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月霞
日子,本來像個深淵。因了年的存在,便一節(jié)一節(jié)地充滿了希冀。全然忘了,我們在年里,不知老之將至;年,總是讓我們越活越謙卑。
整條街都老了
兩年之前的父親,每到年關(guān)的時候,總是虎虎生威,對于母親更是前所未有的吆三喝四,常用的口頭禪就是,你看看今年還有幾個時辰了,大家都在忙著過年了,你磨嘰什么?父親說話的分貝很高,加上瞪大的眼睛,日積月累,一些簡單的句子從父親的嘴巴里出來,總是有震懾人的力量。我小小的心靈總是一凜。日子長了,母親有點像一架反應(yīng)遲鈍的鐘,對于父親的指令并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反應(yīng),于是吵架幾乎是在所難免的,他們總是在年前將積累了一年的戾氣撒向?qū)Ψ?,仿佛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對方造成的。長大之后的我逐漸明白,其實這也是相攜度過人生的方式之一,有時吵架想贏了對方仿佛成了我們生活下去的全部動力。
在大腦深處儲存的影像中,總有這樣的場景:兩戶人家中間的那條鄉(xiāng)間小道上,父親遇到鄰居家捧著柴火的嬸嬸,表情慢慢放松下來,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說,大人就是怕過年,小孩子就是盼過年。是啊,要不,怎么說年關(guān)年關(guān)呢?該買的要買過來,該還的債要還掉,那些煙、酒、肉的小債,平時一點點,積到年底并成了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還有,再怎樣的,總是要幫孩子弄兩件過年的衣服,還有,再怎樣的,總是要準備好過年拜年的家什。還要蒸饅頭、做水糕,還要洗洗刷刷,整個臘月,村里的大人們腳后跟打著屁股走路,小孩子掰著指頭算還有幾天過年,心中懷著小小的欣欣然。在這樣的欣欣然之后,終于有一天,我好像意識到時間的不可再生性,在老家那吱呀的木門后用墨汁寫下過一句關(guān)于珍惜時間的句子,并從此覺得和那些小屁孩是兩個世界的人,在快樂之外對于未來的日子有了一點點的憂郁。
在這樣的衰老和成長中,當2015年的春節(jié)來臨之前,一身疼痛的父親和我一起上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完全顛倒,我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年人,成了父親依靠的肩膀,我不知道是應(yīng)該自豪還是悲傷。父親漸漸地成了歲月的看客,被時間裹挾著向前。
在這條街上浸淫了多年的父親,對于每個攤位和它的主人都是如此熟稔。以至于一眼就能看見這條小街的異質(zhì)的文化。有個掛著安徽黃牛肉的攤子,父親讓我去買點黃牛肉,說若是真正的安徽黃牛肉是非常不錯的。當像我這樣的人從四面八方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這個異鄉(xiāng)人在我的老家叫賣他的黃牛肉。父親堅持一步步挪到那個黃牛肉攤子的邊上,自己去驗證那個黃牛肉的真假。那個攤位邊上是賣了幾十年豬肉的華小。幾十年前華小就是那樣賣肉,現(xiàn)在還是那樣賣肉,一個案板,邊上一個威武大豬頭,還有一塊塊整齊的豬血。我印象中過年之前去我家收賬的華小是非常能干的,干得是一個大買賣,現(xiàn)在看來,不知怎么就變成了一個豬肉的攤子,我有點有些失落。華小看到父親去挑牛肉,非常熱情地去幫忙,這種幫忙里已有很多哀嘆的成分,只是不說出來。華小麻利地幫我們?nèi)ヌ襞H?,我還是有些失落,我覺得這不是華小做的事情,這樣做的華小有些像老大媽。華小應(yīng)該是掄起刀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華小,是說話三里路外都聽得見的華小,顯然的,華小也老了。華小轉(zhuǎn)身去為來買豬血的婦女麻利地撿起一塊豬血。華小老了,整條街老了;整條街老了,我也老了。
滿大街的年味,看不見,摸不著,但是,空氣里的味道告訴你年就要來了。那個賣豆制品的老頭問一個買東西的熟人,幾個兒子是不是都回來了;那個三輪車里的飛鴨被買走了一只,還有一只孤單單地在三輪車里哀號。我想將它買回家的念頭一閃而過,不想讓它在我的手里灰飛煙滅。那個賣三黃雞的婦女非常能干,其實,眉眼是漂亮的,但是,麻利掩蓋了她的漂亮。是的,麻利:麻利地到雞窩里拎起一個雞,麻利地將雞扔進一邊褪毛的機器里,麻利地將雞毛褪了,然后麻利地沖去所有的血淋淋。于是,一只活生生的雞變成了一頓美餐。是什么讓一個美麗的少婦變成如此麻利地婆姨?那個賣甘蔗的老頭,在跟我說一根甘蔗13元之后,馬上跟下一個顧客說,一根甘蔗14元。父親說,臘月里的狗屎都貴三分是有道理的。臘月里該買的買回家,開年正月初五前一般不會到鎮(zhèn)上買東西。這些年一些人的頭腦慢慢開了竅,心想為什么就不正月里去買新鮮的呢?但是,總體來看,那么多年形成的風(fēng)俗依然固執(zhí)地存在。
小鎮(zhèn)的街上出現(xiàn)了協(xié)管員,穿著跟城里一樣的志愿者服裝,是我經(jīng)驗之外的事情;離家不遠的馬路上也出現(xiàn)了人行道和斑馬線,城市化的腳步一點點近了。小鎮(zhèn)的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里,擠滿了去拿獨生子女補貼的人。其實,聽說一個老人一年的獨生子女補貼也就一千多元,而且?guī)缀醵急缓灹舜垭娰M的協(xié)議,拿到手的現(xiàn)錢實在寥寥,但是,并不影響人們爭著去排隊的熱情,國家給老百姓發(fā)錢是很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無異于天下掉下的餡兒餅,哪有不去排隊去拿的道理。在這樣的好事里,是老去的整個中國。
滿世界倒著的福
過年前的幾天,孩子的眼睛總是發(fā)亮,指著一個個倒著的福字叫媽媽看。孩子指著鄰居家的大門,媽媽,你看,一個倒著貼的“福”;孩子指著超市的櫥窗,媽媽,你看,又是一個倒著的福??墒?,孩子總是覺得這樣似乎不妥,甚至滿家里找書,找到一個帶福的句子,并一本正經(jīng)告訴媽媽,福字應(yīng)該是這樣寫的。對于這樣滿世界倒著的福構(gòu)成的強大話語世界,我擔(dān)負起給孩子傳播傳統(tǒng)文化的重任,告訴孩子“?!弊值怪N,就是祝福福氣快快來到的意思。孩子似乎恍然大悟,用稚稚的童聲回應(yīng)我說,媽媽,那是福神??!
福神。講得真好。帶著對年的懵懂理解,大年三十的傍晚,孩子和她的父親將一個紅紅的福字珍重地貼在家里的大門上。
福神到人家的降臨似乎必然隨著漫天遍野的鞭炮聲。當跨年的鞭炮聲在黑夜中如雨點一般到來的時候,孩子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泣。一開始是一點點小聲地抽噎,終于變成大聲地哀號,一邊哭,一邊喊,媽媽,那個小怪獸走了嗎……那個小怪獸走了嗎……孩子看過了關(guān)于年的童話故事,認同了年是怪獸的說法,這句話就演變成了她那個晚上無節(jié)制地求救:媽媽所有的解釋對于孩子都顯得那樣的不可靠。
孩子終于跳下了她的小床,滿臉鼻涕眼淚一頭扎進了媽媽的被窩……當年這種怪獸到來的時候,孩子恨不得鉆進母體的胚胎;哪里知道,母體在歲月的染缸里也逐漸疲憊……每當這時,我總會覺得將一個人帶到世界上的殘忍,誰說年不是關(guān)呢?
大年初一的早上,孩子對于自己已經(jīng)8歲的事實感到欣欣然,非常自豪地告訴我們她已經(jīng)8歲了,仿佛那個叫作年的怪獸從來不曾來過。同時,孩子似乎若有所思。吃早飯的時候,咀嚼著一塊饅頭,認真地問我們,人一共有幾歲呢?爸爸想了想,含糊著說,大概100歲吧。孩子說我會活到100歲!我的心頭不禁一凜,仿佛看見之后的若干個年,讓一個如花的小女孩在歲月里變得一點點謙卑。
孩子仍然在滿世界里找福,每每找到一個倒著的福都會喊媽媽看,直至在爸爸老家村莊的一處拐角的墻上看見了一排正著貼的“?!弊?,仿佛是對孩子辛苦尋找的回答。一條窄窄的鄉(xiāng)間小道,一排不起眼的堂屋,一個偌大的院落,一面高而闊的院墻上一排正著貼的“?!弊郑×撂谩⒆孕?、正氣,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大氣的中國紅!孩子欣欣然,大叫,媽媽,你看,福是這樣貼的!
我們也曾經(jīng)為了對于世界一點點小小的認識而欣喜若狂,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再也不會關(guān)心這樣的問題,生活的樂趣隨著這樣的麻木變得越來越少,終于我們不再快樂……
在年里,讓我們變成孩子吧。
那圓圓的一桌
當年里人們在一張圓桌前團團坐定的時候,一切便具有了儀式感的意義。誰說中國人又僅僅是在吃呢?
當我大年初二從不算遙遠的蘇南驅(qū)車到蘇北那個小院落,當懷著萬分的歉意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等我們吃飯的時候,當大家都在桌子邊上團團轉(zhuǎn)不知道如何落座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外公是真的不在了,變成了墻上的一幅照片。
那么多年,外公外婆總是站在他們的那個天井等,等待他們唯一的女兒回家拜年。那么多年,無論是怎樣的困頓,父親總是體體面面地將一家人打發(fā)好,準備好年貨去拜年。那個風(fēng)中的外婆,那個佝僂的身影,那個風(fēng)中飄起的銀發(fā),那條泥濘的去外婆家的路,總是兒時溫暖的記憶??墒?,我的外婆在兩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年底,外公也走了。90歲的外公在縣城的醫(yī)院將掛水的針頭拔了,外公說他要回家了。終于,外公在年前也永遠地回家了。那個葬禮,是農(nóng)村里比較隆重的儀式。我不忍回憶那帶有隆重死亡氣息的場景。
那天,外公唯一的孫子一遍遍地幫外公理發(fā)。外公的孫子有些木訥,混得不甚如意,在人群中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情感并不十分外露,眼淚是藏在眼睛的,只是在外公的靈堂前一遍遍地幫外公理頭發(fā)。邊上是他三歲的兒子清澈的眼神,這個有著清澈眼神的小男孩隨我們一起在年前的一個冬日清晨站在縣城的殯儀館,為他的曾祖父送行。就是那一刻,我理解了若干年前外公一定要生一個孫子的全部意義。
終于,入土為安。一系列的過程。那個墳是在下葬的當天砌好的,東南向,在外婆的墳的邊上,中間留了一個小洞,洞上放了一塊木板,說是橋,方便于讓他們從中間通行。那天,參加完葬禮的人總是無限感慨,說人活在世上一天,總是怎樣怎樣的,到最后還不就是一個土坑?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該哭的時候哭兩嗓子。大家并不覺得真的悲傷,反而認為又有幾人能夠過到90歲,大家都在爭著要舅母發(fā)的壽碗,覺得可以跟家里人帶來福氣。外公的一個孫女婿非要在縣城的殯儀館放九十響的禮炮,說是告慰,我的舅舅不同意,兩個人幾乎吵了起來。我的母親,我真搞不懂送外公去火化的那天早晨,夜里三點鐘起來的母親居然在點她的鈔票,那是上一天她全部的營業(yè)額。但是,一點也不妨礙她的悲哀的哭泣,母親跺著腳在外公的靈堂前哭泣。我的眼淚是隨著父親顫抖的雙腿落下來的。我看到父親微微顫抖的雙腿朝著靈堂前跪下。很多人在問那個人是誰啊,就是鴨?。喰∈俏腋赣H的小名)?鴨小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副樣子。表姐在一旁煽情,說外公臨終前問得最多的就是鴨小回來了沒有?父親哭泣,父親一個人拉著他的雙腿哭泣,父親沒有給外公夾最后一口菜,沒有一路護送外公去天堂的紙轎子,在外公的棺材去墓地的途中,不能像其他的孝子賢孫一樣雙膝下跪,父親就是慢慢一步步地挪動他的雙腿,落在整個隊伍的后面。在轎子回頭的途中,那個重外孫和重外孫女為比誰跑得快跑得要命,據(jù)說誰跑得快就會發(fā)財。我走得最慢,我已經(jīng)人到中年,發(fā)財不在心切,知道命中有時總歸有。我拍下一張沒有人的照片,看著紙轎子變成一縷青煙,包括外公平時穿戴的那頂標志性的帽子和一件上好的夾克。我最后一個到達接近尾聲的葬禮,最后一個在一個火盆上跨過去。
正月初二的中午,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坐在一張圓桌前吃飯,沒有人提外公的話,只是入座的時候不知道該怎樣坐,沒有了外公的坐標,大家缺少了對于自己座次的所有參照。舅舅說,外公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熬過春節(jié),給每一個孩子發(fā)壓歲錢。大年初二,舅舅將外公的這個愿望實現(xiàn)在這樣的傳承中,60歲的舅舅似乎第一次成為這個院落真正的主人。那天之后,我特別遺憾的是,沒有到屋后的那個角落,看看外公新墳。不知道,外公在那個世界是否也度過了新的一年。
先生的爺爺領(lǐng)我們?nèi)タ此膫}庫,倉庫里堆滿了紙錢。女兒85歲的太爺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跟他一起的人都走路了,他就只等時間了。時間一到,立馬走路。到時不要麻煩子女,更沒有必要麻煩孫子,到時候只要將他自己買好的紙錢燒給他就行了。太爺說知道是假的有怎樣?誰不知道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太爺?shù)膬合眿D頗不以為然,總是怕這些紙錢堆在家里會有火災(zāi)的隱患。
大年初三的晚上,吃飯時,太爺給了我女兒一個紅包,邊上那個5歲的重孫子見了,臉掉到了地上,揮動著他5歲的拳頭,上去揍太爺。在那個小院子里,他一直以為他才是唯一的寶貝,怎知一個外來的小女孩橫刀奪愛。5歲的小臉蛋藏到太爺?shù)膽牙?,拳頭變成了無聲的抽噎。有那么一剎那,外公就像犯了錯誤的孩子,85歲的老人趕緊跟他5歲的重孫子道歉,想辦法彌補他的過錯。其實,我們知道他又何錯之有?重孫子的壓歲錢太爺早就給了,但是,有什么可以彌補對一個孩子的傷害?跟重孫子道歉的太爺找到了存在感,太爺在世上的孽債尚未還清,太爺還死不了。
那個據(jù)說躺在床上的伯父,我大年初二去看他。不知怎么,一路上問了很多人,但還是不斷迷路。不斷迷路,不斷問人,為了問路,母親計劃花費20元錢買一箱蘋果,母親又計劃發(fā)給路邊上的人一根香煙。那是一條我二十年前用自行車丈量的路,那條路我總是覺得很遠,那年,我知道了高考錄取的消息,跟在父親后面回他的老家報喜。那天,我記得天高云淡,拿到大專錄取通知書的我跟在父親后面衣錦還鄉(xiāng)。父親似乎很早就放棄了他的奮斗,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跟在父親后面,或者說父親跟在我后面衣錦還鄉(xiāng)。劉邦項羽不是早說了嗎,如衣錦不還鄉(xiāng),若錦衣夜行,又有什么意思呢?當我的交通工具變成汽車的時候,我忽略了眼前路的長度,或者說,某種距離感存在了偏差,就是找不到那條路。父親說都是一條新修的路惹得禍,連大伯都為父親不認識自己的老家表示不理解。
大伯從自己的女兒家里趕過來,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同赴宴的兒子。大伯的女兒非常懂事,為了更好地照顧大伯,降低條件嫁在邊上的一戶人家,聽說一開始很不滿意,嫌那個男的太一般,她頭腦比較靈活,有一段時間還在外面打工不肯回家?,F(xiàn)在,也是挺好的,還在縣城買了房子。大伯的兒子到村上另一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孩子姓人家的姓,大伯說無所謂,反正還是自己的孫子。
大伯從女兒家趕回來,那里,剛剛圓圓的一桌散了席。
只此平常心
禪說,最好的境界是生活中的禪意:只此平常心。是什么樣的造化才能有這顆心啊!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hold住那晚的談話。也許在真誠面前,所有的防衛(wèi)本來就是多余,到最后幾乎變成了我的絮叨,對于外面世界的講述。
7年前老公因車禍去世又重找了一個男人過日子的發(fā)小翻來覆去地說的一句話就是過日子罷了。就是過日子了。過日子,多么厚重的一個詞!
發(fā)小從黑暗中走來,窄窄的臉寬了很多,泛出光彩,仿佛一棵被移動過的大樹,在生活中適應(yīng)了新的水土,與周邊的土壤、陽光達成新的默契,所以,與發(fā)小的談話變得寬松起來,我知道以前有些不可以說的話可以說了,以前有些不可以談的人事,現(xiàn)在可以談了。我冷不丁地問發(fā)小,你覺得哪個男的好?發(fā)小說現(xiàn)在覺得第一個有第一個的好,第二個有第二個的好。但是,她覺得第一個男人太虧欠她的了。第一個男人走的時候,她有很長時間都想不通,那個男人欠她太多,好不容易請人將他的手藝教出來了,好不容易將兒子拉扯到七歲了,怎么喝醉了酒說走就走了呢?發(fā)小說前后有三年的時間,每每想起這些都是一個人躲在被窩里無聲地哭泣。一句話甚過一切矯情的語言。發(fā)小很能干,初中畢業(yè)時就去學(xué)了縫紉,沒多長時間就是廠里的業(yè)務(wù)骨干,干了半年,就幫家里買了黑白電視機,村上人就說發(fā)小將來嫁到誰家發(fā)到誰家。發(fā)小第一個男人的縫紉手藝就是發(fā)小教會的,她是他領(lǐng)進門的師傅。
現(xiàn)在這個男人還是發(fā)小的公公做主找的,這樣的安排包含了鄉(xiāng)間所有的情誼。男人是個水電工,妻子因病去世了,有個女兒與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男人一年到頭在外打工,到年底好幾萬元都是交給她打理。當然,錢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男人難得在家的幾天,不是幫她燒飯,就是幫她洗衣服,這才是覺得像個日子。兒子與第二個男人也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了,非常有感情,在家里一會兒喊爸爸,一會兒喊媽媽。是啊,日子本來像一條被橫刀切斷的河流,現(xiàn)在又順著流淌了。
為了孩子的教育,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三口在一起住了。公公婆婆老大不樂意,覺得是另立門戶,要疏遠他們了。老人不說,但仿佛一肚子數(shù),米啊,油的都給得沒那么積極了,發(fā)小說她有她做人的原則,該為老人做的一點也不會少,兒子也堅決不會改姓的?,F(xiàn)在這個男人還有個女兒,她對那個女兒很好,吃的穿的用的一樣樣買上門去,但是,女兒并不買她的賬,有時還會有敵對的情緒,覺得是她搶走了她的爸爸。她說孩子小,不懂事,不能跟孩子一般見識,等孩子大了就會明白的。她的母親也跟她說全當是生了兩個孩子,只管自己做對,不要求別人回報。
終于,發(fā)小似乎想起來,問我是干什么的?是啊,我是干什么的呢?我該如何跟她解釋我的工作,或者一年到頭干了什么?真的不像打衣服那樣,打了一件就是一件。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多勞多得,不勞不得,是一種多么古老的邏輯,讓人的心無限地安寧,這也許給了發(fā)小平常心的最厚重根基吧。
年里的夜深了,今晚,發(fā)小將在娘家留宿一晚,一年到頭也就這么一宿。發(fā)小的父親打著手電來找他的女兒。同樣一個寡淡的人,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漸次老了,終于回到村莊,不再出去。我們兩個女人的談話不著邊際,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卻就是停不下來。發(fā)小的父親很有耐心,好不容易瞅了一個空檔,喊發(fā)小回家??粗蛞股钐幾呷サ母概业男臒o限寧靜。
那些黃昏 那些清晨
先生說他最著迷的就是鄉(xiāng)下的黃昏了。說最佳到達老家的時間是年前的某一個黃昏,看到夕陽一點點地沉下去,看到時間一點點流逝,看到左鄰右舍比自己大或小的小子們都出來貼對聯(lián)了,聞到灶房里傳出來的香味了,于是心一下子就靜了。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其實恐怕就是在一個急速溜走的瞬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
大年初二,我在如斯的黃昏尋訪我童年的足跡。我一家家人家走過去,我高喊著一起長大的發(fā)小的名字走進他們家的院落。我看到凋敝的村莊在那個瞬間恢復(fù)了她的生機,仿佛回到了若干年的模樣。那時,家家有女初長成。那時,家家歡天喜地過新年,差不多有很長一個時間段,沒有新的人來,沒有老的人走,沒有嫁,沒有娶,時間是凝固的。但是,現(xiàn)在,早早的,大年初二的黃昏,拜年的姑娘已經(jīng)難得一見,像一陣風(fēng)來,又像一陣風(fēng)走。像種子一樣落到了他們命中注定要落到的地方。仿佛小樹的樹苗,這里的土地只是養(yǎng)育,而成年后的光陰注定不屬于這里。難怪,小時候家長惡狠狠地說,姑娘落地人家的人,又惡狠狠地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誰也犯不著誰。大年初二母親回娘家拜年是我記憶中根深蒂固的存在。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這件事情儀式感的意義。中國每一個新的家庭的生成都伴隨著一個女兒變女人的過程,直至根繁葉茂。為了大年初二能夠帶上男人孩子回娘家拜年,天下的女人默默忍受一年中所有的艱辛;大年初二,男人陪著老婆孩回丈人家拜年,又是對女人所有付出的“官方認可”。在整個中國鄉(xiāng)村的毛細血管上,大年初二上映的拜年圖景是另外一幅春運的場景。如果是大年三十之前的到達是一種綿延千年的鄉(xiāng)愁,大年初二則是另外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如果說中國文化的話,這一定是中國文化中很重要的那一部分,一種生生不息的回望。
我一個嫁出去的女,在那樣的一個黃昏到達,拼命尋找。那個村莊就這樣老了,不要多長時間,大概就是斷壁頹垣了吧。該走的都走了,該來的也不一定來。曾經(jīng),我以為那條村子都是我的,我以為每個人家都是我的樂土,我都可以隨便進,隨便去,看見人打兩聲招呼,再換一家人家,打兩聲招呼。
我來的又是時候嗎?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風(fēng)光的大學(xué)生,只是一個成家立業(yè)的媽媽。生活在跟更大的層面是無異的,不同的只是在時間里度過的方式。不管是怎樣的度,到最后不都是度嗎?一起長大的女孩子拜一下年都匆匆走了,一起長大的男孩子生的孩子也都匆匆出門拜年了。
當知道一切尋找注定是徒勞的時候,我決定去找我的姑奶奶。那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老人,沒有過過一天城里的日子,卻知道城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一雙有點渾濁的眼睛里有一般人沒有的睿智。我真想不通是什么可以讓我的姑奶奶洞察萬物。也許,就是很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經(jīng)歷了一些外面的所謂風(fēng)雨之后,在某一個黃昏到達的時候,就像倒豆子一樣地告訴她外面的一切,使她知道了整個外面的世界吧。那個晚上,我對著我的姑奶奶,就像對著上一輩子的自己,開始肆無忌憚地敘說,姑奶奶的眼睛隨著我的講述亮,或者滅,但是,始終不會去插一句話,真是太過癮了。直至我穿著一雙孝鞋的母親在找遍了周圍的人家找到這里之后。母親怒氣沖沖地說,你的耍性怎么這么重?母親哪里知道,平時的我,根本不是這樣的。幾點幾分說什么干什么,都是按部就班的事情,不差分毫。
大年初四黃昏漸夜,為了防止堵車,我們按計劃準備出發(fā)時,可無論如何,孩子卻不肯出發(fā)了,一定要再住一夜。不知是因為外面就要到來的漆黑的夜嚇到了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孩子是不肯走了,哭得稀里嘩啦,而且晚飯也不肯再吃了。在我們終于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之后,孩子才放心大膽地吃了菜。那是一桌外婆從一大早就到鎮(zhèn)上去買回來的菜,據(jù)說比平時貴了很多。應(yīng)該感謝母親。特別是父親生病之后,母親用自己的付出讓這個家看上去還像個家,維持最起碼的門面和尊嚴。之前的很多年,母親總是躲在父親的翅膀下面,一開始的時候其實是父親覺得母親只能躲在他的翅膀下面,直至母親和我也這樣認為,反正,那么多年,母親在這個家是沒有聲響的?,F(xiàn)在,64歲的母親弄出一桌子菜,宴請她的干兒子和我們?,F(xiàn)在,她的外孫女在自己的述求得到滿足之后,終于放心大膽地開始吃晚飯了。
感謝我的女兒,讓我有機會在若干年后重新看見了清晨。哪怕就是為了防止春運堵車這么粗糲的理由,我又一次看見了鄉(xiāng)下清晨的純粹。第二天早上6點鐘前后的時候,天一點點亮了,一點點清晰。我在春節(jié)的清晨里感受天生地,地生花,世界一點點鋪陳,我的心一點點歡喜。
若干年前,我踩著我的自行車在如此有著寒風(fēng)的清晨中出發(fā)上學(xué),那時候的自行車在清晨的風(fēng)中飛馳,碰到下過雨的路上滿是泥濘,我咬著牙齒不讓我的車子陷入泥濘,我咬著牙齒讓我的車子前行。無數(shù)前行的早上,鍛煉了的意志強大的自我。我感謝那些清晨的曾經(jīng)的出發(fā)。
2015年正月初五財神日的清晨中,鞭炮聲響了,并不激烈,起,落。像淅淅瀝瀝的小雨點,有點力不從心,是父親放的,躺在床上的我無法想象拄著雙拐的父親是如何蜷縮著低下他的身子去點燃炮竹,但我知道這樣的鞭炮聲對于鄉(xiāng)下一戶人家的重要性!這樣的儀式感是多么重要!盡管,財富對于父親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父親已經(jīng)不大有能力自己去用錢。但是,人在了,鞭炮的聲音必須起,這就是活著的信條。難怪在年前我處理完外公的葬禮將父親接到城里看病的時候,村里的人都用憐惜的眼神看著父親,并再三關(guān)照我無論如何要將父親送回家過年。無論如何要送回家過年,今年就這個幾天了,就是再要動什么手術(shù)也不要動了。我答應(yīng)了我的鄉(xiāng)親。那天。父親流著淚與他的發(fā)小告別,說我怎么就混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父親的發(fā)小也流了淚,說無論如何,活著就好,村里的幾個人都比我們厲害的,沒想到那么快就走了,如果我們像他們那樣的話,墳上的草都割掉幾岔了。聽了他們的話,我的淚流在心里,反而笑著打著岔說,怎么這么大的人了,還哭起來了,有啥好哭的。但是,我遵守我的諾言,在年前的幾天,將父親送到了老家。見到的人都問候一句:回來了。父親諾諾地應(yīng)一聲回來了!所有生命的意義就在此了。
不要說我也知道,回來的父親一定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會敬上一炷香,回來的父親一定會讓母親推著他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去村里的小小土地廟敬上一炷香。人在呢,該有的一樣不能少。但是,父親一定不能像往年一樣給母親燒上一頓早飯了。這也是我們那里鄉(xiāng)間的規(guī)矩,就是女主人辛辛苦苦忙碌一年,買汰燒,大年初一早上的早飯一定是男人起來燒的。在我年少的那么多年,父親總是早早地起來燒柴火,在湯圓將要浮起來的時候,喊我們起床。父親和母親老夫老妻地還是要互相恭喜一句新年好,聽起來也是特別的溫馨。
在2015年大年初五的晨曦中,我們再次出發(fā)了。女兒將回到她熟悉的城里,父親又開始新的尋醫(yī)之旅。天一點點地亮,一點點地藍,風(fēng)中光禿禿的樹一點點地遠去……曾經(jīng),這些光禿禿的樹也成為孩子不愿意到鄉(xiāng)下來的理由,說鄉(xiāng)下的樹葉都掉光了。但是,現(xiàn)在同樣光禿禿的樹,孩子倒覺得漂亮,真是奇怪。鄉(xiāng)下的好有時是侵入骨髓的,需要時間一點點激發(fā)。時間越長,越覺得天地萬物本該如此。
路上遇到攔路的鞭炮,擋住我們的腳步,我們不得不慢下來,等待鞭炮點燃、升空、落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眼前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