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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與官僚制

2017-04-04 13:17:07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年1期
關鍵詞:官僚卡夫卡城堡

洪 濤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

HONG Tao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 Public Affair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政治學研究

卡夫卡與官僚制

洪 濤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

卡夫卡是官僚社會這一人類前景的深刻啟示者。他的小說(特別是《審判》和《城堡》)以官僚制為題,卻并非一般地描繪官僚組織的活動或所謂官場現象,而是揭示了現代官僚統(tǒng)治與現代精神之間的內在關聯。本文通過對其小說的分析,指出官僚制的活動方式是:以現代自然科學式的“監(jiān)視—記錄”為基本原型,官員乃是一種“社會—科學家”,在權力的作用下,他們的書寫(調查、記錄、指令)被當作社會事實或現象的“源頭”或“本體”。以書寫為權力運作之基本方式的現代官僚制,一方面與現代自然科學的世界觀關系密切,另一方面也大大得益于自15世紀后半葉開啟的書寫時代??ǚ蚩ㄊ亲浴短眉X德》以來作為一種反書寫的書寫的現代小說精神的傳承者。生活于20世紀前期的卡夫卡對在官僚書寫全控制之下的小說及其他類型私人書寫的危機有著清醒的意識。他的書寫(小說、日記、書信)乃至他的整個生命活動,都可以被看作是對這一危機——其本質為人的精神危機——的回應。顯然,這是一個關涉到在官僚組織和科學技術雙重控制之下的人的真實生活是否可能的根本問題。

卡夫卡 官僚制 書寫 私人書寫

(一)

官僚制是《審判》、《城堡》的一個基本主題。奧斯丁·沃倫說:“卡夫卡的小說可以看作是為官僚制度描繪的滑稽諷刺畫?!?葉廷芳編:《論卡夫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85頁。喬治·斯坦納說:“《審判》的故事核心描繪了一個心狠手辣但終究無能為力的官僚階層。這部小說是關于官僚作風的惡毒神話,有著狄更斯《荒涼山莊》的影子?!冻潜ぁ凡恢皇菍W匈帝國官僚封建主義的辛辣寓言,而這種諷刺是含蓄的?!ǚ蚩ú粌H繼承了狄更斯扭曲意象的大師手法,而且遺傳了狄更斯對來自官僚機構和工業(yè)生產線的隱秘暴力的憤怒?!?喬治·斯坦納著,李小均譯:《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7頁。

毋庸諱言,卡夫卡是官僚制問題的專家。在卡夫卡就讀于布拉格卡爾德文大學期間的1904年,阿爾弗雷德·韋伯(馬克斯·韋伯之弟)到該大學教授國民經濟學。兩年后,卡夫卡通過了包括這位韋伯在內的考官們的面試,獲得法學博士學位。韋伯兄弟在20世紀前20年中持續(xù)關注正在全球范圍內展開的官僚政體,做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ǚ蚩ㄔ诖髮W畢業(yè)后依然關注韋伯的研究。*參見彼得-安德列·阿爾特著,張榮昌譯:《卡夫卡傳》,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年。他的有關革命之后必將降臨一個官僚社會的看法,與馬克斯·韋伯如出一轍。*在與雅諾施的談話中,卡夫卡說:“這些人那樣自信,情緒那樣好。他們控制了街道,以為就控制了世界。其實他們錯了。秘書、官員、職業(yè)政治家已經在他們后面窺視,他們全是現代蘇丹,工人是在為他們開辟上臺的道路。”“洪水越向四周擴大,水就越淺,越渾。革命蒸發(fā)了,只留下新官僚體制的泥漿。束縛人類使其受苦的鐐銬是辦公紙做的。” (卡夫卡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卷5,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19、420頁)

不僅如此,卡夫卡長期任職于波希米亞王國布拉格工人意外事故保險協會。這是一個半官方機構,職員享受國家公務員待遇。可以說,卡夫卡本人是一位職業(yè)官僚,平野嘉彥說他“至少到腰部以下全泡在奧地利的官僚制度里了”,*平野嘉彥著,劉文柱譯:《卡夫卡——身體的位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3頁。也并不過分。至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卡夫卡為協會所寫的大量工作報告。

不過,卡夫卡在小說中并不直接展示他所具有的有關官僚制的無論在理論還是在實踐中所獲得的專業(yè)知識。學者看待事物,有時因刻意尋求面面俱到而流于表面,小說家的一個好處在于可讓讀者隨小說人物的腳步,深入事物的內在肌理,盡管未必包羅萬象??ǚ蚩ㄐ≌f主人公的一種功能正是“不自覺地揭露了這個社會的隱秘結構”,*漢娜·阿倫特:《弗朗茨·卡夫卡:一次重新評價——寫于卡夫卡逝世20周年之際》,載陶東風、周憲主編:《文化研究》第7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2頁。也就是隱藏在表面的、正式機構之下的社會內在權力結構。在《審判》和《城堡》中, K這個一開始甚至有點天真的人物,讓官僚制的諸種面相、尤其是其隱秘核心,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自然地呈現于讀者面前。這是學者的高頭講章和教科書難以做到的??ǚ蚩ㄔ谛≌f中對官僚組織及其運作的觀察獨特,細致入微、鞭辟入里,很大程度上應當歸功于他作為一位偉大小說家的眼力。

卡夫卡的小說并不一般地描寫官僚組織本身,甚至也沒有像巴爾扎克(如《公務員》)那樣描摹官場生態(tài)。他刻畫的是現代人生活的一種深刻體驗;用本雅明的話說,就是完全受制于一個神秘莫測和莫名其妙的龐大的官僚體系的體驗。*本雅明著,王炳鈞、楊勁譯:《經驗與貧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83頁??ǚ蚩枥L了官僚政體原則在生活的所有方面被全面模仿和復制的狀況,以及官僚制精神對人的靈魂和精神世界的無所不在的影響。他的著力點不在“組織”,而在“社會”:一個官僚化了的社會。昆德拉視卡夫卡為抓住了人類社會活動官僚化傾向的“第一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著,孟湄譯:《小說的藝術》,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第105頁。是非常恰當的。

在卡夫卡小說中,官僚組織無往而不在?!秾徟小烽_場就在K的私人寓所中,呈現出一個金字塔形的官僚等級組織:一個監(jiān)督、兩個看守、三個年輕同事,暗示官僚組織可以在任何情況下被建構或復制,并能隨意地將任何人吸納其中。在早兩年寫成的《變形記》中,薩姆沙變形為甲蟲躲在家中,但是,他的家庭卻官僚組織化了。不同于教科書中正統(tǒng)官僚制理論著眼于正規(guī)、固定的官僚組織,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官僚組織是流動的,可隨時隨地建構于任何一種人群之中;官僚機構常常是模糊的、曖昧的,有時像是正式的組織機構,有時又像是一些冒牌貨。在卡夫卡看來,官僚機構可以是固定的、正式的政府組織,也可以是由那些充斥著“官僚心態(tài)”的、“官僚化”了的人所組成的任何一種固定或臨時的組織。

“三”,是卡夫卡小說中關于官僚制組織原則的一個重要意象。三人成眾,不過,在卡夫卡筆下,這個“眾”意味著一種將個體祛除個性并使之融于機器的組織形態(tài)?!秾徟小奉^章,對K被捕時露面的三個銀行職員,卡夫卡描寫道,是如此雷同、“沒有個性”、“貧血”;*卡夫卡著,孫坤榮、黃明嘉譯:《訴訟·美國》,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1、46頁。組合為“三”,意味著自我的個體性和主動性的喪失。在頂樓法院辦公室中,K被一男一女夾著送出辦公樓,“他們正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子向前走著,可他沒有同他們一起邁步,因為他幾乎是被他們一步一步架著走的”,*卡夫卡著,孫坤榮、黃明嘉譯:《訴訟·美國》,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1、46頁。K盡管不樂意,卻像中了邪或魔法一樣,聽憑擺布?!秾徟小纺┱?,K著黑衣,兩名戲裝的無面目劊子手將他夾在中間,三人似乎構成一個完美的無法分離的整體。在《城堡》中,兩個助手把K(和弗麗達)“夾”在中間;這兩個助手,只要在一起時,就變得一模一樣,毫無區(qū)別,像兩個木偶,且“唯命是從、唯唯諾諾到可笑的地步”。*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20頁。兩個助手的作用之一,是要盡力化個性尚存的K為與他們一樣的木偶,跟他們一起構成新的“三位一體”。卡夫卡顯然深諳官僚制的本質。

現代歐洲的官僚制,在18世紀甫具雛型。當時法國重農學派哲人德·古爾內首次用bureaucratie一詞,指示這一新政治現象。Bureaucratie由bureau和cratie兩部分構成,bureau指寫字臺,也指官員辦公之所;后綴cratie源于希臘語,意為“統(tǒng)治”。它的構詞法與Démocratie(民主政體)之類傳統(tǒng)政體分類術語完全相同。*馬丁·阿爾布羅著,閻步克譯:《官僚制》,北京: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1~2頁。依君主政體、貴族政體或民主政體舊例,稱官僚制或官僚統(tǒng)治為寫字臺或寫字員政體,也未嘗不可。這是一種在無論古代亞里士多德還是近代孟德斯鳩所主張的政體分類之外的新的政體類型。

作為一種新類型,官僚政體與傳統(tǒng)政體有一個非常不同的特點,就是它所界定的統(tǒng)治群體并非是某一固定人群(無論君王一人,還是少數貴族或多數民眾),而是并非固定的、流動的群體——只要他們碰巧坐在寫字臺后面。這一群體具有“非人格化”的特征,巴爾扎克在作于19世紀30年代的小說《公務員》中已指出這點。馬克斯·韋伯后來將此特點歸納為:“非人格的、即事化的目的為導向,而非設定在一種對人的關系上。”*韋伯著,康樂、簡惠美譯:《韋伯作品集III·支配社會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4頁。官僚政體的這一特點,與高標統(tǒng)治集團“特性”的傳統(tǒng)政體迥異。官僚政體的新穎之處,就在于它是一種非人格的統(tǒng)治,一種有意識的匿名統(tǒng)治——面目含糊不清,也正是卡夫卡小說中官員乃至于大多數人的一個特點。

卡夫卡對官僚政體的“寫字臺統(tǒng)治”有敏銳的意識。在小說《美國》中,他描繪了一張新型美式寫字臺,“帶有一百個大小不等的格屜”。*卡夫卡著,孫坤榮、黃明嘉譯:《訴訟·美國》,第174頁。在《審判》頭章,監(jiān)督之所以能在約瑟夫·K的私宅中擁有號令K的權威,大概就是因為他把比爾斯納小姐的床頭柜擺在房子中央、充作寫字臺的緣故。在《城堡》中,克拉姆的首次露面——在K的管窺之下——正是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寫字臺邊。

寫字臺本用于閱讀和書寫,寫字臺的統(tǒng)治,也就是文書檔案的統(tǒng)治。在《城堡》中,官員似乎永遠在垂頭閱讀。在他們面前的寫字臺上,一本挨一本地攤開放著又厚又大的書。哪怕在口述指令時,他們也不曾停止閱讀。官員和記錄員之間的差別,也體現在寫字臺與在它之前的小矮桌的差別。官僚政體下的官員是“學者”,他們總是垂頭于胸前的形象,既象征了他們忙于閱讀,也象征了他們并非輕盈的沉甸甸的思想。

寫字臺政體或官僚政體,與現代科學有著無法分割的聯系?,F代科學在本質上是一種“認知—控制”的科學。官員可以被看作是“認知—控制”主體的肉身化。像科學家一樣,觀察、記錄和分析等活動是官員的首要活動。民眾是認知對象和客體。無所不在的監(jiān)控體系反映了官員觀察活動的細致、全面;記錄是將所觀察的內容轉化為書面或其他媒介形式;分析則包含了對人的動機和內在心理的探究。自然科學家以觀察、記錄和分析自然物(包括作為自然物的人)為其職業(yè);官員則以觀察、記錄和分析作為社會成員的人為其職業(yè),稱他們?yōu)樯鐣摹翱茖W家”,并不為過。自然科學力圖從理論上認知并解釋一切自然現象,官員也力圖認知并解釋一切作為“現象”的人。在一個科學昌明的社會,人們習慣于科學家式的對待事物的方式;在一個官僚化社會中,人們習慣于官僚式地對待人。

第一個自然科學化的社會科學體系,是霍布斯的政治理論。在霍布斯的體系中,國家是一種以人的生活為質料的人造產品,它之得以形成,乃是以對人的觀察、分析和利用為前提的。后來成熟的官僚機器,正可以被視作權力囊括一切的利維坦的物質化身。埃姆里希把官僚世界本身視為一個“不斷把所有的人的生活過程和認識過程全部記錄下來,并且加以支配”的“巨大的世界結構的形象”,*埃姆里希:《弗蘭茨·卡夫卡的圖像世界》,載葉廷芳編:《論卡夫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354~355頁。也揭露了它的“認知—控制”的基本結構。仔細審視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就會發(fā)現,與其說這是一座中世紀式堡壘,毋寧說是一個“科學家們”匯聚的大型研究機構:人們于其中從事觀察、記錄、研究、分析,并下達指令。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在卡夫卡的世界中,官員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傳統(tǒng)的形象——少了些“霸氣”,甚至顯得軟弱,怕見生人:本質上,他們更接近于古代離群索居的自然哲人。

那么,在卡夫卡筆下,官員們又是如何以文書檔案的形式遂行他們的統(tǒng)治的呢?

在《城堡》中,K獨闖貴賓樓酒店試圖攔截克拉姆的努力失敗后,其在村中的最高代表、村秘書莫姆斯出面,要K放棄接近克拉姆及試圖進入城堡的努力。這時,老板娘提醒K,想去克拉姆那里,“唯一的通路就是先讓這位秘書作記錄”。*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但這不是見克拉姆的交換條件。因為,關于K的記錄早已完成,訊問他只為了填補兩三處空白。這份記錄之重要是對K而言的,它是K“能同克拉姆建立的唯一的、真正的公務上的聯系”。*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換言之,因為有了這份記錄,K才有了他在官府層面的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K有兩種存在:一種存在于官府的記錄;另一種就是試圖闖入城堡之中的、活生生的K。接受訊問,填補空白,是要使活生生的K合乎記錄中的K。只是經歷了整個“審判”過程,領悟了“在法的門前”的故事之后,《城堡》中的K,已經不再是《審判》開頭時的那一個,因此,他拒絕了莫姆斯的訊問。他沒有被羈留于莫姆斯的門前,而是選擇走人。

小說提及的業(yè)已完成的有關K的記錄,讓我們感到好奇,不知一向拒絕與K謀面的官府,是如何記錄K的。在保留下來的《城堡》的刪節(jié)文字中,有一大段與這份記錄有關,這也是在所有刪節(jié)文字中篇幅最長的一段。在這段文字中,卡夫卡描寫了一場意外:一大群人突然蜂擁而入,乘混亂之際,K幾乎暴力地將記錄奪在手里,于是,透過K的眼睛,我們得以一窺官府關于K的記錄。這份記錄首先表明它的意圖在于揭露K的真相——

要證明土地測量員有罪并非易事。因為,唯有不怕難堪硬著頭皮強迫自己設身處地沿著他的思路去想,才能一步步識破他的詭計。*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

所采取的方法首先是“觀察/記錄”:“他到達本地后在此留下的每一步足跡,我們均已悉數記錄在案了。”*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換言之,K的一言一行,無不處于城堡的觀察或監(jiān)視之中。

當初,K一到村莊,城堡就將計就計,派了兩個助手給他。隨著兩位助手的到來,城堡的“眼睛”便追隨在K的左右:

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盯著K這邊的動靜,或者佯裝孩子游戲把手掌卷起作望遠鏡狀放在眼上窺探以及其他類似的胡鬧,或者就干脆只是不斷朝這邊擠眼,多半則是忙于梳理、捋順自己胡子……*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

這兩個助手的形象,昆德拉稱作“卡夫卡詩學上的最有重大發(fā)現”,并視之為城堡的整個具有威脅性的“現代性”的代表:警察、文字記者、攝影記者,可憐的訛詐者、淫猥的窺視者、令人討厭的人,徹底毀壞人的私生活的打手,穿越正劇場面的天真的小丑,等等。*米蘭·昆德拉著,余中先譯:《被背叛的遺囑》,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53~54頁。換言之,這兩個“助手”,是現代人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眼睛”的象征;代表了官方和私人、附屬者和領導者,既可存在于專制社會、警察國家,也可存在于大眾社會、民主國家;是作為現代權力運作之基本方式的監(jiān)視或觀察的化身。

與教科書版的官僚制理論不同,在卡夫卡小說中,官府權力不僅不別公私,而且滲透于人的私人生活。在《審判》中,K的私宅被用于辦公;法院設置在居民樓的頂層;最后的處決形同私刑。在《城堡》中,“K從來還沒有在別處見過公務和生活像此地這樣完全交織在一起,它們是如此縱橫交錯密不可分,以致他有時會覺得公務和生活似乎互換了位置”。*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官府權力對人的觀察/操控是全方位的,完全不受公私界線的限制。

與那些顯得臃腫、低效、熱衷于表面文章的公共/公開機構相比,直接滲透于私人生活的隱秘權力,通過對人的私人生活的、看上去“非政治”的控制——往往把一個人“置入一種非公務的、完全莫名其妙的、摸不清看不透的、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生活之中”,*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15、117、373、373、46、60、60頁。從而更有效地控制個人:在《城堡》中,克拉姆對K的公職所擁有的,僅僅是有名無實的權力,相比之下,對K的臥室卻擁有實實在在的權力。

以隱秘的方式介入隱秘的私人生活領域,是現代權力的基本特征之一。與承認個人對家室擁有所有權的古代政治觀念不同,在現代社會中,個體的原子化使其極易成為官府權力監(jiān)視和操縱的孤立無援的對象。權力向私人生活領域的滲透,本質上不僅不違背、而且契合于官僚統(tǒng)治的根本精神:對對象進行最充分、最全面、最詳盡的觀察和記錄。與官僚制一樣,這種監(jiān)視/記錄的機制,與民主/專制之政體的一般區(qū)分并無內在關聯。當然,在不同政體下,監(jiān)視者有眾有寡:專制政體是秘密警察的監(jiān)視,民主政體是隱含秘密警察于其中的媒體和大眾的監(jiān)視;但從被監(jiān)視者的角度而言,是被一個人(獨裁)、少數人(寡頭)還是多數人(民主)所監(jiān)視和操縱,并無太大區(qū)別。在現代官僚政體的全監(jiān)控的治理狀態(tài)下,政體差別的重要性已大為減弱。

邊沁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認為,他為監(jiān)獄改革所提出的著名的全景監(jiān)獄方案,似乎是可以擴展到整個社會且作為未來社會的一種理想的:

一個健全的王國,這個偉大星球本身,將成為一個運動場,在那里每一個人都在每一個其他人的眼前鍛煉自己。每一種姿態(tài),肢體或臉型的每一次變化,凡屬于那些他們的動作對于普遍幸福具有可見影響的人們的,都將被注意到并被記錄下來。*轉引自謝爾登·S.沃林著,辛亨復譯:《政治與構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頁。

以社會之名義進行的觀察和記錄,似乎意味著一切人監(jiān)督一切人。監(jiān)督的全民化,賦予了這種監(jiān)督以理直氣壯性,當然,在實質上,它只是掩蓋了不論多少人在監(jiān)督,大多數人永遠不過是被操控及被監(jiān)督之對象的事實。

其實,不論監(jiān)督者多寡,都未走出現代權力的“觀察/控制”模式?!坝^察”作為控制的前提條件,正是一種加諸權力的活動。使被觀察者置于觀察對象或客體的位置,便是使之成為權力所加諸的對象。在現代科學中,對對象的控制或征服程度的加強,與觀察技術的提高密切相關:顯微鏡的產生,意味著人的權力進入了微觀世界;天文望遠鏡的改善,意味著人類提高了征服宏觀宇宙的能力;觀察人的技術的提高——盡管在寫于1922年的《城堡》中,這種技術依然極為原始——意味著對人的控制的加強。

《城堡》揭示了權力與此一類型的“觀察”的關系。

克拉姆的權威,與他的總是自上而下俯視著的凌厲逼人的目光有關。懾服弗麗達的,正是這種可以射透人的身體的目光;也正是助手天真而炯炯有神的眼睛,令弗麗達猜想到他們是克拉姆的人。

如此之類的“觀察”,也成為城堡統(tǒng)治之下村民看待人的基本模式。無論誰,都渴望將他人置于自己的觀察視野之中,成為自己的觀察對象或客體。弗麗達憑借其擁有能“窺視”克拉姆的小孔而傲視群倫。在城堡的世界中,拒絕卷入“觀察”之共謀群體的似乎只有一人——阿瑪莉婭,她的目光“冷漠、明亮、呆板,并不完全對準她觀看的目標……”,*卡夫卡著,高年生譯:《城堡》,《卡夫卡小說全集》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136~137頁。延斯稱她是“小說中惟一真正自由的人”。*漢斯·昆、瓦爾特·延斯著,李永平譯:《詩與宗教》,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第314~315頁。

正視,包含著某種平等,哪怕是敵對的;窺視,偷偷地看,意味著乘被看者不備。窺視者處于主動狀態(tài),被窺視者處于被動狀態(tài);窺視者處于防范狀態(tài),被窺視者處于無防范狀態(tài);換言之,這是一種窺視者處于優(yōu)勢地位,而被窺視者處于劣勢地位的“征服狀態(tài)”——一種全民的監(jiān)獄社會。窺視者或明或暗地對被窺視者擁有了權力。

倘若“被看”意味著被置于權力之下,那么,與之相反的狀態(tài),便是“不被看”。權力者總是盡可能地處于隱蔽狀態(tài):一種被“無視”的隱身狀態(tài)??死房偸潜苊庖娙耍沁b不可及的。與傳統(tǒng)如封建時代的展示甚至炫耀式權力不同,現代的“城堡”權力低調且隱身。保護權力者,使之處于“隱身”狀態(tài),是權力守門人的重要職責之一。

小說家昆德拉如是總結這一“顯示—觀看”之權力辯證法:

存在著這樣一個定律:國家的事務越是不清不楚,個人的事情就越必須透明;官僚主義盡管代表的是公事,但它是匿名的、秘密的、有密碼的,是無法讓人理解的,而私人則必須顯示他的健康情況、經濟情況、家庭狀況。而且,假如大眾媒體判決、決定的話,他就再也得不到一刻的隱私,不管是在愛情中,在疾病中,還是在死亡中。打破別人隱私的欲望是侵犯性的一種古老形式,今天,這一形式已經機構化(官僚主義體制以及它的那些卡片;媒體以及它的那些記者),在道德上合法化(獲得資訊的權利成了人的第一權利),并被詩性化了(通過一個美麗的詞:透明)。*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178~179頁。

這一“顯示—觀察”的法則,昆德拉視之為一種官僚統(tǒng)治的原則,簡單地說,就是:公事隱秘,私事公開。完成這一公私顛倒的,正是以專業(yè)性自負的官僚制:被治者顯形,被置于聚光燈下,以利于被觀察;治者隱形,“匿名統(tǒng)治”,最大限度地不必承擔責任。

觀察,不僅是記錄、分析和判斷的前提條件,而且,其本身也是一種觸及被觀察者的控制行動。倘若說,科學家的觀察似乎一般不能對觀察對象產生影響——微觀世界除外,那么,對人來說,被觀察并非對被觀察者不產生影響,其實,觀察本身就是一種影響或控制的方法。一個人被拎上公眾舞臺,孤零零置于聚光燈之下,大多數并不習慣于表演的人會感到手足無措,感到孤獨和軟弱——尤其是所有旁觀者的眼睛皆閃爍于無邊黑暗之中時,這種恐懼甚至會令人喪失行動能力。觀察行為本身就可以是一種起著消極、抑制作用,甚至具有傷害性的控制手段,成為一種毋需判決的懲罰。

與傳統(tǒng)的壓迫性的統(tǒng)治不同,官僚統(tǒng)治的“觀察”還具有一種消磨人的意志的作用。一般而言,它并不試圖激發(fā)人的敵意乃至斗志(蓄意制造敵人除外),而是通過把人置于無所不在的視線的注視之下,使人處于惘然的、充滿畏懼的狀態(tài)之中。固然,如邊沁所設想的,當一個人知道他處于持續(xù)的、不間斷的監(jiān)督之下時,其行為會變得循規(guī)蹈矩,然而,這樣的一個人更可能根本無法行動。昆德拉也曾在他的小說中寫到這種不妨稱之為“視覺抑制”的辦法:

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么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只能讓那只眼睛盯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有真實的舉動。*米蘭·昆德拉著,韓少功、韓剛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年,第118、235頁。

從長遠看,連虛假的行動都很困難。這種“視覺抑制”最后甚至無法激發(fā)哪怕是策略性的行動——所謂“在暗藏的竊聽器前的智慧表演”。*因為,權力者并不在意所看的或所聽的內容之是非對錯,而是只在于“盯”本身;似乎唯有“盯”才體現了權力,是為了讓一個人知道,他時時處處被置于監(jiān)視之下。這才是使人最終無所行動的最好辦法。換言之,它不在于使人不錯誤地行動,而是使人不行動。反過來,對被治者而言,避免被“盯”,便是頭等大事。卡夫卡在《審判》中是這樣寫的:

決不能惹起上面的人對自己的注意!一個人必須深藏其看法而不露,不管這是多么與其性格不相稱。*卡夫卡著,李文俊、曹庸譯:《審判: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265頁。

使得“觀察”得以顯形的基本形式,是文書或記錄。正如科學家對自然物的描述,被認為是對后者本質的呈現;那么,官僚機構基于無所不在的觀察之上的文字描述或記載,則被認為是對人及其行為的本質的呈現,它們似乎比人及其行為“現象”更為“真實”。官僚政體的文書檔案統(tǒng)治的本質便是:存在就是被監(jiān)視,存在就是被記錄。于是,那些深諳監(jiān)視的秘密機理的人,自然就能隨意形塑存在的“事實”了。

回頭來看《城堡》中有關K的記錄。這是一份科學研究報告,不僅包含了對K行跡的記載,也包含了對他的內在心理的分析——K接近弗麗達的意圖是要奪取克拉姆的情人,以便擁有一個人質,以及對他所采取的對策建議——對于K的闖入,官老爺們不妨拿他尋尋開心;不必擔心K尋釁滋事、他的活動能量微不足道,等等。

這份建立于全面監(jiān)視之上的科學分析,像是科學研究者對所研究對象的旨在揭示其真相的實證分析。從事此類記錄的基本旨趣在于管控人。福柯指出,自17世紀末以來,宗教懺悔的赦免性機制被行政管理的記錄性機制所取代,盡管后者同樣要求把對象的日常生活納入話語體系,其調查充斥著無關緊要的違法行為和騷亂的微小領域。作為最基本的社會控制方式的訊問和記錄,涵蓋了生活的所有方面:

為了實現對社會的監(jiān)察和控制,長久以來所采用的程序被沿襲下來,還有過去僅在局部運用的手段:告發(fā)、投訴、調查、報告、密探、審訊。一切以這種方式言說的東西,都經由書寫的方式記錄并積累下來,整理成卷宗和檔案。……由不幸和違規(guī)行為所致的微小困擾,不再通過懺悔中幾乎難以聽見的低聲吐露向上傳至天堂,而是通過書寫的痕跡在塵世間積聚起來?!谑?,就日常生活而言,一場全新的演出誕生了。*汪民安編:《聲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選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05~307、310~311頁。

于是乎,“平常不過的東西、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隱匿的事情、普通的日子、尋常的生活,所有這些,……之所以可以被描述、被記錄,正是因為它們被一種政治權力機制所滲透”。*汪民安編:《聲名狼藉者的生活:??挛倪x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05~307、310~311頁。

這也就意味著,在現代國家中,原先活動于昏暗教堂深處的、穿著黑袍的懺悔神父,搖身一變,成了坐在敞亮辦公室中的寫字臺后面、專門從事于觀察和分析的“科學家—官員”。換言之,現代民眾得以不再依賴神父從而獲得思想獨立和自由的讀寫能力,也同時被運用于對他們的控制。

不過,卡夫卡筆下的官員“記錄”與在神父面前的“懺悔”的不同,除了以可以持久保存的書寫文本取代無法片刻持續(xù)的低語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變化,這就是官員主動調查,而神父依賴于懺悔者的訴說。官員們對被觀察者的所謂客觀現象的“記錄”,更像面對沉默之自然的科學家,用其主動性的調查和書寫,“逼出”事實真相。他與被觀察對象之間的關系,更是一種訊問和被訊問的關系:官員訊問并記錄,被訊問者回答。只是在這個過程中,被訊問者被當作一個完全可以被漠視的客體,一個“無”?!冻潜ぁ分校l(xiāng)村教師整理了一份K與村長談話的“簡短記錄”,K很生氣,說:“背著我讓一個談話時根本不在場的人事后整理出一份記錄?這可真不簡單呀。”*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92~93、369頁。又,在前述所引刪節(jié)段落中,村秘書莫姆斯說:

這些文件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回答,因為它們既不需要任何補充,也不需要任何修正,而他自己反倒是很需要這份記錄的,既需要我提的問題,也需要他自己的回答。*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92~93、369頁。

這表明,記錄不依賴于被記錄者,倒是相反,被記錄者的存在依賴于記錄:讀著關于自己記錄的K,與這份記錄之間,是影子與實物的關系。

官員具有選擇和建構關于K的事實或真相的一套方法,他們擁有關于對象的無數代言人。精通法律的卡夫卡告訴我們,司法不公正之根源不僅在于枉法,而且在于權力擁有隨意建構事實的能力。*可見于他于《城堡》同年(1922年)所作的小說《代言人》。科學家的“人為自然立法”的認識論法則,在現代國家中,體現為官僚機構為人構建事實的權力原則??ǚ蚩ǖ倪@一小說家言,可以從??碌难芯恐械玫街С郑?/p>

除了英國這一明顯的例外,在法國以及多數歐洲國家,整個刑事訴訟過程,包括最后的判決,始終是秘密進行的,也就是說,不僅對于公眾,而且對于被告都是不透明的。這一過程是背著被告,至少是在他對指控或證據茫然不知的情況下進行的。

福柯還告訴我們,初審司法官有權接受匿名告發(fā),在瞞著被告的情況下,懷著疑心并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訊問被告、捕捉被告的漏洞。初審司法官擁有獨自建構某種事實并加之于被告身上的全權,正式法庭的法官所得到的就是這種以文件和書面陳述形式提供的“現成事實”。這是一種“無須被告出席便能產生事實真相的機制”。*??轮瑒⒈背?、楊遠嬰譯:《規(guī)訓與懲罰》,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41、38~39頁。這種秘密的和書面的司法程序,體現了在刑事案件中確立事實真相是君主及其法官的絕對排他的權力的原則。。*??轮?,劉北成、楊遠嬰譯:《規(guī)訓與懲罰》,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41、38~39頁。因此,秘密構建事實的能力,一直被視作絕對權力的一項內容。

不直面被處理的對象,視后者為沉默的、其內在性完全毋庸理睬或簡直可視作不存在,正是以對物的“認知—控制”方式來對待人的結果。傳統(tǒng)君主政體乃至專制政體之退出歷史舞臺,并不意味著這種處理或治理人的方式的終結。相反,隨著現代的對物的“認知—控制”方式的盛行,隨著對“事實”或“事物”的認知有賴于更加復雜的觀察和表述媒介,隨著技術和組織能力的前所未有的進展所導致的對整個社會的全面控制,這種對“人自身”的無視,在廣度和深度上只會有增無減。

不過,面對活人的社會的科學家,與面對死物的自然科學家畢竟因對象的不同而會產生差異。在社會的科學家或官僚那里,會產生一種對活人的懼怕。在卡夫卡筆下,城堡用無數的方法和持續(xù)的努力,以避免城堡官員見人。畢竟,對象看到了官府關于他的記錄之后,會說:這不過是“背著我本人說我的壞話”,靠女人(老板娘)的幫忙寫就的,因而“是些危言聳聽的、空洞無物的、可悲可笑的、長舌婦喜歡的嘀嘀咕咕”。*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374~375頁。盡管對象的態(tài)度并不妨礙關于他的記錄的“客觀性”和“全知性”,但是,這畢竟意味著出現了兩個不同的對象。對象活生生的存在——尤其當其獨行其是時,總會對官府的“客觀”事實的建構,產生干擾或不良影響。在另一篇小說即《流刑營》中,卡夫卡設想了一種完全拒絕與人面對面的極端例子:流刑營的軍官拒絕進行任何訊問,因為,訊問“只會產生混亂。他會撒謊,即使我成功地駁倒他的謊言,他又會用新的謊言來取代這些被駁倒的,就這樣沒完沒了”。*卡夫卡著:《卡夫卡全集》卷1,第84頁。換言之,只要面對活人,記錄就會有麻煩。

大約在寫作《審判》后不久,卡夫卡還寫了一則只有一兩頁篇幅的小故事,題為《一場夢》。一個名為約瑟夫·K的人夢到自己來到一座公墓前,看見那里正在起一座新墳,兩個男人把墓碑砸進地里,第三個男人,一個畫家,在墓碑上寫下“這里安息著——”,他一看到K,就寫不下去了,顯得很狼狽,形容也枯萎起來。K意識到這是他本人的墓……后來,昂著頭的K墜入了墓穴,畫家才又重新揮筆,把K的名字書寫在墓碑上。

可以把這則小故事看作理解《審判》和《城堡》的關鍵。作為人的墳墓或尸體的文字,卻被當作人的真實存在。于是,活生生的K的意外出現,使書寫者頓時喪失生氣?!冻潜ぁ分械腒看到關于自己的記錄,正好像這個故事里的K遭遇了自己的墓穴和墓碑一樣,這都是令書寫者難堪的事。

這則小故事也許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審判》中約瑟夫·K的罪——他還殘存著偏離文書記錄的“自由”。因此,《審判》中的約瑟夫·K一旦無法成為“記錄”的“影子”,就得被“逐出”。而K在《城堡》中的回歸,也必定會帶來一些混亂。K正是一個令書寫感到不安的幽靈。官府的一切努力可以歸結為這樣的一點:讓活著的K與文字的K合二為一。

關于人的行跡和動機的官府記錄,不僅被看作人的言行的真實反映,而且被看作人的存在的本體。于是,掌握了對人的記錄,便掌握了他的存在與否的關鍵。昆德拉把官僚政體下的記錄與人的這種關系,比作柏拉圖的理念與其影子的關系:

在卡夫卡的世界,檔案就像是柏拉圖的理念。它代表的是真正的現實,而人的物質性存在只是投射在幻覺屏幕上的影子。*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第127頁。

這個類比,巧妙地點出了文書檔案統(tǒng)治的要害。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理念被看作事物的真實存在,而事物則是理念的模仿;那么,在官僚政體下,活著的人(如K)被視作是作為“理念”的官府檔案的影子,甚至一個會發(fā)生錯誤的影子;而一旦成為錯誤的影子,則連做影子的權利也喪失了。影子本身是沒有“靈魂”的,或者說,他的“靈魂”存在于官府的文書檔案里。官員用文書檔案建立了一個由他們直接操作的文字世界——這是“城堡”的真義。后者被看作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而每一個活人及其行為,則只是關于他的身份和行為的“記錄”的“模仿”。文書檔案指導著每個人的活動,而人不過隨著官府的記錄而起舞。

無怪乎在《城堡》中,幾乎所有人都“操心”著城堡,后者才是他們的存在之“本體”所在。K之所以汲汲于他在城堡中的“名分”——土地測量員,也是因為這關系到他的“生存”。因為,沒有在官府檔案文書系統(tǒng)中備案或有其存在,便無異于不存在。在《中國長城修建時》中,卡夫卡寫道:“我們實際上是在揣摩最高層領導的指示時才認識了我們自己,才發(fā)現,如果沒有領導,我們的學問和見識都不足以使我們勝任我們在整個偉大工程中所承擔的渺小的職務?!?卡夫卡著,謝瑩瑩、張榮昌等譯:《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288頁。所有人都只是通過“城堡”,才與自身打交道;只是通過“城堡”,才與他人打交道。

在《城堡》中,明智的K,冒認招聘過的“土地測量員”:一個人總能從城堡指令中找到一條與某一行為相符的命令,正如任何一個影子,總可以在官府那里找到它的“理念”的。換言之,凡現實中所發(fā)生的一切,也都能在城堡的文書檔案系統(tǒng)中找到它在文字中的先在的存在。這就反過來要求城堡必須監(jiān)視所發(fā)生的一切,密切注視任何可能越出規(guī)定的事。不過,一勞永逸的方法,是使事物合乎指令地存在著。換言之,使活人真正成為記錄的影子。要做到這些,就得努力使之依照文字(指令)而活動,或者說,使其行動源于“指令”,就是使一個人之所是,源于“記錄”。

在此, 我們也可以一窺在官僚政體的統(tǒng)治下,何以存在著一種將人一律“官僚化”之內在傾向的根源:這是最大限度使活人合于其記錄的辦法。只有在官僚體系之下,才能最大限度地使人成為“指令”的影子——依指令行事,或者,依“劇本”行事?!稗k公桌都是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雅諾施,趙登榮譯:《談話錄》,《卡夫卡全集》卷5,第395~396頁。書寫裁制著現實。

正是在操縱他人之時,對他人的“規(guī)定”自然成為了摹本,預設的“記錄”真的成為了人的本體。倘若人都變成職員或公務員那樣的存在,那么,文書檔案的世界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一臺依文字運行的機器。由此可以意識到,所謂極權國家的真正含義,是一個凡事都按既定文本行事的國家。為實現這一點,將所有人納入指令體系,換言之,使所有人“官僚化”,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昆德拉說:“一個極權國家只是一個龐大的行政機構:由于所有的工作都在那里國家化了,所以所有職業(yè)的人都成了職員。”*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第143頁。這里的“行政機構”,指整個國家由指令體系構成,這里的“職員”,指所有人都合乎關于他的“記錄”并依此行事。于是,“一個人重要,并不是因為他有‘性格’,而是因為他有‘公務’,即因為他有職位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克拉夫特著,唐文平譯:《卡夫卡小說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2頁。在城堡中,亦即在現代國家中,人以自身的自然存在——神性的,或者,難以理喻的人格或自我,換取了他在文書檔案中可被記錄、分析、處理的職員“身份”。

這就是霍布斯式契約論的實質:以成為受令、行令的職員,換取其在官府文書檔案中的存在。而在《城堡》中,K與官府的關系,恰恰處于自然狀態(tài)與國家之交界處。面對城堡的K,是一個無身份者、一個無名者、一個現代國家的“異鄉(xiāng)人”?!袄S坦”采取了慣用的手法,以給予身份——弗麗達的丈夫和學校的雜務工,以換取K無限的自然自由,換言之,也就是試圖使K從一個鮮活的存在,變成書寫的影子。

(二)

卡夫卡是一位勤于書寫者。他的書寫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白天他在公司或辦公室里的書寫,另一類是他在夜間的寫作。前者可說是作為一名官員的書寫,后者則是一種私人書寫。卡夫卡說,這兩種書寫使他處于一種被撕裂的狀態(tài)。他在書信和日記中多次談及這兩種書寫的彼此沖突、水火不容。1913年6月22日在給費莉絲的信中,他這樣寫道:

寫作是我根本的本質。如果說我身上還有什么好的方面的話,那就是它了。……我將在辦公室和寫作之間被碾成齏粉。如果沒有那個辦公室,那么一切當然都會迥然不同。*1913年6月22~23日致費莉絲。卡夫卡著,高年生主編,祝彥等譯:《卡夫卡文集》卷4,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94頁。

幾天以后,同樣的話題在信中又一次出現:

為生活操心,同為生活領域中應有之義,因而最終正好能和辦公室的工作協調一致,但寫作和辦公室卻互相排斥,因為寫作的重心在深層,而辦公室卻處于生活的表面。一個人這樣不停地上下奔忙是終會被撕裂成碎片的。*1913年6月26日致費莉絲。卡夫卡著,高年生主編,祝彥等譯:《卡夫卡文集》卷4,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95頁。

晝間工作,在卡夫卡看來,是一種表面義務,夜間寫作才是內心義務,后者需全部身心為之準備,“是在極樂世界里的身心消融和真正的生命力的迸發(fā)”。*見1911年3月28日和10月2日的日記??ǚ蚩ㄖ吣晟骶帲┑茸g:《卡夫卡文集》卷4,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79、81頁。

《城堡》是卡夫卡夜間書寫的產物。書寫的主題,是以晝間書寫為主要內容的官僚制??梢韵胍?,在《城堡》中,與卡夫卡有關的兩種沖突的書寫必然會有所體現。只是在《城堡》中,這種沖突與對立變得更加純粹,從形式上的變成了實質上的,因為,在這部書中,書寫已經全然為城堡或官府所壟斷,而K——不管怎樣,總讓人想到卡夫卡本人——幾乎與書寫絕緣,這多少會令人心生疑問,畢竟——從勃羅德第三版后記所公布的結尾(異文)看——K被人視為一個“有學問的人”。在小說中,K不是以其夜間書寫,而是以口語言辭來與城堡的書寫相抗衡,這是私人書寫與辦公室書寫這一對立的更本真的形式。私人書寫與其說是一種書寫,毋寧說是一種反書寫的書寫。

西方文明對書寫的最初思考,源自柏拉圖。正是透過與口語的參照,柏拉圖討論了文字或書寫的優(yōu)劣。在對話錄《斐德若》中,埃及王塔穆斯針對忒伍特所發(fā)明的文字評論道,文字雖說意圖彌補口語的易忘性,卻更易于使人忽略“回憶”,給學過文字的人的靈魂帶來“遺忘”——“由于信賴書寫,他們從外仿制不屬己的東西,而非自己從內回憶屬于自己的東西”,由此,學習者自以為認識了許多東西,實際上卻毫無認識。他們沒有成為真有智慧的人,而只是成了顯得有智慧的人。*柏拉圖著,劉小楓編/譯:《柏拉圖四書》,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第392、394頁。換言之,書寫造成了一種傾向,即過分依賴于對并非源于自身的外部事物的模仿或習得,并將這種外在之物,誤作自身所固有。書寫的另一缺陷,在于對話語境的失落。書寫之物無法區(qū)分讀者,不懂得該不該說以及該對誰說,也無法面對他人的提問和質疑,只能聽憑讀者的闡釋,所以,“[寫下的言辭]自己既保護不了自己,也救助不了自己”。*柏拉圖著,劉小楓編/譯:《柏拉圖四書》,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第392、394頁。

這里所說的文字更易于使人“遺忘”其自身知識——而在柏拉圖看來,“知識源于回憶”——是與它對言說者及言說情境的脫離有關。文字在記錄或固定下語音的同時,脫離了與對話場景和語境的聯系。于是,固定為文本的言辭,成了一種孤立的東西,既喪失了與說話者的聯系,也喪失了說話對象的特定性,可以說成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何而去的飄浮于空中的無根的“言語”。這種雙重脫離,導致文字成為不同于言辭的另一種東西。利科說:“對于話語而言,面向也會在話語處境里出現的對話者,這是一件事情;而就像通過所有文字現象里的情況,面向任何一個會閱讀的人則是另一件事情?!?保羅·利科著,夏小燕譯:《從文本到行動》,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6頁。言辭和文字具有不同的性質。

書寫文字與口語對話的差別,至少在柏拉圖時代已被意識到,但是,在此后長達將近2千年的時間里,書寫文字的特性(且不論其優(yōu)劣)對人的生活的影響依然極其有限。書寫只是極少數人的事,文字主要被運用于對古代重要的文獻典籍(所謂“經籍”)的保存以及重要的政令律法的頒布和政事的記錄,并未大范圍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種情況直到15世紀下半葉才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印刷術的普及和大眾讀寫能力的提高是這一歷史性變化的主要原因。自此,人類才真正進入所謂書寫時代,而柏拉圖早已討論的文字書寫的問題才真正成為了一個問題。*??轮赋觯杂∷⑿g、東方手稿之傳入,被書寫成為了語言的一個初始本性。在自然中,甚至在人的知識中,書寫物獲得了優(yōu)于言說物的地位。見??轮?,莫偉民譯:《詞與物》,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52~53頁。

就言辭而論,語境或交談者的共同處境,是使其富于生氣的前提條件。這種共同處境就像人類生活的空氣一樣,環(huán)繞著交談者及其言辭。而文字的特性,正是對言辭語境的脫離。就現代小說而言,自其16世紀誕生伊始,就出現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短眉X德》表現了模仿騎士小說(書寫)的堂吉訶德與自身所處現實生活環(huán)境的斷裂。此后,有關抽象的、去語境化的文本模仿問題(對書寫的模仿),始終是現代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鑒于現代小說的產生,很大程度得益于“可視性語言”亦即書寫的出現,對文本模仿的反思,便意味著小說對書寫本身的反思。這構成了現代小說的一種“自我意識”。

但是,至少從16世紀開始,文字依然構建了一個日益脫離人及其真實生活的書寫世界:這個世界由一個自然科學家的世界和一個社會科學家的世界綜合而成;它被看作是對世界真相的揭露,或是對世界真相的呈現。在此背景下,爭奪文字或書寫的權力,有了與古代完全不同的意義:在古代,文字僅僅被當作權力的一種有效工具;在現代,文字卻尤其被看作與對世界真相之把握關系密切。

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掌控著世界真相的權力系統(tǒng):一個典型的閱讀與書寫的系統(tǒng)。官員們“頭向前胸低低垂下”,幾乎看不到眼睛,其沉重的前額和又長又大的鷹鉤鼻子,似有不勝支撐之感。*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6頁。這些垂頭于閱讀和思考的官員口述指令,記錄員成文,信使送達。這些文字的東西——城堡的指令或信函——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總與現實情境有不同程度的脫離,不是早于就是落后于現實,且不專門針對某一特定對象。換言之,城堡指令或信函具有書寫文字的典型特征:對語境的失落——不知發(fā)出于何時何地,亦不明其所接受者。這種超越了一切具體情境的指令或信函,具有朗西埃所說的文字的“自足性”和“不及物性”。*雅克·朗西埃著,臧小佳譯:《沉默的言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6頁。

渴望回到真實生活的K,深諳書寫文字與口語言辭的區(qū)別,堅決以言辭向城堡提出要求。《城堡》第十章篇幅不長,卻非常重要。在這一章中,K面對巴納巴斯口述了面見克拉姆的請求,并且,限定時間讓巴納巴斯將口信轉達克拉姆,同時討來回話。向巴納巴斯口述請求后,K在紙上把口信書寫下來作為備忘,此時,巴納巴斯已經可以把K的口信一字不漏地背誦了。這段敘述包含了口語創(chuàng)作、文字記錄和根據創(chuàng)作或記錄的背誦這三種不同類型。在此,即時的和及物的口語創(chuàng)作,代表了參與現實的力量,擁有對書寫的主導地位;時效性、互動性和與回憶的關系,是其主要特點。與之相反的是克拉姆式的書寫(信函):漫無邊際、自說自話且充滿了誤解,是一種孤立的、脫離現實世界的東西。

《城堡》中奧爾嘉口述的阿瑪莉婭故事,是言辭與文字相對立的另一具體體現,它同樣與官府對K的行徑的記錄與分析相對立。不同于權威性、確定性的文字,奧爾嘉的言辭,充斥著推測,顯得模糊與不確定。這種在抽象的、非人格的、凝固的文字與主觀的、流動的言辭之間的對立,亦是權力與反權力之間的對立。

從言辭與文字之區(qū)別的角度,可以更好地理解K的訴求。K意欲闖入城堡,面見克拉姆,意味著什么?用小說文本的話來說,是能夠“面對面地同他說上話”,“在家里,在街上……什么地方都行”。*卡夫卡,趙蓉恒譯:《城堡》,第88、52頁。換言之,K所要求的是“對話”——直接的、面對面的、平等的交談。它所針對的是與官府“交往”的兩種形式:一是書面文字的間接往來;二是面對面的直接“訊問”。

書面文字,譬如巴納巴斯帶回的克拉姆的信函,是單向的、無法回答任何提問的、可以被任意解釋的、充滿了誤解的“信息”。它的存在,與其說是為了溝通人與人,不如說是在人與人之間制造間隔、斷裂、遮掩和推拒。這正是“城堡”的森嚴壁壘,是在人與人之間所豎立起來的一道又一道閉鎖的圍墻。

“訊問”是一種官僚程序,是《城堡》中官員與百姓直接“交往”的唯一正當的方式。就像文字一樣,它是單向的:一方尋問并記錄,另一方回答。本質上依然是缺乏互動的書面文字。

K所要求的不同于這兩者。所謂直接的面對面的平等交談,是要“能做到經受住他的威懾力量,在他面前站穩(wěn)了腳”,是要“在一個掌權的大人物面前無拘無束地說了話”。*卡夫卡,趙蓉恒譯:《城堡》,第88、52頁。這種交談,蘊含了與官僚制相對抗之意。直接的、面對面的平等交談,是活人與活人之間的鮮活交往;而官府的訊問,或者,無時效性和無情境性的書面文字往來,只是顯示了官府對民眾的單方面統(tǒng)治。用與卡夫卡同時代的馬丁·布伯的話,K所要求的,乃是一種“我”與“你”的關系;而被記錄于文書檔案,則是被當作“他”來對待。置于“我”與“你”之關系中,就是要求正視而不被窺視。正視本身意味著對被視者作為“人”的認可或承認;窺視只不過將被視者視作一個被觀察的、有待分析處理的對象或客體。

在《城堡》中,在堅持鮮活的口語交談的K與固定的書寫文字的城堡之間存在著一種斗爭——K的確被城堡當作心懷惡意的“入侵者”,那么,這首先是一個鮮活的K要求擺脫被記錄于檔案文字中的K的斗爭,它在本質上體現為看待世界和人的兩種彼此對立的態(tài)度:視人為“他”與視人為“你”之間的對立。前者把人當作一種被觀察與處理的對象,后者則把人當作一個獨一的、作為“我”之存在條件的無限之存在者。K 的斗爭,是力爭不再被當作“物”而是被當作“人”。這是一場在底線上的戰(zhàn)爭。

與此相應的,是《城堡》中并存的兩種視域:一種是直接的、顯明的、正視的K的視域;另一種是間接的、隱晦的、窺視的城堡的視域??梢哉f,《城堡》依然延續(xù)了自《堂吉訶德》以來歐洲現代小說對視差問題的關注?!短眉X德》中存在著自視為騎士的行動者堂吉訶德與周邊旁觀者之間的視差:堂吉訶德的“自視”與對文字(騎士小說)的模仿有關,旁人對他的看法,多少與若干部包括假冒的以堂吉訶德為主角的小說有關。其中交錯著現實對文字的荒謬模仿與文字對現實的虛假模仿,皆預示了在現代文字與現實之間互為語境的錯綜復雜的關系。

不過,盡管“自視”與“他視”的視差在《城堡》中依然存在,但是,與堂吉訶德的多姿多彩的游歷生涯形成對照的,是K的底片式的單色世界。堂吉訶德意欲以其行動,使文本(騎士小說)成為真實;而且,在看到關于他的行動的虛假記錄之后,能蓄意背離文本而行。在他身上體現了以行動模仿書寫和以行動對抗書寫的兩種方式。不管是模仿,還是對抗,都意味著將真實喚入生活,使書寫成為真實。然而,K這個“在三個世紀的旅行之后,換上了土地測量員的行頭,回到了家鄉(xiāng)的村莊”的20世紀“堂吉訶德”,*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第11、12頁。雖說也是以行動對抗著書寫,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亂動”:無論如何行動,都動搖不了官府的記錄。塞萬提斯與卡夫卡所間隔的三四百年,正經歷了現代性從誕生到爛熟的過程。如果說,伴隨著現代性進程的歐洲現代小說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與這一視差意識有關,那么,它將同樣終結于對視差的憎恨或消除視差的渴望。后者正是在卡夫卡的時代。同樣是諷刺小說,《堂吉訶德》的故事溫暖、生動,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城堡》的故事則整個地籠罩于極地寒夜中,有的只是執(zhí)拗的堅忍:一個愚夫愚婦的豐富多彩的活潑的世界,變成了官僚的冰冷的理智世界;堂吉訶德尚有他的“家鄉(xiāng)的村莊”,K卻是一個家鄉(xiāng)被劫奪了的無家可歸者——殘留的僅僅是對過去“家鄉(xiāng)”的回憶。K沒有遠行,他就在這里。遠離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家鄉(xiāng)?!懊半U是強加于他的”,昆德拉如是說。*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第11、12頁。

倘若說,堂吉訶德之云游四方,并非因為他的書房被焚的緣故,那么,K的流浪,則著實是由于書寫的權力——以及向現實要求兌現的書寫權力——已經完全歸屬于城堡,準確地說,歸屬于寫字臺前那個似乎永遠垂頭于胸的閱讀和書寫的“新書吏階層”。

于是,在卡夫卡的小說中,現代作家常用的全知視角——作者仿佛是一名能看到一切事物之真相的“科學家”——被自覺放棄,相反,轉而采用了主人公視角。這是一種狹隘的視角。K的見聞,依賴于女仆式人物的鑰匙孔之見,或者,來自于他人井蛙似的訴說。因為,全知視角早已不屬于作家,而是歸屬于官僚機構。

如果說,現代科學或哲學意欲以文字呈現唯一一個真實世界的話,那么,小說則起著與文字的固化或孤立化相反的作用,旨在讓人感受到生活的豐富而鮮活的氣息。在現代科學、尤其是服務于社會管理的社會科學書寫中,一個人只是意味著一個單位的數量。小說則相反,人物并非從情景中被抽離而成為一個抽象的“一”,而是返回于情境之中,成為一個獨特的、具體的“一”。因此,正如昆德拉所指出的,現代個體性的誕生,與歐洲現代藝術尤其是小說的實踐關系密切。正是小說幫助人們領悟到了每個人所具有的與眾不同的個體性。*米蘭·昆德拉著,余中先譯:《被背叛的遺囑》,第8頁。

小說是書寫尤其是15世紀后半葉印刷術出現之后的產物。由于書寫的運用,小說在人物的多元視角、情境的復雜性等方面,達到了一個更高的水平。但是,如果說,書寫在一般意義上是“去語境化”的,那么,小說這一種書寫,則是“再語境化”的。如果說,書寫是對世界的“抽象”,那么,小說則試圖回歸于世界,“每位小說家一開始就必須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康拉德著,金筑云等譯:《文學與人生札記》,香港: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頁。這個世界就像真實的世界一樣,包含了最厚實的背景和最豐富的細節(jié)。在此意義上,小說可說是一種反書寫的書寫,或者,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可說是一種反文字的藝術。小說文本在雙重意義上與情境有關,它既包含著與現實之間的復雜的指涉關系,也包含著情境的自我指涉。譬如,從表面上看,卡夫卡的《審判》與1914年7月12日在阿斯卡尼飯店的“審判”有關,《城堡》則與1922年他最終離開供職14年的保險公司有關。但是,作為一種反書寫的書寫的現代小說,其真正的長處并不在于與外部現實的顯而易見的關聯,而是在于對生活情境的再造。卡夫卡小說在表面上看正是以脫離現實為特色,從其在1914~1922年的創(chuàng)作(《審判》、《城堡》和大部分主要作品)中,人們幾乎感受不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存在。與這種對外在現實的“脫離”相比,卡夫卡的小說更關注人自身的或靈魂的現實。正是在1914年,當人們忙于從事于為了他人的戰(zhàn)爭之時,卡夫卡卷入了一場為了自身的“戰(zhàn)爭”。這是一場更艱巨的“戰(zhàn)爭”,正如他自己所說,“要維持自己,需要多少的艱辛?。∝Q立一座紀念碑卻不用花費如此多的力氣”。*1914年3月9日日記,《卡夫卡全集》卷6,第298頁。寫作《審判》,是卡夫卡的參戰(zhàn)方式?;蛟S在他看來,無意于正視自己和他人,人類才會如此輕易地卷入與他人的戰(zhàn)爭。*在與雅諾施的談話中,卡夫卡說:“德意志人肯定不讀,因為他們不愿意承認,不愿理解,不愿閱讀。他們只想占有,只想統(tǒng)治,而理解通常只能是占有和統(tǒng)治的一種障礙。不認識他人,就能更好地壓迫他人。這時沒有良心的譴責?!币娍ǚ蚩ㄖ?,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卷5,第414頁。

其實,小說的反書寫及其“再語境化”,是與它在本質上對生活的仿真有關。因為,不論它與現實是否及發(fā)生怎樣的關聯,它總是要構造自己的情境的。而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并不主要依賴于它對外部的指涉,而是依賴于雖置身外部卻能參與到小說所造的情境或氛圍之中去。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正是一種情境或氛圍的藝術。在此,它的確與官僚機構記錄的截斷情境、摧毀氛圍正相反。倘若說,純粹的文字既不能擁有聲音,也不具有對話者,它只能單向地講述自身,那么,單向通行的上令下行的官府指令正是其典型形式。在《城堡》中,作為文字化身的指令正是小說的對立面。指令要求對自己的模仿,并且,正像理念,它是純粹的、普遍的,不受任何特定語境的限制??ǚ蚩ㄊ澜绲摹盎恼Q性”,不在于其中人物行為的稀奇古怪,倒是在于它的“合理性”:一切依據規(guī)劃或計劃的生活;其實,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現實來自于指令,是指令的產物,生活則是指令的影子。

小說與指令處于兩個對立的極端。指令式的文字截斷源流,摧毀氛圍,要求一種抽象的服從。但是,自塞萬提斯開始,經過奧斯汀、巴爾扎克、福樓拜以至于卡夫卡的現代歐洲小說傳統(tǒng),則警惕對文本的一種單向模仿行為。小說使置身外部的讀者“融入”于氛圍的活動,并不是使讀者獲得同樣外在于他的“文字”,而是使讀者在這種“內化”活動中,能夠重新贏得自身。它意圖在文本與讀者之間構建一種往復的交流或對話,在小說文本的自我建立和拆解的活動中,使讀者逐漸獲得關于自身的意識。因此,小說真正所指涉的,是讀者向著自身以及自身生活的回歸。在此意義上,小說的閱讀是一種柏拉圖式的回憶活動。通過《城堡》,我們也能意識到,雖則出自“城堡”之眼、顯示為檔案文書的“他視”似乎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或“知識”的主要形式,但是,K依然保存著基于對自身的意識和回憶的“自視”,后者才是他的人格同一性的基礎。

在此意義上,卡夫卡的小說依然延續(xù)著自塞萬提斯以來的近代歐洲小說的傳統(tǒng)——一種反書寫的書寫,一種否定文字的文字;確切地說,這是對更古老的柏拉圖傳統(tǒng)的延續(xù):柏拉圖的對話,不正是一種渴望保留口語對話之鮮活性的書寫嗎?顯然,在對話中,話語內容與說話者及其語境是完全無法分離的。小說的書寫,包括柏拉圖對話,都是一種對抗一般書寫的方式。

回頭來看卡夫卡的晝間書寫與夜間書寫之間的對立。它們正代表了兩種迥然不同的書寫方式:一種是使生命服從于外部的、僵死的、去語境化了的指令;另一種則是旨在使讀者返回自身及其不可分割的生活之源的文本。這是無生命之書寫與有生命之書寫的對立,是生命之機械化與對真實生命之渴求間的對立?!秾徟小泛汀冻潜ぁ分械膬蓚€“K”,分別對應著作為辦公室書寫者和作為夜間私人書寫者的卡夫卡。在《審判》中,K于清晨醒來,夜間離開;在《城堡》中,K于深夜到來?!秾徟小分械募s瑟夫·K,是一名“官僚”(銀行襄理),是一個其書寫脫離了大地(真實生命)的人,《審判》的故事正從他的“覺醒”開始?!冻潜ぁ分?,K以土地測量員的身份歸來,暗含了對大地(真實生命)的回歸。無論在《審判》還是在《城堡》中,壟斷著書寫的官府都是一處無生命之地?!秾徟小分械姆ㄔ恨k公室像“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卡夫卡著,孫坤榮、黃明嘉譯:《訴訟·美國》,第45、139頁。在末章,約瑟夫·K與兩個黑衣劊子手構成一個“只有無生命的東西才有可能”的完美合一、無法分離的整體,*卡夫卡著,孫坤榮、黃明嘉譯:《訴訟·美國》,第45、139頁。約瑟夫·K的“死”則意味著對這個“三位一體”的擺脫。在《城堡》中,卡夫卡是這樣描寫城堡的:“城堡的輪廓已漸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動不動地靜臥在遠處,K還從未見到那里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生命的跡象……然而眼睛總是渴求著看到生命,總是難以忍受這一片死寂?!?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101頁。當巴納巴斯一家被隔離于“社會”之外時,父親、巴納巴斯和奧爾嘉轉而求諸城堡,被看作是對阿瑪莉婭的“背叛”,因為需要汲取生命之源泉的巴納巴斯一家,反而求諸無生命的城堡,正是緣木求魚。

真正的生命力量,首先不是外在之物——城堡——的給予,這里所謂的城堡,也可以指固化了的、被截斷了源流的文本——不論是政令的,還是神學或倫理的文本。凡不論是外部賦予的,還是單純得自外部的,都非人所真正擁有的。在與雅諾施的談話中,卡夫卡把只是“通過外部措施”爭取的自由稱作“假自由”:這是“除了害怕和絕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長的荒漠”;相反,“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條件……不是人為地制造出來的社會氣候,而是不斷地通過斗爭去爭取的對自己和對世界的一種態(tài)度。有了這個條件,人就能自由”。*卡夫卡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卷5,第327、468~469頁。自由也是源于人自身及其固有行動,而非被動的賜予。“真理是我們每個人生活所需要、而又不可能從某個人那里得到或買到的東西。每個人都必須從自己內心一次又一次地生產真理,否則他就會枯萎?!?卡夫卡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卷5,第327、468~469頁。城堡則意味著一個外部的世界。或許在它所賜予人的東西里面也可以包含真理或者自由——在城堡世界,我們的確看不到有任何強制力量的存在,只是對這種僅僅源于外部的、恩賜的自由,城堡完全可以通過其無所不在的治理術,把給出的所謂自由悉數收回。

在《城堡》中,除了“K”這個能指符號,K似乎一無所有。但是,這只是就城堡視角而言。只有把官府書寫等同于存在,K才是一個“無”。事實上,K就是其自身及其生活。單純的、真實的、活潑的K,是對官府純粹書寫的抗拒。

這個“K”,象征著卡夫卡的與晝間書寫誓不兩立的作為生活存在的夜間書寫。官僚化的或辦公桌的書寫,意欲思及一切事物,將一切變成錄入文字,并把凝固的、僵死的文字視作生活本體,*在與雅諾施的談話中,卡夫卡說:“一個誠實的、按照公務條例得到豐厚薪水的公務員就是一個劊子手?!薄八麄儼鸦钌摹⒏挥谧兓娜俗兂闪怂赖?、毫無變化能力的檔案號?!?《卡夫卡全集》卷5,第309~310頁)那么,私人書寫理應相反,其文字恰恰是要恢復生命的元氣和活力。官僚指令意欲將人作為牽線木偶、機器部件而存在,私人書寫則意欲使讀者領悟到豐富、復雜、多樣的生活本身。卡夫卡的書信、日記和小說的私人書寫,都試圖以書寫這一方式重新為書寫注入鮮活的生活氣息。在他看來,好的寫作應該是一種引導:

把孤立的、會死亡的東西引導到無限的生命中去,把偶然的東西引導到有規(guī)則的境界中去。*卡夫卡著,高年生主編,祝彥等譯:《卡夫卡文集》卷4,第108頁。

因此,這種書寫就像是一種能呼喚出真正生命的魔術。*1921年10月18日日記,《卡夫卡全集》卷6,第431頁。以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字對抗無生命的、不及物的官方書面套話,這就是卡夫卡的行動。

這是何以卡夫卡把晝間生活與夜間生活視作“在根本上阻撓生命和真正的生命之間的對立”*1912年1月3日日記,《卡夫卡全集》卷6,第184頁。的根源。兩者之別,不在于空間位置,不在于時間沖突,而是一者將鮮活的、真實的生活固化為沉默的痕跡,一者試圖將板結的、僵硬的生活重新變得柔軟、溫暖,使生命之元氣重新流動起來。

不過,從《城堡》的“城堡=書寫”的意象中,不難體會到卡夫卡的憂慮:有史以來,書寫將第一次完全為權力所壟斷,私人書寫將不復存在。人類正面臨這樣的一種未來:對書寫的全面控制。

在卡夫卡寫下《城堡》二十多年后,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一開場就描繪了這樣一幅畫面:溫斯頓竭盡全力,尋找一個其書寫不受監(jiān)視的場所。此時,筆和文字這一最內在的、因而也是最具精神性的東西,將時刻處于各種眼睛的窺視之下。唯一被視作正當的,是辦公桌上的書寫,即在權力監(jiān)護下批量生產的文字、圖像或其他符號,而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外在的仿制品或復制品。這將是一個辦公室書寫統(tǒng)治一切的時代,而私人書寫——書信、日記和真正的小說——都將歸于消滅。書寫將不再是一種呼喚、引出或拯救生命的方式,而是相反,成為一種控制甚至否定生命的方式。伴隨著韋伯所預言的由官僚制建構的未來農奴制的,將是一個古埃及式的書吏階層。

卡夫卡在1917年4月寫了《獵人格拉庫斯》一文,文中死后四處流浪的格拉庫斯這樣說道:

誰也不會去讀我在這兒寫的東西,誰也不會來幫助我;就算把幫助我作為一項任務定下來,家家戶戶的門仍然長期地關閉著,大家都躺在床上,用褲子緊蒙著頭,整個大地就像深夜里的一家小客棧。*卡夫卡著:《卡夫卡全集》卷1,第374頁。

這,不正是于深夜抵達城堡下村莊的K的處境嗎?

(三)

《城堡》形式上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但它其實是有結局的。這個結局,不是勃羅德告訴我們的那個,而是在第18、19章,K應召于夜間進入貴賓樓,與官員比爾格、埃爾朗格見面,隨后又親眼目睹文件分發(fā)過程的故事。這是K到達村莊的第5個夜晚。與官員面談、進入城堡,不正是K的訴求或目的嗎?城堡不在別處,就在村里,就在貴賓樓的有著逼仄走道、門挨門的一排一排小房間里。這兩章將情節(jié)推向高潮,從反諷角度看也已登峰造極。后來,本雅明在紀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的文章中,用潑特姆金的故事來喻射卡夫卡的反諷藝術,所指的正是這一段落。

埃爾朗格讓K去見他的口信,是巴納巴斯捎來的。巴納巴斯沒能把K的口信轉達克拉姆,卻捎來了埃爾朗格的口信。后者是一名“記性非常好,又有很強的知人能力”*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50、274頁。的官員。這事來得突然,而且意外。K因為去巴納巴斯家,斷了與弗麗達的關系;先前又拒絕了村秘書莫姆斯的訊問,看上去,所有通向城堡之路都斷了。埃爾朗格的口信,不是克拉姆的微言大義的書面函,而只是直截了當的一句話。這似乎是一個訊號,暗含某種希望——雖然從官府角度看,譬如在村秘書莫姆斯看來,這依然不過是讓K去接受訊問;但在K的眼中,這是城堡向他發(fā)出的交談邀請——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很合乎卡夫卡式結局的特點。

但事情稍稍有些曲折。弗麗達出場了,照例力圖將K引向歧途,避免他與城堡官員的見面。結果,K卻誤打誤撞,將錯就錯,闖入了秘書比爾格的臥房。于是,作為結局的K與城堡官員的談話,不是發(fā)生在與預先要見的埃爾朗格之間,而是發(fā)生在與并不曾預想見面的比爾格之間。K與比爾格的長篇對話——準確地說,是比爾格的自問自答——是《城堡》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也是理解卡夫卡有關官僚制思想的極為重要的部分:這里頭一回出現了一位城堡官員對城堡行事規(guī)則的談論,而且,異乎尋常的是,在《城堡》中,這是城堡官員所發(fā)表的意見與當下情景相契合的唯一一次。

比爾格大概是由于K的闖入而被驚醒,而K像沒頭蒼蠅一樣亂闖,為的只是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這一次的碰頭,著實是由于彼此交錯與相反的意圖所致。一醒一睡,已經埋下使之成為一場空談的根由。

比爾格所談的,是現代官僚制的一條核心原則——“鐵面無私地執(zhí)行公務、嚴格按公職的要求辦事”。*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50、274頁。于職務中盡可能排除情感好惡,是官僚制的一條金科玉律。社會學家鮑曼后來是這樣總結這條原則的:

現代官僚體制禁止情感干預決策和指令的執(zhí)行;官員們在進入辦公室時被命令將其個人的忠誠和承諾與他們的大衣和雨傘一起留在更衣室里。辦公場所必須是“無道德領地”。一旦涉及到辦公室事務,允許進入辦公室的惟一道德是對老板和同伴的忠誠。*費爾夫著,丁萬江、曾艷譯:《西方文化的終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鮑曼序言第4頁。

但是,作為一名官員,比爾格在K面前表示出對這條原則能否被切實履行的懷疑。他自問自答道,秘書們普遍反感夜間訊問的原因,是夜間訊問會對這條原則產生雙重干擾。

其一,與人面對面,官員們會變得心軟:

可望而不可即的老百姓,現在活生生地坐在你眼前了。他不用開口,只消在你面前一坐,就等于發(fā)出了無聲的邀請。請你去了解他的窮苦生活……這種靜夜里的無聲邀請有著巨大的誘惑力。一旦接受了這個請求,你實際上就等于不再是公職人員了。這種情景能軟化人心,如果置身其中,很快就無法再拒絕任何請求。*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2、275頁。

其二,心軟更易于發(fā)生于夜間:

在夜里很難、或者簡直就不可能完全維持談話的公事公辦性質……夜間人們往往不由自主地傾向于從一種比較私人的角度去判斷是非……上訪老百姓和官方人員之間的必要界線,盡管表面上涇渭分明,實際上卻往往模糊不清,而在正常情況下本來應該只是毫不含糊地上面發(fā)問下面答話,有時卻會出現審問人和受審人互換位置那樣一種極不像話的局面。*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2、275頁。

其結果便是置官員于絕境中:老百姓提出要求,他就得答應,即使這無異于把官府的嚴密組織砸爛,也不得不答應。這就好比遭遇了“森林大盜”。盡管按照其職位要求,官員們根本無權答應諸如老百姓提出的類似請求。因為,滿足老百姓的要求,就是濫用職權。

比爾格的話,可能有卡夫卡夫子自道之意。作為一名工傷保險公司的官員,卡夫卡常常無法遏制自己對傷病工人的同情心。

祛除情感好惡的法則,并不僅僅適用于狹義的官僚機構內部或官民之間。根據現代官僚制理論奠基者馬克斯·韋伯的看法,它適用于現代社會的一切現代職業(yè):

每一項職業(yè)都有其“內在的準則”,并應據此來執(zhí)行。在履行其工作職責時,一個人應當全力以赴,排除任何與之不嚴格適合的行為——尤其是他自己的好惡。*馬克斯·韋伯著,楊富斌譯:《社會科學方法論》,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04頁。

在韋伯看來,每一“職業(yè)”都有其自身法則或曰自己的守護神,在此之外,任何個人的偏愛、好惡、愛憎都無存身之地。職業(yè)各不相同,但是,唯有此一原則,可被視作在不同職業(yè)之間的普遍職業(yè)倫理,或者說,最一般的官僚制原則?,F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隔絕,正與這一所謂的職業(yè)倫理關系密切??ǚ蚩ㄔ谒牡谝徊块L篇小說《美國》中所描寫的官僚制,正體現于現代社會的各種組織——輪船、飯店、劇院——之中。羅斯曼,一個從老歐洲進入新世界的年輕人,在進入這個現代社會——實質上的官僚化社會——之前,要被教訓得把他的憶念——他的情感,他的靈魂——都留存于辦公室外的衣帽間里。這種對個體習得的甚至內心情感的放棄,是新世界規(guī)訓的結果。人并不僅僅通過官員的職業(yè)培訓,而且是通過社會規(guī)訓,體悟到人與人之間的一般的信賴、忠誠、公正感、同情心以及自然的美感,都將是他致敗之源,必須棄若敝屣之后才能成就為一個合格從業(yè)者。這是一個屈從的過程、一種被塑造的過程,也是一個不得不適應的過程。官僚化社會的形成,不只是從官僚組織向社會的擴展,也是由于一個與之相逆的過程,即社會源源不斷地規(guī)訓出交出其靈魂或情感的非官僚機構中的“官僚”。

倘若這就是現代社會的職業(yè)——一般意義上的職業(yè)——的倫理法則,那么,這種去情感化,將遍及一切人群。官僚制原則的真正影響,并不在于它僅及于少數鐵石心腸者,而是遍及所有人。這種人與人之間冰冷的、彼此隔絕的關系,也是縱貫《美國》至《城堡》中的一個基本主題。狹義的官僚組織,只是現代社會中一般職業(yè)的典型。《城堡》中官僚與民眾的“絕緣”,其實有其普遍意義,它也存在于普通人與普通人之間??磥恚婪兜牟粌H僅是官員與百姓的親近,百姓與百姓之間的親近也需要防范,否則,教科書的官僚制原則,似乎就會受到干擾,就會產生種種無法預料的結果。

人與人的親近會產生如此大的破壞力嗎?這正是在說著這些言辭的比爾格的當下境況:一個老百姓不顧各種阻礙,半夜三更跑去突然襲擊一位官員,正如K出現在比爾格面前,坐在床邊,隔絕似乎已不復存在。那么,他真的對比爾格產生了難以抗拒的“影響”了嗎?

比爾格對K所談論的,是當下發(fā)生的事。這是書中唯一一次一位官員的“言”(或“文”)與當下發(fā)生的“事”同步了。比爾格坦率地告訴K,夜晚會妨礙官員的“理性”,這暴露了他們的弱點:他們還殘留著人情,能夠被軟化和打動,盡管作為機器的齒輪,這不合要求。而且,這位官員不僅沒有一逃了事,還“毫不顧惜自己地對老百姓細說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后者意識到他正贏得一個大好時機,“能跟老爺一樣支配主宰一切”,“只要把請求隨便怎樣說出來就行了,上頭是有求必應的”。*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3、283頁。

對K的當下處境,沒有比比爾格的分析更準確和透徹的了。這對K本是大為有利的事?!冻潜ぁ分幸幻饕话档膬蓷l線索——K和城堡——意外地、偶然地交匯于貴賓樓的這一間臥房。攻防態(tài)勢發(fā)生了逆轉——本應作為訊問者的比爾格,卻成了主動的交代者。而所談之事,又無一不指向當下。但是,K所希望的平等交往和對話并沒有發(fā)生。K既沒有問話,也沒有提任何要求;他所想的只是能沉沉睡去,而對比爾格滔滔不絕的“真理”,完全處于“閉關鎖目狀態(tài)”。*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3、283頁。

于是,比爾格的“言辭”成了書面文本:單向地對著一個碰巧成為聽眾的人,沒有詢問,沒有要求,更沒有引發(fā)任何行動。比爾格的“言辭”沒有成為一種互動式的交談,而是成為了文本式的普遍表述,盡管——也是最具反諷意味的——這番談話無比契合于當下情境。換言之,這番本來恰好指涉著當下情境的談話,卻沒有折向它所應指涉的。在這番本質為文字的言辭中,盡管對象就在眼前,卻產生了能指與所指的絕對分離,比爾格的談話成了能指的一種自我游戲。

何以會如此?秘書比爾格,具有把任何一種特定情境轉化為一般表述的能力。這一表述涵蓋了所有可能性,似乎預先提供了對所有問題的回答。其實,這正是文字的長處。比爾格是一個好的社會科學家。即便反常事物,在比爾格的話語中,亦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正是在這種解釋中,反常的危險后果被消除了。這里無與倫比地表現出官僚體系的認知/控制一切的特點。這種公允的、冷靜的、面面俱到的長篇大論的分析,對疲憊不堪的K的唯一作用是催眠。倘若能使聽者昏昏,那么,言者昭昭,又有何妨?

本來垂頭于胸、沉湎于閱讀和書寫的官員,一反官員極少言談的常態(tài),昂起頭來,高談闊論之時,原本渴望交談的、致力于通過言語介入現實的K,卻垂著頭陷于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或者說,進入了一種“深沉的睡眠”——后者正是卡夫卡對寫作的一種隱喻。他在1913年6月26日致費莉絲的信中就已把寫作比作一種“更深沉的睡眠,也即死亡”。一種封閉了與他人關系的狀態(tài)。*卡夫卡著,高年生主編,祝彥等譯:《卡夫卡文集》卷4,第95頁。可以說,比爾格言說時,K陷入了精神上的書寫狀態(tài)。

面對比爾格時K的沉默無語,暗示了卡夫卡的無聲書寫。正是書寫在此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種語境:在一個困倦不堪的人面前,任何言辭都不起作用。而且,原本能夠注入生命氣息的小說書寫,在這里卻塑造了一種死一般的氣氛。這是一次倒轉:K奪回了“書寫權”,官員成了“供述”者。但是,倒轉還在繼續(xù):書寫者成為了記錄員,而真理卻在言談者手中。K并沒有得到任何預想的東西。所發(fā)生的一切,雖都逸出了常規(guī),使一切顛倒過來,可是結局并沒有任何不同,一切又全都倒轉了回去。倒轉不斷進行,像一條咬自己尾巴的狗。

這一結局似乎表明,不僅書寫不能成為拯救者,言辭也未必?;蛟S,真正對立的,并不是談話或者書寫的某種形式。官僚的談話,可以具有書寫的本質。而書寫,是否可以具有談話的精神呢?或許這樣來區(qū)分口語與書寫更為恰當:凡能使鮮活語境呈現的,哪怕是文字,都可看作口語;凡是孤立于語境的,哪怕是言辭,依然可看作是文字。

K是一個失敗者,哪怕書寫權在手,依然是一個失敗者。這里所謂的失敗,包含了卡夫卡對書寫——私人書寫——能否自救的疑惑。人是否還能通過自身的不懈努力,以源于自身力量的書寫,來對抗這個復制變得愈發(fā)輕易的書寫時代?

在比爾格長篇大論之后,埃爾朗格召見K的談話,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卻也暗示了官僚制何以不懼任何一件意外、對立、偶然之事,可以長盛不衰、永遠不敗的原因。埃爾朗格讓K不要計較個人情感、立即讓弗麗達回貴賓樓去。這是一條口頭指令,卻也是不容K回應的“獨白”,故而也無異于書寫;恰因對著K發(fā)布,更顯出是對他的一種譏諷:不僅是由于弗麗達早已返回貴賓樓的緣故,而且由于是K從埃爾朗格的這道命令中看到了城堡指令的實質:

各種各樣的命令,對他不利的也好,對他有利的也好,都在他頭頂上嗖嗖地飛來飛去,就是那些對他有利的到頭來也許還是包藏著一個不利的內核,不管怎么說,一切命令都忽視他這個人的存在,而他自己地位又太低太低,奈何不得它們,更不能制止上頭發(fā)號施令而讓人聽一聽自己的聲音。*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7、278~279頁。

K不管怎么做,都逃不出命令之網。這些命令其實與他無關:只是他的任何行為,無往而不在命令之中。

勃羅德曾轉述給我們卡夫卡的《城堡》的結尾,是這樣的:

他不放松斗爭,但卻終因心力衰竭而死去。在他彌留之際,村民們聚集在他周圍,這時總算下達了城堡的決定。*卡夫卡著:《卡夫卡全集》卷4,第408頁。

不清楚K最后收到的城堡的決定,是書面的,還是口頭的,但是,這都已無關緊要了。對這個結尾不必有太多神秘主義的解釋,它不過依然表示了具“不及物”特征的城堡指令的“普遍適用性”。

官僚機構的強大,不在于它能解決一切事情,而在于它能使所發(fā)生的一切,都無所不在它的指令之中。它的指令囊括了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正如比爾格所說,“官府組織那極度嚴密、滴水不漏的情況”的結果是:

任何人,不論他是有什么迫切要求打算上訪也罷,或是有什么別的原因必須就某個問題接受審訊也罷,都絲毫沒有拖延,多半還在他本人把那件事、那個問題想出個頭緒之前,唔,甚至于在他自己都還不知道那個問題之前,就已經收到傳票了。*卡夫卡著,趙蓉恒譯:《城堡》,第287、278~279頁。

為了表明一切無不出于他們的指令,于是,他們無時無刻不監(jiān)視著,無時無刻不讓命令滿天飛;而不論最后的結果怎樣,都只能意味著官僚權力及其指令的勝利。在官僚機構面前,不再有任何行動的理由,因為,不再有任何新的、超出官僚機構指令的可能性。這樣,卡夫卡刻畫了一個官僚世界,一個如昆德拉所說的——“沒有主動性,沒有創(chuàng)造,沒有行動自由;只有命令與規(guī)矩”的“服從的世界”。*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第141頁。

HONG Tao

(SchoolofInternationalRelations&PublicAffairs,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責任編輯 劉 慧]

Kafka and Bureaucracy

Kafka was a revealer of bureaucratic society which would be the future of human being. His novels, especiallyTheTrialandTheCastle, in which the bureaucracy is one of the themes, do not describe the activities of the bureaucratic organization or officialdom generally, but reveal the intern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 modern bureaucracy and the modern spirit. By analyzing his novels, this dissertation points out that the “surveillance-record” in the modern natural science is the basic model of the bureaucratic activities, and the officials are one kind of the “social-scientists.” With the help of the power, the bureaucratic writing (investigations, records, instructions, etc.) are regarded as the “origins” or “reality” of the social facts or social phenomenon. The modern bureaucracy, which the writing is the basic model of action, on the one hand, ha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world view of the model natural science, on the other hand also has benefited from the Writing Time which started at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5th Century. Kafka was an heir of the spirit of the modern novel from Don Quixote, in which writing is anti-writing. Living in the early of the 20th Century, Kafka had kept wide awake to the crisis of novel and the other kinds of private writing which would be controlled by the bureaucratic power. His writings, including novels, diary and letters, and actually, his whole life, can be regarded as the response to this crisis. Obviously,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question whether the real human life is possible under the double control of the bureaucratic organization and scientific technology.

Kafka; bureaucracy; writing; private writing

洪 濤,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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