高立群
Mischel[1]提出心理學家在如何看待心理學理論時存在一種“牙刷效應”:總認為別人的理論再好自己也不用,只有那些缺乏自尊的人才會使用別人的理論。Bower[2]認為這種人為劃定學科邊界的孤立主義認識論取向存在其狹隘性,它會無形中限制我們充分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觀察現(xiàn)象,阻塞我們大膽提出假設、降低詳盡求證的理智好奇,使我們無法達到整合理論、發(fā)現(xiàn)事實規(guī)律的目標。這種孤立主義態(tài)度造成的結果必然是研究領域封閉和各分支學科專業(yè)之間的隔閡,使得從業(yè)人員思維僵化,缺乏理論創(chuàng)新的動力。
雖然最初對學科孤立主義狹隘思維的批評主要針對心理學領域,但實際上在溝通科學領域此種情況也很普遍。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在溝通科學的某個學科甚至分支學科下接受過專門訓練成為該領域的專家,如失語癥、吞咽障礙、嗓音障礙、口吃、共鳴障礙、聽力障礙等,他們在自己的領域發(fā)現(xiàn)問題、收集數(shù)據(jù),僅在專門領域的學科期刊發(fā)表論文,并且只和此領域內(nèi)的同行交流[3]。
在溝通科學領域存在兩種研究范式,一種是面向特定學科的,一種是面向事實的。在第一種范式中,研究者首先確定一個特定學科領域,例如助聽器驗配、唇腭裂康復、吞咽障礙或閱讀障礙等,同時其研究理論、方法和臨床測查、治療工具等也受限于特定學科,至于論文發(fā)表、期刊和專業(yè)會議等學術交流也基本在本領域范圍內(nèi),對本學科范圍外的事情,甚至是相鄰分支學科的內(nèi)容很少關注和涉及。第二種范式下的研究者首先關注的是事實與問題,例如自閉癥兒童的語言理解困難與溝通障礙,其次是在理論、知識、方法和研究工具的選擇上不受學科領域的局限,關注如心理語言學、神經(jīng)生理學、行為發(fā)育學、心理學、醫(yī)學等其他相鄰學科的新成果和新進展,希望能夠利用一切有助于闡明和解決問題的知識手段探尋事情的真相和規(guī)律。
很顯然,第一種模式是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所走的職業(yè)之路,它能夠確保個人論文發(fā)表的數(shù)量,專業(yè)工作的安全和職業(yè)發(fā)展的無虞,但我們不可能靠這種模式完成整個溝通科學的整合和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第二種模式下的工作者很少,因為這意味著要多角度的分析問題、多方面的收集證據(jù),需要更多的數(shù)據(jù)整理時間和更高層次的理論建構和整合。
采取哪種工作模式其實與個人是否勤奮關系不大,更多的反映了我們對溝通科學學科性質(zhì)的認識深度。很多人沒有完全理解溝通科學的性質(zhì)。
溝通科學是一門跨語言學、心理學、教育學、神經(jīng)生理學、生物學、認知科學、工程學和醫(yī)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的綜合性交叉學科,其目標在于發(fā)現(xiàn)人類溝通行為及其障礙的原理與本質(zhì),并以此為依據(jù)研究相應的康復治療方法。溝通科學內(nèi)部又可以劃分為發(fā)展性語言障礙、獲得性語言障礙、語音障礙、共鳴障礙、流利障礙、聽力障礙、吞咽障礙和語言工程學等若干分支學科,覆蓋了人類溝通功能的整個過程。
Ruth等[4]通過兩種關系模型描述了對人類溝通功能和學科性質(zhì)的不同認識。圖1顯示了溝通科學各分支學科相互獨立的關系模型。該模型將溝通的4個基本過程:遺傳的神經(jīng)生物和神經(jīng)生理、知覺運動、認知語言話語和社會互動處理成各自獨立,彼此隔離的系統(tǒng)。他們之間的協(xié)同互聯(lián)是不完全的,也不是必需的。溝通的3個主要方面:言語、聽覺和語言也是相互獨立的,其研究和臨床實踐可以在本領域內(nèi)完成,無需考慮其他方面的因素。最外部的社會認知情境和社會文化情境更是與整個溝通系統(tǒng)無關,只是偶爾對溝通系統(tǒng)的結果產(chǎn)生影響,而對系統(tǒng)的功能變化沒有影響。
圖1 溝通科學各學科分支相互獨立的模型[4]
圖2 溝通科學各學科相互依存的模型[4]
在圖2的模型中,雖然溝通的4個基本過程是各自獨立的,但他們都與言語、聽覺和語言有關,并且在實現(xiàn)溝通功能中,言語、聽覺和語言是相互聯(lián)系的。社會文化情境和社會認知情境是溝通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因素,只有在社會文化和社會認知情境中,才能真正了解掌握正常溝通和溝通障礙的機制和本質(zhì)。
兩個模型反映了研究者對待溝通科學各分支學科的觀點,同時也是溝通科學發(fā)展演變的真實寫照。
美國是聽力語言康復學科的發(fā)源地,也是當前學科發(fā)展水平最高的國家。分析美國聽力語言康復學科的發(fā)展歷程,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溝通科學學科觀的演變。Duchan[5]將美國聽力言語康復學科的發(fā)展分為以下4個階段。
第一階段:1900~1945年屬于創(chuàng)建時期(formative years)。此時期的標志事件是1926年成立行業(yè)組織“美國言語矯治學會”(The American Academy of Speech)。從學會的名稱可以看出,此時期聽力語言康復領域主要是針對口吃、說話口齒不清和聽障兒童的發(fā)音矯正等言語障礙。此時的溝通科學學科觀處于圖1的言語階段。
第二階段:1945~1965年屬于推進時期(the processing period)。此時期的標志事件是1948年“美國言語矯治學會”更名為“美國言語聽力協(xié)會”(The American Speech and Hearing Association)。在此階段,聽力學和聽力康復被納入聽力語言康復學科的范圍,其學科觀達到了圖1的聽覺階段。
第三階段:1965~1970年,稱為語言學時代(the linguistic era)。1979年“美國言語聽力協(xié)會”更名為“美國言語語言聽力協(xié)會”(The American Speech-Language-Hearing Association),標志著語言治療和語言障礙正式進入聽力語言康復學科范圍,由此語言病理學和聽力學成為兩個各自獨立的姊妹學科,這時學科觀才完成圖1中的完整模型。
第四階段:1980年至今,稱為“語用革命”時期(the pragmatics revolution)。在這個時期,隨著國際殘疾人功能分類標準(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function,ICF)的提出和推進,溝通功能、學習能力目標、文化差異和生活情境等概念相繼進入聽力語言康復學科,整個學科的名稱也逐漸被“溝通科學”所替代,學科觀逐漸由圖1的模型向圖2轉變。美國大學里的語言病理學院紛紛更名為溝通科學學院或溝通障礙學院就是這一轉變的具體體現(xiàn)。
中國的聽力語言康復學科尚處于起步階段。在30多年的發(fā)展進程中,聽力學領域的科研、教學、人才培養(yǎng)和臨床實踐都走在前列,而語言病理學領域則相對落后。造成這一局面雖然有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學科自身特點的差異及發(fā)展階段性等客觀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從事聽力學和語言病理學的教學、研究和臨床的高校、科研院所、專業(yè)機構及專業(yè)人員長期隔離,缺乏交流的孤立主義學科思維也是造成這一現(xiàn)狀的重要因素。
在臨床實踐中,聽力和語言是密不可分的。聽力學問題的解決有時需要考慮語言學的因素,而語言障礙又與聽力因素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在臨床驗配助聽器和人工耳蝸植入后的聽力評估中,需要編輯、錄制普通話言語測聽詞表。詞表的選擇和構成就需要考慮普通話語音聲、韻、調(diào)多個維度的因素,同時還要考慮口語詞頻、語義和語用方面的因素[6]。
又如在正常語言系統(tǒng)中,老齡化會影響聽力,進而影響言語產(chǎn)生和知覺,老年人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對話會由于聽力下降導致其難以處理聽覺刺激的競爭而無法聽清對話者的話語。Gates等[7]在對一群60~90歲的老年人進行追蹤研究發(fā)現(xiàn),年齡較大者伴隨聽力的下降,他們在語音辨認和詞匯認知等能力方面都出現(xiàn)衰退。但其中75%的人可以通過配戴助聽器來改善其語言感知能力。
Ruth等[4]提出的兩種溝通科學學科觀模型對于分析當前發(fā)展聽力語言康復學科的發(fā)展現(xiàn)狀與問題不無裨益,更重要的是為學科發(fā)展指明了前進方向。
有研究報告[8]顯示,中國聽力語言殘疾兒童人群中除聽障兒童外,因腦癱、智力障礙、孤獨癥及唇腭裂導致的語言障礙發(fā)病人群逐漸增多。因此,除了學科理論發(fā)展的需要外,現(xiàn)實患者的康復需求更是我們更新觀念、促進交流、提高康復水平、協(xié)同發(fā)展的動力源泉。
2017年,從學科發(fā)展高度和滿足患者需求出發(fā),“中國聾兒康復研究中心”更名為“中國聽力語言康復研究中心”,說明中國的聽力學科和語言病理學科開始告別彼此隔離的階段,走進了相互交流、平等對話和協(xié)同發(fā)展的新時期,中國“溝通科學”的時代即將來臨。值此新舊學科觀交替之際,相信本期語言障礙治療與康復專題的文章僅是溝通科學各分支學科交流互動、思想碰撞、協(xié)同發(fā)展的開端。
人類交流過程是一個整體,言語產(chǎn)生、聽覺、言語感知、語言理解是其不同方面,雖分屬聽力學、語言學等不同分支學科,但他們彼此相互協(xié)同,有機聯(lián)系,才能保證溝通功能的順利實現(xiàn)。
Tallald等[9]發(fā)現(xiàn)一種稱為中樞聽覺加工障礙(central auditory processing disorder)會導致很多兒童出現(xiàn)語言學習障礙。隨后他們采用一種特殊的聽覺訓練方法來改善中樞聽覺加工障礙兒童的聽覺能力,這種方法是將言語信號中比較復雜的片段,例如音節(jié)/ba/中的共振峰由/b/向/a/轉移時,用人為的方法增加時長或音量,來提高兒童的聽覺感知。結果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可以幫助兒童逐漸提高其語言能力。Hornickel等[10]在學校課堂中給閱讀障礙兒童使用助聽設備,以提高兒童聽覺注意力和言語聽覺的清晰性,從而提高其閱讀能力。這些成果表明,隨著臨床和科研實踐的不斷深入,聽力學、語言科學和語言病理學的相互交叉融合越來越成為學者們的共識。
在澳大利亞北部生活著一種園丁鳥(bowerbird),雄鳥為求偶搭建亭狀“鳥巢”時,不會只顧悶頭搭建自己的巢,還會時常跑去鄰居家考察學習有益的建巢經(jīng)驗,然后再回來修改完善自家。同時在建筑材料的選擇上也不拘泥于一種或幾種材料,而是選擇一切能給巢穴增輝的可用之材。
盡管沒人會因為我們僅把自己牙齒刷白而批評我們,但能像園丁鳥一樣把整個庭院都裝點得美麗漂亮應成為我們溝通科學從業(yè)者的追求,如是則為本學科之大幸,亦是廣大溝通障礙患者及其家庭之幸。
[1]Mischel W.The toothbrush problem[J].Association for Psychological Science Observer,2009,21(11):1.
[2]Bower B.Closed thinking:Without scientific competition and open debate, much psychology research goes nowhere[J].Science News,2013,183(11):26-29.
[3]Medin DL,Bang M.The cultural side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J].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 nces,2014,111(s4):13621-13626.
[4]Ruth HB,Elaine RS.Routledge Handbook of Communication Disorders[M].New York:Taylor & Francis Group,2015:1-7.
[5]Duchan JF.A history of speech-language pathology. available at:www.acsu.buff alo.edu/~duchan/new_history/overview.html.2011.
[6]張華,王靚,王碩,等.普通話言語測聽單音節(jié)詞表的編輯與初步等價性評估[J].中華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雜志,2006,5:341-345.
[7]Gates G,Cooper J,Kannel W,et al.Hearing in the elderly:The framingham cohort,1983-1985[J].Ear and Hearing,1990,11:247-256.
[8]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M].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7:59-64.
[9]Tallal P,Miller L,Bedi G,et al.Language comprehension in language-learning impaired children improved with acoustically modified speech[J].Science,1996,271(5245):81-84.
[10]Hornickel J,Zecker G,Bradlow R,et al.Assistive listening devices drive neuroplasticity in children with dyslexia[J].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2012,109(41):16731-16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