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
消 失
在極尋常的一個春天的早晨,早餐已在廚房中備好,奶香和蛋香開始肆意蔓延,老太太的喊聲沒有急速招來陪伴。陪伴在劉陽的家里突然消失。
之前,陪伴是一個來自銀城南三十里鋪的農(nóng)村女人王彩霞,在劉陽與她共同生活近三個月的時間里得知,王彩霞曾經(jīng)是王彩虹,誰都無法預料,消失不見的陪伴接下來會變成誰?因為陪伴的突然消失,開始新生活的劉陽會重新變回她的父親?
老太太的高喊聲又開始了,她在重復無數(shù)次的呼喊后仍然沒有得到陪伴的回應,除了現(xiàn)出一絲短暫的慌亂,還有一種堅定的得意與心安,“一個連星星的來歷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做好一個保姆?”
她一邊充滿疑慮地將大半個身子探出床外,扎進就近櫥柜抽屜的最底層努力地向外扒,她平日里喜歡的孔雀發(fā)夾、一對珍珠耳墜子、一只銀鐲子,都被拋了出來,“我想起來了,快看看,家里又丟東西沒?!?/p>
接下來,從下向上數(shù),六個抽屜全部被抽出來,懸隔在半空,就近桌子上一只水杯跌到了地上粉身碎骨,被子流淌了一地,老太太也從床上滾了下來。她絲毫沒有疼痛感,仍然隔著空曠的門對著廚房里的劉陽喊,“我就說,不能相信外人,不能信!”
老太太繼續(xù)滿足于她一生料事如神的高超智慧,沿著床凳向床上爬去,點點在床鋪上對著她叫嚷。她的喊聲又起了,“東啊,東兒!東兒……” 劉陽的一天,一年,十年便被喊醒了,生長著與劉陽家一個模樣的別墅群也醒了,這條西門大街也醒了。銀城的西門大街是一片被凝固的歷史的延續(xù),這座城的闊氣曾經(jīng)靠這條街而顯山露水,今天踏上這條街,除了當年幾門幾進的大戶莊園的幻影,演變成懷舊的現(xiàn)代小別墅,那馬蹄聲、主子們談笑風生、大戶人家的瑯瑯書聲、叫賣聲、車夫的腳步聲仍然揮之不去,那是一種極具情致的富貴,與老太太那別致的問話極其相配。
這么多年,老太太一直對著劉陽叫父親的小名。劉陽并不想再繼續(xù)回應老太太的呼喚,十幾年如一日的呼喊聲早已將她凝固,她的身體里常常是同時存在著女兒與父親兩個角色,混亂不堪。她還是奔跑著來到老太太的臥室,幫助老太太上了床,然后徑直去了陪伴的臥室,陪伴那包五顏六色的包袱和花床單都在,那奪目的鮮艷,瞬間在劉陽的眼前鋪開王彩霞第一天到劉陽家的精彩開場白,當時的王彩霞像一道雪后的彩虹朝著這里奔來,裹著大團大團的包袱飄進劉陽家,也是這樣一個如出一轍的早晨,老太太如出一轍地坐在這張睡了一輩子的雕花大木床上,隔著窗戶或者內(nèi)屋的門喊著東兒。
那天早上,劉陽早早起了床,給來人開了門,到老太太的臉上親了一口,又回到廚房里煎蛋,煮米粥,熱奶。走進家門的王彩霞直接進入了陪伴的角色,回應了老太太的呼喊,“哎,哎,老太太,來了?!彼臒崆楹翢o阻擋地融進了這個家里,包袱被丟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人已經(jīng)坐到了雕花木床邊,拉拉扯扯準備著給老太太穿衣服?!澳阕唛_!走開!”來人在老太太的眼里簡直就是一只五顏六色的野雞,她滿身紅黃藍綠的鮮艷顏色首先就被拒絕了。
因為新面孔的到來,老太太多了些警惕與慌張,甚至排斥與埋怨,她對著來人嚴厲地問道:“星星是怎么來的?”王彩霞僵硬地立在了床邊,她望向劉陽,望向點點,望向這個碩大的雕花木床,從窗戶口望向院子,又沿著院落盡頭的歐式鐵藝大門的縫隙望向外面一小截闊路,王彩霞望了一圈兒后實在摸不到頭腦,竟然轉(zhuǎn)身在老太太的面前笑到了抽筋兒。
“我問你呢?星星是怎么來的?”
王彩霞從老太太那張皺紋倒立的臉上看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她有點失魂落魄,更有些難為情,她就一連串回答了很多個誘因,“那是被樹枝掛在樹上的,”“敲鑼的人敲出來的,烙餅的人烙出來的,天狗吐出來的,托塔李天王托起來的,井繩吊起來的,嫦娥娘娘……”
就從那天起直至今早的消失,老太太再沒有用完整的眼珠看過王彩霞,“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這么笨!”王彩霞是第七個因為星星的問題就被老太太淘汰下來的保姆,當然,前六個還沒有一個算作聰明的人。三個月前,劉陽第七次尋找保姆時放棄了中介所,因為,他們的可信度幾乎為零。每一次找到的保姆都各有千秋,有粗枝大葉的,能把家里的細瓷碗碟一個月內(nèi)摔干凈;有對老太太耐不住脾氣的;有因為家里的時空錯亂造成的陰郁氣氛,被逼得第二天就甩手不干的;有春種秋收都要回家里忙上幾個月的;第六個更甚,總有偷偷收拾些不起眼的小玩意的嗜好,有一次竟然將老太太的一顆銀耳墜子拿了去,臨走時,從她的花兜里心虛地溜了出來。
老太太只得持續(xù)摸點點那毛茸茸的腦袋,竟然偷偷落了淚。她其實對眼前的這個人所有的回答并不真正感興趣,她覺得她的東兒開始嫌棄她了,其實,從她癱在床上那天起她就想到過,東兒早晚是要嫌棄她的。
當時的劉陽倒是很興奮,哪怕是到了今天,或者今后,劉陽都相信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陪伴。她端著一碗雞蛋羹從廚房里走出來,“奶奶,這個問題太難了,只有你能答上來?!薄澳棠?,以后咱們家就是咱們仨了?!崩咸砍蛄顺蜃约捍策叺狞c點,“對,奶奶,今后是咱們四個人了?!眲㈥枌⒛莻€難纏的問題頂了過去,王彩霞就這樣被讓到了一邊,她就回到她這個鮮艷的包袱身邊,立在碩大的客廳里朝著四周和屋頂望,旋轉(zhuǎn)樓梯打著旋通向屋頂,連接了二樓五個雕花的紅木門,應當是五間屋子,長長的莖葉從二樓樓梯拐角處垂到一樓的棕紅色地毯上,她叫不上名字,當時的王彩霞覺得那就是幾棵菜園子里的豆角秧子,要不是地面,它還得繼續(xù)無休止地長下去,而且,有可能結(jié)出果子。而中途,一部分綠莖搭在一架黑色鋼琴的一角,除了向南那整扇大玻璃窗戶,剩下的三面墻有兩面是落滿書籍的大書架,另一面掛著一面放電影的銀幕,這個王彩霞可是熟悉,小時候三十里鋪村逢七天大集的時候都要放電影。墻壁的角落也沒閑著,站著快一人高的瓷瓶子,還有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像,都是兩個老女人,又丑又老,其中一個還斷了胳膊,一看就是外國人。更別說角角落落里那些瓶瓶罐罐、樹根、干蓮蓬……再一抬頭,房頂上結(jié)滿水晶般的麥穗子的大吊燈,眼看要鋪張下來,不一會兒,她大睜的眼睛流出水來。面對這么大一個家,她第一時刻想到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滿身帶刺的老太太,以及她的古怪問題了,而是這個家太容易破碎,可怎么打掃衛(wèi)生?
看到此刻仍然存在的五顏六色的鮮艷包袱,劉陽有了足夠的自信,她返回到廚房,開始收拾陪伴已經(jīng)備好的早餐,但這個被“消失”彌漫的早晨無法阻擋地令劉陽痛失一切的彷徨,她總覺得陪伴剛剛幫助她把她的父親從自己的生命里抽走,又在瞬間把自己抽走了。當然,這種獨特的感受她從未談起過,只在自己的心里咀嚼過無數(shù)遍。
老太太正在大床上等待著,她們又回到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劉陽以父親的身份重新坐回到床邊,她要像父親得了癡呆后那樣把整個身子貼在老太太的身上,把眼睛緊緊貼在老太太的臉上,就像那個復雜的望鐘的動作,而老太太此時就是那座鐘,然后仔仔細細給老太太撥雞蛋,把牛奶倒進玻璃奶瓶里,到了老了,老太太喜歡上了奶嘴兒,她今天格外高興,為了陪伴的消失而高興,她老老實實地吃雞蛋,奶嘴兒在她空洞的嘴里吱吱吱地磨牙床。劉陽如以往一樣看著老太太吃得一點也不剩,包括與老太太同吃的點點,才能夠離開。但她卻始終被陪伴的消失占據(jù)著,經(jīng)老太太那份高興刺激之后,劉陽在積蓄憤怒,她有史以來第一次發(fā)出了質(zhì)問,那聲音像一只春天里早產(chǎn)的蚊子,“難道就因為那個星星的鬼問題?就那么容不下別人?就永遠活在我父親的陰影里?為了自己?”
老太太的奶嘴停住了,用力地向下搭,繼續(xù)向下搭,直到它毫無征兆地抖落到地上,她驚愕在了那里。劉陽顧不得這么多了,她現(xiàn)在必須趕往恒信鋁廠請假,自從陪伴來了,她終于可以脫身,剛剛為自己找了一份會計師的工作。
歸 來
陪伴在第五天的夜里出現(xiàn)在了家門口。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望一座靜止的立鐘,鐘上的時間是六點十分,這個鐘點也許是早晨,也許是晚上。又因為沒有年月記載,所以,立鐘所標注的時間可以是任何一個年代。望鐘是老太太每天早晚必做的事情,她一以嚴肅的姿態(tài)坐下來,把同樣嚴肅的目光伸進鐘里的時刻,劉陽就躲得遠遠的,手里沒事做也要找些事情來抵擋。年幼時的劉陽總會覺得一群群模糊模樣的人追隨著她的父親和爺爺從大鐘里跑出來,有時會像童話里那些奇形怪狀的小矮人,坐滿她家的沙發(fā)和床鋪,擠滿她家的碩大院落。倒是如今,那些豐富的生命感覺都被風干了。
從小劉陽就知道奶奶的世界里比別人多出一個世界來,也許不止一個。沒人知道她究竟從幾根靜止的指針里望到了什么,她的時間再也翻不過去,它幾乎以一種頑疾的姿態(tài)長到了她的身體里。即使長久地活在這個家里的劉陽也分不清那個定格時刻有什么意義,它怎么不是八點二十,十點三十,只知道與她死去的爺爺和父親有關(guān)。
陪伴知道老太太在望鐘,而且在第一天來到這個家里就知道望鐘的時刻絕不能打擾,雖然,她摸不清里面的道道,甚至背地里覺得可笑,這樣現(xiàn)代時尚的家里怎么配這么個老東西,這樣富貴的人家竟然舍不得請一個鐘表修理工來。她繞過老太太的門,急匆匆穿過客廳朝著廚房的劉陽走去,還是帶起了一陣風,老太太只是發(fā)覺側(cè)目中晃過一個黑色的點兒,隨后發(fā)現(xiàn)那根照直垂下的鐘擺奇跡般地擺動了幾下,眨眼的工夫,鐘擺恢復平靜,繼續(xù)在靜止中下墜,下墜?;艁y從老太太的心里升騰起來,她分不清剛才那擺動的一幕是真是假,她幾乎猜到了那個飄進來的黑影定是消失的陪伴,因為她第一天進家的時候就是這樣毛躁躁地飛來的。望鐘的時刻是絕對不允許有任何打擾的,盡人皆知,老太太只得帶著慌亂和氣憤繼續(xù)望她的鐘,可是,她怎么也無法再次進入那種望的狀態(tài)。一人高的立鐘就是一個紅木雕花的鐘,顏色也褪舊了。當然,這樣的高度是劉陽用童年的眼光看到的,后來家里一直沿用。四根羅馬柱支撐起來,純銅機芯仍然泛著金黃,錦簇的菊花開在鐘頂上……
劉陽正在廚房里洗碗,陪伴像黑夜一樣立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并沒有現(xiàn)出過度的驚奇,比如打碎手里的盤子,或者發(fā)出尖叫,因為她一直堅信她所要尋找的“陪伴”并不僅僅是一種理想,她對老太太和自己的解釋是,陪伴出去辦事了,早晚會回來,她甚至設想了陪伴回來的那一天,就是和今天這樣站在她的面前。雖然她一直無法阻止在下班后到銀城的各個角落搜羅陪伴的消息,甚至連續(xù)兩天中午,再次跑到銀城有名的勞動市場去尋找。陪伴現(xiàn)在真的站在了眼前,驚到劉陽的是陪伴和黑夜一樣丟失了魂魄的樣子,以及急速褪了一層人皮的衰弱,她所喜歡的那身水紅色衣褲已經(jīng)極其慘淡,把她整個人都照得更慘淡,像一個狼狽的油漆工。
“你怎么了?你去哪了?”劉陽整個人還在洗潔精的泡沫中叢生,她腦子也在飛速地旋轉(zhuǎn),她本是準備著洗好后再次選擇一個新地點尋找失蹤的陪伴。
陪伴低垂著腦袋只準備在老太太和劉陽的眼前站一站,她咕嘟了一句:“對不起?!本投愕阶约旱呐P室里低泣了整整一個晚上。劉陽在門外問了幾次,陪伴都說沒事,這個夜,一直嗡嚶著陪伴的哭聲,老太太半夜敲了幾次床幫,也沒能阻擋得住。關(guān)于陪伴的消失,劉陽終于可以坦然了,因為她畢竟回來了,按照老太太一次次敲響的床幫,劉陽和陪伴都明白,老太太已經(jīng)極度不滿,她在用木棒的聲音命令:立刻換保姆。于是,在天上灑滿星星的這個夜里,分不清是幾點鐘,她對著這個碩大的家再次質(zhì)問:“一個連星星的來歷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做好一個保姆?”陪伴的哭聲依舊……
次日早上,陪伴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她把自己收拾干凈,仍然是一身桃紅色的外衣,黑色的褲子,如此堅硬地包裹著她。她早早備好早飯,在備好之前已經(jīng)到早市上買來新鮮的蔬菜,和攤主計較斤兩和價格,還要計較蔬菜的新鮮程度。她用她最熟悉的三十里鋪的老家話和菜販子這樣唇槍舌劍,她總是能勝過一籌,她堅持她的原則,省出來的都是自家的。她還順帶著到面包店給老太太買那種蓬松成蘑菇傘的老式面包,又把院子里干枯了一冬的一小塊兒菜地開墾出來,把花壇里的冬青澆了水,把家里的桌子、擺件、地板擦一遍,把頭一天全家脫下來的換洗衣服在洗衣機里洗干凈,用手把點點的衣服和小墊子搓洗了,掛滿院子里的鐵絲架……
看到這一切恢復正常,劉陽覺得自己的身體里再次擁有了陪伴,而在這個充滿新氣息的周末的早上,老太太卻因此而絕食,謊稱她胃口不好。陪伴還是把老太太最喜歡的老式面包拿到她的床頭,她連眼皮都沒睜。
就這樣,老太太在饑餓中望向那堆兒老式面包,卻繼續(xù)選擇堅定地望她的鐘。劉陽和陪伴坐在餐廳里吃早飯,她們兩個就像一黑一白兩個世界里的人,彼此相互映襯得更加濃烈,陽光越過屋外的院子走到她們的餐桌上,爬上她們的額頭和臉。陪伴首先說:“在我的工資里扣錢吧?!眲㈥栍X得陪伴堅硬得像一截黑色的鋼柱,“我不是說過,你是陪伴,是家里的一員,不是保姆,有什么事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本驮谶@天早上,在消失后重返的飯桌上,劉陽向著陪伴講述了她所尋找的“陪伴”的真正意義,讓隨后的陪伴淚流不止,以致最終撲倒在餐桌上抱頭痛哭。
劉陽說:“什么是陪伴?這個詞是我在辭退第六個保姆后,處于厭倦和渴求的矛盾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被我奶奶叫了十年,我想努力尋找些什么,能夠證明我的生命是活的,我就是我,我是劉陽,不是東兒。能夠證明這些年我的時間是流動的。我要尋找的不是主人與保姆的關(guān)系,是帶有親人色彩的,是可以最終融為一家人的人,不僅僅是一個保姆的身份,也就是人不能用錢買到的那一部分?!?/p>
“你明白嗎?”
劉陽繼續(xù)說,她以大肆渲染的方式把真實都袒露出來,在陪伴消失的幾天里,她如何學著陪伴到菜市場買菜,過針尖般的計較才構(gòu)成的真實生活,但是,她始終相信她會回來的……陪伴就是在這一刻將整個上半身蓋住桌子哭起來的,她嗚嚕嗚嚕像是在憑吊,不僅僅是為了主人對她的信任與需求,而是因為主人說到了關(guān)于“我”、“回來”、“相信”、“一家人”的字眼兒。
“我去找我的丈夫了,在銀城鋁廠干活的村里人說,我丈夫回家了,我就回了三十里鋪。”
“那你丈夫呢?”
“他沒有回家。他應該在鋁廠里?!?/p>
“那我們繼續(xù)找。”
“我已經(jīng)找了快二十年!要是再找不到他,村子里就把他劃到死人堆里,你知道,我家的房子是他的名字,新村規(guī)劃得用他的名字,要是當成了死人,我就真的沒家了!現(xiàn)在因為我的名字,已經(jīng)沒有地可種了?!?/p>
陪伴把鼻涕哭出來了,攜帶著隱藏在她內(nèi)心的目的,“其實,其實,我是來城里找我丈夫的。”劉陽趔趄了一下,這個目的是有些意外,她突然急匆匆起來,把一碗小米粥全部喝掉,停下來的時候,她反而覺得陪伴挺酣暢的,至少有的痛苦可以哭出來,而有些痛苦是滲到人的骨髓里的。陪伴感到難為情,低下腦袋抽噎,偶爾抬起頭望望劉陽,劉陽再次看到那天在勞動市場黑壓壓的人群中等待招聘的王彩霞,其實,兩個人的眼神中都閃動著一種急需解救的恐慌。劉陽迅速把牛奶杯子擋在眼前,在陪伴肆意的哭聲中,能夠間歇地聽到臥室里的老太太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響亮,響聲停下來,開始她超越一千零一次的囑咐:“哭哭,急著為我哭喪嗎,死了,就把我和這木床一起燒了。到了陰間,我也要睡在這張床上,你爺爺?shù)戎媚?。這是我的陪嫁妝?!?/p>
劉陽一時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這個陪伴,這個王彩霞,不,應該是王彩虹,因為一次換身份證,因為三十里鋪一個小小派出所里一個小小的職員的一個錄入錯誤,她就由原本的王彩虹變成了王彩霞,即使“霞”字和“虹”字有著天壤之別。十年間,一個字的錯誤都沒能改過來,所以,王彩霞在來到劉陽家的第一天里,交出自己的身份證的時候,就必須老老實實把自己交代清楚,她說自己現(xiàn)在叫王彩霞,十年前叫王彩虹,她本應該叫王彩虹,是派出所弄錯了一個字,她有個女兒叫紅兒,在廣東一個電子廠打工,她可以作證,她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最后劉陽說,那就叫陪伴。
從那個細微的錯誤開始,無論到了哪里,王彩霞都有種做了偷事的感覺,似乎這個錯誤是她犯下的,她需要將自己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掏給人家看,村子里需要查體,分地,她都要出一份真實身份的證明,來統(tǒng)一戶口本和身份證上兩個迥異的名字,來證明曾經(jīng)的一個錯誤,證明她應該是王彩虹不是王彩霞,但是,她現(xiàn)在又沒得選,她就得是王彩霞。
劉陽喝掉最后一口牛奶,她覺得堵,迅速離開餐廳,朝著碩大的客廳里走去,她坐到鋼琴前,準備為這個持續(xù)混亂的早上彈上一首曲子,她轉(zhuǎn)身告訴陪伴:“那,我們再去找!”
尋 找
恒信鋁業(yè)是大片廠區(qū)中的一個,就像一棵大樹的一根小樹杈,你可想而知,要有多少個恒信鋁業(yè)這樣的工廠才能把整個銀城的百姓以及從全國蜂擁而來的人裝在里面??傊?,陪伴一路上也沒合上她大張的嘴,這是完全超出她的想象的,她如果是一只螞蟻,不知道要多少輩子才能爬過這方圓幾十里的地盤,從哪個深藏的犄角旮旯里找到她的丈夫。
“在廣西、新疆還有很多分廠?!眲㈥栒f
“這個鋁廠可是厲害!”
“你報過警沒?”
“報過,報過三次,都沒了消息?!?/p>
陪伴在大片的恐慌中被劉陽拉著繞城轉(zhuǎn)了一圈兒,才徑直從其中一條小路朝著恒信鋁業(yè)駛?cè)ァ㈥査诘膯挝灰沧匀怀蔀槭走x的切入口。
從八點之后,工廠的院子里陸陸續(xù)續(xù)停滿了前來上班的車,都是些陪伴從來沒見過的車,大得嚇人,一輛一輛氣勢洶洶地比拼著。從劉陽那里得知,有叫法拉利的,有叫奔馳的,有叫寶馬的,有叫雪弗蘭的,有叫本田的,有的叫奧迪……最后沖進來的是路虎,具有領(lǐng)銜一切的傲慢,準確無誤地殺到被永久性保留的寬闊車位上。陪伴和劉陽在辦公室里等待管理檔案權(quán)限的林科長,站在窗戶前目睹了這一切,陪伴看了看在眾多車中迅速變小的劉陽的車,“那咱的是啥?”“豐田?!薄岸奸_著這么好的車上班,那工資能掙出油錢?”
檔案科的林科長一進門,就把她們兩個人的話頭切斷了。陪伴比對了一下,剛剛在院子里停下的那輛雪弗蘭車里走出來的就是這個女人,春天,一身貂皮仍然可以御些寒氣。陪伴退到劉陽的身后,聽著兩個人輕聲輕語了一通,劉陽在林科長遞過來的紙條上寫上了陪伴丈夫的名字“劉大慶”,林科長看看紙條上的名字,向著劉陽身后鮮艷的人反復探去,她的笑聲令身后的陪伴隨著這目光繼續(xù)向后退,完全可以縮成一個點。然后才對著外屋辦公室里七八個女孩子指了一個遍,最后在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兒身上停下來,“小胖,去檔案室找一找,”“來了人,也不知道倒杯水?”小胖走到門口回了一個微笑,“這不是咱廠的劉姐嗎?又不是外人?!逼甙祟w腦袋從電腦后邊鉆出來,又若無其事地縮了回去,你會看到,整個辦公室里似乎只有七八臺電腦生長在七八張電腦桌上,人影全無。
在等待消息的空當,劉陽得以帶著陪伴到她工作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這里連個工人都沒有。”劉陽的辦公室在南樓,一路上,這個四面被樓體包裹的四四方方的工廠,卻是看不見一個穿水泥色工作服的鋁業(yè)工人,院子里塞滿高級車子,出入每一個寬闊辦公室的人都是一身潔凈,在暖氣仍然橫行的屋子里有穿超短皮裙的,還有緊緊裹著暗灰色毛裙的,陪伴覺得她們走起路來像跳舞。她緊緊追隨著劉陽,上了一層又一層,越到高處,從樓道的窗口望下去,方形院子的中央那個碩大的綠色花壇就像聳起的一座山。這讓陪伴想起三十里鋪村那座金牛山,她和劉大慶,凡是三十里鋪的年輕人,就在那座山上走過無數(shù)遭才走到了一起,金牛山上有這里沒有的落葉松、白楊,金牛山的肚腹之下埋著龍山文化,有老祖宗遺留下的青銅器、陶陶罐罐……
劉陽一個人獨占著一間辦公室,她是這里的會計師,隔壁是財務科,兩個人途經(jīng)財務科的瞬間,又一叢腦袋從電腦上長出來,朝著窗外張望,立刻消失在電腦里。“看看吧,我就在這里工作,”這間辦公室足夠大,兩個人走進去像兩顆糖豆,“像咱家的大客廳。”陪伴一屁股坐到軟兮兮的沙發(fā)里,整個人就被深深陷進去。劉陽繼續(xù)說:“都管這里叫‘二代公司,戴著‘銷售公司的帽子?!薄岸俊薄澳闶钦f開著豪車來上班的人?”劉陽笑了笑,“虛度時光的人?!迸惆閷⒆约簭纳嘲l(fā)里拔出來,“這日子多好!”她自言自語,“我要是找到我丈夫就好了。”她圍著一墻的空書架轉(zhuǎn)了一圈兒,透過玻璃,每一個書柜里都展現(xiàn)出一片空蕩,“咱家那客廳里滿墻的書,這可是怪空?!薄拔也怀怼!眲㈥柡团惆閷χk公室打了照面就準備回到林科長那里去。
其實也就兩個人從北面的一棟樓走到南面一棟樓的時間,再次見到林科長,人就找到了,林科長的桌子上已經(jīng)有一份小胖送來的所有叫“劉大慶”的名單,“劉陽,”“她是我家陪伴?!眲㈥柮靼琢挚崎L給予的幫助,在公司里,工人檔案的信息調(diào)出是要經(jīng)過領(lǐng)導審批程序的,林科長給足了劉陽的面子,“陪伴?”陪伴特別想立刻拿到那份名單,她是什么并不重要,她快速走到劉陽的前面,“就是保姆。”林科長笑了,“也就你劉陽弄出這么文雅的名兒來?!?/p>
名單上鋪開了從全國各地聚攏到鋁廠的劉大慶,足有三十多個,這是林科長從總公司的檔案科系統(tǒng)中調(diào)出的全部資料?!斑@必須得保密。不過,我看了,大部分是外地人,有那么一個本地的劉大慶,干過一段,就走了。有些臨時的人根本沒有建立檔案,人員流動性非常大,何況,鋁業(yè)加工年輕沒婚育的人只能干三年。一旦建立檔案,公司就面臨承交養(yǎng)老保險。三個月實習后轉(zhuǎn)正式工?!?/p>
陪伴顧不得了,她看到密密麻麻的劉大慶站在那里,老天總得留一個給她。陪伴用了快二十年尋找劉大慶,鞋不知磨破了多少雙,在林科長嘴里那個叫“因特”的東西,這么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一大群。她這樣幸福地想象著,從退出辦公室的那幾步,到如何上了車,兩個人如何穿行在銀城新城區(qū)的棗鄉(xiāng)街上,這段記憶完全被緊張切除。劉陽開著車,有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活著突然有了自己的精神,從她上會計學校到畢業(yè)后回到老太太身邊,她似乎從來沒有為了一個自己想達到的目標去做任何事情,她們家里從來也不需要她為了什么而去做些事情,她的祖家偷偷留給她的一個瓷瓶子就夠她活上些日子的。初次看到長在新城區(qū)西門大街的家與她的工作地之間有這么一條寬闊的街道,像高速公路一樣平坦,中間何時長起了綠化帶,到處蔓延的冬青鋪滿鮮艷的翠綠色,是的,在這個春天里,冬青是扎人眼球的翠綠色。
拐進西大街這群別墅區(qū),劉陽家院子的墻壁上已露出一片生了嫩芽的爬墻虎,攜帶著密匝垂下的藤條,擋住了紅色房頂?shù)囊徊糠?,陪伴看著劉陽握在手里一個黑色的遙控器,大鐵門就被徐徐打開。老太太聽到門聲,將整張臉貼在床頭的窗玻璃上,玻璃上還擁擠著點點的嘴巴,她看到陪伴挽著劉陽的胳膊,兩個人嘻嘻哈哈走在花斑彩石鋪就的小路上,正朝著屋門走來。她就把床頭柜上盛老式面包的空盤子推到地上,又把空奶杯推到地上,制造出乒乒乓乓動人的抗爭的聲響。夾雜在這些破碎聲里,是從大鐵門穿過小路之上,陪伴偷偷問劉陽,“我是不是該買些素色的衣服,要是很快見到我男人?”劉陽噗哧笑出聲來,“是該換身素的,奶奶說你是鸚鵡,有時說是野雞?!?/p>
劉陽和陪伴隨著聲音來到老太太的床邊,老太太已經(jīng)吃掉了早餐,從陪伴第一天進了這個家到后來消失后再次回來的這些日子,她已經(jīng)逐漸屈服了絕食,因為她發(fā)現(xiàn)絕食是個兩敗俱傷的事兒,甚至很無力很徒勞。但她必須弄出些聲音來,以示她被忽略。陪伴幫助老太太去上廁所,又幫助點點去上廁所,老太太故伎重演故意尿到了褲子上,陪伴又開始新一輪的換洗衣服。但是,陪伴高興極了,你會看到,陪伴絕不是老太太眼中的野雞或是鸚鵡,那些比喻太表象,也太過孱弱,她簡直就是一頭強壯并耐力實足的駱駝,對于她,活在她們?nèi)镤伌遄永?,隨便挑出來一個年輕力壯的媳婦都會干得好,照顧老人是件大事,不光是體力活兒,更是良心活兒,哪個兒媳婦手里不拎著幾條老小的命。
老太太干瘦的身體在陪伴的粗大手掌中就像擺弄一個玩偶,充滿粗魯、粗糙、堅硬的愛護,村子里的人都是用這種野性的溺愛對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老人,不理解的人,會把這種愛理解成暴力。老太太多少是忍受的,面對比她更強硬的力量,她就這樣忍受著似乎又被愛護著翻來覆去,眨眼的工夫,老太太和點點已經(jīng)煥然一新。又到該去院子里曬太陽的時間了,這是每天上午或者午后都要做的事情之一,至于上午十點鐘左右,還是午后兩點鐘左右,全是老太太隨時閃動的念頭決定的。銀城的春天總是容易倒春寒,陪伴把老太太包成一個棉團兒,頭上戴著她那頂青灰色羊絨帽,銀色頭發(fā)掩藏在里面,儼然重過冬天。就連點點也穿上了棉坎肩,在劉陽把老太太推出屋門,那道陽光一擠進門縫的時刻,點點就像一把射出去的箭,瘋狂地沿著院子環(huán)形奔跑了一大圈兒,它把陽光馱了一路,一直重新馱到老太太的輪椅邊,痛快地吐它的舌頭,舔老太太的鞋面。
從點點的奔跑中,劉陽感到無比的放松。她推著老太太,沿著環(huán)形的院子開始散步。散步的時候,老太太不喜歡說話,她雪白的臉和雪白的手指都需要安靜,她就靜靜地望這個院子,望向她的臥室那扇窗戶。她之所以選擇在一樓這間本該放些雜物的房間,而放棄本該屬于睡眠的二樓臥室,都因為這扇窗可以望向外面,望到這個院子,第一時間望到這扇大鐵門,而通過這扇大鐵門走進來和走出去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也就是劉陽的爺爺和父親。
陪伴收拾完屋子里的所有事情也來到院子里,她捉著那張紙,拿了一支筆,和劉陽一起尋找著每一個劉大慶的消息。老太太腿上鋪就的寬厚平坦的棉被被劉陽當成小桌子,劉陽和陪伴兩顆腦袋塞在老太太的膝蓋之上,或者說幾乎到了她的懷里,三個人在無意間湊得這么近,為了保持平坦,老太太一動也不動,當然,她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覺,早已成為一個朽木的小方桌。
“看看,大部分都是省外的?!迸惆檠劭粗鴦㈥柊岩粋€個劉大慶用一根黑色的線劃掉。
“慢著點兒,看仔細,看仔細。”
老太太也伸了一下腦袋,迅速縮回原來的位置,她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她避開她們,望向這個即將生機盎然的院子,她伸出一根勾屈的手指,“那些冬青要重新修理,那個小園子怎么連根兒草都沒了。”陪伴盯著劉陽的筆,“我準備過陣子就種上韭菜、辣椒、西紅柿、茄子……”“誰允許你種菜,那是花園?!迸惆椴]有回應,她看到最后一個劉大慶也被劉陽劃掉了,“你看仔細了吧?”老太太繼續(xù)說:“柵欄該修了,大門要重新油漆,還是要黑色的?!眲㈥柊鸭垙堄謴念^兒捋了一遍,所以,那些叫劉大慶的人再次被劃了一遍。老太太又望向院墻南角那些密叢的爬墻虎和薔薇,現(xiàn)在依然是裸露著枯藤和幾個零星的小嫩芽,“都亂了,都亂了,花園里要種花?!?/p>
再尋找
陪伴并不信任那個叫”因特網(wǎng)”的東西,雖然現(xiàn)在的世界離不開它,她承認網(wǎng)絡是很有能耐,省了人的力氣,能一下子打撈到一大把叫劉大慶的人,但是,是網(wǎng)就會有疏漏,萬一要是從網(wǎng)眼兒里漏掉的那個就是她的丈夫呢。她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劉陽,劉陽破天荒地笑倒在地毯上,“那個網(wǎng)和漁網(wǎng)不一樣,只要他叫劉大慶,除非,除非他改了名字?”這句話幾乎擊倒了陪伴,陪伴在后來的生活里總是被這句話困擾著。她吸地毯上的灰塵,用雞毛撣子撣花瓶和雕塑身上的浮灰,像一只壁虎般爬上梯子,擦書架上的每一個小擺件,做一日三餐,洗衣服和床單、買菜,除草,修剪冬青,甚至在那個花園里翻地,播種,按照她的意愿準備種上各種蔬菜,還有可怕的睡夢……都在想這個她從來沒想過的問題,是啊,劉大慶要是在外邊改了名字呢?
那又是一個早上,正是老太太在憤怒中持續(xù)觀望著陪伴將那個花園種滿了蔬菜的最后一天,這個最后一天的早上,陪伴是頂著星星把種子撒進土地里去的,不,應該是事先育好的苗栽子,可惜老太太沒有看到。天知道,這些人怎么都喜歡起大早,反正陪伴是需要起大早的,這是村里人的習慣,現(xiàn)在,更為重要的是時間對于她實在是緊迫,找不到劉大慶,村子里新規(guī)劃的樓房永遠不會再有她的一份,她將徹底在村子里消失,她應該是誰不是她自己能夠證明的,而是她的丈夫劉大慶。這個生死未卜的劉大慶長到了她的生命里,并且會生怕在她分分秒秒睡眠的縫隙里被忽略掉,所以,她就像在追趕時間一樣,拼命地把睡眠擠掉,起得越來越早。
陪伴的一個同樣喜歡起大早的同鄉(xiāng),也在這個別墅群里的一家做保姆,扒著鐵門嘶嘶啦啦喊王彩霞,王彩霞愣了一下,附著在她身上的符號實在太多了,在老太太的喊聲里,她永遠是東兒,在劉陽的世界里,她是陪伴;在老鄉(xiāng)的嘴里,是一直叫慣了的王彩虹,被錯印在身份證的是王彩霞,而她幾乎混淆了自己到底應該是誰。保姆告訴王彩虹,她的一個親戚到銀城來打工,在鋁廠附近的棗鄉(xiāng)街那邊租房子,房東說起上一家租房子的人好像就叫劉大慶。王彩虹難掩興奮,詢問對方劉大慶去又哪了,對方回答不上來。
這就足夠了,陪伴像根兒蠟燭再次被點燃,她重新回到菜園里,把最后幾棵辣椒栽上,看看眼前這些蔬菜的苗被一壟一壟栽得齊整,她就如看到劉大慶在眼前一樣,這么多年,其實,她記憶中的劉大慶早已模糊,時間是可以把一個人變沒的。但是,她執(zhí)著相信劉大慶就在銀城,或者曾經(jīng)在過銀城。因為激動,她不小心碰翻了鐵鏟子,聲音被屋內(nèi)的點點聽到,點點激烈的叫聲伴隨著她的激動此起彼伏,把主人們都叫醒了。
她躡手躡腳進了屋子,轉(zhuǎn)到廚房,離太陽出來還有一段距離,她需要盡快把早餐準備好,然后去那個叫棗鄉(xiāng)街多少號的出租屋看一看。劉陽迷迷瞪瞪從二樓臥室摸到廚房,“做晚飯嗎?”為了不影響到一樓的老太太,陪伴沒有開燈,她借著窗口昏暗的天光,在那里打雞蛋,“是早飯,我老鄉(xiāng)來了,她說劉大慶在棗鄉(xiāng)街住過?”“那現(xiàn)在呢?”劉陽醒了?!安恢廊ツ牧??”“那有什么用?”陪伴一直在那里忙活,取奶,再刷一遍奶鍋,蒸雞蛋羹,“當然有用,說明他沒死!”劉陽突然間渾身抽筋兒,那一刻,陪伴就是老太太,她們那種近乎絕望的執(zhí)拗,以一種隱形的方式鉆進她的身體里,她根本抵抗不了,看到興致勃勃的陪伴,她更難過,她覺得陪伴的那份盲目的熱烈撕裂的是她的身體,真讓人窒息,她迅速逃回到二樓的臥室里去。
陽光破曉的時刻,陪伴一個人上路了,她借著和劉陽去鋁廠的全部記憶,找到那條叫棗鄉(xiāng)街的路,一個藍色路標立在十字路口,陽光從厚云中鉆出來剛好照在上面。路上已經(jīng)涌動起車和行人,一片水泥色的工作服,潮水一樣涌向大片廠區(qū)。陪伴順著水流的方向幾乎奔跑起來。她追趕著從身邊飛掠而過的水泥色工作服,他們大都騎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她要追上一個水泥色工作服,拍一下他的肩膀,喊一聲劉大慶,而回頭轉(zhuǎn)身的水泥色工作服會回應她一聲。大群的水泥色從她身邊疾馳而過,迅速消失在更遠的路口,她也沒能準確地拍到一下。
在接近鋁廠漫無邊際的廠區(qū)附近,有一些仍未被開發(fā)的城關(guān)村的平房,也有一些像舊公寓一樣的危樓,樓房沒有陽臺,從窗戶里直接伸出一根一根木棍,上面掛著一件又一件水泥色工作服,間或還有零星的破舊的深藍色工作服,陪伴知道,鋁廠很早的幾批工作服就是深藍色的,劉大慶曾經(jīng)穿著深藍色工作服回過三十里鋪,看望身懷六甲的她,那時候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在陪伴的記憶里,那身深藍色工作服回到三十里鋪不過四次,劉大慶總是在外面拼命。而記憶久了,劉大慶只剩了一件破舊工作服的深藍色,其他的什么都模糊一片。
這里居住的都是外來鋁廠打工的人。陪伴在平房區(qū)找到那家出租屋,長在大門洞的過道里,門前一條臭水溝穿行而過,一直沿著路上的坑洼匯聚到大路上。出租屋里是一對年輕的打工仔,是她那個同鄉(xiāng)保姆的親戚,正準備走著去就近的鋁廠上班。陪伴看到那個女孩兒,就像看到她遠在廣東的女兒,她甚至不敢想,她女兒是不是也住在這樣臭氣熏天的房子里,還有,她看了一眼那個瘦弱的男孩兒,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陪伴把自己和同鄉(xiāng)保姆的關(guān)系說了一通。被允許在那間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看一看,男孩子說:“房東說過,原來的租戶叫劉大慶,不過,好像是山西的?!迸惆轷局亲愚D(zhuǎn)了幾圈,劉大慶的氣味已經(jīng)被新租戶取代,被女孩子噴滿了茉莉花香水,想是為了掩蓋眼前的臭水溝。陪伴根本尋不到什么蛛絲馬跡,男孩子又說:“不過,好像搬走了好久了?!薄澳懵牱繓|說,那人有一米八三,嗯,大概是一米八三的個子嗎?”也許,陪伴自己已經(jīng)說不清劉大慶的氣味了,包括他的模樣?!澳悄愕脝柗繓|了,我們得去上班,遲到就得扣錢?!?/p>
平房北屋里住著房東,傳出老頭兒咳嗽的聲響,這已經(jīng)是這片舊城平房中唯一留下來的房主了。一個無法舍棄這個家的干瘦老頭兒,每個月靠租房子錢就能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兒。老頭兒許是聽見有人站在院子里打聽劉大慶的消息,披了衣服出了屋門,“怎么又一個找劉大慶的?”
“前幾年就有人找劉大慶,不是山東的,是山西的一對兒母女?!?/p>
老頭兒把一只手罩在額頭上,早晨的陽光太強烈了,簡直像正午,“劉大慶是山西的,你找的是哪兒的?”
“山東的劉大慶?!?/p>
老頭兒看見又是個女的,“這是什么景???到處都丟男人?”
“他是一個人,還是?”陪伴不知道自己如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一開始一個人,后來兩個人,再后來三個人,兩個大人,一個孩子。”
“真是胡說八道!”陪伴嘀咕了一句,老頭兒無法聽清她的鄉(xiāng)音。
“他長個什么樣?”
陪伴突然間被問住了,劉大慶長什么樣,快二十年了,劉大慶會變成什么樣,陪伴在自己的記憶里無法立刻拼湊出劉大慶的真實模樣,她一直在堅定地尋找,最終,所有的努力就剩了一個抽象的名字。
陪伴比畫著,最后指向旁邊公寓里飄著的一件深藍色工作服,“藍色的……”
老頭兒今天真是遇到奇事兒了,找人竟然不知道人的長相,“劉大慶在這里住得最長,一臉的絡腮胡子,那個人,看著虎,心細得跟個老婆一樣?!?/p>
“絡腮胡子?那不是,劉大慶從來不愿意留胡子,他仔細,每天都刮得干凈。”陪伴轉(zhuǎn)身走出那個院子,她一想到劉大慶也許真的從這里住過,像老頭兒說的那樣,由一個人變成兩個人,由兩個人變成三個人……
陪伴帶著這個復雜的問題逃離了這個鬼地方。
倒春寒已經(jīng)在銀城逐漸弱下去,能夠為此證明的是棗鄉(xiāng)街路兩邊泛綠的法桐,陪伴一路上提不動自己的兩條腿,她的力氣是突然間消失的,她明明看見一個個去年結(jié)出的法桐樹的毛球掩藏在即將繁茂的枝葉下,它們將變成嶄新的。可是,劉大慶還是沒有消息,她還是奔出了一身汗。
同時,劉陽的家里,老太太正抖動著她的亂發(fā),坐在床上呼喊她的東兒,并大肆地罵著她的東兒,“這么個孽種,反了,把你爹的花園給毀了!”她朝著窗外的菜園子狠狠挖一眼,再將目光返回到立鐘里,“什么時候輪到你擅自做主!”老太太又把床邊的一根龍頭拐杖舉起來,敲擊床梆,那個雕滿富貴牡丹的紅木床頭,已經(jīng)被敲擊得坑洼一片并日漸深陷。劉陽穿著睡衣緊緊抱住老太太,棉真絲睡衣令老太太倍感親切,她安靜了一陣子。
看到陪伴從外面回來,老太太又把剛才罵過的重新罵了一遍,陪伴頂著罵聲,把牛奶、雞蛋羹端進老太太的臥室,“東兒,把那些菜都給我拔了,種上菊花、月季……”隨即傳來玻璃杯粉碎的聲音,陪伴擦著臉上的奶漬,她第一次把眼淚混在牛奶里流滿整個臉。
老太太真的昏了頭,命令東兒將所有的冬青都砍掉,院子里每一寸土地都種菊花,全部種上菊花。一切來到老太太床前的人都是東兒,無論是劉陽,還是陪伴,都將是無可替代的東兒,那個只有在大鐘里才能出現(xiàn)的東兒,就像那個如出一轍的只有在尋找中隱性存在的劉大慶,卻永遠牽制著眼前的活人。沒有人再能吃得下早餐,老太太喊了半天疲憊了,縮回床上繼續(xù)倦怠。
劉陽準備去上班,陪伴端來早餐,“對不起,可是,我,我一聽到劉大慶,我就什么都忘了,連老太太都忘了?!?/p>
劉陽極其緩慢地關(guān)上車門,“沒事的。”
再消失
終于過了段正常的日子,至于多長,劉陽覺得是極為短暫,無法稱得上用時間來衡量。在這期間,劉陽陸陸續(xù)續(xù)從林科長那里找到新疆、廣西鋁廠有關(guān)劉大慶的檔案,都沒有一個是陪伴的劉大慶。尤其是陪伴把自己獨自去那個出租屋里的情形,把那個老頭兒說的有關(guān)劉大慶一個變兩個,兩個變?nèi)齻€的故事講給劉陽,劉陽做出的第一反應是那么不驚奇,在這個時代,那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現(xiàn)在鋁廠打工的,很多都是臨時夫妻?!?/p>
“臨時夫妻是什么意思?”
“就是男女臨時搭伙過日子?!?/p>
“臨時搭伙,成為夫妻,那家里人呢?”
“家里還是家里的?!眲㈥栞p飄地說出口時,才發(fā)覺這對陪伴構(gòu)成的威脅。
“那都是短暫的?!彼a充道。
“會成真的吧?!?/p>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原來三十里鋪村的很多人就說過,劉大慶在外面臨時夫妻成了真的,也有人說劉大慶在一年鋁廠炸了爐子死了,我們村子里死了好幾個男人,當然,還有人說劉大慶活著呢,可能被調(diào)到新疆或者廣西的新廠,甚至有人說,劉大慶在外邊大發(fā)了……”
“可是我就不信!”
陪伴從那次和劉陽對話后一直恢復了異樣的平靜。也許,她那根持續(xù)不會彎曲的勁頭,被這個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的臨時夫妻的時代給癟彎了,她失去了最初來時的毛躁,做什么事情都在想事情的樣子,仿若丟了魂魄。而且,她給自己買了好幾身素色的衣服,都是讓劉陽做的參謀。陪伴穿上那些衣服有些不像陪伴了,她有些像劉陽,但更適合在這個家里做陪伴,也更適合走在銀城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束目光下,也許她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變化,但她在努力靠近著什么。她每天用一上午的時間,把整個大客廳里的所有物件都仔細地擦一個遍,而且?guī)缀醪话l(fā)出一絲易碎的聲音。有時候,她也學著劉陽的樣子,打開鋼琴蓋子,癡呆呆坐在鋼琴前,輕輕把手指放在琴鍵上。有時候,劉陽教她彈琴,她也學得很像。坐在鋼琴前胡亂彈撥的那一刻,劉陽發(fā)現(xiàn),陪伴越來越像自己,無論是舉手投足,還是悶悶的軟弱性格;可有時候,她幾乎就成了東兒,她放棄了她原本的大嗓門和僵硬的身子骨,像當年癡呆呆的東兒那樣緊緊靠一靠老太太,比這些年劉陽的樣子更像東兒,雖然,老太太一直在抗拒著;甚至有的時候,卻又極像了老太太,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穿越老太太的門框,從側(cè)面獨自望那個靜止的立鐘,她望的虔誠模樣像極了老太太,她甚至也會從鐘里望到了她所要的東西,比如,她更年輕的時刻,懷著孩子大著肚子,劉大慶幾乎是一年回來一次立在她眼前的一身藍色,她東奔西跑尋找劉大慶的日子,那個既讓她突然明白了一切,同時,又突然模糊了一切的一個人變兩個,兩個人變?nèi)齻€的數(shù)字游戲……
到了繁盛的夏季,院子里也沒有最終被全部種上菊花,老太太每一次望鐘后,都會泄了所有的憤氣,仿佛那個鐘是巨大的痛苦消解器,這個世界有什么不可消解的呢。有,因為痛苦的根源沒有被觸及,但,在不久后的將來即將發(fā)生,而且,永遠都不會被消解。
現(xiàn)在,院子里最繁盛的去處就是那片曾經(jīng)永遠都不會被打破的花園所變成的綠油油的小菜園兒,餐桌上的黃瓜、豆角、茄子、西紅柿都是來自陪伴的小菜園。真沒想到,這一切能讓三個人平靜地生活竟然出自這方寸之地。劉陽再不喜歡待在那間毫無生氣的辦公室里,和公司里那些閑得呆滯的紅男綠女們消耗時間,她總是匆匆處理些工作上的事情,就謊稱有事趕回家里,她有這樣的特權(quán),那些被裝在銷售公司里的人都具備這個特權(quán),有些是因為他們各自家里的過剩財富,有的是因為父輩們的權(quán)利影響,有的是目空一切的優(yōu)越性。
曾經(jīng)的陪伴不知不覺竟然長到了劉陽的身體里,她開始變得開朗,跟陪伴一起給豆角、西紅柿、黃瓜搭架子,找些破舊的衣服剪成布條,綁在竹棍上,她甚至學著陪伴背起了小藥桶,給這些蔬菜打藥,除草,打杈,授粉。而老太太除了每天隔著窗戶看著蔬菜瘋長,就是急于出門,讓劉陽把她推到菜園子邊上坐著,閉著眼睛曬太陽,或者看劉陽和陪伴兩個人在菜園子里忙活。
一切微妙的變化都在平靜的外表下肆意蔓延,她們偶爾陪著老太太看東兒最愛看的動畫片阿凡提,看著阿凡提的毛驢把富人們一堆一堆的金子從屁股里拉出來,分給百姓們。陪伴每天平靜地度過白天,到了夜里就會消失,她揣著劉大慶的記憶,行走在每一家鋁廠的路上,她每到一個鋁廠,就把劉大慶的樣子比劃出來亮給門衛(wèi),打聽門衛(wèi)的人,有沒有一個叫劉大慶的人在這里工作,是爐工,最辛苦最危險的爐工,大腿粗的鋁棒從那個火爐子里拔出來,其實,這些工序,鋁廠的人比她更清楚。她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需要尋找的問題,她還要到那些鋁廠工人居住的地方,去尋找也許已經(jīng)由一個人變成三個人的劉大慶的住所。
老太太甚至在陽光明媚的一天午后,讓劉陽推出這扇大鐵門之外去散步,帶上點點,她說要到墻外看看當年她的東兒最喜歡的那一面爬滿爬墻虎和薔薇的綠墻。這個季節(jié),墻面已經(jīng)鋪滿了綠葉和紅、黃、白色薔薇花,這個別墅群里尤愛爬墻虎和薔薇,每家高高的院墻上都有那么一片垂下來。在單獨與劉陽相處的時刻,老太太再不戾聲戾氣的,她變成一個極為和藹的老太太,對她的孫女講過去的故事,雖然,劉陽從小聽到三十過半,而且,會一直重復聽下去。但,今天,老太太告訴了劉陽,為什么那個時刻是六點十分,這些年,劉陽也從一些關(guān)于父親和爺爺?shù)默嵥橄⒅胁碌竭^,時間磨的太久了,她無法完全體會到老太太當年的痛苦,但,老太太講到劉陽的爺爺在早上六點十分被戴紅袖章的人抓走后,再也沒有回來的那一段,突然問:“陪伴的丈夫找到了沒有?”
而此時在家里的陪伴剛剛收拾好午飯的殘余,她并沒有想到她接下來的行為會是一種摧毀性的。她本是也想到大門外找劉陽和老太太的,經(jīng)過老太太的臥室那一刻,又是那個立鐘把她留住了。她太勤快了,她有意把這個靜止的鐘修好。對于她,獨自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家里種地生活,修個鐘算得了什么。她搬來家里的一套修理工具,螺絲刀,大的、小的、中的,卸開鐘的修長后蓋,“真是個好鐘,這螺絲都不生銹?!彼贿厰Q螺絲,一邊欣賞這立鐘頭頂和身上的雕花。后蓋被打開,里面露出精密的一個咬一個的齒輪,在鐘殼的側(cè)面,竟然有個精致的繡花包,里面都是些修鐘、上弦用的小工具。陪伴開始大顯身手,檢查了一個遍,包括前面的,哪里都那么精準,無可挑剔,最后,她在一組齒輪與齒輪之間發(fā)現(xiàn)一根細線,阻隔著齒輪的前進,線被拔出來,她又上了弦,這個靜止了不知多少年的立鐘終于合了現(xiàn)代的時間,開始走路了,搖擺的鐘擺發(fā)出咔咔的聲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
陪伴沒來得及去院外找劉陽和老太太,兩個人就慢吞吞回到屋子里來了,陪伴還沒有說她已經(jīng)把家里的鐘修好了,咔咔的鐘擺聲就把老太太驚住了,她驚慌失措地在輪椅上四處尋找,“這是哪里的聲音,是鐘擺,是鐘擺?!辩姅[上的指針已經(jīng)被陪伴調(diào)得無比精準,是下午的三點四十分,老太太在看到那幾個錯亂的指針的瞬間,聲音提高了八度,“誰,誰把鐘調(diào)了?”老太太的世界被徹底打亂了,她望著那個在不斷擺動的銅鐘擺,整個人被陌生吞噬,“這是什么年代?把這個怪物拿走,滾出去?!薄皷|兒,我的東兒呢?老頭子呢?”老太太終于盯住了縮在客廳里的陪伴,“滾,給我滾,永遠都別回來?!?/p>
劉陽也從未見過老太太如此失控可怖的樣子,她把陪伴推出了家門。又迅速將鐘恢復了原貌,那個鐘在走了幾步后就回到了靜止,并重新站在六點十分的位置上。
到了天黑,陪伴才回來,她膽怯地做了一頓晚飯,并從此無法再進老太太的臥室。晚飯由劉陽端進去,老太太一口也沒有吃,又被原封未動地端了出來。
那一夜,劉陽和陪伴悄無聲息地在廚房里吃晚飯,陪伴一句話都不敢說,在清晰的咀嚼聲里,劉陽說:“也怪我沒告訴你那個鐘不能動?!迸惆閾u了搖腦袋,“都怪我,不懂規(guī)矩。”兩個女人就這樣相互承擔著罪責,逐漸開始談起自己的內(nèi)心?!澳莻€鐘是我爺爺留下的,還有奶奶那個大木床。我爺爺當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后他就回到銀城在縣里做事,”“有些事情根本說不清楚,后來我爺爺遭到批斗、游街,在一天早上六點十分被一群穿制服的人抓走后,再也沒有回來。當時,我父親東兒年紀小,眼看著爺爺被帶走,并且被當成狗崽子抬不起頭來,后來我父親一看到穿著制服的人就嚇得尿褲子,時間久了,我父親癡呆了?!眲㈥柾A艘粫?,用兩只手用力地搓自己的臉,她消瘦的杏核臉一片雪白,“我們靠爺爺偷偷留下來的一些寶貝活著,”她朝著這個碩大的屋子滑動了一圈兒手指,“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時候,我奶奶給癡呆的父親找了我母親,也是銀城一家破落的大家戶,可能是我爺爺同學家的女兒,沒想到癡呆的父親竟然有了后,只是,只是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大出血死了?!?/p>
陪伴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抓住劉陽的手,這兩只黑白分明的手握在了一起,“陪伴,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巨大的寄生蟲,那種沒有神經(jīng)的軟體的寄生蟲,根深蒂固地寄居在這個家里,享用這些支離破碎的富貴?!?
“別胡說,你有知識,有文化,不像我,除了找劉大慶,我能干啥?沒有了劉大慶,哪還有王彩霞呢?我們這些村里女人,都是活給男人的?!?/p>
“我有個問題,也不知道妥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不成個家嗎?”
“我從小就是東兒,大了還是東兒,以后還是東兒,可能還會是我爺爺,再說,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信的,男人?”劉陽苦笑了一番,“一個人也不錯,像我奶奶?!?/p>
“那老太太說的星星的來歷?”
“呵,那是我父親從小喜歡陪著我看的動畫片阿凡提里的故事?!?/p>
“哦,哦……是個故事呀?!?/p>
那一夜,陪伴帶著悔恨睡覺去了。她整夜睡不著,她想了很多從沒有想到的事情,想到她找了二十年的劉大慶,也許,他在外邊生活得并不如意,也許他已經(jīng)像眾多村里人和劉陽說的那樣“臨時”了,但,那也許是身不由己;她想起自己遠在廣東打工的女兒紅兒,她的心被緊緊揪起來;她想起三十里鋪的家,就快消失的家;她想起這么多年她就干了一件事,找她的劉大慶,找一個也許死了的人;她想她的生命里除了劉大慶,她還算不算一個人;她想到老太太和劉陽,和自己比起來,富貴之中的人在這輝煌高貴之下竟然也掩藏著這許多不堪和痛苦。
那一夜實在是太長了。之后的某一天,陪伴再一次消失。
再歸來
陪伴的消失對劉陽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經(jīng)歷了春季和夏季,即將迎來秋季,加之那一夜的交談,陪伴就由劉陽曾經(jīng)的“親人般的”、“金錢買不到的”想象詞匯變成了濃稠血液,已經(jīng)深深滲透在劉陽的家里,在與不在都是徒有其形,在與不在都是存在著。她更知道陪伴除了是她們家的血液,她需要尋找的東西太多了,找到與找不到,早晚會回來,這幾乎就等同于劉陽自己。而對老太太來說,陪伴從來就沒在家里存在過。
漸入秋季,整個院子都變得很厚,厚厚的冬青葉子,厚厚的菊花、月季花瓣,厚厚的爬墻虎和厚厚的薔薇,菜園里厚厚的豆角,厚厚的辣椒,厚厚的茄子,厚厚的西紅柿,厚厚的黃瓜,這些厚本該是碩果的豐收,但它們沒有人欣賞,主人們都被照在龐大的寂靜中失去眼睛和心靈,老太太因為那次拆鐘的事情總也翻不過心來,劉陽這陣子很忙,也許是被家里的寂靜逼出去的,陪伴相信自己最好做個啞巴,所以,這些被泡在寂靜中的厚,又會很沉。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周末的上午九點鐘,這個家里不允許有準確的時間概念。黑色大鐵門外的甬道上,一個小姑娘的清脆聲音說:“媽,你住這么好的房子?”你會感到,那聲音隨著她的身體在跳動?!皠e胡說,這是人家主人的?!薄胺凑阋沧≡谶@里?!彪S即發(fā)出笑聲,笑聲里似乎還有個男孩子。
是陪伴回來了。這一次,陪伴帶來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十八歲的樣子。女孩兒在推開鐵門的那一刻,把兩只胳膊伸展成翅膀,她把手里的書包扔了,飛到院子中央轉(zhuǎn)了一大圈兒,“真美?。 痹谂赫f出一個“美”字時,正對著院子的玻璃窗上鑲嵌了兩顆腦袋,她們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咧開了嘴,轉(zhuǎn)動著腦袋和眼球,向著院子里的美旋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落在院子中央女孩兒的身上,女孩兒有著和陪伴一模一樣的一雙雙眼皮的小眼睛,其他的粗眉毛和圓臉,應該是劉大慶的。女孩兒看到長在窗框上的腦袋,嚇得大叫,退回到女人的身邊,“媽,那是什么?”
陪伴沒有徑直帶著兩個孩子進屋,她有些手足無措。劉陽剛剛和老太太吃過早餐,在一片灰暗的屋子里走到陽光下面來,她和陪伴對視了一下,劉陽儼然成為了陪伴眼里一應百應的救世主。有什么可推脫的呢,劉陽想到自己不是一直在找親人般的陪伴嗎,是親人,還講究什么。
“我女兒紅兒和……”陪伴滿臉蠟黃。
“我叫高強,是紅兒的男朋友?!迸惆槎⒘藥籽勰泻?,轉(zhuǎn)向劉陽。
“是劉陽阿姨?!?/p>
“進屋吧?!?/p>
幾個人就這樣進了家門,女孩兒和男孩兒被安排在了二樓劉陽旁邊的兩個臥室里,為了表示不滿,陪伴絕不允許將兩個孩子安排在同一個房間里,雖然這是掩耳盜鈴的心理安慰。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劉陽家的夜里招了老鼠,總有一只老鼠從一個臥室鉆到另一個臥室里,發(fā)出唧唧唧的聲音。
眼下這個午宴是家里最為快樂與盛大的,至少快樂漂浮在表面,甚至從進門開始老太太那激憤的敲床聲和點點的叫聲被淹沒,反而成為快樂之聲的助燃和伴奏。劉陽和陪伴到菜園子里摘新鮮蔬菜,女孩兒和男孩兒無所顧忌地跑到老太太的臥室里看望像狐貍一樣的點點,還給老太太送去新鮮的桃子。他們看不見老太太臉上的冰冷和憤怒,強硬地把桃子剝了皮,切成絲,喂給老太太,面對兩個突如其來的孩子,面對這個家里只有二十世紀才殘存的孩子的氣息,那時候,劉陽也這么大,劉陽可沒這么幸福,劉陽從生出來就沒了媽,劉陽他爸,我的東兒也沒這么幸?!咸@樣想著從他們身上折射出的劉陽和東兒,她無法拒絕地痛快地吃著女孩兒用一把小勺子遞過來的細碎桃子,吃著吃著,九十二歲的老太太難過地緊緊閉了嘴,把那把小勺子咬住了,老太太的松眼皮下擠出了兩滴淚,兩個孩子大驚失色,陪伴就是在這個時候端著滿滿一盆各色蔬菜回到客廳的,她看到孩子們堆在老太太的床上,大喊了一句:“快滾出來!”
劉陽跟在身后進了門,“小孩子,懂什么,讓他們玩吧?!?/p>
兩個孩子就這樣滾了出來,滾到更為寬廣的客廳里,他們在這樣一個家里根本停不下來,到處都是新鮮的玩意兒,他們自由輕松的氣息到處游蕩著,屋子里所有的有形和無形的桎梏都被打破,消失,這種氣息劉陽感到一絲熟悉,是的,她的內(nèi)心里也曾經(jīng)這樣不成樣子過,但,那只屬于那個清脆脆的年紀。也許,那些桎梏更是人為的結(jié)果,人擅長在無聊的時刻向自己身上捆綁些無聊的東西。兩個孩子摸了一陣子鋼琴,劉陽示意他們可以打開彈一彈,于是,屋子里就發(fā)出亂七八糟的鋼琴聲,陪伴從廚房里高喊:“別亂動!”
鋼琴聲剛熄滅,兩個人就奔跑到兩個雕塑面前,空間足夠大,一路發(fā)出撲通撲通悶悶的地板聲,那聲音帶著剛剛被解禁的快樂,對于紅兒和高強,兩個不滿十八歲的打工仔,在那個以數(shù)字區(qū)分人名的電子廠里,每天除了吃飯,加班長達十二個多小時,還有饑餓,還有房債……兩個人圍著那兩個雕塑看起來,因為在這個家里,這兩個假人太特別了。
這時候劉陽給他們彈了一首曲子,紅兒跑回來,立在身后,“這是什么曲子?真好聽?!薄柏惗喾业脑鹿馇!薄澳憧烧鎱柡?!”紅兒重新回到那兩個丑陋而衰老的雕像前,“她們倆都很痛苦,”她摸了摸那個老得肉皮都像抹布一樣垂在身上的老女人,“人要是老成這樣,怎么不痛苦。”“這一個雕塑是《丑之美》。”“可我看她挺痛苦的,又很丑?!奔t兒看了看劉陽,“你可真厲害!”
“是羅丹雕的,仿制品,法國的雕塑家羅丹。取自維庸的詩《美麗的老宮女》?!?/p>
“美麗的?”
“她曾經(jīng)很美麗。”
紅兒突然想到什么,把高強推到這座雕塑面前,“我要是老成這樣,你還要我嗎?”
高強的回答幾乎就等在嘴唇上,“要!”
劉陽笑出聲來,她似乎從來沒有為任何人講過有關(guān)這兩個雕塑的故事,也從來沒有人問起過。在這期間,陪伴不知道到客廳里拿什么東西,看都沒看撇出一句,“別瘋!”
她看了一眼劉陽,“從小就沒人管,都不成樣子!”又一陣風鉆進廚房里。
三個人又到另一個雕塑面前,“這個更痛苦,又是一個老女人,還丟了胳膊和腿,比我們工廠里那些殘疾工人還慘。”
“這也是羅丹的,叫‘冥想,我挺喜歡的,她象征人類的智慧遇到了不能解決的問題,為無法實現(xiàn)理想所苦,她在奮斗與掙扎。”
兩個孩子都沉默了,客廳里也沉寂下來,他們走過雕塑去翻看那兩面墻的書,而高強打開書櫥旁邊的電腦,一整面墻的影幕上開始上演電影《美麗人生》,一個猶太人父親和孩子及母親被納粹抓進集中營,這個偉大的父親,跟孩子在納粹集中營玩了一場關(guān)于贏大獎的游戲,而那個虛幻的游戲大獎是一輛真實的坦克,孩子在充滿期待的游戲中度過了可怖的集中營生活,偉大的父親為了看望孩子的母親最終死在納粹的槍口下……三個人堆在沙發(fā)上看這個如真人版的家庭影院,沉醉在殘酷地跌入谷底的美麗人生中。老太太聽到屋里哇啦的聲響,隔段時間就從臥室里朝著客廳里探出腦袋。
一直到了午餐真正的時刻,坐在豐盛餐桌上的陪伴一臉的疲憊,現(xiàn)在她的臉已經(jīng)不是進家門時的蠟黃,而是土灰,她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過度的疲憊,她看到家里放起的電影,既驚奇又親切,這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村子里擁擠著看電影,現(xiàn)在竟然搬到了家里。自從她來到這,還沒有看過。老太太睡得早不看,劉陽有時說說話,大部分憋在臥室里看書。而她,她在夜晚就成了一只貓頭鷹,到鋁廠去尋找她的劉大慶。仿佛這些電視、電影的消遣娛樂根本就不屬于成年人。
兩個孩子早已一臉的饑餓相,是的,他們險些就要在廣州那個大城市里流浪。電子廠拖欠他們?nèi)找辜灏緭Q來的半年工資,在被陪伴前去解救之前,兩個人已經(jīng)在出租屋里吃了半個月的泡面,兩個人被房東押在出租屋里,等待有人來把欠下的三個月的房租補上,換回他們的小命。陪伴消失的這幾天,正是坐著火車嘎噠嘎噠奔過去的,讓陪伴無法接受的不是需要償還房租,而是,她需要將那個與銀城棗鄉(xiāng)街幾乎近似的破出租房里,把近似那個干瘦老頭兒所說的關(guān)于劉大慶,當然,現(xiàn)在是自己的女兒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接出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進了那個剛過一人高的破平房,把兩個人的東西全部踉蹌地拎出來,說實話,她的女兒把可能發(fā)生在劉大慶身上的臨時夫妻的真實樣子演給她看。那一刻,她瞬間窒息,她偷偷憋住眼淚,甘愿相信了村子人很早就預言過的劉大慶的新生活,但她無奈至極,原來銀城和廣州一個樣,或者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的,那么需要臨時,還弄個永久的家里人干什么,還要發(fā)生在自己孩子身上。那一刻,只有陪伴自己知道,她真正失去了一切支撐,她失去了活下去的一切理由。
那個午餐上的陪伴一直硬挺著,那個午餐幾乎以全家人團聚的歡樂儀式呈現(xiàn)出來,老太太在兩個孩子推汽車的架勢中強硬著又充滿愛意的被推到了餐桌前,一路上灑滿了老奶奶的呼喚聲,并按照自己在老家的習俗,被安放在最顯耀的北上方的位置,點點也被請了出來,在老太太的輪椅邊上安了一個四方凳。
午餐一開始,兩個孩子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大快朵頤,紅兒還是懂規(guī)矩的,她先把一個碩大的雞腿放在老太太的餐盤里,然后不顧一切地啃起來,不知是從紅兒還是高強的嘴里發(fā)出咀嚼美味的美妙聲音,咯嘣咯嘣的,他們實在是太餓了。陪伴的灰臉上一陣黃一陣紅,在空調(diào)機發(fā)出的涼爽的空氣里,還是出了一身躁汗,她一邊給老太太和劉陽夾些青菜,一邊嘀咕著:“窮吃相,慢著點!”
老太太和劉陽在無聲中吃著午餐,聽著兩個再次添入家里的成員把午飯吃出這么香的響動來,似乎這個午飯也吃出了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滋味,這個家里太缺人的氣息了。整個餐桌上的每個人都立刻成為了這個家里的主人,陪伴這個保姆所攜帶的無可剔除的低微身份也蕩然無存。
紅兒和高強被視為了家里人。那天以后,劉陽把自己很多件不穿的衣服找出來給紅兒,紅兒穿上就從女孩兒瞬間變成了女人,是的,蒙在鼓里的陪伴根本猜不到,這次她去廣州救回來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那第三個掩藏在紅兒并不顯眼的肚子里,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
高強被劉陽介紹到恒信鋁業(yè)其他的生產(chǎn)工廠做了一名運輸工,他的身體還沒有一根鋁棒重,三個高強才能接成一根鋁棒長,工作是每天開著叉車,將鋁棒從剛剛出爐的車間拉到儲藏車間去,至少,可以遠離那個幾百度高溫的火爐子。而且,高強每天可以坐著劉陽的車去上班,這幾乎是他這個毛頭小子從來沒有想到的事情。
對于劉陽的接納以及劉陽所做的一切,陪伴為此說過無數(shù)次感謝的話,有了這兩個孽障,陪伴憂心忡忡,她必須牢固地存活在這個家里,還要繼續(xù)她的尋找。紅兒暫時沒有找到工作,被陪伴安排要么夜里跟著她去找劉大慶,要么照顧老太太,沒想到,紅兒聽到劉大慶的名字不屑一顧,“劉大慶是誰?你去找你的劉大慶吧。我寧愿跟那個古怪的老太太在一起?!本褪沁@樣,更讓人沒想到的是,紅兒和老太太相處起來那么容易,也許是因為只有她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相處的秘密。
那是一天紅兒無遮攔地端著早飯,游到老太太的臥室,喂老太太吃早飯。紅兒對著那個靜止的立鐘出神,她最想知道的是這個老太太每天那么努力地望鐘,究竟在里面望到了什么?!袄夏棠?,你為什么要看鐘,你能看到什么,為什么是停在六點十分上,怎么不讓它擺起來?”一連串的為什么把老太太噎住了,起初,老太太有些氣憤,她停止進食,紅兒再不敢問了,老太太就一邊繼續(xù)被喂著,一邊看紅兒低著腦袋繡十字繡,這是紅兒為了自己將來的婚姻和孩子繡的山水圖,她把一幅復雜的十字繡草圖鋪在老太太的腿上,指著黑白線條畫的一條小河前一片紅瓦房子,那里會有她的一間,遠處有連綿的山,小河上掛著一輪火紅的太陽,老太太終于說話了,她指著那個紅球說:“這里應該是月亮,是銀亮色的,”她又指著小河和房頂上的空白,這里應該是星星,而且,這里,還應該有頭驢。”紅兒說:“可以改成月亮啊,這個我說了算?!奔t兒甚至答應給老太太也繡一個,她問老太太喜歡牡丹花還是梅花,老太太說她更喜歡月亮和星星,紅兒干脆地答應,好,月亮就月亮,星星就星星。
紅兒臨出門的時候,老太太問:“你知道星星是怎么來的嗎?”紅兒又飛回到床邊,“把月亮切碎了灑出來的!”老太太愣在床上了,”“你怎么知道的?”紅兒自得極了,“當然是動畫片里阿凡提說的,我記得很清楚,百姓們無法分清真假兩個阿凡提,假阿凡提冒充真阿凡提,騙取百姓的信任,勒索百姓的錢財給統(tǒng)治者,后來,”老太太已經(jīng)滿臉流淚,還渾身抖動,“后來,真的阿凡提回來了,解救受苦的百姓,揭穿假阿凡提和統(tǒng)治者的陰謀,他就用了這個原來只有百姓和真阿凡提知道的問題,”“我還記得,阿凡提騎在他的小毛驢上,向著天空伸著胳膊,‘天上的星星是怎么來的?‘是把月亮切碎了,灑出來的。百姓一下子都明白了,只有這個才是真的阿凡提,阿凡提用這句問話告訴準備逃跑的統(tǒng)治者和假阿凡提,百姓和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系就是月亮和星星的關(guān)系,而統(tǒng)治者要有為民的良治。也是百姓和百姓,人和人的關(guān)系。反正,是個聰明的阿凡提?!?/p>
紅兒說著一切的時候嚴肅得儼然是個大人模樣,也許,她只是頭頭是道地講動畫里、書本上、口頭上學來的話,她還沒有去親身體會。老太太已經(jīng)嗚嚕嗚嚕低泣起來,她把紅兒摟在了懷里,當時的紅兒一動也不敢動,這個莫名其妙痛哭的老太太已經(jīng)快被歲月風干了,她就那么一小撮,甚至有消失的危險,她索性把老太太抱住,就聽老太太在耳朵邊說:“東兒,我的東兒,我給你講這個鐘的故事?!?/p>
就這樣,每天,紅兒都會推著老太太在院子里放風,老太太給她講東兒曾經(jīng)如何喜歡這個阿凡提的故事,而東兒是如何癡呆呆地陪著小時候的劉陽每天看阿凡提,而東兒又是如何在大鐘靜止的那一刻成了癡呆,大鐘停止的那一刻又發(fā)生了什么,紅兒聽著這個古老的過去的故事,而這個故事里大都是死去的人,他們那么遙遠,能讓她覺得這個故事與現(xiàn)在有關(guān)聯(lián),只有看到這個老太太和劉陽姨在家里一起生活。她們還常常到院外的別墅群去,在別墅群的每一條道路上推來推去,老太太給紅兒講過去這些被樓房替代的老房子,這些路上都是馬車,她就在這條條路上尋找她的老頭子和東兒捏合而成的影子。紅兒甚至想推著老太太繞著銀城轉(zhuǎn)上一個大圈,老太太數(shù)次鼓起勇氣過,但在被推到別墅群的路口時還是退了回來。她看到聳立在對面的高樓,一片一片像怪物一樣長到了云霄里去,她對這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龐然大物心生恐懼,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沒有出門了,銀城已經(jīng)變化成了什么鬼模樣。
又尋找
劉陽和陪伴這一次又上路了,她們?nèi)ト镤伌?。一天夜里,同鄉(xiāng)保姆從那里捎來了村委讓王彩霞立刻回去的消息,這是陪伴早晚要面對的極為復雜的事情,這一天立刻來臨,可她還沒有找到劉大慶。一路上陪伴都在和劉陽商量,應該先去派出所,把自己的身份證名字改回王彩虹,和戶口本、結(jié)婚證上的一致,要是村委非要把劉大慶劃成死人,我就.....至少我還是王彩虹.....”
“還是先去村委看一看?!眲㈥枌儆谝粋€悲觀者,在她眼里,陪伴這種尋找的執(zhí)拗和老太太望鐘沒什么區(qū)別,都將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徒勞,但,有什么辦法呢,她還是被陪伴再次牽著前往。
三十里鋪在銀城南三十里之外,一個有著三四百人的小村子,眼前的村子已經(jīng)不成個村子了,因為要新占地規(guī)劃,大片的農(nóng)田閑擱著,原來的平房大部分等待著拆遷,集合到鎮(zhèn)子附近的新居民樓還是一身青灰色的石灰墻,還沒有上粉。村委大院里擠滿了人,都在等待著新樓抽簽。
人們都為這輛直接越過村委的半扇大鐵門駛進院子的轎車讓開了路。辦公室里的村委主任從敞開的門向外張望,原以為哪里來的領(lǐng)導,看到下車的竟然是王彩霞,咣當坐回原位。把腦袋擠進爭先恐后等待抽簽的人堆里,有的人已經(jīng)把袖子擼到了胳膊上,準備大干一場。村子里還在用最為古老的抽簽形式,一個村委委員一大早用紅紙糊好一個啤酒紙箱子,在上方掏個洞,每一個粗大的拳頭從這個洞里塞進去,取出的是自己的家,或者活了一輩子的命運。
王彩霞,是的,回到三十里鋪村,陪伴就要變成王彩霞。王彩霞硬塞進人群里,村主任是個男的,連頭都沒有抬,他現(xiàn)在沒有時間理會王彩霞,等著買房子的人太多了,有的家里人口多,正巴望著暗地里多買下一套。平時的日子里能站在這里的大都是老頭老太太,或者孩子,這是個非常時刻,全國各地四處打工的年輕人都飛了回來,他們需要親手把那個記著號碼的小紙條掏出來才能安心。
王彩霞向屋里呼喊著:“主任,主任!”
主任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排到大門口的隊伍,示意王彩霞等著吧。王彩霞看向這條長繩子般的隊伍向遠處甩去,隊伍旁邊那輛車旁正站著劉陽,劉陽連塞進來的空兒都沒有。王彩霞退回到劉陽那里,兩個人上了車。
她們在等待中想起了一件事,兩個人趕往鎮(zhèn)子上的派出所,去找那個當年把王彩虹變成王彩霞的辦事人。派出所里的人已經(jīng)換了一茬又一茬,當年那個辦理王彩虹身份證的年輕的女孩兒應該已經(jīng)成了一位母親。王彩霞來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原因,有時那個經(jīng)手的女孩兒出去辦事了,有時去省城學習了,有時是懷孕了,有時是調(diào)到檔案科去了。世界就是這樣,總有諸多的偶然。
這一次王彩霞把身份證和戶口本擺在工作人員眼前,又是個年輕的女孩兒,想是初來乍到,拿著她的資料去找身邊一個年齡大的女人,嘰嘰咕咕一陣子,得到一個答案,“需要找當年經(jīng)辦的工作人員?!?/p>
劉陽說話了,“那需要你們?nèi)フ?,你們?nèi)脲e了姓名,十年改不過來?”
女孩兒翻了翻眼皮,“那我不知道?!?/p>
“你不知道做了什么,在這里做什么?那只能法院見?!?/p>
身邊的那個老女人起身過來了,在劉陽的面前突然間溫柔起來,“那你們?nèi)フ覍O科長吧,她已經(jīng)是孫科長了?!?/p>
“在哪?”
“在臨縣派出所?!?/p>
“真是荒唐!”
就在這一片荒唐中,劉陽和王彩霞離開了派出所,返回村委去了。接下來,等待她們的是更為荒唐的結(jié)果。排在院子里的隊伍在繼續(xù)變長,幾乎沒有個盡頭兒,也許里面摻雜了第二輪抽簽的人,他們就像一個巨大的鐵環(huán),鐵環(huán)套著鐵環(huán),永無休止地循環(huán)下去。
劉陽和王彩霞在中午休息的時刻見到了滿頭是汗的主任,他已經(jīng)滿臉鐵青,問王彩霞找到劉大慶了沒有,隨口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王彩霞把自己的身份證拿到主任的面前,主任的耐心耗盡,“跟你說過一千遍了,這個沒用,得找到劉大慶的戶口本,老房子的戶主是劉大慶,劉大慶真人,真人!”
“當時出門打工,戶口本、身份證都帶走了。”王彩霞幾乎哭出來。
“結(jié)婚證呢?”
“找不到了?!?/p>
“那就沒這個人了!真是個鬼!”
“那結(jié)婚證應該可以證明他倆的關(guān)系!房子本就是應該批的呀!王彩霞應該擁有繼承權(quán)的呀!”劉陽補充道。
主任斜了斜眼睛,抓過手邊的礦泉水瓶子灌了一大頓,“世界上應該的事兒多了,公事得公辦,按照舊屋原房產(chǎn)證上劉大慶的名字,找到劉大慶本人。還有,你到底是王彩虹還是王彩霞!”
王彩霞張了張嘴,她徒勞地看著主任抓過一本村人檔案記錄簿,“沒時間了?!边炅镌趧⒋髴c的身上劃了一道橫線,“劉大慶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回過村子了。公安局不都已經(jīng)判定他死了嗎?”王彩霞就這樣看著主任手里的那支筆,又在另一個所有死去的村人記錄簿上,添上了劉大慶三個字,還用一個黑方框把劉大慶框住了。世間的劉大慶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死了,王彩霞親眼看見劉大慶死在村主任的手里,從某種意義上講,沒有了劉大慶,王彩霞就不存在了。王彩霞在那一道線劃到頭兒的時刻徹底癱倒在地上,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在瞬間走到了頭兒。
劉大慶終于死了。不管是從村主任的名單上,還是在王彩霞執(zhí)拗的想象中,劉大慶被這個世界宣告死亡了。王彩霞在劉大慶死后徹底失去了方向,她根本沒有準備好希望破滅時她將會變成個什么東西,她從回來那天起就把自己縮在老太太隔壁的臥室里,蓬頭垢面,她一下子輕飄起來,失去命運方向和生命重力,她跟劉陽說過,她們這些村里媳婦一輩子就是活給自己男人的,男人沒了,女人也就沒了。她卸掉了身上的所有責任,她以前聽劉陽說過,不是有個哲人說,太多的責任就是不負責任,那時候劉陽是在影射自己。她卸掉了尋找自己應該是王彩虹的責任,卸掉了劉大慶妻子的責任,卸掉了紅兒母親的責任,卸掉了陪伴的責任。
這也是劉陽從未經(jīng)歷過的荒唐的事情,比老太太望鐘,比自己成為父親,自己獨身一輩子更荒唐。陪伴以不存在的方式在這個家里存在著,像空氣或者地下的水。
又消失
日子在掙扎中過活,陪伴還是從臥室里出來了,她褪盡了通身的黝黑,被淚水或者憂郁浸泡得和劉陽一樣白,粗大身子骨也垮下去一圈兒,顯得骨骼更為顯赫,唯有那雙雙眼皮的小眼睛越來越細小,瞧不清世界了。除去這些生理上的變化,在失去所有之后的陪伴性情大變,首先擁有了一個和老太太一樣望鐘的毛病,一個什么都失去的人和亡命徒?jīng)]什么區(qū)別,所以剩下的毛病是全世界都欠她的,老太太和劉陽、紅兒,甚至這個高挑得像個教堂的別墅,都在她的眼皮之下,最激烈的是看到那個像瘦猴子一樣的高強,她無可避免地把劉大慶移植到他身上,她似乎從走出臥室門的那一刻,已經(jīng)從紅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她在一天傍晚隨著老太太望鐘后,把兩個孩子叫到廚房里。
“你們倆是怎么認識的?”
紅兒說:“在工廠里,一起租房子?!?/p>
“多久,你知道他家里的情況嗎?你就,”
“至少可以省錢!”
“就這樣臨時搭伙?”
“不就那么回事!”
剛剛從臥室的自我禁閉中走出來的陪伴,以尖利的口氣與自己的女兒博弈著。沒人知道,獨自在臥室里的陪伴都想了些什么,想碎了些什么。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充滿控制欲地盯向墻腳的高強。
“這個猥瑣的東西!”
高強一挺身子,理直氣壯地站到陪伴的正面,說:“王姨,我會娶紅兒的!”他像一個軍人給自己的將軍下軍令狀一般堅定。
“拿什么娶,拿你這副小身骨?拿你欠下的房租?拿你兩只空手?”
高強確實瘦弱,除了南方人靈巧的身材外,瘦弱得像一個雞架,一腦袋膨脹的金黃燙發(fā),把身子比的更細小,他歪著臉,憋著一股勁兒,“反正我會!”
“你會吃屎,你會生了孩子就沒影兒了,你會過你的狗屁日子去!你會毀了一個女人!”
“你和劉大慶不就搭伙嗎?從我生下來,劉大慶是誰?”陪伴摑了紅兒一個耳光,她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渾身瑟瑟發(fā)抖,癱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整個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全部,并聽見紅兒高喊著:“我懷孕了!”這聲音高亢激昂,一直從廚房沖上二樓,在木質(zhì)樓梯上留下當當當?shù)嫩`踏聲,然后,咣當一聲,門被死死卡上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紅兒懷孕了,懷了那個狗崽子高強的孩子,她是這個時代中又一個“臨時”的結(jié)果。從此,陪伴知道自己連死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她還得死活著,為了她女兒肚子里那個累贅。而那個堅定的高強,才發(fā)現(xiàn)事情的嚴重性,是他這個瘦弱的身板所無法抵擋的。他在坐上劉陽的轎車去上班的時刻惴惴不安,在走下轎車,戴上破勞保手套,坐上生冷破爛不堪的叉車車座,在寒風中駛向火熱的筑爐車間,就像從一個天堂瞬間掉進地獄。這讓他難以忍受,并產(chǎn)生嚴重分裂。他在分裂中不斷暗自醞釀著一件大事。
這棟別墅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家里要多了一個尷尬的小生命,所有人的注意力用在了那個還沒有成形的小生命上。而,同時,這個家里變得雞犬不寧。
新生命讓做母親的紅兒滋生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怨婦氣息,和難以下咽這口惡氣的陪伴口舌不斷。以致,老太太一上午喊了無數(shù)遍東兒,她需要解決小便問題,也沒人理會。劉陽從單位回來,午飯沒有做,大部分時候,晚飯也沒有做。癱瘓的老太太已經(jīng)尿濕了大片棉褥子,尿臊味兒彌漫。持續(xù)下來的日子是灰塵漂浮與沉淀的日子,地板上、墻壁上、花朵上、樓梯把手上、衛(wèi)生間里、院子里的冬青……灰塵最終成為這里的主角。
又到一個飄雪的早晨,劉陽清早起來,獨自做全家的早飯,熱奶,煎雞蛋,烤面包,給老太太洗昨日尿濕的棉褲和被褥。客廳里數(shù)不清日子沒有打掃過了,瓶瓶罐罐上一層絨毛,雕像老宮女不僅僅是衰老和丑陋,已經(jīng)變成了骯臟的土灰色;那個“冥想”者已經(jīng)頭腦發(fā)昏,在不知何時陪伴與紅兒的打斗中被削掉了半塊頭皮。劉陽高喊著陪伴,半個小時之后,陪伴穿著劉陽的一件棉麻長睡衣從二樓踱步下來,一只枯手罩著嘴,打著呵欠,還在樓梯的半腰間伸了個懶腰,她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家里的主人,她最終放棄了這個世界,世界也從此放棄了她,她什么時候自己挑選了二樓一間大臥室,擅自搬了進去。
走下樓來的陪伴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真的像一個主人那樣,用手指尖捏了捏劉陽煎的雞蛋,“太老了?!蓖蝗幌肫鹱约哼€沒洗漱,趁劉陽沒說出口之時,又扭到衛(wèi)生間里去了。
劉陽去喂老太太早飯的空隙,陪伴以主人的身份,獨自一人享用早餐,碩大的房子里,她孤零零地吃她的早餐,她曾經(jīng)顧忌的太多了,她不顧忌任何,滿桌子挑選適合自己口味的吃食,還可以跨過諸多的盤子和碗筷,抓到劉陽跟前的面包。老式面包也不再是老太太的專利。
在諸多個重疊的早上的一個早上,被喊醒的紅兒堆在沙發(fā)上對著那整面墻看電影,她和陪伴比拼著尖利和傲慢,等待著高強從她的臥室里鉆出來。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已經(jīng)把劉陽給她的睡衣?lián)纹鹨粋€吊腳兒。大部分時候為了和陪伴錯開吃早飯,紅兒就在沙發(fā)上繡她那幅山水畫十字繡,她拿著細針,在那里穿來穿去,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這個早上,紅兒沒有再等到高強下樓,她連續(xù)喊了幾遍,沒有人回應。她一手捂著肚子,爬上二樓,推開高強的臥室,被子被施以絞刑般擰在床上,人不見了,紅兒跑回自己的臥室,尋找自己枕頭下的小錢包,昨天,陪伴還是憤恨地剛剛?cè)o紅兒一個月的工資薪水,甚至惡狠狠拋給紅兒一通高喊:“劉大慶、你,還有你肚子里這個孽子,都是債鬼,我還清了債,我死我的,我死得清凈?!奔t兒不顧一切地翻找著,她發(fā)現(xiàn)連個零頭錢都沒有留下,全部洗劫而空。
紅兒喊著:“不見了!全不見了!”
劉陽從老太太的臥室里出來,陪伴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點點也跑到了客廳里,等待著紅兒喘口氣,“高強,不見了!我的錢,錢,全不見了!”
家里、院子里、別墅群區(qū),甚至火車站、客車站,陪伴像尋找劉大慶那樣再一次奔跑在銀城的各個角落,這個高強和劉大慶一樣在人間蒸發(fā)。紅兒在沒有尋到高強的幾天里,決定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陪伴又一次和紅兒爭吵起來,“流掉?流掉了,就逃了責任了?”
“不負責任的混蛋!”
“責任?我負責任?誰為我負責任?你王彩霞?還是一生下來就消失的劉大慶?該死的高強?”紅兒裝著那個“臨時”的產(chǎn)物,獨自出了家門,她再也沒有回來。
短暫的時間里,劉陽的家里連續(xù)走掉了兩個人,讓人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剩下的日子都是這樣度過的,沒數(shù)清下了幾場雪,銀城鋁業(yè)加工廠過度密集帶來的地表升溫,空氣污濁,冬天已經(jīng)看不到幾場雪了,到處干冽冽的,像人一樣被歲月榨干了濕潤。 菜園子里的豆角老得崩裂了口,灑在雪地里一片鼓脹的豆角粒。茄子、辣椒、西紅柿干癟的秧子在雪地里隨風戰(zhàn)栗著。老太太在冬天再不出門,窗戶發(fā)揮著連接外界的作用,她已經(jīng)無力再理會那個叫陪伴的什么東西,從最初到今后,她的世界里從來甚至永遠就沒有這些人的痕跡,她繼續(xù)像往年冬天一樣,抱著她的暖手寶,有點點陪伴,將腦袋貼在窗玻璃上,看那個干掉的小菜園,或者準時地望鐘。陪伴像一個幽靈,有時躲在自己的臥室里繡紅兒剩下的十字繡,一天都不動一動,有時隨著老太太望鐘的時刻,偷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一角,穿過客廳和臥室的門,望到那個靜止的立鐘,陪伴只有望鐘的那一刻才能夠安靜下來,才恢復一種近乎正常的模樣。
劉陽在這些日子里身兼主人和陪伴的雙重角色,她日日給縮在屋子里的陪伴送去吃食,送進去多少,端出來多少,直到看著陪伴垮塌成一具木人,在一天夜里,兩個人把飯菜徹底打翻。
夜色里,陪伴的屋子里竟然空無一人,劉陽在客廳里找到了她。有些日子劉陽找不到了自己的黑色貂皮,竟然穿在了陪伴的身上,她看見她正穿著它,坐在鋼琴前,把手指扣在琴鍵上,發(fā)出震動房頂?shù)木揄?。老太太很久沒有發(fā)出聲音了,她忍無可忍,把她的龍頭拐杖從內(nèi)屋里甩了出來,“滾出去!”陪伴已經(jīng)麻木,這個世界沒什么可以支配她的了,她連眼皮都沒有抬,回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
劉陽奔到客廳里,“王彩霞,你不再是陪伴了,請你明天就離開!”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王彩霞的另一只手里竟然夾著一支煙,她狠狠吸了一口,煙灰落在地毯上,鋼琴底下的地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燒成了一片黑色的焦糊狀。
陪伴還是被劉陽拖回了臥室,王彩霞重新縮回碩大的木床上,有那么一剎那,劉陽恍惚那孤寂闊大的床上分明是逐漸消逝的奶奶,每個人都被世事磨成了微弱的灰塵。
王彩霞看到桌子上熱氣騰騰的餃子、一杯牛奶,幾片她總也吃不夠的老式面包,她就覺得那些是利器,每一樣利器制造的溫暖都能把她撕碎。
她恍若坍塌了,直癱到她的床上去,仿若自己一輩子就是一張床,而這張床也是他人的。她哆哆嗦嗦的嗓音便從那床上發(fā)出來,“你也攆我走,走到哪里去?”
劉陽坐到了床邊,王彩霞朝著墻角縮了縮,“為了你自己也要吃上一口,何況你還有女兒?”
劉陽把餃子端到了床上,“就像我奶奶還有我。”
王彩霞把腦袋拱進膝蓋間,“我什么都沒了,我什么都沒有。”
“你還有你的女兒,還有奶奶和我。”
對于尋找,王彩霞已經(jīng)懼怕了,她甚至不敢想要尋找的結(jié)果,“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我丈夫?我該怎么辦?”
“去愛吧?!?/p>
“那如果我也找到了我女兒,那我該怎么辦?”
“去愛吧。”
“那我如果什么都找不到呢?”
“去愛上天給你的命?!?/p>
王彩霞口哨般的哭聲就是在此時從堵塞的胸口里擰出來,餃子是韭菜雞蛋的,薄皮之下的綠色與黃色滲透出來,王彩霞一哭,似乎持久以來麻木的神經(jīng)才被沖開,她聞到了香氣,她哭得更兇,“我是個什么東西?我這樣糟蹋你們……”
“你除了是你自己,還是劉大慶的妻子,紅兒的母親,我的陪伴?!?/p>
“我自己?”
王彩霞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還屬于自己,銀城三十里鋪那個小鄉(xiāng)村里,女兒都是活給男人的。她重復著這個從不顯山露水,并從未醒來的疑問,“我自己?我自己!”
從紅兒出走,王彩霞無法預測自己究竟在這間臥室里蜷縮了多久,她終于把泡腫的眼皮抬起來看了看劉陽。這個女主人比先前更為白皙,強撐著疲倦,“就像我,我除了是我自己,還是東兒,也是你的陪伴啊?!?/p>
王彩霞的哭聲又起了,徹底洶涌成決堤。兩個人都在此時想起上一次痛哭的情形,那是陪伴來到劉陽家里第一次消失后回到家的落魄樣子,那時候她沒有找到她的丈夫,如今,她又要上路了。
劉陽的家重新回到了從前,她辭掉鋁廠會計師的工作,照例每天遵循著曾經(jīng)與陪伴同在的生活軌跡,早上到菜市場買新鮮蔬菜,跟菜販子爭論價格,給老太太買老式面包,來年春天,在陪伴開墾的那小塊菜地里翻翻地、鋤鋤草,種些辣椒、茄子、西紅柿和黃瓜。
清晨,老太太的高喊聲響起,“東兒!東兒!”劉陽在廚房里做早飯,她一邊應著,一邊把面包、牛奶、煎蛋端進臥室,變回當年的東兒,將身體緊緊靠在老太太的身上,似乎她的家里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那些人。
沒有什么時間的概念需要捋清的,春天到來的時候,陽光也跟進來了,劉陽打開二樓那間一直緊閉的臥室,床鋪整齊,上面是陪伴那個五顏六色的花包袱,打開來,是一個折疊的十字繡,再次打開,是那幅紅兒、陪伴接續(xù)沒有繡完的山水畫,河流上空的那輪初升的太陽,由密匝匝的紅線編織的底色被密密麻麻的銀色線條覆蓋住,太陽由此變成了月亮,月亮上面又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星星,整個十字繡布滿了星星,那些山川、河流、樹木、房屋,包括一頭驢,都被繁星覆蓋,所有的星星還在生長,發(fā)光,向著長方形的十字繡之外的世界不斷的蔓延,世界就這樣旋轉(zhuǎn)起來。
責任編輯 李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