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腦上敲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自己差點啞然失笑。但我還是樂于來做這個由論壇命題的演講。
所以差點失笑,是因為乍聽之下,這個題目屬于經濟學家或工程技術專家,只有他們才心甘情愿把自己緊縛在隆隆前行的時代列車之上。這輛列車由技術與經濟的力量推動,前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我這樣的人,在這輛風馳電掣的列車上卻時常會產生失重之感,眩暈,不適,想半途下車,看清楚因為速度太快而從眼前一掠而過的那些景物與圖像,更想看清楚,是不是有人在銅管樂隊高奏的進行曲聲中,被前進不已的時代拉下了。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還是留在車上,即便偶爾在某個中途站點下車停留盤桓一陣,好像也不是為了離開,而是為了等待另一條路線上的列車疾馳而來。
所以如此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在中國這樣一個東方國度,一個曾經深受那些在某個歷史時期走在了前面的國家,或大公司所剝奪,所傷害的國度,每一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落后恐懼癥。這種恐懼癥曾被一個英明的政治家總結成一句非常通俗的話:“落后就要挨打?!?/p>
這是一句被所有中國人高度認同的話。
雖然說如今是民主觀念大行其道的時代,但真正的實行還是在單一國家的某些政治實體的內部,而超越出這個尺度時,“落后就要挨打”還是世界政治格局的一種真實寫照。中國人也將此理解為對個人境況的一種描述。從很遙遠的古代起,中國的知識分子常常把國家這個詞的構成調換一下位置,叫作“家國”。大多數時候,他們并不是要強調先家后國,而是家在國中,家賴國存的意思。如此一來,社會的進步被視為個人生存與發(fā)展的前提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們成長于這樣一種文化中間,歷史的經驗也強化著這種差不多是與生俱來的觀念。所以,作為一個中國作家,非但不會自外于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而且,會把自己所得到的種種發(fā)展機會,包括越來越充分的文學表達的可能性,視為社會進步與發(fā)展的一個結果。
作為一個中國的少數族裔的作家,這種經驗無疑更加牢固。
我們的父輩,或者再上一輩人,除了自己生存的那一方小小的土地,對廣大的世界一無所知。就在五十多年前,我家鄉(xiāng)深山中的一個部落首領,還問一個代表中央政府的官員:“中國大,還是我的領地大?!?/p>
這個部落首領不過統(tǒng)轄著一片兩三千平方公里的山地,和這塊山地中生活的幾千更加蒙昧的子民。但他還是很驕傲地向中央政府的官員發(fā)問:“中國大,還是我的領地大?!痹谏鐣拈]鎖沒有松動以前,這個部落就是我的部落,這個人天生就是我們部落中最為英明,最為偉大,最為智慧的人。
如果這種閉鎖的社會沒有被打破,那么,我今天最大的可能就是替世襲了這位首領位置的他的后代,放牧一群羊。我所熟悉的就是我的爺爺,我的外公他們也非常熟悉的幾座雪山,一條河流,和這些雪峰與河流之間的那些高山牧場。如果我運氣再好一些,那么,可能出家成為某一個寺院里的一個喇嘛。除了熟練地誦讀一些經文,我的所知也不會更多。至多是因為不用出汗勞作,而產生出一種虛妄的高貴之感罷了。
所以,我肯定是一個對社會進步與發(fā)展報持著贊賞態(tài)度的人。
前些年,我的一本書在美國出版。不久后,出版社給我來了一封信,說一個美國的人類學家對這本書感到失望,不只是失望,簡直就是憤怒。因為他看到一個在過去時代里長期固化的文化標本產生了變化。而作為這個標本中一個微小的構成的人,非但沒有對此強烈抗議,而竟然對這樣的變化表示了贊許。
我的回應很簡單。我希望持這種論調的人復蘇一個人最基本的“理解的同情”。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兩個人互換一下位置。這個人來作我。我來作他。如果他如我一樣來自于一個蒙昧已久的社會,而到這一代人時,他們面前終于出現(xiàn)了種種新的可能性,我會替他慶幸。或者,讓我的兒子去美國作教授,讓他的兒子到西藏放羊。這個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國家,都有發(fā)展與進步的權力。而不是基于某種叫做“文化”的理由,任一些人與國家時時進步,而要另外一些人與社會停滯不動,成為一種標本式的存在,來滿足進步社會中那些人對所謂“文化多樣性”的觀感。
從純理論的角度出發(fā),我也是一個文化多樣性的擁護者,也非常強烈地希望在社會進步的同時,傳統(tǒng)的文化能受到更多珍視與傳承??墒?,發(fā)軔于西方并席卷全球每一角落的全球化,并不只是一場跨國跨洲跨文化的經濟洪流,同時,它也是政治的,更是文化的。全球在同一種經濟規(guī)則與政治規(guī)則下總體運行的構想,就來自于一種對進步與發(fā)展高度迷戀的文化。這種文化造成的結果,就是這個世界沒有人敢于停下腳步,包括創(chuàng)造了這種文化的文化中的那些人。這種取得了種種優(yōu)勢,包括道德優(yōu)勢的文化來勢兇猛,迫使所有文化都來參與“對話”。這種對話,惟一的結果就是弱勢的文化被“說服”。今天在這里,我也是來“對話”的,但我的意見會真正被傾聽嗎?所以有這樣的疑問,當先行的文化給這個世界規(guī)定了統(tǒng)一的標準,還能有文化能真正自外于“進步”,而遺世獨立嗎?
近百年來,一代代中國作家都在呼吁,贊許社會的進步。還有相當多的人身體力行,傳播社會進步的思想,積極參與推動社會的進步。其中,創(chuàng)造了新的白話文學的最優(yōu)秀的那些作家,大多數都是先在西方接受了教育,然后,回到自己的國家,以在西方接受的種種思想觀念來觀察中國這個停滯已久的社會。他們都無一例外地支持社會的變革,渴望社會的進步。
甚至中國近代的革命,也首先始于文學方式的革命——語言的革命,與內容的革命。雖然這些發(fā)起文學與思想革命的作家們,分屬于不同的政治陣營,各自秉持不同的政見——也就是對社會發(fā)展與進步路徑的看法不同,但不會有人反對發(fā)展與進步。我們甚至可以說,自百年以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作家就是這個國度里最為追求進步的一群人。作為他們的后輩,我們這一代作家身上自然流淌著他們的熱血。
如果說我們和前輩有所不同,那就是當中國在政治獲得了真正的獨立,經濟也取得了超乎尋常的發(fā)展,我們不會再一味呼喚與期待進步,也不再一味為每項具體進步而歡呼。而是把注意力更多地轉向在這個高速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種種問題。
歷史地看,由哥倫布們開始的大航海時代以來,這個世界上一些國家與族群的進步與繁榮的前提,是另一些國家與族群被剝奪與犧牲。同樣地,即便是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發(fā)展過程中,在其社會的內部,大致相同的情況還會上演。那就是國家以大多數人利益的理由,而忽視一些個人的權益。進步的時代,也會有悲劇產生,那是個人的悲劇——沒有搭上飛速前進的時代列車的人的悲劇,或者是不能適應高速運行速度的個人的悲劇。有些時候,這樣的悲劇甚至是群體性的,一些少數族裔,一些特殊的社群,一些地區(qū),都可能被作為進步的“代價”,被忽略,被遺忘。
我的長篇小說《空山》,就表現(xiàn)了城市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的破碎與犧牲。
這種破碎是倫理的,文化的,環(huán)境的。更是關于人心的,情感的。在社會進步的同時,失去穩(wěn)定的社會,人們情感的荒蕪,以及對個人命運失去自主,都讓我們不再對社會進步一味保持樂觀肯定的看法。
作為作家,有責任提醒這個社會,真正的進步是所有人共同的進步與發(fā)展。也有責任使公眾注意,真正的進步不只是經濟與技術的,更應該是政治與文化的。歷史地看,假進步與發(fā)展之名,一些國家與民族被剝奪;現(xiàn)實地看,一個民族與國家的進步,并沒有充分地從歷史中獲得經驗,繼續(xù)以進步與發(fā)展的名義,犧牲環(huán)境,犧牲一些特定的人群。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后發(fā)國家的作家,在贊同并參與社會進步發(fā)展的同時,有責任用自己的寫作提醒這個社會,進步與發(fā)展,不能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勝利。無論是個人還是文化,都應該被珍視,被“同情的理解”所觀照。
當然,這樣的局面的出現(xiàn),還只是一部分人的理想。但畢竟,我們已經懷抱有這樣的理想。
(此文為2011年5月6日阿來先生于羅馬亞非學院“中意文學論壇”上的演講,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