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銀, 楊 琳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生態(tài)解讀
王秀銀, 楊 琳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愛德華·阿爾比是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劇作家之一,其代表作《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向人們展示了上世紀60年代美國看似平和實際暗潮洶涌的社會,通過兩對夫婦的互動展現(xiàn)了當時美國中產(chǎn)階級社會的生態(tài)困境。本文從自然生態(tài)視角分析科技與欲望的異化現(xiàn)象,從社會生態(tài)視角探討扭曲的價值觀與割裂的夫妻關系,從精神生態(tài)視角探尋當代美國社會精神荒漠化及行為無能化,通過剖析美國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態(tài)困境,進而揭露當時美國社會所面臨的生態(tài)危機,并重新探尋作者的生態(tài)觀點。
生態(tài)困境; 自然生態(tài); 社會生態(tài); 精神生態(tài)
愛德華·阿爾比(1928—)是美國著名的劇作家,享有“美國荒誕派第一人”的美譽,躋身一流劇作家行列,與奧尼爾、威廉斯、米勒齊名。他最廣為人知的三幕劇《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以下簡稱《誰》)自1962年在百老匯上演,榮膺“托尼獎”及“紐約劇評獎”(1963),并被評為該演出季的最佳戲劇。阿爾比的劇作風格偏向于“荒誕派”,語言嚴峻晦澀,他筆下的美國社會充滿了愛與恨、交往與孤獨、現(xiàn)實與虛幻等主題,吸引了國內外大批學者對其作品進行廣泛的研究。
對《誰》中荒誕性的研究是目前的主流趨勢,然后是對阿爾比戲劇批判性研究及阿爾比戲劇語言的剖析,但是,縱觀國內外,對于阿爾比戲劇的生態(tài)解讀研究成果較少,關注的方面也局限在精神生態(tài)方面。王諾教授認為作為一種文學文化的雙向批評,生態(tài)批評有著很本質的任務,那就是通過文學來重新審視人類文化,進行文化批判,探索人類思想、文化、社會發(fā)展模式如何影響甚至決定人類對自然的態(tài)度及行為[1]48。國內生態(tài)學先驅魯樞元教授認為生態(tài)學是涵蓋了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的學問,是統(tǒng)領了自然、社會、生命、環(huán)境、物質、文化的基本觀念[2]3。隨著社會發(fā)展,生態(tài)危機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并開始向生態(tài)圈之外的領域蔓延。危機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環(huán)境,開始向社會和人的精神家園發(fā)起沖擊。
在《誰》里,劇名也蘊含深意。作者自稱劇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來源于美國著名童謠《誰害怕大灰狼》(Who's Afraid of The Bad Wolf),而其中的“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指的是大灰狼(the bad wolf),即沒有絲毫幻想、赤裸裸的現(xiàn)實。故事發(fā)生在大學教授喬治夫婦家,兩對夫婦的半夜對談引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家庭的崩塌、婚姻的脆弱,以及社會整體價值觀的衰敗,通過對兩對夫婦動作對話的描寫,折射出了上世紀60年代面臨生態(tài)困境的美國社會。生態(tài)困境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自然生態(tài)層面上對于環(huán)境的破壞,社會生態(tài)層面對于社會固有價值觀的沖擊與毀滅,以及精神生態(tài)層面對于人精神的麻痹與打擊。本文將從以上三個層面對此劇進行闡述。
盡管阿爾比在劇中對于環(huán)境的描寫著墨不多,也未曾直接描寫自然與人類的關系,但結合這部劇的上映時間以及當時美國社會的情況,輔以劇中細枝末節(jié)的佐證,便不難得出阿爾比對生態(tài)是抱有順應自然的態(tài)度的結論。
在《歐美生態(tài)文學》一書里,王諾教授表示探尋和揭示生態(tài)災難的根源,使得生態(tài)文學有了顯著的文明批判特點[3]9。作為劇作家的阿爾比顯然是有此批判精神的。劇中主角喬治、瑪莎所處的社會正處于二戰(zhàn)結束后十幾年,科技快速發(fā)展,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生活看似風平浪靜,可人們對于金錢權利的追逐愈盛以往,60年代初冷戰(zhàn)苗頭隱現(xiàn),所有的箭頭都指向了整體的生態(tài)危機。而阿爾比撕下了表面平靜的面紗,對于科技想要征服與統(tǒng)治自然的觀點、膨脹的欲望觀、物質主義觀,對于破壞生態(tài)平衡的社會改造、竭澤而漁掠奪自然資源發(fā)展自身的思想、文化、社會提出了嚴厲批判。
在劇中,喬治作為不得志的歷史系教授對研究基因工程的生物系講師尼克從開始就抱有敵意,認為他口中的“完美物種”十分荒謬。這不光是劇中歷史與科技的沖突,而且是科學與人文的對立。喬治代表了過去,感興趣的是歷史學,他相信人的多樣性并堅持順應自然,讓人類自然且自由的發(fā)展。而尼克則截然相反,他相信先進的科學,篤信科技的力量并對基因改造人類物種充滿信心。劇中喬治與尼克的矛盾其實也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科學與人文的矛盾。在生態(tài)整體觀看來,喬治的思想與施偉策提出的“敬畏生命”不謀而合,認為應該尊重生命的多樣性,不僅僅涉及到人,也包括一切生命,那就是具有真正的深度和廣度的倫理。阿爾比顯然是更傾向喬治的思想觀而對于尼克信奉的科技社會感到厭惡。
高速發(fā)展對環(huán)境的破壞是顯而易見的,為了人類自身發(fā)展而忽略了對于自然生態(tài)的保護必然會帶來不可估計的后果。科技與自然的不和諧音符導致了之后社會生態(tài)與精神生態(tài)的崩潰。但不得不說明的是,阿爾比盡管超前具有了朦朧的生態(tài)意識,卻未能將其全然展于筆下,他尖銳地抨擊了發(fā)展所帶來的物欲膨脹、精神異化,卻未能像生態(tài)整體思想那般將自然生態(tài)因素也囊括其中,使得在自然生態(tài)上的批判稍有欠缺。
愛德華·阿爾比筆下的美國社會是純粹的美國化的。上世紀60年代初的美國被稱作“純真年代”,史上最年輕的總統(tǒng)肯尼迪在1961年上任,給美國社會帶來了短暫的和平??墒请S即而來的越戰(zhàn)、肯尼迪遇刺事件、馬丁·路德金暗殺事件等開始讓美國民眾人心惶惶。
同時,上世紀60年代初期美國與蘇聯(lián)關系惡化,柏林古巴導彈危機,國內種族問題愈發(fā)嚴峻,包括阿爾比在內的許多有影響力的作者開始質疑支撐社會的價值觀。在《誰》劇中,阿爾比批判了美國社會價值觀中最為看重的家庭、婚姻、成功等幾個方面。阿爾比認為正是價值觀的扭曲與道德的淪喪才造成了喬治與瑪莎、尼克與哈尼夫婦的悲劇,而這個悲劇只是社會的小小縮影。
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即使是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也難逃欲望的漩渦?,斏頌樾iL之女,為了自己的未來毅然拋棄了自己第一任丈夫,轉而投向比自己小六歲看起來可以接管歷史系從而接管整個學院的喬治。喬治為了自己的飛黃騰達娶了瑪莎。而另一對夫婦,尼克是一名年輕有為的生物學家,他和妻子哈尼的結合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因為哈尼的父親是一位有權勢的神父。在這部劇里,夫妻之間的結合不再出于愛情,而是出于利益交換。
甚至在金錢和利益的引誘下,人們可以放棄夢想,放棄固有的道德準則。在第一幕四人對談時,瑪莎無意透露出喬治曾經(jīng)是一個有夢想和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人,熱愛寫作嘗試成為一名小說家。當他號稱是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出一本關于一個男孩是如何無意之間害死雙親的故事時,他有權勢的岳父勃然大怒,認為小說內容離經(jīng)叛道,天理不容,并威脅喬治如果要出版的話就不能再呆在學校。出于對權勢的考量,喬治最后放棄了小說的出版,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名默默無聞的歷史教授。在劇中有一幕喬治與尼克交談,談到如何在學校晉升時,兩人都談到了一條“通往權力之路”,而尼克為了“接管學院事宜”采取的方式就是跟學校高層領導的妻子睡覺,其中也包括了瑪莎。
這兩對夫婦可以當作是當時美國現(xiàn)代社會欺騙婚姻和無子婚姻的代表,在劇中他們的婚姻也并不幸福。喬治和瑪莎之間的“性別大戰(zhàn)”是戲劇中長久的主題,從阿里斯托芬的《呂西斯特拉忒》到莎士比亞戲劇《無事生非》都討論了男女性別權利的劃分,但喬治和瑪莎并不像前文提到的那樣,他們在婚姻中的角色是歇斯底里的。他們用尖銳的言語侮辱對方,從而掩蓋住自己的真實意圖。而喬治和瑪莎的名字也剛好對應了美國第一夫婦,喬治和瑪莎·華盛頓夫婦。阿爾比給這樣一對歇斯底里的夫婦以第一夫婦的名字命名,表達了他對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美國理想的不屑一顧與嘲諷。
而無子婚姻也體現(xiàn)在兩對夫婦身上,喬治和瑪莎本身無子女,但兩人卻達成共識,幻想有一個在外地的兒子,而哈尼也是用“假懷孕”騙得尼克與她結婚。阿爾比甚至諷刺地提及“孩子”這個隱喻,只有在提及“孩子”的時候,喬治和瑪莎才能像正常夫妻那樣互訴衷腸,模仿孩子的語氣跟對方說話。阿爾比用“孩子”來暗喻哈尼才是幼稚的孩子,她拒絕生孩子的理由正是由于她拒絕長大,拒絕面對現(xiàn)實。
阿爾比批判了美國夢的組成部分:婚姻、孩子、成功、財富等等。他認為這些價值觀已經(jīng)空無一物,導致了無愛和無子婚姻、失敗的事業(yè)以及病態(tài)的追名逐利。物質主義、功利主義的橫行讓社會的價值觀轟然倒塌,在阿爾比看來整個社會準則已然崩潰,人人自危。喬治瑪莎和尼克哈尼夫婦是整個社會生態(tài)的縮影,作者以點帶面反映出了當時美國社會的眾生相,在他看來就是一片荒漠。
社會生態(tài)的衰退必然會影響到人的精神世界,盡管物質生活十分富足,卻不能抵擋人精神世界的貧瘠。在現(xiàn)實的打擊下,人們的生活失去了樂趣,用幻想、酗酒、挑逗、玩游戲來逃避現(xiàn)實,這就是精神的荒漠化。而主角之間空洞的言語和心理暴力使得溝通難以為繼。
在劇中,阿爾比著力描寫了喬治瑪莎夫婦沉溺于幻想及幻想的破滅。他們的共同心愿就是喬治可以接管歷史系從而一步一步接管瑪莎父親的職位,可是事與愿違,喬治只能當一名不得志的歷史系教授。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喬治瑪莎選擇用酒精麻痹自己,用游戲來互相侮辱對方,瑪莎通過主動勾引尼克來報復喬治,甚至幻想出一個綠眼褐發(fā)的兒子來自我安慰。
在劇中第三幕,隨著現(xiàn)實和幻想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喬治當著大家的面宣布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死去,這引起了瑪莎極大的憤怒,因為他們的婚姻甚至是瑪莎的人生都靠著這個幻想中的兒子維系。她拒絕承認這一事實,即這個所謂的兒子一直以來都是活在她和喬治的幻想中而現(xiàn)在這個“兒子”要被喬治親自毀滅。而喬治宣布“兒子”死訊的那刻也表明了喬治已經(jīng)放棄沉湎幻想決定面對現(xiàn)實。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絕望,在這里現(xiàn)實被絕望所籠罩,喬治瑪莎夫婦已經(jīng)徹底向現(xiàn)實屈服,等待他們的只能是更灰暗的明天。值得一提的是,與幻想相反,現(xiàn)實也讓人吃驚。主角表現(xiàn)出的性格特征也與自己相去甚遠。言語粗魯、咄咄逼人的瑪莎其實內心非常脆弱,是最需要關心愛護的對象。而看起來不占上風的喬治最后通過宣告“兒子”的死訊奪回了對自己和瑪莎生活的控制權?,F(xiàn)實的慘痛迫使人們創(chuàng)造幻象來抗拒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太過沉重讓人無力承擔。阿爾比在訪談錄中坦陳,他堅信自己的劇本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相反的觀點,幻覺是假象,人若是要作為完整的人生存,必須要丟掉一切虛幻。阿爾比力求通過描述喬治、瑪莎夫婦的現(xiàn)狀來提醒讀者,沉溺與虛假的幻想會使人潦倒。
精神荒漠化不僅麻痹人的內心世界,也會讓人與人的溝通僵化。在劇中四位主角都在不同程度地嘗試與對方進行深度溝通,卻無人成功?,斏c喬治溝通的方式就是相互羞辱和刻薄言語對峙,這使得他們的溝通十分困難,最后達成的共識也十分有限。但這與尼克哈尼夫婦相比又相對真誠一些,因為尼克哈尼夫婦的溝通只停留在表面,而兩人又互相隱瞞,尼克背著哈尼試圖勾引瑪莎,而哈尼也背著尼克偷偷采取避孕措施防止懷孕。主角之間的溝通也十分拙劣,喬治憑借自己的口才通過各種方式挑釁瑪莎,甚至在開頭用文字游戲來調侃頭回拜訪的客人。盡管喬治巧舌如簧,但是僵化的內心使得語言十分蒼白無力。而暴力也始終出現(xiàn)在喬治和瑪莎溝通的過程中,通過他們的拳擊戰(zhàn)、喬治的假來復槍,借助暴力來威嚇羞辱對方。同時心理暴力也是他們溝通的方式,這在兩人貫穿全劇的謾罵中可以得到佐證。
在《誰》劇中,阿爾比刻畫了兩對絕望、悲傷,對未來毫無希望的夫婦,通過他們的精神困境展現(xiàn)了當時的美國社會。他描繪了一個當所有理想被毀滅,希望不復存在,只有悲涼氣氛籠罩的社會。雖然在戲劇中這種效果被有意識地放大,但這種人與自然關系的割裂導致人精神家園的疏離是顯而易見的。在訪談里阿爾比表示,自己就像一個舉著鏡子的人,把社會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展現(xiàn)給大眾,如果觀眾不樂意看到,那就去改變現(xiàn)狀[4]34。在表現(xiàn)普通民眾生存困境的同時,阿爾比深刻地揭露社會的丑陋現(xiàn)象,既表現(xiàn)出存在主義的生存痛苦,又尚未逃離社會批判的范疇,使其作品中的批判性與創(chuàng)作性并重,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從古到今,人類的生存都無法逃離自然而獨立存在,自然是人類的棲息之地,是人類的庇護之所,更是人類的精神樂土。自然的缺失必然導致社會的衰退、精神的缺失。在《誰》里,自然無疑是缺失的,人與自然的平衡被打破,導致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疏離。在自然界科技與自然的不和諧,在社會中扭曲的價值觀和割裂的夫妻關系,在精神世界荒漠化與溝通無能化的前提下,主人公喬治與瑪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態(tài)困境。而他們作為當時社會的中堅、中產(chǎn)階級的代表,其生存境遇不僅僅反映自身,也投射出當時美國社會大環(huán)境下的生存困境,更折射出作者對上世紀60年代普通民眾生態(tài)困境的憂慮。
阿爾比作為一名批評家,尖銳地指出了當時美國社會所存在的問題,并在三個層面均有所涉及,反映了他對所處時代的美國社會生存境遇的擔憂。但稍許遺憾的是,阿爾比激烈地抨擊了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出現(xiàn)的問題,卻未能將導致生態(tài)危機的源頭,即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包含進去,使得劇中的生態(tài)呼吁略顯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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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秀麗]
2016-10-15 作者簡介:王秀銀,男,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楊 琳,女,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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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7)02-004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