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先 哲
政府權力邊界與杰出人才培養(yǎng)
陳 先 哲
(華南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國內大學的學術人員為何難以成為“錢學森之問”所言的“杰出人才”,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學術職業(yè)化程度太低。學術職業(yè)化程度低則主要源于政府權力的越界,使得學術場域難以成形,學術邏輯無法得到尊重。在新的發(fā)展時期,應在反思政府對于學術人才培養(yǎng)和管理的目的、職能和手段的基礎上,厘清政府的權力邊界,建構成形的學術場域,提高學術職業(yè)化程度,營造杰出人才輩出的制度環(huán)境。
權力邊界;學術職業(yè)化;學術場域;杰出人才
“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錢學森之問”始終在拷問中國。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有多少人從不同的角度來回答“錢學森之問”。僅僅從教育的解釋來看,有人認為是中國高等教育活動陷入了以知識為中心和以考試為目標的“范式陷阱”[1],從而制約其創(chuàng)造性的產生;也有人認為不能僅歸咎于高等教育之過,更來自于基礎教育之失,從小開始的應試教育抹殺了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2]。從理論演繹的角度來看,這些解釋都頗有一定道理。但若就現實而言,不少在世界上取得出類拔萃成績的華人,盡管通常具有國外留學或工作經歷,但很多也都完整地經歷了國內的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因此,僅從教育角度出發(fā)的解釋就多少會顯得有些乏力了。那么,“錢學森之問”已遠非教育之問,更大程度上是社會系統(tǒng)之問了。本文試圖從政府權力邊界的角度切入,對如何回答“錢學森之問”做一些思考。
要討論“錢學森之問”,可能先要對錢學森先生所說的杰出人才之外延作一個界定。各行各業(yè)皆有能稱為杰出人才者,但根據當時“錢學森之問”的語境,應該是特指受過學校教育之后的學術人才。2005年,時任國家總理溫家寶在看望錢學森的時候,錢老感慨說:“這么多年培養(yǎng)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yǎng)的大師相比。”按照這個問題的邏輯再走下去,我們當然要再接著問:我們學校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學術人才主要在哪里開展職業(yè)生涯?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并無太大爭議——國內大學培養(yǎng)的學術人才主要還是在國內尤其是國內大學從事教學科研工作。那么,按照這個邏輯走下去的“錢學森之問”就可變成一個界定得更加清晰的問題——國內大學的學術人員為何難以成為杰出人才?
此外,還要對杰出人才之內涵再進行界定。錢老所說的杰出人才,應該是世界級的人才,是大師級的人才,與現在我們國家推行的各種人才計劃里的“杰出人才”是不一樣的,否則我們的杰出人才早就培養(yǎng)出來了。瀏覽國內各大學的要聞,各種人才在Nature、Science等世界頂尖期刊發(fā)表論文的事跡也常被大幅宣傳。若單從學術發(fā)表的角度看,杰出人才似乎是一個已得到解決的問題。但這些人才顯然還并非屬于錢老心目中的杰出人才的范疇,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最終能成為那種真正意義的杰出人才的可能。中國一直有諾貝爾獎情結,現在我們也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和文學獎了,但是我們仍然沒有足夠的底氣說,我們已經培養(yǎng)出杰出人才,“錢學森之問”已經得到解決了。因為縱比民國時期的大師云集、橫比歐美等國經常有重大科學發(fā)現之舉,我們目前的學術人員所取得的成績依然不容樂觀。尤其只是在學術產出數量上高歌猛進,但世界級的學術創(chuàng)新依然匱乏,大師級的人才依然稀缺。
世界級學術創(chuàng)新的匱乏,以及真正的杰出人才的難以出現,僅僅將之歸咎于我們的學校教育的失敗其實是不合理的。且不說在PISA和TALIS測試中領銜全球的上海中學生和教師,即便是在國內表現平平的中國學子到了歐美發(fā)達國家的學校也常表現優(yōu)異,這起碼說明了我們在學校培養(yǎng)階段也并不見得落后。當然,學校培養(yǎng)的前半程是否落后,因涉及方方面面,并非三言兩語能夠講清。而且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正如BBC記錄片《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中關于中西教育教學模式對比引發(fā)的探討一樣,因為涉及不同文化背景,很難說不同模式孰優(yōu)孰劣。而本文旨在為回答“錢學森之問”提供一種新的解釋視角:我們難以培養(yǎng)出杰出人才,可能不能只在學校教育這個階段找原因,而更多需要從學校教育之后的階段找原因。如果把人才培養(yǎng)比作一場長跑的話,不但需要前半程學校教育階段的培養(yǎng),更需要作為后半程的職業(yè)生涯的繼續(xù)培養(yǎng)和成長。也許我們的學術人員培養(yǎng),在學校教育的前半程沒有落后,卻輸在了在學術職業(yè)生涯開始后的后半程,其直接表現就是學術職業(yè)化程度偏低。
職業(yè)化是一個社會學概念,其基本指標包括:(1)以一套系統(tǒng)理論為基礎;(2)具有為委托人認可的權威;(3)廣泛的團體約束和對這些約束的認同;(4)具有一整套規(guī)范職業(yè)內部成員之間相互關系以及與委托人之間相互關系的倫理標準;(5)具有由正式職業(yè)協(xié)會支撐的職業(yè)文化。[3]9隨著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不斷擴張,中國日漸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學術系統(tǒng),學術人員的職業(yè)化程度也不斷提升,但和歐美發(fā)達國家相比,職業(yè)化程度依然偏低,尤其是在約束認同、倫理標準和職業(yè)文化等指標上。學術職業(yè)化偏低突出表現為兩大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沒有建立起高度職業(yè)化的體系;另一方面是學術人員面對的紛擾太多。
首先,在國內除了市場化很高的行業(yè)之外,其他職業(yè)基本都沒有建立起高度的職業(yè)化體系,即便是國際之間競爭性很大的學術職業(yè)和體育競技類項目。高度職業(yè)化最簡單的解釋就是讓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比如在一個高度職業(yè)化的競技體系里,球員只管踢球,不用去考慮薪水能否發(fā)放到位;教練只管訓練和比賽戰(zhàn)術,不用管裁判到底會不會吹黑哨;投資者只管投入和目標考核,不用去干預教練的戰(zhàn)術布置……學術職業(yè)化也與此類似:有一個專業(yè)化的服務系統(tǒng)為學術人員集中精力研究提供各種保障,學術人員只管癡迷于研究興趣做好研究就好。但目前國內很多大學的情況恰好相反,服務系統(tǒng)變成了管理系統(tǒng),并為外行管理內行取得了合法性。于是學術研究不但沒有辦法高度職業(yè)化,而且還產生了很多不合理的制約:死板的科研經費管理辦法使得很多學術人員整天盤算著怎么符合財務報銷規(guī)范而無暇一線科研,連《人民日報》也大聲高呼“別把科學家逼成會計”[4];學術人員一年到頭面對各種考核填表,不知耗費多少本應用于專心學術的時間……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面對著激烈的國際科研競爭,面對著歐美國家那些能夠最大化地集中精力去進行學術研究的職業(yè)化程度很高的對手,我們的學術人員在時間和精力投入上顯然就輸了半截。
其次,國內學術人員所面臨的紛擾實在太多。一方面,國內很多地方和大學的職稱評審條件設置,盡管大多宣稱以建設高水平師資隊伍為目標,卻常常造成了分散學術人員精力的實際效果:如果說教學工作量和科研工作量的要求都是在情理之中,那么職稱外語、計算機能力、出國留學、繼續(xù)教育等各種要求,實在是令人不勝其擾,很多時間都耗在滿足這些雜七雜八的評審條件上了。另一方面,如今政府對科學人才越來越重視,各種名目的頭銜和獎勵越來越多,在一定程度上當然起到了積極激勵作用,但很多時候也是對人才做出更有創(chuàng)造性成果的打擾。中國人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政府部門對于作出突出貢獻的人才也常常是予以一官半職,至少是學官。表面上是希望人才發(fā)揮更大作用,起到領軍帶頭作用,但是事實上對于更需要平心靜氣做學問的學者,常常使其大大分散精力,整天在各種行政事務中勞心勞力,研究工作甚至還不如前。尤其是我們的獎勵常常和待遇對等,將科學創(chuàng)造世俗化。而在美國很多知名大學的學者獲得諾貝爾獎,除了諾貝爾獎的獎金之外,并不會享有很多特別的待遇,最多是在校內獲得一個永久停車位。相比之下,我們的慣常思維和做法是讓各類“高層次人才”的頭銜和待遇、資源相匹配,而且很多資源常常是非學術資源,給進一步的學術創(chuàng)新帶來紛擾而不是保障。
很長一段時期以來,我國對于大學以及學術職業(yè)的規(guī)劃都是在國家行動的總體性框架設計下進行的,即“將大學本來屬于認識論范疇的學術創(chuàng)新提升到國家行動的高度,通過大學與政治、經濟的緊密聯(lián)姻,構建起中國學術創(chuàng)新的內涵和發(fā)展藍圖”[5]。無論是作為上一個發(fā)展階段代表的“985工程”和“211工程”,還是作為新的發(fā)展階段代表的“雙一流”建設,都是出于一種“政治論哲學”之目的,將大學發(fā)展作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代表,并將學術產出作為追趕和發(fā)展的最主要行動邏輯。這種體制機制的好處是可以將國家目標、大學組織目標和學術人員個人目標三者統(tǒng)一起來,產生強大激勵。但是,其重大缺陷也在于此,即幾乎以國家和政府的發(fā)展邏輯取代了大學和學術職業(yè)自身的發(fā)展邏輯,政府權力越界的同時,使得中國大學缺乏自主辦學空間,學術場域長期無法成形,并決定了學術職業(yè)化長期處于較低程度。
筆者曾經借助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對德國、法國與中國的學術場域作過比較,認為中國學術場域并未成形。[6]因為在布迪厄的場域話語體系中,學術場域是一個獨立于外部的小世界,它的所有規(guī)則和運行邏輯都從內部生成,場域中最重要的權力是學術共同體內的“科學權力及聲望”,是決定參與者的遴選、升等及事業(yè)發(fā)展的關鍵權力。學術場域應該是相對獨立于權力場域的,有學術場域獨有的游戲規(guī)則,并且這套游戲規(guī)則不可化約為其他不同類型的場域。學術人員可憑借自己所積累的文化資本,按照學術游戲的規(guī)則參與競爭,從而獲得相應的學術發(fā)展和權力位置。因此,以布迪厄對一個場域的定義和標準來看,目前中國學術場域尚未成形,基本上還是作為權力場域的附屬,并無獨立的游戲規(guī)則。無論是政府還是高校,都將學術產出的多寡作為評價發(fā)展水平高低的主要指標。因此,大學教師難免淪為學術產品的生產者,成為被評估和被支配的分散個體。大學體系很大程度上只是按照國家政策和政府文件辦學,缺乏真正的辦學自主權。在這種前提下,不但沒有成形的學術場域,甚至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共同體是否存在也存疑。
中國學術場域的這種狀況當然有歷史與文化的原因,“中國社會與西方社會有不同的歷史、不同的發(fā)展邏輯和水平,在當前,中國社會由于分化尚不充分,除政治場域(權力場域)外,其他各種場域往往未必成形”[7]。但更為關鍵的原因在于長期以來政治權力對于科教文衛(wèi)等事業(yè)的過分嵌入,并直接導致了人才理念的“工具化”和管理機制的“科層化”。因此,中國的公立大學,長期以來是作為“事業(yè)單位”的性質而存在,而并不是作為獨立的法人機構或者第三部門而存在。這先天地決定了中國大學缺乏真正的學術邏輯,更多是奉行作為“事業(yè)單位”的政治邏輯或行政邏輯來開展辦學活動。因而,大學的學術人員,更多是在政治或行政權力所指引的方向下開展學術研究,尤其是各個時期的各種國家、省部級課題,基本代表了政治權力對于學術研究的方向掌控,并最大程度地囊括了學術精英們的參與。以社會科學為例,鄧正來便曾經認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學術自主性的缺乏,從某種角度看乃是政治場域對社會科學場域監(jiān)督、支配所致,其基本中介是那些并非完全根據社會科學知識的規(guī)定性及增長邏輯而建立起來的學術制度;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些在社會科學場域中處于被支配地位的人在其研究中與這些并非完善的學術制度之間的“契合”所致。[8]也即政府權力的過度介入使得學術制度成為政治、經濟力量影響學術領域的中介。政治力量對學術領域的控制需要一種科層化、量化的制度安排,這種制度因為過于強調規(guī)范、標準化乃至量化管制,往往會成為一種對人的行為甚至于精神和思想的規(guī)訓機制。它盡管有利于一致性和秩序的形成,但這種表面上的無沖突的秩序所帶來的是學術人個性的湮沒,最終是學術個性的徹底喪失,學術思想和創(chuàng)新的乏力,以及大學整個學術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9]
此外,這種學術治理形態(tài)能長期取得成功的前提是存在一個全知全能的政府,但事實上這樣的政府又是并不可能存在的。政治邏輯化約為大學內部的運行邏輯,不僅強化了外部對學校的控制,行政權力對學術事務的壟斷,而且最終在微觀層面上,左右了大學教師的日常學術生產。其最大的弊病在于,無法建立起一個自由而高度競爭的“活躍的思想市場”[10]260,沒有這樣的思想市場,自然不具備建立學術職業(yè)化體系的基礎。即便宣稱已經學術職業(yè)化了,其實也只是半職業(yè)化甚至偽職業(yè)化,難以名副其實。因此,在學術職業(yè)化程度如此之低的情況下與其他學術職業(yè)化程度高的國家的學術人員競爭,當然更多只能依靠規(guī)模和體量取勝,在高精尖層面很難占據上風。即便能偶爾有杰出人才冒出,也是各種機緣巧合,屬于小概率事件。
中山大學原校長黃達人認為:明晰政府和大學的權力邊界,可以借鑒負面清單的概念,就是政府在管理過程中應以“非禁即入”為原則,在大學自主權方面轉變思路,從規(guī)定“大學可以做什么”到明確“大學不能做什么”。[11]但事實上,這樣的負面清單恐怕很難列出來,尤其是在一些大的前提還沒得到基本解決的情況下。在目前這個階段,解決這些大前提比列出清單更重要,也更現實。筆者認為,重新厘清政府對于學術人才培養(yǎng)和管理的目的、職能和手段這三大問題,政府的權力邊界也將會得到基本的厘清,其他問題也將迎刃而解。
(一)重新思考人才培養(yǎng)目的:從“工具”到“人”的轉向
在經濟學界,張維迎和林毅夫兩位經濟學家關于產業(yè)政策的學術爭論持續(xù)了多年,張維迎曾重點談及兩者之間的核心分歧在于政府與個人之間的關系:“討論體制與戰(zhàn)略的問題,實際是在討論究竟政府是個人實現幸福的工具,還是個人是政府實現某種戰(zhàn)略的工具的問題。如果個人可以成為實現政府某種戰(zhàn)略的工具,那么實施國家戰(zhàn)略存在合理性。反之,如果政府是實現個人幸福的工具,那么就應該保證更多的個人自由,促進市場體系建設,讓企業(yè)家精神發(fā)揮作用,實現經濟的健康發(fā)展?!保?2]姑且不論孰是孰非,張維迎所指確實是我們政府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的一個習以為常的問題——我們過于強調了人才對于實現政府戰(zhàn)略的“工具”價值,卻往往忽略了其作為自由發(fā)展的“人”的價值。美國高等教育學家布魯貝克也認為,大學在人才培養(yǎng)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高等教育哲學,一種哲學主要是以認識論為基礎,另一種哲學則以政治論為基礎”[13]13。前者趨向于以人的閑逸好奇精神追求知識作為目的,后者認為人才培養(yǎng)是為了服務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
長期以來,在我們的人才培養(yǎng)尤其是杰出人才培養(yǎng)的實踐中,“工具”目的或者說“政治論哲學”目的幾乎占據了壓倒性。從“教育救國”到“科教強國”,個人長期以來作為政府實現各個時期戰(zhàn)略的工具。不可否認,這種目的導向的教育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個人所取得的“成果”累積成為國家與政府的科技實力支撐。但一個突出的問題是“人”的價值消失了,盡管理論界從未放棄倡導“人”的努力——如“人是教育的出發(fā)點”,“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是教育的最高的鵠的”[14]等,但在實踐層面,人基本都是作為工具而非目的而存在。然而,這么長時間的實踐后,有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是:我們的人才作為貢獻成果的“工具”,確實產出了大量的成果,但基本沒有什么世界級的;而這些年世界級創(chuàng)新成果頻出的國家,恰恰是更多尊重“人”的價值和秉持“認識論哲學”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學術人員的好奇心能夠達到最大程度的呵護,也能夠獲得更多自由探索的信任與空間。因此,政府是否愿意自我削權的關鍵大前提,取決于政府是否開始反思杰出人才培養(yǎng)的目的——是將學術人才視為貢獻各種評價指標而存在的“工具”,還是從學術研究工作中實現自我價值和個人幸福的“人”。
(二)重新定位政府人才管理職能:從“無限政府”到“有限政府”
如上文所分析,國內大學的學術人員為何難以成為杰出人才,其內在原因在于學術職業(yè)化程度太低。而學術職業(yè)化程度太低的外在原因在于政府權力的越界,使得學術場域無法成形。因此淡化權力場域的影響力,使得學術場域得以成形,必須努力推動政府人才管理職能的轉變。
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中,認為有一種主宰其他場域的“元場域”,即權力場域。他以同樣是中央集權制的法國為主要研究對象,認為相對權力場域而言,其他場域的主宰權力也只是作為“支配階級中被支配的集團”[15]327而已。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認為,每個場域都規(guī)定了各自特有的價值觀,擁有各自特有的調控原則,而且各自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這事實上和新公共管理理論所主張的“有限政府”是類似的:政府首先應該解決自身職責定位問題,即該管什么不該管什么,一方面抑制傳統(tǒng)公共行政模式中政府職能不斷擴張的沖動,另一方面讓社會領域有更多發(fā)展空間。我國原有的行政管理模式建立在計劃經濟之上,政府是“無限政府”“統(tǒng)制政府”,政府職能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對社會和公民進行全方位的控制。我國的人才管理職能的定位,長期以來仍然受到這種傳統(tǒng)模式的慣性影響,因此實踐工作中廣泛存在權力的“越位”和“錯位”。
進入新的時期,我國政府對于人才管理顯然已經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不再是以往計劃經濟時代的行政命令為主,而是加入了更多市場調控手段,以經濟激勵為主。這顯然具有很大程度的進步,但事實上又并未使得教育和學術場域的獨立得到更多的空間,“在最初,教育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被納入政治范疇;后來,隨著市場經濟規(guī)則的建立與完善,教育又受到經濟權力的侵襲和控制,為‘生存’而積極主動地向經濟資本靠近和獻媚之舉日益大行其道并獲得了‘合法性’。教育開始拜倒在經濟的石榴裙下,大有成為一個經濟范疇之勢”[7]。如今在中央政府力主“簡政放權”的大背景下,各級政府取消了很多審批權,但在競爭性資源配置上大有此消彼長之勢。比如各種各類的人才工程和項目,表面上是增加了資助和獎勵,但都通過程序煩瑣和強度很大的成果考核來加以控制。于是稍有點“杰出”跡象的人才都會顯得非常忙碌,忙于填各種表申報各種項目評各種獎,經濟激勵的邏輯大行其道,學術邏輯依然黯淡無光。也即在權力場域減弱但經濟場域加強的情況下,還是不能保證學術場域按照自身邏輯成形。一個致力于向“有限政府”職能轉變的政府,不僅應自覺限制權力場域的影響防止權力濫用,也應自覺收起過度激勵的“指揮棒”,這樣學術場域才能夠遵循其特有的邏輯,并提升此場域中的活動的專業(yè)化程度。學術人員也自然會按照科學探究規(guī)律來投入學術研究,平心靜氣做學問。
(三)轉變政府的學術管理手段:從“指標”到“契約”
現階段我國政府對學術的支持投入越來越大,設立了很多“工程”和“項目”,并加以各種“指標”進行考核。但是,世界級的學術創(chuàng)新常常是現有的“指標”設計無法預計得到的。很多發(fā)達國家的政府對科學研究的支持也設立了很多“項目”,但基本不太會頻繁施加各種“指標”考核,而這種看似不問回報的方式常常獲得超出預期的收獲。比如最近稱得上世界級學術創(chuàng)新的事件是美國科學家成功探測到引力波:2016年初,加州理工學院、麻省理工學院和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聯(lián)合發(fā)布了物理領域具有歷史意義的公告,宣稱人類首次直接探測到了引力波對時空的擾動,這證明了愛因斯坦在一個世紀之前的理論。這項偉大的成就始于30年前美國上馬的LIGO項目,而據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主任楊衛(wèi)介紹:LIGO項目直到3年前還幾乎沒有任何成果,甚至22年績效為零,而項目前后總共已投入了將近100億元。[16]這對于中國科研項目資助來說,根本不可想象。國內的科研資助,更多中短平快的應用型研究項目,對于基礎科學研究重視不夠。即使重視,也不可能達到這種提供資助卻不干預的程度。但基礎科學的進步所帶來的創(chuàng)新無論對一個國家還是對于整個世界來說,都是驚人的。正如引力波發(fā)現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校長的公開信中所說:“基礎科學研究是艱苦的、嚴謹的和緩慢的,又是震撼性的、革命性的和催化性的。沒有基礎科學,最好的設想就無法得到改進,‘創(chuàng)新’只能是修修補補。只有基礎科學進步,社會也才能進步?!保?7]對于絕大部分經費來源都來自于政府的中國科研,相對而言缺乏這樣的理念,又長期以“指標”考核作為管理手段,因此很難產出這樣的世界級創(chuàng)新成果。
然而,真正意義上的杰出人才的出現,又常常是和這種世界級創(chuàng)新成果的誕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為了締造和成就更多的偉大,政府的學術管理手段必須實現從“指標”到“契約”的轉變。與自上而下的單方面的“指標”要求不一樣,“契約”是基于雙方互相信任基礎上的約定?,F代契約精神源于西方,19世紀初期的德國柏林大學可以說是教育領域的一個著名“契約”例子。當時洪堡受命組建柏林大學,他認為必須深刻反思當時德國大學訓練人才就是為國家服務的培養(yǎng)模式,認為這樣的教育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的。他旗幟鮮明提出應該重構政府與大學的關系:“總的說來,國家絕不應指望大學同政府的眼前利益直接地掛起鉤來;卻應相信大學若能完成它們的真正使命,則不僅能為政府眼前的職責服務,還會使大學在學術上不斷地提高從而不斷地開創(chuàng)廣闊的事業(yè)基地,并且使人力物力得以發(fā)揮更大的功用,其成效是遠非近前布置所能意料的?!保?8]162他進而指出國家和大學之間建立一種“契約”的共識和關系——“就總體而言,國家決不能要求大學直接地和完全地為國家服務;而應當堅信,只要大學達到了自己的最終目標,它也就實現了,而且是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了國家的目標?!保?9]當時是19世紀初,在法德戰(zhàn)爭中德國大敗,德國整個知識界為之震驚并深刻反思。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德國政府和社會接受了洪堡的理念,國家尊重科學活動的特性,盡可能不將大學的活動納入政府的行為系統(tǒng),盡可能做到不干預。德國高等教育向有國家主義傳統(tǒng),當時德國大學所獲得的學術自由,可謂“國家庇護下的學術自由”[20]117,這種難得的“契約”的達成,也源于特定背景下民族精神與學術精神的耦合。但關鍵是這個“契約”帶來的結果是:德國大學憑著不受外界干預的科學研究成為現代大學的典范,德國也因大量高端科研人才的培養(yǎng)和貢獻得以復興,重回強國之列。如今,在各國科研競爭更加激烈的今天,我國政府更需要這種“風物長宜放眼量”的長遠目光,以寬容大氣的“契約”管理代替斤斤計較的“指標”管理,給予大學和學術工作者充分的信任和空間,讓學術人員真正獲得“十年磨一劍”的制度環(huán)境,讓他們在科學世界里全力探索而不是在政府的指令中忽東忽西,才可望獲得更多的偉大創(chuàng)新,科教強國之路也將更從容穩(wěn)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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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雯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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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Xian-zhe
( School of Education,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1, China )
Why is it difficult for academic staff in domestic universities to be“outstandingones”referred by“The Qian’s doubt”? An important cause is their limited academic professionalism, which mainly results from the“overly broad”of government power, which saps the autonomy in the academia and ignores the academic logic. In a new period of development, with the government’s clarified aims, functions and methods in cultivating and managing talents, power boundaries will be set precisely under the regulation to achieve a mature academia,galaxy of talents, where their professionalism will level up.
power boundary; academic professionalism; academia; talent
G647.1
A
2095-7068(2017)03-0031-07
2017-03-15
10.19563/j.cnki.sdjk.2017.03.005
陳先哲(1980— ),男,廣東茂名人,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研究員,主要從事現代高等教育發(fā)展理論、學術制度與學術職業(yè)研究。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5年度一般項目“新常態(tài)下中國高等教育轉型與秩序建構研究”(項目編號:GD15CJY01)、2015年“廣東省培養(yǎng)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青年文化英才項目(項目編號:20152900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