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長得很漂亮,舞跳得很好,用我媽的話說:范兒正,舉手投足都很好看。那時的我腿長,細高,圓圓的額頭和小圓臉兒特別上鏡。我是校舞蹈隊的臺柱子,獲了很多獎。
也不知道為什么,長得漂亮和會跳舞,成了短處。如果別的同學忘了帶作業(yè),就只是會被普普通通的批評一頓而已。如果我忘帶了作業(yè),老師會說:“你就一門心思跳舞去吧!和繡花枕頭有什么兩樣?跳舞?你還‘跳六呢!浮躁得要飛上天啦!是吧同學們?”然后就是全班同學都隨之起哄大笑。我自尊心很強,不輕易認慫,再崩潰,也要像是無所謂一樣的笑笑。
直到有一次,我繃不住,哭了。也就是,我崩潰了。
那一天,我在學校舞蹈室里排舞,門被班長突然推開,她難掩興奮,“你快回班,班主任有請!”我讀出了她表情里的意思,暗暗覺得大事不好。
回到班里,老師問我:“你作業(yè)交了嗎?”
我答:“交了……吧?!?/p>
老師又說:“你交了……吧?還‘吧?撒謊!你來講臺上找找,都在這里了!看看有沒有你的!”
我就去找。在眾目睽睽下,一份一份地翻作業(yè),看著作業(yè)本上的每一個名字……看到最后一本,也沒有我的。
就在我找作業(yè)的同時,班長和幾個“熱心”同學一起在翻我的書包。他們把作業(yè)本翻出來,大喊:“老師!作業(yè)在她書包里!她根本沒交!”他們眼睛里透出興奮,像獵人用槍瞄準了獵物一樣充滿期待。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流下淚來。因為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話,同學們和老師一起,笑嘻嘻等我回應——有好戲看了!
我說:“我,記得交過了,看來是記錯了?!?/p>
老師說:“還哭?交作業(yè)不及時,眼淚來得倒是及時。同學們,這就叫‘鱷魚的眼淚!”
然后,她向同學們科普了一下何為“鱷魚的眼淚”。
我不得不轉(zhuǎn)學了。到了新的學校,老師看我像個跳舞的樣子,勸我進校舞蹈隊。我說,我不會跳舞,堅決不進。跳舞,就像我莫名其妙長出的一條尾巴,被大家揪著。
其實我小時候?qū)W習也挺好的,就因為我跳舞更好一些,所有有意無意的缺點和錯誤就都被放大了,受到這樣的歧視,這何嘗不是一種霸凌?
記恨嗎?其實早就不再記恨了。我也知道,在一個老師的職業(yè)生涯中,她也會不斷地反省,她那時也只是個三十多歲的成長中的人。
上了高中,開學的第一次家長會,班主任特意把我媽留下來,很嚴肅地說:“聽說你孩子每天洗頭?實在是太過分了。你想想啊,一天洗頭用二十分鐘,三天就是一個小時。一個月,浪費在洗頭上的時間就是十個小時。一年,一百二十小時!別人拿這一百二十小時學習,她拿這一百二十小時洗頭!成績差距就會拉開了,多可怕?。 ?/p>
我媽目瞪口呆,回家后對我說:“我看你老師頭發(fā)油油的,衣服上也有油漬,我就沒說什么。如果有一天你不是她的學生了,我再遇見她,一定得告訴她:我女兒沒什么問題,倒是你,該注意一下形象?!?/p>
高中畢業(yè)很久之后,我媽告訴我,當時我班主任還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告訴你女兒,也別太拿自己當盤兒菜了。我看她穿衣打扮什么的,比一般孩子搭配得好一些,可見她在這上面花心思太多。”高二時,在我媽力主之下,我換班了。我媽說,如果不換班,老師給我穿小鞋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她的偏見已經(jīng)很深,不可扭轉(zhuǎn)。
想來,校園霸凌這種事,如果老師存心欺負某個學生,那絕對就是這個學生的噩夢。
再說一件發(fā)生在我同學R身上的事兒。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班這位女同學R有白癜風,她的手上有一塊白斑,很刺眼。加之她是我們班成績最差的,簡直滿足了受歧視的所有必要條件。
有一次小考,她分數(shù)又墊底兒了。數(shù)學老師讓R拿著試卷蹲在教室后墻,整整一節(jié)課。下課之后,老師把她叫到黑板前面,大聲斥責,用試卷抽打她,并大聲質(zhì)問,試卷上的題目為什么答錯。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她如果知道自己為什么答錯,基本也不會考最后一名了。
R木呆呆地垂著頭,垂著手,萬念俱灰的眼神盯著地面。老師怒不可遏地反復責問,換來R反復的沉默。這沉默使本來就在盛怒之下的老師發(fā)了瘋,她揪起R的頭發(fā),把R的頭狠狠撞向黑板的粉筆槽。R的眼淚和鼻血一起橫流,看上去既恐怖又可憐。同學們四散開來,圍著老師和R站成了一個圓圈。老師說:“她有白癜風!你們離遠一點!不要沾上她的血!會傳染的!”
九歲左右的孩子很容易被煽動,隨著老師的號召,很多人紛紛疏遠她,嫌棄她,甚至羞辱她?,F(xiàn)在回憶起那個場景,還覺得異常慘烈,不寒而栗。
其實,R在整個小學階段一直在遭受這樣地獄般的折磨。她的確學習不好,她的確有當時無藥可醫(yī)的白癜風,她也的確在這樣的歧視和羞辱里,一天天地越來越呆滯。我們那個數(shù)學老師一直帶我們班,一直到小學畢業(yè)。
現(xiàn)在想起來,R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小姑娘,我有很多次和她結(jié)成一幫一對子,給她講題,還教過她吹豎笛。她說話聲音很好聽,眼睛亮亮的。我真想穿越回去,抱住那個正在哭泣的、流著鼻血的孩子,帶她走,離開那些歧視。我還想告訴那位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她沒有權(quán)力這樣傷害一個孩子,哪怕她成績最差。我還想去教委投訴,這樣一個老師,常年在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她應該被停職。
如今我也當了一個小小的培訓機構(gòu)的老師。也正是由于我經(jīng)歷的這些,當我面對學生的時候,總會特別的小心,特別的謹慎,特別的尊重。寬容,是一個教育者最應該具備的品德。
如果遇到我實在搞不定的、實在不喜歡的孩子或者家長,我選擇忽略。畢竟我是在為自己打工,我不喜歡的人,我還是可以選擇不交往。但是我沒有立場去傷害誰,這是底線。
默默的,為所有受到過霸凌的孩子祝福,祝福孩子們和已經(jīng)長大的這些孩子們都能從霸凌中反證美好,有力量反省自我。
不去恨誰,也不把陰影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