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衛(wèi)民
(復旦大學 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
挖掘新聞:從后真相出發(fā)
——“異化”真相下的新聞生產
董衛(wèi)民
(復旦大學 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
“后真相”2016年成為《牛津英語詞典》年度詞,引起了廣泛關注。社交媒體沖擊下,新聞的主觀化、情緒化表達與傳播更加突出,導致新聞事件的真相被層層異化,具有濃重的后真相意味。當下新聞傳播中,事實真相在情緒流動中被遮蔽、在敘述修辭里被改寫、在意見傳達中被扭曲;真相這些種種“異化”的根源則在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意見共同體連接的散淡、階層化的“失范”性焦慮和亞文化的野蠻生長;而后真相世界的新聞生產,因為真相的種種異化,則更需要堅守專業(yè)理念,在事件不斷被衍生出的議題中挖掘新聞,在事實和情緒的流動中“再寫”新聞文本。
后真相;真相;異化;社交媒體;新聞生產
2016年11月16日,《牛津英語詞典》將“post-truth”(后真相)選為2016年度詞匯,并將其定義為“情感及個人信念較客觀事實更能影響輿論”;而且,由于2016年英國公投決定脫離歐盟,特朗普“意外”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真相被認為反映了政治上“非常緊迫”的一年[1]。“post-truth”(后真相)成為《牛津英語詞典》2016年度詞匯,引起廣泛關注,以致后真相作為一個“時代”被提出[2]。學者吳曉明認為,“所謂‘后真相’,無論其具體的所知所用如何曲折隱晦,卻總意味著真相、真理的消退隱遁,意味著堅實的客觀性已然坍塌而不再具有約束力了[3]?!?/p>
后真相這個年度詞,本屬意于政治領域。但實際上,2016年發(fā)生在英、美兩國的這兩件年度政治大事,都和社交媒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后真相當選年度詞,也反映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令人憂心的網(wǎng)絡亂象,比如網(wǎng)上民粹、假新聞、謠言,甚至特朗普的“推特治國”網(wǎng)絡體語錄等。因此,從新聞傳播的角度,也可以用“后真相新聞”一詞,給新聞信息傳播的主觀化、情緒化趨向一個隱喻性命名。就我國當下的新聞生成和傳達而言,比如所謂“反轉新聞”,在一定程度上即是混亂、甚至虛假信息“遮蔽”真相,是新聞生產和傳播主觀化、情緒化的表現(xiàn),具有濃重的后真相意味。后真相表述不一,學者鄒詩鵬說:“相對于后真相時代這一有些夸大其詞的稱謂,我更愿意稱為‘后真相世界’或‘后真相現(xiàn)象’[4]。”鄒詩鵬的提法,更切合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新聞與信息傳播的無序狀況,這種無序營造出的,正是一個讓人難辨真?zhèn)蔚目臻g或世界。以后真相為切入,剖析當下新聞傳播中真相的“異化癥候”,并思考如何在異化的真相中再寫文本、“挖掘新聞”,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研究路徑。
(一)從共鳴到宣泄:真相在情緒流動中被遮蔽
后真相的基本特質是情感先于事實,因此,后真相首先表現(xiàn)為主觀化、情緒化。在后真相世界里,信息傳播雖然基于一定的事實,但就傳播效果來看,引發(fā)信息流傳的事實只能以“事件”的方式存在,主觀情感與感覺傳達是信息傳播的主要后果,而事實作為傳播過程的載體,當情緒與情感的螺旋啟動后,就“沉默”于螺旋底端,情緒或情感則隨著螺旋的旋轉,愈演愈烈,直至掀起輿論的“風攪雪”。因此,情緒伴隨著信息流轉,逐漸脫離、直至甩掉事實;在情緒的流動、旋轉中,真相被沖刷,直至淡出。安徽淮南師范學院女學生袁某遇到的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了,但仍然有很強的說服力:袁某自述,她在騎車途中,將一個摔倒在地的老人送往醫(yī)院,結果被老人指為肇事者。事情從袁某發(fā)微博尋找目擊人開始,經(jīng)過反轉,當?shù)毓膊块T認定雙方有接觸,女生承擔一定的責任,但袁某繼續(xù)發(fā)微博,追問“扶老人是否做錯了”?從發(fā)微博尋找目擊人,到所謂目擊者口述袁某曾承認撞人,以及警方認定雙方有接觸,事情幾次反轉,還是沒有說得清女生和老人誰在說謊。新浪微博熱門話題“淮南師范學院袁大宸”發(fā)出兩個投票調查。就“‘學生與摔倒老人你相信誰’的投票共14 106人次參與,‘相信學生’的投票者共有11 571人,占選擇人數(shù)的82%;而選擇‘相信老人’的僅有317人,僅占2.2%;另‘相信法律’的2 225人,占比15.8%”[5]。
網(wǎng)上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調查結果,其實和近年來媒體頻繁報道比如“老人公交搶座,公交車上毆打、咒罵婦女”、老人為跳廣場舞“霸占球場圍毆少年”、“老人碰瓷玩具車”等致使“壞人變老了、老人變壞了”這樣的觀點流傳、固化有關。加上有南京2006年彭宇攙扶被撞老人就醫(yī)被指認為肇事者,法院判彭宇民事賠償一事的持續(xù)影響,淮南師院袁某事件一進入公共領域,就引發(fā)網(wǎng)絡共鳴,最后演變成情緒宣泄。實際上,新浪的所謂熱門話題調查忽視了網(wǎng)絡用戶中老年群體處于弱勢的現(xiàn)狀,其調查數(shù)據(jù)的客觀性本身就值得推敲。據(jù)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CNNIC)第40次《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截至2017年6月,我國網(wǎng)民規(guī)模達7.51億”,其中,“仍以10~39歲群體為主,占整體的72.1%,;50~59歲占5.8%,60歲以上占4.8%”[6]。這起“撞人事件”的真相,最終在公眾的情緒流動中被沖刷、被遮蔽。這是后真相世界里,新聞信息傳達中真相被異化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二)從圍觀到制造:真相在故事敘述修辭里被改寫
后真相世界,事實讓位于情緒,社交媒體、網(wǎng)絡自媒體接觸、使用的便捷,信息傳播和交流自由度提升,“把關人”功能缺失等,導致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新聞與信息傳播的修辭手段也發(fā)生了變化,具體表現(xiàn)為散布虛假消息、謠言、標題黨、標簽黨、任意符號化等。2016年9月10日,深圳羅爾在其微信公眾號上發(fā)表《耶穌,別讓我做你的敵人》等文章,把女兒羅一笑患白血病的事公之于眾,11月25日,羅爾在朋友圈發(fā)文《羅一笑,你給我站住》,稱女兒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治療費用無法承擔,進而在商業(yè)運作下,獲得兩百多萬元捐款,隨后有網(wǎng)友和大V扒出羅爾有三套房、兩輛車和一家公司等產業(yè)。
2016年6月1日,現(xiàn)代快報的報道《最心酸的兒童節(jié)禮物她偷了個雞腿給生病的女兒》,到超市只偷一只雞腿,引出心酸故事:一對雙胞胎女兒患嚴重腎病的單親媽媽劉某燕,因無錢給孩子買一份兒童節(jié)禮物,鋌而走險到超市“拿”了幾樣東西:一點雜糧、一塊雞腿、兩本兒童書。民警問:“為什么不偷多一點雞腿呢?”她說:“我就是為了孩子,不是自己吃?!鞭k案民警為之震驚,動容地說:“這是我有史以來遇到的最讓我感動的小偷。”[7]然而,事情曝光之后,網(wǎng)絡上質疑聲起,認為“悲情故事”不該成為違法理由,更有媒體爆料稱劉某燕實為“慣偷”,雖然劉某燕和當值店員站出來澄清,但網(wǎng)上“口水戰(zhàn)”不減,劉某燕被譴責“既偷東西又騙捐款”。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從圍觀到制造,從感動到譴責的情緒化修辭案例。
從羅一笑的不幸遭遇,到劉某燕感動天下的“母愛”,網(wǎng)絡空間里或悲憫、或悲憤的情緒無時不在蔓延,被主觀情緒支配的網(wǎng)民從圍觀到參與“故事書寫”,真相在故事的敘述修辭里被一再改寫。
(三)從傳播到表達:真相在意見傳遞中被扭曲
后真相世界的新聞信息傳播情緒在先,事實在后。自媒體天然而來的交互性、便捷性,使它不但傳遞信息,而且修正、補充信息,在傳播和修正中,表達對事件的態(tài)度。因此,后真相世界里,在網(wǎng)上游走的,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新聞和信息,而是伴隨著意見的表達和傳遞。回頭看傳統(tǒng)媒體近年來不斷推進的所謂“評論化”、“言說化”,雖然傳統(tǒng)媒體有比較完善的把關人制度,但它們在“言說”的道路上追求的所謂個性化表達,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走向了“自由言說”,這種“自由言說”又無意中催長著網(wǎng)絡社交媒體自由言說的步伐和敘述“合法性”的建構。只不過和傳統(tǒng)媒體相比,社交媒體、網(wǎng)絡自媒體的“自由言說”更乏規(guī)制、更個性化,也更碎片化。因此,在信息再生產和意見碎片化的傳播生態(tài)中,真相也就進一步被扭曲了。
2017年4月1日,四川瀘州太伏鎮(zhèn)一初中學生趙某墜亡。事發(fā)之后,社交媒體上傳播的信息很混亂,比如趙某系被人打死后拋尸樓下;趙某之死系有人收取一萬元保護費被拒所致;趙某墜樓當晚被人施暴打斷腳跟、以及施暴者是當?shù)匚迕I導干部的子女等。雖然這些“傳言”被當?shù)毓膊块T認定為謠言,但是社交媒體的意見卻跟隨不斷再生的“傳言”蓬勃擴散,真相并沒有因當?shù)毓膊块T的發(fā)聲而塵埃落地,而是在社交媒體的洶洶輿情潮流中,被各種“傳言”扭曲,傳聞越離奇,對普通民眾而言,個中的真相也就越發(fā)的“無解”。
(一)技術賦權與散淡的意見“共同體”
克萊·舍勒說:“當我們改變了溝通的方式,也就改變了社會[8]。”網(wǎng)絡社會崛起,普通民眾擁有使用網(wǎng)絡的技術和傳播技巧后,就成為信息傳播的主動者,接受信息的選擇者,掙脫了大眾傳媒時代普通人對大眾媒體的信息需求依賴,這就是技術賦權。由此,經(jīng)歷了漫長的大眾媒體對輿論把控之后,作為個體的網(wǎng)民重回輿論公共空間,成為輿論生成的主體。
和西方啟蒙時期輿論空間不同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個體走進公共領域是攜帶著新傳播技術的。正像唐·伊德在研究“人-技術”的關系時發(fā)現(xiàn)所謂“具身關系”一樣,“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將技術融入到我的經(jīng)驗中,我是借助這些技術來感知的,并且由此轉化了我的知覺和身體的感覺[9]”。簡單地說,就是作為個體的“我”,是通過已經(jīng)“具身”的技術,來感知世界、認識世界的,技術實際上已經(jīng)和“我”融為一體,成為“我”自身經(jīng)驗不可分割的部分。在移動終端成為我們身體經(jīng)驗一部分時,“我”對公共事件的見解可以隨時通過技術傳遞和呈現(xiàn)。因此,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意見表達的碎片化,和大眾傳媒時期相對一致的公眾輿論不再一樣:在社交媒體上,因不同情感和生活經(jīng)歷聚合在一起的意見“共同體”,最大的特點就是臨時性、部落化,和公民社會的理性公民相去甚遠,他們表達意見并非基于事實、基于真相、基于理性,而是有濃重的主觀性、隨意性、情緒性。鄭永年認為:“在一個數(shù)字化的公共領域里,個人的興趣主要在于為他們個人或私人的利益發(fā)聲,對于通過勸說、談判和妥協(xié)適應別人的立場,卻幾乎不怎么關心[10]?!币虼?,伴隨著這種臨時意見“共同體”,極易生成后真相話語空間。
(二)刻板成見與階層化的“失范”性焦慮
在后真相世界,真相之所以異化和扭曲,技術賦權只是手段、是表象,因為在信息生產碎片化、意見表達情緒化背后,有更為深層的社會發(fā)展邏輯和價值訴求。在社會轉型時期,各群體利益訴求被割裂,無法得到經(jīng)濟、社會地位和文化平衡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焦慮、混亂,就是“失范”。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曾認為:“(失范)用以描述現(xiàn)代社會中傳統(tǒng)規(guī)則和標準的銷蝕,當在社會生活的既定領域內,沒有明確標準對行為進行引導時,失范就出現(xiàn)了?!彼m然沒有給“失范”下過明確的定義,但根據(jù)他提出的“失范性分工”、“失范性自殺”等概念,吉登斯等學者認為:“涂爾干用失范來描述由于社會變化過快而削弱了現(xiàn)存規(guī)范的控制力,導致人們極度迷茫和絕望[11]?!蓖ㄟ^研究涂爾干的“失范性分工”和“失范性自殺”,美國社會學家喬治·瑞澤爾發(fā)現(xiàn),“涂爾干使用(失范)這一概念,指稱人們缺少充分道德約束的社會狀況”[12]。
后真相世界的新聞傳播與表達失范,表現(xiàn)為刻板偏見。這種刻板偏見因社會轉型時期出現(xiàn)的貧富分化、發(fā)展機會不公平、司法腐敗等各種矛盾所致,比如仇富、仇官等;在情緒上則呈現(xiàn)出失落、失望、失態(tài)、絕望、焦慮等癥候,一旦有事件契合、觸碰了這種深層的意識和心理,人們就會以自己的喜好對人、對事作出感性判斷,拋開真相而僅訴諸于情緒宣泄。比如“貴州落馬副縣長否認患艾滋病傳言,稱系被人陷害”、“寶馬女撞人后用錢砸人”等新聞。群眾痛恨貪官,對落馬副縣長患艾滋病傳言“樂傳不?!保瑢λ救说霓q解無人當真;寶馬女司機現(xiàn)場“失態(tài)”,是因為受不了現(xiàn)場群眾罵“你開寶馬車有什么了不起”的刺激。這種階層固化導致的刻板偏見,在后真相世界的社交媒體,乃至傳統(tǒng)媒體上不絕如縷。
(三)“野蠻生長”的亞文化與話語權爭奪
巴赫金說:“哪里有符號,哪里就有意識形態(tài)[13]?!焙笳嫦嗥鋵嵰彩且粋€“符號”——集政治、信息傳播和文化訴求等于一體的“符號”,其背后也有意識形態(tài)。英、美兩國的“年度政治大事”,背后就有自己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原因,但是結合近年來英美等國連續(xù)出現(xiàn)的暴力沖突、種族沖突等事件來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后真相政治中,社交媒體所引領的后真相世界具有亞文化的身影與痕跡。這個說法并不牽強,只不過相較于上世紀50年代、70年代的亞文化,如今的信息環(huán)境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彼時“無賴青年”的街頭幫派,以及他們蔑視權威、反抗主流、尋求“刺激”等越軌行為,已經(jīng)轉化為社交媒體上的“部落集結”,“風格”轉化了。但是,不論以何種風格呈現(xiàn),“亞文化的風格蘊含著豐富的意義,它的轉化‘違背了自然’,打斷了‘正?;倪^程”。亞文化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們的共同屬性并沒有因互聯(lián)網(wǎng)而改變。迪克·赫伯迪格認為:“意識形態(tài)中不同的話語、不同的定義與意義之間的斗爭,每每同時也是表意內部的一種斗爭:是一種為了占有符號的斗爭,這種斗爭甚至會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最世俗的領域中[14]?!?/p>
在社交媒體上,亞文化(也叫次文化)通過不同的轉換形態(tài),已經(jīng)進入到最世俗的領域中進行話語競爭,比如作為青年亞文化存在的話語表達,轉化為“御宅族、屌絲、二次元、顏控、火星文、腦殘粉、彈幕”等符號;而同樣具有亞文化性質的城市流浪者、邊緣人群等,在社交媒體上則以“貼標簽、非主流”,甚至以假新聞、謠言等表達自己的存在。前面提到的寶馬車主被圍觀、被語言暴力羞辱,不僅是“貼標簽”式的刻板仇富,也是一種不容小覷的網(wǎng)絡亞文化。這種亞文化如果進一步異化,在非理性的方向再次“轉化”,超越日常、超越世俗而“野蠻生長”下去,一旦和相關的政治事件、群體事件遇合,就會拋掉草根表象,從群體極化走向線上線下“雙民粹”。
然而,面對后真相世界里真相的種種異化,對新聞生產而言,不完全是危機,因為真相的異化過程,也是一個個事件不斷被“書寫”和呈現(xiàn)的過程,從后真相出發(fā),在被異化的真相中挖掘新聞,是新聞生產的新路徑和機遇。
(一)“再寫”文本:流動中的生產新聞
面對后真相世界的種種網(wǎng)絡亂象,新聞生產首先應該做到深入事件、融合各方、共同書寫。傳媒技術日漸成熟穩(wěn)定,自媒體雖然沒有新聞采訪資質,但以微信公眾號為載體的信息傳播平臺在渠道上已經(jīng)成熟,通過自媒體傳播出來的信息,實際上現(xiàn)在除了生活資訊、心靈雞湯,也愈發(fā)轉向事件。自媒體環(huán)境下,新聞傳播路徑越發(fā)多樣,新聞生產形態(tài)走向多元。如前文所述,后真相世界,事件真相在信息傳播中被異化,這種異化對新聞生產來說,是新路不是畏途,因為事件在社交媒體傳播的過程中,被主觀化、情緒化滲透,滲透的過程就是事件被重新書寫的過程;具體事件的轉化、流動,也是新聞本文的再書寫、再生產。
比如,2016年4月發(fā)生在山東的“刺死辱母者”案,在2017年3月通過網(wǎng)絡再次發(fā)酵,社交媒體不斷推動,讓事件連續(xù)被改寫,從一起債務糾紛出發(fā),層層剝出高利貸背景和黑幕,就是一個“在流動中生產新聞”的典型案例。而深圳羅爾事件和南京的劉某燕事件,也是在網(wǎng)民情緒化流動中,不斷被重新書寫和傳播的。所以,后真相世界里,盡管不是每一個新聞都有“反轉”,但就社交媒體和網(wǎng)民對事實的跟蹤、發(fā)聲過程看,在多元話語表達中,隨著人們對事件書寫的參與,必然逐漸接近或倒逼真相的現(xiàn)身。因此,新聞文本跟隨事件的流動,既是追逐真相、祛蔽的過程,更是新聞再生產的過程。
(二)尋找議題:在衍生議題中挖掘新聞
后真相世界,新聞信息傳播中夾雜了大量個人情感訴求,用新聞的客觀、真實、中立等經(jīng)典價值觀來衡量,這樣的新聞無疑是“離經(jīng)叛道”的,但是后真相世界已經(jīng)出現(xiàn),換一個角度看,由情緒和感性籠罩的“擬像”世界,也為新聞生產開辟了一條新路,那就是在衍生話題中挖掘新的公共議題。
前文已經(jīng)提到,后真相世界的新聞傳播因為情緒化、主觀化,攜帶著大量碎片化意見。如果我們把后真相作為一個社會潮流來看的話,在網(wǎng)絡世界里形成的這股潮流,實際上網(wǎng)民并不是完全彼此隔離,也不是拒絕溝通的;相反,他們也在溝通,也在尋找認同。涂爾干認為:“個體有助于形成社會潮流,但在形成社會性的過程中,個體之間的互動也產生新的事物。社會潮流只能根據(jù)主體間性,即個體之間的互動來解釋,它們存在于互動層面而非個體層面[15]?!痹谏缃幻襟w里,對事件的改寫伴隨著情緒表達,每一次改寫事件,都是意見的傳達;因此,網(wǎng)絡事件上升到輿情時,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等手段,幾乎都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繁多的公共議題。比如羅爾事件,用網(wǎng)民情緒化的說法,那就是“詐捐”。但在事件的流動中,新議題不斷涌現(xiàn),比如國家對白血病人是否有完善的救助機制?什么樣的狀況下可以向社會申請募捐?募捐的流程怎么進行?和其他國家橫向對照,我們的社會救助體系有什么優(yōu)缺點等等?這些都是值得深入挖掘的公共議題,可以成為新聞生產的新選題。
(三)超越“想象”:后真相世界里的專業(yè)堅守
后真相世界,新聞信息傳達在強烈的情緒主導下完成,因此,其輿論也可以說是一種“想象”的意見。如勒龐所說,“群眾形象化的想象力非常強大,而且活躍,他們很容易受到強烈的影響。一個人物、一件大事或者一次事故在他們腦子里喚起的形象,栩栩如生。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群眾宛若睡眠中的人,其理性已被暫時懸置,任由極其鮮明的形象在腦海中浮現(xiàn)[16]”。后真相新聞的主觀化特點,使其信息傳達和意見傳遞體現(xiàn)為關于“真相的想象”,想象的末流,就是有意無意的網(wǎng)絡謠言或虛假新聞。
自媒體興起,人人成為記者,信息傳播從大眾走向人際,又從人際回歸大眾?;蛐够蛭拷迩楦械奈⑿殴娞枺惨呀?jīng)成為“發(fā)布新聞”的平臺,新聞的邊界在互聯(lián)網(wǎng)自媒體時代完全被打開。根據(jù)前文分析,在后真相世界,新聞和意見的流通呈現(xiàn)出主觀化、虛假化、碎片化、成見化等特征,主觀的反面是客觀,虛假的反面是真實,碎片的反面是全面,成見的反面是公正。后真相制造出主觀、虛假、碎片、偏見的“新景觀”、“新修辭”,這些景觀和修辭是對新聞專業(yè)主義的反動,也是對事件真相的“遮蔽”。因此,以發(fā)掘真相為天職的新聞媒體,在后真相輿論生態(tài)下,其生產理念必須超越關于“真相的想象”。
后真相世界的新聞生產,既有面向大眾的新聞機構與信息傳播平臺,如傳統(tǒng)新聞媒體及其新媒體平臺;也有面向“朋友圈”的小眾化組織或個體平臺,比如微博、微信公眾號等。面對大眾的新聞機構和平臺,堅守專業(yè)主義既是其天職,更是其生存法則;面向“朋友圈”的小眾化組織或個體平臺,在媒體暴利時代過去后,以“劍走偏鋒”獲得關注的修辭手段,也必然要回歸到客觀、公正的軌道上來,這樣才能走得穩(wěn)、走得遠。
李普曼在《幻影公眾》里,曾把生活在信息環(huán)境中的普通公民比作坐在劇院后排的聾啞觀眾,他們本該關注舞臺上的故事情節(jié),卻無法使自己保持清醒;他們雖然能感覺到自己正受到周圍發(fā)生事件和公共事務的影響,卻無能為力,他們是“幻影公眾”。因為“沒有證據(jù)證明這公共事務關他們什么事,那幾乎是他無法觸及的。如果它們確實存在,那么,一定是在遠離他生活的地方,被無人知曉的幕后力量掌控著[17]”?;糜肮姟笔菬o能為力的、虛幻的,在后真相世界,面對真相的“異化”,虛無在蔓延,公眾也日漸“幻影化”,民粹的“隱患”更讓學者和政府擔憂。
但是,后真相世界并非無真相,主觀化、“民粹化”的信息傳播只是社會情緒的反映,是轉型時期各種復雜矛盾的表象。只要管理者完善法律法規(guī)、回應民眾訴求,積極推動社會各方建立共識,只要新聞業(yè)界以專業(yè)精神推進新聞生產,挖掘后真相背后的真相,只要網(wǎng)民提升媒介素養(yǎng),自覺加入“共識達成”的構建,三方合力,必然會有益于社會的文化建設、制度建設,最終調整社會失范,為真相“祛蔽”,讓被遮蔽和“異化”的真相回歸本位,讓公眾不再因真相的無法觸及而成為“幻影”。不過,落腳到新聞生產,真正實現(xiàn)“三方合流”之前,在后真相中發(fā)掘新聞,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生產機制需要摸索、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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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程俐萍)
Miningnews:startingfromthepost-truth——newsproductionunderthebackgroundofalienation
DongWeimin
(JournalismSchool,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Post-truth becoming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word of the year has caused great repercussions in 2016.Under the impact of social media,news subjective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dissemination make the truth of news alienated,and have strong sense of post truth.In current course of news communication,the truth is obscured in the flow of emotion,being rewritten in narrative rhetoric,distorted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ideas.The root of this kind of alienation lies in opinion community loose connection in network area,stratified anomie anxiety and the barbaric growth of subcultures.Then because of the alienation of truth,the news production in the truth world more need to adhere to professional concepts,mine news in derivative issues,and rewrite the text in the flow of facts and emotions.
Post-truth; Truth; Alienation; Social media; News production
2017-09-01
董衛(wèi)民(1970-),男(漢),河南葉縣人,主任編輯,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新聞攝影、視覺傳播、廣播電視新聞學方面的研究。
G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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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16X(2017)12-006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