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
今年寒假很長,一個月的時間,我的所有中國同學(xué)都回國了。老爹有15天來美的探親,另外的15天,獨自飛坦帕去懷舊那個四年前的高中。
飛機上寫了這些矯情的話抄給老爹:
又是一個人的飛行/ 四年前和老媽降落這個機場/ 20個小時飛行和轉(zhuǎn)機/ 迷迷糊糊/ 記得底特律在下雪/ 坦帕在下雨/ 飛機上看坦帕灣/ 一個一個孤單的小水洼/ 兩年半/ 有哭有笑/ 有苦有樂/ 有愛有委屈/看著以前的自己/感慨萬千/ 滿滿的懷念/ 從剛過16歲生日的小女孩/ 變成過了20歲生日的大女孩/ 很少人懂坦帕的兩年半/ 現(xiàn)在/ 氣流顛簸/天空湛藍(lán)/泛著金光的海/ 我是非常念舊的/ 以前是/ 未來也是/ 牙齦昨晚腫了/ 耳朵不舒服/ 嘴巴不得勁/ 挺好/ 不用一個人想辦法了/ 因為/ 老爹來了
全程照顧在美國的老爹很累。老爹總想弄明白我在和其他人講什么,想弄明白他看到的任何東西,想用他的思想和美國的現(xiàn)實“接軌”。雖然是晚餐時間,在24小時的早餐連鎖店,你要給老爹解釋為什么這里沒有啤酒喝;在西雅圖的派克市場,那個號稱全美最老資格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有家中餐門頭店在賣大個肉粽,還賣菜包子,隔壁不遠(yuǎn)就是全球第一家星巴克,貪吃的老爹,吃得稀里嘩啦的,一看就一老中國;路過特朗普大樓一定要進(jìn)去看究竟,走到第二道門,人家就擋了駕;走加州一號公路,纏住每一處景點都下車看,看得癡迷不已。拍照片沒有正經(jīng)型,沒有準(zhǔn)備動作不分好孬,既拍圣誕裝束的特朗普大樓,也拍大樓斜對面骯臟的街道,全逮進(jìn)鏡頭,走了四個州,老爹大概拍了上萬張照片吧。在洛杉磯中國城餐館,看見滿眼中國人,就念叨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感情,等熱臉貼一涼腚上之后,很是郁悶了一個多時辰,多么奇怪的想法,這年頭怎么會有他鄉(xiāng)遇故人這種夢想?老爹把自己鎖在自個兒的世界里大概是太久了。
晚上老爹一個人跑到芝加哥大街上溜達(dá),“謀殺之都”啊,2016年一年芝加哥因為謀殺就死掉了762人,紐約和洛杉磯兩個全美排名第一、第二的城市加起來,也趕不上排名老三的芝加哥,兩天死一個,中槍的就有4300人。不是說滿大街罪犯,碰上一個就是不得了的事。前幾天特朗普在推特上向芝加哥市長喊話:還能把治安鼓搗好嗎?弄不好交給聯(lián)邦來辦啊。要不是本姑娘通過手機把迷路的老爹導(dǎo)回來,不定出多大事兒,看見老爹拎著從芝加哥第一家麥當(dāng)勞買的巨無霸晚餐,你還真對他沒了脾氣。跟著老爹旅行,一定有插曲有故事,搞事情的老爹在高速路上變車道從不打車燈;主干線上就敢倒車,車屁股一下子頂在人家車的前臉子上,還一臉無辜狀;在超市買東西,攬到懷里愛吃的食物中居然有專供寵物倉鼠吃的堅果?;貒R上要登機了,手里還沒有座位號;人回到了中國,行李卻落在了美國。
寒假飛了14000公里,車開了2300公里,跑了四座大城市、一座小城市。西雅圖,太多次來,很能下雨,老爹前后兩次過西雅圖,天居然藍(lán)得晃眼;畢業(yè)可以在這找工作,離中國的家最近、最快;喜歡的美劇《實習(xí)醫(yī)生格雷》在這兒拍的。雪后芝加哥,冷得怕人,風(fēng)城的冷風(fēng)真是很不友好,海軍碼頭空空落落的游人;從林肯公園看密歇根湖,湖藍(lán)天藍(lán)雪白,干凈壞了;老爹擰著要坐芝加哥的地鐵公交車,撿了一樣滿足了,都是不安全的地方啊。舊金山是一個充滿自己風(fēng)格的城市,來多了就沒有了好奇,花街啊金門大橋??;在舊金山你必須乘車邊走邊看,看那些跨海大橋,看在城市邊上的伯克利大學(xué),老爹不停在拍學(xué)校那些像古跡一樣成堆成堆的參天大樹,好像學(xué)問全在那些樹上。
之前覺得洛杉磯破破爛爛的、很臟,和佛州差太遠(yuǎn),現(xiàn)在感覺好起來,真正的大城市,給人不像在美國倒像在國內(nèi)的感覺,到處是中國人、中國餐館,美國人倒是稀少起來。越來越喜歡洛杉磯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電影《速7》的起源地,有街頭賽車文化。去了小鎮(zhèn)圣塔巴巴拉,也去了那個粉絲們惦記的Guru披薩店,還有保羅·沃克的家。一直很想來看看他,越走越近才發(fā)現(xiàn)越不真實。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會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呢,《速7》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不管大熒幕還是現(xiàn)實生活,總以為他人還在。天使一樣的男人,非常善良陽光。那個小城市,我的尤金我的大學(xué),老爹呆了一天兩夜,老爹說說唄。非常留戀和老爹一起收拾屋子到三更半夜的感覺,老爹用吸塵器吸地毯時,已經(jīng)下半夜兩點鐘,好擔(dān)心把樓下給吵醒嘍。
開著車,像帶著一個小家在到處跑,喜歡公路旅行的感覺。在尤金的那個傍晚,突然就有了去尤金海邊的念頭,來回300多公里,全是山路,回來還要摸黑跑上好大一截,想法真得很野。真就去了,全程風(fēng)景真正像制作出來的一樣,失真一樣的好看,山路不斷轉(zhuǎn)彎你就不斷駛進(jìn)更有味道的畫面里。去年走佛州一號公路,今年是加州的一號公路,美國如果拿出兩條最美的公路,去參加世界前十排名,大概也就是這兩條了。太平洋和洛磯山擱在一塊,有了這條陽光下的海岸線,美景擠爆了,老天爺太寵加州。老爹還記得車走在一號公路時你說過的話嗎:感覺如此松弛如此沒有壓力,生活還可以有這樣的過法。
老爹需要出來多走動一下,和我們的世界太脫節(jié),是不是從自己的世界一走出來,就有些智障。做個黑戶留在美國吧,很心疼那個壓力下整天皺皺巴巴的小老頭,不愿意老爹回去,不想老爹把自己分成幾份那樣不停忙活,總是怕讓別人失望,卻從來不擔(dān)心自己對自己的失望。這個寒假,看到了一個被解放的老爹、一個舒展開了的老爹,能保持住嗎?
下面的話捎給老媽:10天租車費花了1050刀(美元),10天的加油不到200刀;最貴的住宿是萬豪酒店,每晚237刀,最便宜的在西雅圖機場“睡眠”酒店,70多刀;最貴的一頓飯,在西雅圖184米太空針?biāo)铣缘?,吃進(jìn)200多刀,圣誕節(jié)嘛,最便宜的晚餐是在超市買蔬菜水果,回酒店大嚼,就10幾刀。給老爹買了我們一起看中的鞋和他自己看中的燈芯絨褲子,還買了他要給他的同事一人一份的禮物,十幾個同事啊,不知道海關(guān)會不會難為他。還給尤金的家買了窗簾衣架,買的燈豪華極了,都不敢全開,還有面包機。一路上收獲的全是經(jīng)驗,全方位地鍛煉了我的能力,包括理財能力。
——愛你的小瘋丫頭
小丫頭:
在美國,半個寒假整個白“吃”,沒有語言,除了看熱鬧,全憑丫頭帶著走。
美國的丫頭。在美國的丫頭,給老爹做了一個非常詳細(xì)的紙上安排,告知老爹如何從北京趕到芝加哥,同來接機的她匯合。登機部分是這么囑咐的:1.國際航班要提前3個小時到達(dá)機場,到機場首先找United Airline (美聯(lián)航) ,找不到就問;坐大巴是從樓下上來,坐出租車會送到相應(yīng)的門口;2.找到美聯(lián)航柜臺,換登機牌辦行李托運,工作人員都是中國人,問什么回答什么就好;旁邊有自助換票機,不要去。3.換完登機牌,去找“港澳臺國際出發(fā)”,很久之前你和老媽送我和凡尼的那個地方,然后跟隨人流坐小火車。4.從小火車下來,繼續(xù)跟隨人流去過邊檢,這里依舊是中國人提問題,如實回答就好,遞護(hù)照的同時要把機票給他。5.過了邊檢立馬過安檢,不能有水,脫外套,褲口袋里不能有東西。安檢可能會非常狼狽,沒關(guān)系,每次我都和逃難一樣。6.過完安檢后按照機票上的信息尋找登機口,找不到就問。7.登機牌顯示你登機先后的隊伍號,排在你的隊伍里登機,進(jìn)入機艙找到自己的位子,大件行李放在頭上的箱柜里,小件放在前面的座位底下,如果上廁所一定要拿著座位下的包去。8.飛機會提供飛行13個小時的餐食和飲料,一般都非常難吃,會有說中文的空乘,如果沒有也沒關(guān)系,我列了中英文餐飲對照列表(略)。9.填報海關(guān)申報單,要中文版的表格,沒有中文版,按照我翻譯的樣表對照著填,如實寫就好(樣表略)。
按照機票上登機口E30,老爹終于坐到了指定登機口附近的座位上,時間還早,老爹沉在自己的書里。周圍乘客在逐漸增加,一個印度人跪在椅子上吃面,臟兮兮的牛仔褲兜住大半個屁股,還有一群說英語的孩子穿著夏天的短褲短衫,在地上跑來跑去。不知道究竟又過了多久,丫頭發(fā)來短信說,登機口改為E29,老爹扔下書,跑到E30屏幕跟前看,果然改了地方,手機上顯示丫頭那當(dāng)?shù)貢r間已經(jīng)是凌晨下半夜一點鐘,真不知道丫頭在美國怎么發(fā)現(xiàn)改了登機口的。人們已經(jīng)在E29排隊登機。
在美國,常常是我站在一個角落,看丫頭在忙:去郵局給在佛州的鞠阿姨寄最新的全年《祝你幸?!冯s志;給在中國的奶奶寄圣誕賀卡;辦理租車手續(xù),在加油站給車自助加油,在超市買晚上回酒店吃的蔬菜水果,在藥店買治嗓子疼的藥;在無數(shù)摩天大樓的犄角旮旯,找到請老爹去吃的粵菜館子,仔細(xì)核算飯后的小費;每天回到酒店,會從大堂取來當(dāng)?shù)氐某鞘械貓D,標(biāo)出今天的路線和自己知道的城市故事,然后捋一遍明天的行程;當(dāng)然還有趴在微信上問姥姥的病情。領(lǐng)著老爹走她熟悉的世界,松手就意味著把老爹給整丟了,所以在芝加哥,老爹一個人跑到大街上,才會那么著急。通過丫頭的解釋翻譯,這個世界的喧囂、時尚和眼花繚亂才變得易于接受。
丫頭在美國的家。丫頭的尤金多雨,雨很綿,兩晚一天的尤金全是濕漉漉的,路上的行人連帶丫頭,卻沒有幾個打傘的,見雨不怪。丫頭行李沒有放下,就拐彎去同學(xué)那兒給“小爺”貴賓喂打蟲子藥?;氐郊揖兔χ鴵Q床單枕套,給老爹準(zhǔn)備一個安睡的窩。屋子里沒有掛衣服的家什;除了桌子上的臺燈和床前燈,整個屋子籠罩在暗影里;百葉窗兜不住光,每個早晨都在打擾賴床丫頭的好夢。衛(wèi)生間始終躲藏著一個隨時襲擊丫頭神經(jīng)的巨大蜘蛛,從照片上看真得很大,爬起來實在驚人得快,丫頭每次進(jìn)衛(wèi)生間,要先探頭查看這個“恐怖分子”是否現(xiàn)身,然后用廁后快閃。爺倆去超市,買回來衣架、三盞一體的巨亮立桿燈、布衣窗簾,還有專門殺蜘蛛的噴霧劑。
書桌仍然像在家里,遭了劫一樣亂,墻上的粘貼板上有一句話:“離回國大概還有八個月,想不想讓人看見一個不一樣的你?!闭迟N板上還有要交房租水電費的提醒以及諸多要辦的事項;沒有晾曬衣物的地方,只有烘干機,烘干機發(fā)出轟鳴聲和嗆人的小熱浪;四個爐頭的電磁爐,很夸張地擺在廚房當(dāng)中央,更夸張的是那個消毒碗櫥,鍋都可以塞進(jìn)去;冰箱里裝的全是速食品,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碗櫥里裝滿了袋裝泡面和咖啡;“小爺”的臥具和食物,放在客廳兼餐廳兼起居室的最顯眼處,“小爺”玩的、用的一應(yīng)俱全,看得出“小爺”是你們的最愛。
吃,會如此熱鬧。人一到芝加哥,丫頭帶老爹去吃厚底披薩,等座位的小門廳里已經(jīng)有三家。餐館擁擠吵鬧得不行,全是吃的熱情,穿短袖紅衫臂上刺紋身的一個壯女,托著剛剛出爐很沉的披薩鐵鍋,穿行在昏暗狹窄的走道之間。一個挽簪留標(biāo)志胡子戴眼鏡的老男生在伺候我們,臉上堆著擦不掉的職業(yè)微笑。吧臺里面的老板娘,在調(diào)制客人要的酒,動作漂亮干凈。緊緊靠著我們的隔壁桌上,四個韓國人圍著一個大盤子,大盤子中間是一塊小蛋糕,小心翼翼地吃著。天花板上吊著很低的三翅電扇,人站起來就會刮到腦門子的那種。披薩餅的西紅柿汁,弄了老爹一下巴,老爹讓丫頭要餐巾紙,丫頭指一指老爹懷里的那張硬括括的潔白餐巾,不知道西紅柿汁蹭到上面要費多大工夫洗,擦個下巴的動作實在闊氣。有勁兒的鮮啤酒很快使老爹的臉熱起來,整個人一下子就和這噪雜熱鬧喧囂混同在一起。厚底披薩遠(yuǎn)不如濟(jì)南的米飯把子肉來得痛快。
丫頭帶著老爹邊走邊吃,在洛杉磯的小東京吃日本面,在舊金山漁人碼頭吃加州獨有的漢堡,在蒙特雷的碼頭吃螃蟹,在圣路易斯吃澳比斯保的壽司,在環(huán)球影城老爹吃下一整個的火雞腿。圣誕節(jié)那個晚上,在世博會地標(biāo)太空針?biāo)院啦?,眺望沒有多少過節(jié)氣氛的西雅圖夜景;當(dāng)然還有波特蘭的紅茶館,丫頭和同學(xué)常聚的那家中國餐館,大排檔的規(guī)模,端來一個盛著米飯的煲,飯盡著吃,有了筷子有了牙簽有了滿屋子的中國話,也有了愛搭不理愛吃不吃和一邊吃一邊在你腳底下掃地的習(xí)慣,飯菜的中國味兒地道極了。最開心的是丫頭宿舍那頓飯,高高的長條吧臺桌割出來一個廚房,給丫頭做蛋炒飯,看丫頭坐在高腳凳上捧碗往嘴里扒。
風(fēng)景之外的故事。爺倆凌晨離開芝加哥的酒店去機場,在路上丫頭突然記起,忘記給大堂幫著叫出租車的伙計小費了,到了機場丫頭拿出5刀,拜托出租司機給捎回去,看著丫頭把一種誠信交到了那個黑人司機手里,老爹疑惑不已。在洛杉磯的中國城吃晚飯,很晚的一頓晚飯,老爹想看中國城,就開車趕了過去,飯后結(jié)賬42.5刀,不能使用銀行卡,被要求交現(xiàn)金,告知我們隔一條馬路有自助銀行,那個中國面孔的服務(wù)生,普通話說得好,老爹聽得懂。這在美國是個很奇怪的要求,因為路邊交停車費都得對著個鐵柱子刷卡。丫頭錢包里僅有40刀現(xiàn)金,我對服務(wù)生說,這么晚我不放心讓女孩子一個人去自助銀行,而我對使用美國自助銀行是真正的白癡,能不能先留下這40刀,然后我陪女兒去取錢。在路口人行道等紅綠燈時,老爹無意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服務(wù)生在不遠(yuǎn)處跟著我們。我們?nèi)×?0刀,自助銀行收手續(xù)費2刀,回到餐館補齊2.5刀。故鄉(xiāng)人2.5刀的誠信沒有給我們,端著他鄉(xiāng)遇故人念頭的老爹,被不信任的故鄉(xiāng)人“打”了一個滿地找牙。當(dāng)時的丫頭輕輕地送了老爹一句話: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念頭,故鄉(xiāng)和故人都是哪挨哪啊。
再過去多少年,說起爺倆這次美國的半截寒假,會不會蘸滿許多感情去回憶。其實,在西雅圖的機場,一個飛尤金一個飛北京,這難纏的感情已經(jīng)化作一串串眼淚,滑落在丫頭的臉上。
孩子大了,爹媽就老了。
把下面的三句話捎給一個叫安小ber的丫頭:每天的咖啡有些甜了,好像有研究說甜是一種毒品;每天的覺睡得有些晚了,好像有研究說缺覺是一種慢性自殺;每天的飯菜肉有些多了,好像有研究說每天肉的進(jìn)食量不應(yīng)該超過75克,而蔬菜要超過500克。
——愛你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