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我和他獨處一室,過從甚密,甚而到了耳鬢廝磨的地步。
天光透徹,一棵蓬勃的發(fā)財樹站在窗前。我則躲在樹葉后,俯身書案,聽他一遍遍的陳述、辯解和歌哭,并忙著記錄下一些坎坷的細節(jié)。我明白,恰是這些矛盾、對立、破綻百出的細節(jié),才有可能誘發(fā)我的想象力,突破迷障,去虛構或鋪排一些真正引人入勝的故事。夜幕降落,一天的工作已畢,我昏頭漲腦地下樓,像一個疲憊的影子,穿過燈紅酒綠的街巷,站在了黃河岸邊。逝者如斯,從冬天開始,過了清明,如今已是盛夏,我?guī)缀趺刻於家獊碛^察河水,看見它一步步進入了豐沛期,帶著青銅之色,大河東去。借著河風,我在慢慢清理自己的思路,倦怠和昏暝像一件沾滿了灰塵的衣服,漸漸離我而去,讓我身輕如燕。我暗自慶幸,今天終于擺脫他了。孰料,轉身時,我又看見了這家伙—
他在昏暗的河邊踱步、嘆息和呻吟。他捧起河水,兀自在洗臉,一張陰鷙的面孔漸漸晴朗了起來。他坐在礁石上,洗著雙腳,似乎在洗刷自己的生平,還個人一個清白。我被打了臉。我發(fā)誓,不想再跟他有一絲半點的瓜葛。我夜遁而去,神傷不已。
夜半,我被睡眠席卷了,沉酣若一塊古老的墓碑。夜晚是我的根據(jù)地,我必須解脫,以待次日一早的功課。不幸的是,我又聽見他已經(jīng)起身,理冠整衣,洗漱已畢,坐在涼榻上咳嗽或低語。我陷在一場夢魘中,看見他編織的一張龐大的蛛網(wǎng)自天而降,將我兜頭罩住,窒息了一般。這家伙,他卻渾然不覺,刺啦一聲,點了火,喂了燈。他復雜幽暗的五官,在燈光下亮了,甚至發(fā)出一種惡作劇似的干笑。我被嚇醒了。我看見他慢慢捉筆,告墨,在一份份卷子上疾書,寫下自己的立場與愛憎。我驚顫起來,扮演了書童的角色,偎上前去,替他沏茶,遞熱巾,驅趕蚊蠅。那一瞬,我發(fā)現(xiàn)他手邊的硯田里,汪著一池朱紅的墨汁,有些像窗外的朝霞,更多的像羔羊之血,隱含著一股血腥與暴戾。
他扭頭,干笑一聲,沖著我說:開始吧,時候不早了,我繼續(xù)講一講我的時代。
我徹底抓狂了。真的,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我被他挾持,身不由己。在那一段不堪的歲月里,我是他的人質,我是他的仆從或奴隸。我枯枝敗葉地淪落下去,越是想看清他,卻一再地遠離他。最終差不多主仆反目,割袍斷義。
導演說,停,停下。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導演大哥掛來了電話,問編劇的進度,并及時制止了我。編劇是這個世界上最苦楚的差事,一部戲的背后,埋著編劇們罄竹難書的嘔吐、眼淚和醉酒當歌。我聽見了他刀下留人的聲音,幾乎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導演說,你這樣寫,味道不對,不能那么高大全,一定要拿他當一個普通人來看。視頻聊天里,導演心疼我,說你瘦了。我知道,我瘦得像一個小鬼,因為我天天和這家伙獨處一室,耳鬢廝磨。我被他攝取了魂魄,帶走了精氣神。我站在了崩潰的懸崖邊。
總之,這家伙完全攫取了我,讓我聽命于他,俯首稱臣。
抱歉,冒犯了。我說的這位,乃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雍正皇帝。這半年來,我的案頭上堆滿了《清代史》《清宮歷史演義》《清史稿》《清宮十三朝》《東華錄》《東華續(xù)錄》《清史研究集》《晚清宮廷生活見聞》等各色書籍。我的辦公室也被他沒收,成了他的紫禁城,或者一座秘密行宮。我尾隨了他,櫛風沐雨,筆錄從前,看見他在一團團迷霧中撥開荊棘,吹息,飄零,一步三嘆,尋找先時的足跡和脈絡。他是我在這一段時間的引路人、導師和傾訴者。因為這一部戲,惟有他本人才能支撐起整個大廈,廓清天幕,讓自己生動且駁雜的生平清晰起來。也惟有他,才能逐一去蔽,讓歷史嶙峋的骨骼與面容呈現(xiàn)出來。漸漸地,我患上了一種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信任他,依賴他,以至于離不開他了。
雍正皇帝,愛新覺羅氏,名雍禛,原名允禛。他是清圣祖康熙皇帝的第四子,生于康熙十七年,20歲被封為多貝勒,31歲晉封為和碩雍親王??滴趿荒晔辉率?,康熙皇帝駕崩于暢春園,雍禛在太和殿登基,即皇帝位,這一年他45歲。第二年改元,年號雍正。雍正皇帝在位13年,于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死于圓明園,卒年58歲,廟號“世宗”?!鲜霰涞奈淖?,夾雜在每一本關涉大清王朝的書頁內,顯得粗陋、膚淺和任性。這絕不是我需要的。
事實上,我需要的是一位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生涯跌宕、毀譽參半的人物。
真的,他做到了。論文治武功,他一點兒也不含糊。雍正上承其父康熙帝,遷延其子乾隆帝,祖孫三朝,共同開啟了自十七世紀下半葉,并綿亙于整個十八世紀的“康乾盛世”。這一盛況,堪比中國歷史上西漢前期的漢文帝與漢景帝相繼創(chuàng)造的“文景之治”,也直追唐朝初年,太宗李世民所構建的“貞觀之治”。而“康乾盛世”的誕生與輝煌,使清朝的統(tǒng)治抵達了中國兩千多年歷史的另一座高峰。這一階段,他們一家子身銜天命,滾鞍下馬,開始融入到了這個農耕民族的大家庭里,耐下性子,認真經(jīng)營這一片廣袤的疆域。祖孫三人,一起勵精圖治,革除弊政,整頓紀綱,恢復生產,發(fā)展經(jīng)濟,獎勵墾荒,輕徭薄賦,懲治貪污,平息叛亂,消除割據(jù),統(tǒng)一全國,擴大疆土,抵御侵略,保衛(wèi)邊疆,并以他們各自的獵獵功績,彪炳史冊,為后世的人們緬懷和記取。
這是他們的時代,亦是他們的傳記和心靈史。
在漫長的“康乾盛世”,康熙皇帝在位61年,乾隆皇帝在位60年,而在這期間的雍正皇帝雖然在位僅僅13年,但他的統(tǒng)治正處于這一盛世由開創(chuàng)到形成的中段,其間的壓力、轉折和坎坷,他作為當事人所荷擔的使命、光榮與付出,絕非后世的人們所能想象—而這些,恰恰是我作為一個編劇最歡喜的,也是將來的觀眾們所熱衷的細節(jié)。
但是,僅有這些,仍然不夠。
導演已經(jīng)明示了,我不能將他塑造成一個高大全的人物,也不可將先進工作者的勛章,掛在他的胸前。我不能免俗,我也要扒一扒他的陰暗,他隱晦的身世和日常,他的繽紛八卦。這不是戲說,不是面壁杜撰,因為在史學界,或者在民間的口頭文學中,雍正皇帝帶來的傳說和歧見,至少是一座需要大刀闊斧的富礦。此前,我暗自得意過,猜想著電視屏幕前嗷嗷待哺的觀眾們,哭著喊著,咬牙切齒,期望我將一代君王打落凡塵,讓他灰頭土臉,無條件貢獻出一幕接一幕令人噴笑的橋段。其實橋段有的是,可以信手拈來,為我所用—endprint
比如,被列為清初三大疑案的“改詔篡位”(另兩列是“太后下嫁”和“順治出家”),一下子將他的帝位的合法性置于險境,幾百年來眾說紛紜,真?zhèn)文?。再比如,他的頭上一直頂著一個“弒兄屠弟”的惡名,給他貼上了骨肉相殘、兄弟相食的血腥標簽。又比如,雍正三年連發(fā)的兩起大案,誅殺貴戚重臣年羹堯,接著永遠禁錮隆科多,也讓他背負了濫殺無辜、無情無義的罵名。還比如,因為他猜忌多疑、陰狠獨斷、喜怒無定的性格,他實行特務統(tǒng)治,大興文字獄,無故殺戮,株連廣泛,讓當時的社會氣氛和學術思想,陷入到了窒息的地步,使民眾背心離德,終為這一盛世埋下了敗筆,種下了禍端……,所有這些線索,像亂若纏麻的書籍,將我困在了斗室中,等待我去理解和消化。
這時候,我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
不經(jīng)意間,在他日復一日的抗爭、辯解和陳述中,我忘了詢問他的歸處。因為一個人的歸處,方能說明他這一生的來路,他的初心。不經(jīng)意間,在他蓄勢、隱忍、爆發(fā),以至登臨紫禁之巔的漫長故事里,我只看見了他的熱烈和強悍,卻忘了問及他的蒼涼落幕,以及他魂歸何處。我坦白吧,我先前完全不知道,他的萬年吉地就在河北易縣,他最后的落腳點就在清西陵。我汗顏。我白癡一枚。
這個秋天,我獲得了一個機會,來到河北,開始叩問易縣。
雍正七年,他坐穩(wěn)了江山,也才五十出頭,便想起了身后之事,開始命人為他尋找建陵的“萬年吉地”。在易縣境內的天平峪,一幫來自京城的堪輿大師和風水先生們,問天打卦,卜算東西,終于劃定了云濛山以東、泰寧山以南、丘陵高地以西、易水河以北的這一片區(qū)域。事不宜遲,快馬呈報的奏折里,將其形容為“乾坤聚秀之區(qū),陰陽和會之所。龍穴砂石,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咸備。”一紙燦爛,皆是夸耀之詞。
那一日黃昏,他無心飲食,咳嗽連連,接到奏報后,忙在燈下展開。他有些眼花,一連覽奏了數(shù)遍,這才看清了大致的內容。他捉筆,告墨,用朱紅的液體在折子上批復說:“山脈水法,條理詳明,洵為上吉之壤。”他本來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動輒下筆千言,廣征博引,但這天晚上,他僅僅潦草了幾句,便停筆不語。他還是一個夜貓子,喜歡夤夜閱卷,晝夜不舍,但這天晚上他困倦纏身,呵欠四起。他甚至覺得骨頭在疼,腳底寒涼,渾身下沉。不久前,他偶感風寒,咳嗽一直跟隨著他,像一個去了勢的老太監(jiān)。
六年后,他龍御歸天。
乾隆二年,他擱下了江山和百姓,蕭然遠走,得償所愿地入住在了這里。是為泰陵。
黃昏,夕光若一爐沸騰流淌的金子,灑布在了泰陵上下。朋友們都散了,我獨自站在地宮的琉璃壁下,捫心傾聽。現(xiàn)在,他終于舍我而去,不再辯解、訴說和抱怨,像古往今來所有的骨殖一般,安靜,恬然,寂滅在泥壤的深處。我有點兒慶幸,我再也聽不見他的氣息、腳聲和咳嗽了。我與他一墻之隔。我終于擺脫了他。
轉身離開時,我偶一抬頭,卻覷見了琉璃壁上的幾莖秋草。
風中,幾莖秋草搖曳不止,先是被晚霞染成了金黃色,猶若他先時端坐金鑾殿,那一襲袍子上的流蘇。漸漸地,夜色垂降,一道道暗影籠罩過來,秋草又仿佛一個老農身上的塊塊補丁?!敲疵耖g,那么普通,那么的混為一談。
在泰陵,向死而生,或許也是一種方向。
…………
深夜,我踱出了行宮賓館,望向泰陵的方向,給導演撥了電話。我說:
“我可能找到了,找到那一種味道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