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馬原參加了1985年5月的《人民文學》青年作家座談會,他在會上侃侃而談,尤愛悖他人而言他,與少言寡語的莫言截然不同。大家都在比各等現(xiàn)代流派的瀏覽面,他卻興致勃勃談霍桑的《紅字》,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甚至哈謝克的《好兵帥克》。他說他喜歡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20世紀作家,最多也就推崇一下紀德的《田園交響曲》與《窄門》,或海明威。那次座談會后,他給我寫了一個短篇《喜馬拉雅古歌》。這是一篇色調(diào)強烈的小說,寫獵人諾布騎馬帶“我”去珞巴人居住的山中小村林達。結(jié)構(gòu)是現(xiàn)實與諾布講述他阿爸的故事交替。
諾布12歲跟他父親來過這里,他阿爸愛上了這里一個美人,她是矮小的珞巴獵人的妻子。偷情暴露后,獵人就尾隨他們上了山。諾布的講述,清晨他在阿爸的鼾聲中看到逼近的雪豹,同時見到了藏在樹后張弓待射的獵人。獵人將箭射向雪豹,豹中箭撲向獵人,諾布阿爸打死了豹,牽馬離開時,被獵人射死。諾布就一直將他阿爸拖到雪線之上,將他葬在了雪穴里。
在小說描寫的現(xiàn)實中,他們到了村里一個老人家,見到一個老女人兩邊嘴角都被豁開,留下駭人的傷疤。她顯然就是當年的美人。那么,屋里的老人是誰?如直接交代他就是當年的獵人,就太簡單了。馬原先讓“我”問諾布:“你阿爸沒死,他就是你阿爸。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掉了,你說過,是你阿媽咬掉的,她就是你阿媽。你阿媽做了對不起你阿爸的事?是被你阿爸還是被另一個男人剮了嘴?”再讓諾布敘述,獵人的手指其實是被他咬掉的。諾布說,七天后叔叔陪他帶槍來這里復(fù)仇,發(fā)現(xiàn)阿爸的墳空了,獵人把阿爸的尸體背到山頂,召來鷹群,正在天葬。于是他到山頂,跪在了獵人面前。馬原是無意寫傳奇故事的,他的興趣,在這故事里,諾布阿爸與珞巴獵人,雄壯與矮小的,角色是可彼此移換的,在移換中就有了豐富性。我印象深刻的是,小說里,諾布阿爸獵殺的公鹿在噴血中發(fā)狂撞斷了自己美麗的角,才安靜地“臥下來,優(yōu)雅地閉上了眼睛”。而諾布阿爸死后,“男性”仍然勃起,獵人就割了它喚鷹。那是1985年馬原對強悍的贊美。
我記憶里,馬原是住在交道口東棉花胡同口萬之的宿舍里,給我寫完的這篇小說。那時萬之還在中央戲劇學院心不在焉地當著老師,正辦著出國。作家出版社要給馬原出他第一本小說集,萬之在給他寫序?!度嗣裎膶W》那時在東四八條,騎車到交道口很近。馬原是個對吃喝拉撒日常生活得過且過的東北漢子,而萬之是個好脾氣、有條理、又好整潔的上海人。萬之讓出宿舍任馬原糟蹋,幫馬原收拾,常無奈著,還滿臉是笑。馬原那時就忿忿于每年的小說評獎,一次次說,我們應(yīng)該自己評一個獎,樹立一個標準。他后來稱這個獎為“喜馬拉雅獎”,籌過款。我則以為,應(yīng)該從北島的《波動》、萬之與鐵生在《今天》上發(fā)表的小說開始,將80年代的好小說重新排列一遍。
與馬原再見是1986年,還是夏天。他好像都是夏天路過北京,這回是住在北太平莊《解放軍文藝》編輯李曉樺的家里,李曉樺寫詩,是他大學同學,錦州老鄉(xiāng)。80年代是親密無間,可以沒時沒晌聊文學的單純時代。那時大家都不視時間為珍貴,可以騎著自行車從一處聚會到另一處,到飯點無非加一雙筷子而已。那時也很少有住旅店一說,朋友來了,就住家里,大家都在公共時代里尚未蘇醒。到90年代,似乎大家才都被商業(yè)化洗禮,各自都珍惜起時間的價值,原來無間的朋友,也知道不預(yù)約是不便隨意拜訪的了。
那年夏天在北太平莊,記得我們邊走邊聊,走過很長的一段路。哪到哪,記不清了。只記得,到了李曉樺家里,馬原出門去買了一只燒雞、兩個面包,算午餐,就又開始天南地北。馬原雖興致于敘述變化,但那時就對法國新小說、德語小說(比如伯爾、倫茨),甚至時髦的拉美小說沒多大興趣。那年他與我大談麥爾維爾的《白鯨》的象征與多義性。
那次他給了《解放軍文藝》一個短篇《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三種時間指昨天、今天與明天,他故意混淆時間敘述,寫“六合之內(nèi),陰差陽錯”。懸念是今晚康巴漢子為何白送“我”他昨天還叫價500元的漂亮頭飾,而“我”老婆聽到了“午黃木”昨天說的天花板上的聲音。這有可能不是現(xiàn)實,是“我老婆”小說的構(gòu)思。頭飾與天花板上的聲音是否構(gòu)成了邏輯的懸念?馬原還是用反邏輯的方法來組織懸念的陷阱。小說的結(jié)尾是明天,“午黃木”借到一支小口徑步槍,邀去打獵。此時天花板上聲音又起,“我”開槍,打下的是抓老鼠的黑貓。通篇吊詭氛圍。這樣的小說那時能在《解放軍文藝》發(fā)表,是因為陶泰忠在當編輯室主任。
1986年他寫得最好的是發(fā)表在《收獲》上的中篇小說《虛構(gòu)》,寫“我”進麻風病村的恍惚經(jīng)歷。從遇見那個藏了30年槍的老兵開始,到與麻風病女人的交往,一步步寫老兵與狗、麻風病女人的性吸引與性排遣,珞巴男人與石雕,切膚感極強。這大約是馬原寫得最感人的小說,原因是他和皮皮還真進過一次麻風村。馬原說:“進村三小時?!逼てふf:“不是特意,是路過?!毙≌f中的人物關(guān)系則是黑暗中的浮想,三小時浮想成七天。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我”出麻風村后在公路道班睡了一覺,醒來是5月4日。而前面交代是,“五一”從拉薩出來,到瑪曲是5月3日。按這個時間,一切也可變成只是他在道班過夜時做的一個夢,所有都只是一種敘述的邏輯真實。
那時候,我正籌備《人民文學》的1987年一、二期合刊,我希望將一些有拓展意義的作品集聚在一起,馬原就給了我《大元和他的寓言》。說實在的,這篇小說我當年是不滿意的,它將童年、知青的零碎記憶包裹在與李潮、金岱的現(xiàn)在時交往中,以寓意作誘餌。李潮是《青春》的編輯,金岱是《青春》的作者,都是真人真事。馬原的意圖,咀嚼輕漫而過的過去時,都可能產(chǎn)生寓意。因為他在小說中插入了卡夫卡、紀德的注釋,卡夫卡就說:“只要你按照寓言去做,你自己就成了寓言。”因此,寓言是大人敘述的,大人敘述的寓言是屬于孩子的,大人是借著給孩子的寓言,重度了自己的歲月。馬原這樣構(gòu)思。
這可能是馬原構(gòu)思最松散的小說,當年他卻固執(zhí)地堅持要我接受這小說“很重要”。說它“重要”,也許因其中除了敘述寓言與生活的關(guān)系,都是他自己刻痕最深的記憶。比如蘸鹽吃雞蛋與往嘴里扔花生米,都是他真實的吃相。這是“干貨”,未用技巧花招。他那時其實對技巧的使用已有了些警惕,但《零公里處》那樣的質(zhì)樸,還是很難回去了。(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