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亞
徐悲鴻于1924年在法國完成了描摹蔣碧微練琴狀態(tài)的油畫《琴課》。直至蔣碧微去世,此畫一直懸掛于她位于臺灣的居所。至少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時,徐悲鴻是懷著脈脈溫情的。
這是徐悲鴻為他的第二位夫人蔣碧微所畫的油畫《琴課》。畫面上,25歲的蔣碧微柔美而嫻雅,她側(cè)身對著畫家的視線,微微低頭,縈繞著她的是黃色的光線,仿佛晨光,又像夕照。人們無法看到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專注和癡迷。畫家細膩的筆觸使得畫上的光影如小提琴的琴聲般淙淙流淌,幽靜而神秘。
蔣碧微十分鐘愛這幅畫,她曾在晚年這樣說過:“在巴黎的時候,徐先生為我畫過一張油畫,畫的就是我凝神奏琴,這張油畫,至今我還懸掛在客廳?!边@幅畫作后來被收錄于廖靜文編著的《徐悲鴻一生》中,又于2002年通過拍賣轉(zhuǎn)入收藏家之手。
除了“悲鴻”二字的簽名,徐悲鴻似乎并未留下關(guān)于此作的只言片語。事實上,徐悲鴻很少公開講述自己的感情生活,對與蔣碧微那段令人失望的婚姻更是避而不談。由于他的緘默,人們無法得知那一度如火般熾熱,之后又焚燒殆盡的愛情究竟在他心上刻下了何種形狀的痕跡??芍辽?,1924年,在法國創(chuàng)作這幅油畫時,徐悲鴻是懷著脈脈溫情的。
鄉(xiāng)村畫師與閨秀的驚世之戀
1895年,徐悲鴻出生在宜興屺亭橋鎮(zhèn)河岸邊一間簡陋茅屋里。他的父親是一位鄉(xiāng)村畫師,收入不足以供兒子上學,便教他畫畫。13歲起,他便隨父親走遍鄉(xiāng)里,賣畫為生。
民國的上海,是中國文學、藝術(shù)和出版的中心。徐悲鴻早年跟隨父親走街串巷,學會了一定的繪畫技法,1915年,他便踏足上海,尋找進一步發(fā)展的機會。就是在那里,他得到了倉圣明治大學校長姬覺彌的青睞,結(jié)識了仰慕已久的康有為。他們帶著徐悲鴻進入北京和上海的名流圈,徐悲鴻后來旅日、旅歐的經(jīng)歷都與這兩人有關(guān)??梢哉f,姬覺彌與康有為是他的提攜者,也是他事業(yè)最初階段的貴人。
在上海遇見的另一個人同樣改變了他的人生,她就是上海大通學院教師蔣道笙的二女兒蔣碧微。因父母與徐悲鴻交情甚篤,蔣碧微自然也從周圍人口中聽到很多對徐悲鴻的贊譽。在她心目中,徐悲鴻心志高遠、才華橫溢。這個不滿20歲的少女所需要的愛人正是能夠令自己崇拜的男人。
在姬覺彌的幫助下,徐悲鴻得到了先去日本學習美術(shù)的機會。臨走前,徐悲鴻請朋友朱了洲去說服蔣碧微與他私奔,沒有經(jīng)過多少猶豫,蔣碧微當即答應下來。
去往日本之前,徐悲鴻定做了兩枚水晶戒指,分別刻上“悲鴻”和“碧微”。徐悲鴻將“碧微”刻在手上,對友人說“那是我未來妻子的名字”。有了蔣碧微跟隨其左右,即將遠行的徐悲鴻不再懼怕寂寞。
另一邊,不見了女兒的蔣家卻如熱鍋上的螞蟻。與人私奔,這在當時的宜興大家族來說是十分丟臉的事。更重要的,早在蔣碧微13歲時,家里就已經(jīng)將她許配給蘇州望族之后查紫含。如今女兒不見了,蔣家只得祭出奇招,對外謊稱二女兒因病而亡,設(shè)下靈堂,在棺木中放上石頭,一路吹吹打打,才算把查家瞞過。這件事情在后來的宜興城也轟動一時,被人引為談資,津津樂道了好幾年。
蔣碧微的童年是富裕的,也是十分快樂的。在其晚年自述的開篇,她以細膩的筆觸繪聲繪色地描摹著家鄉(xiāng)風物和生活細節(jié):稻谷、毛竹、紫砂壺與陶器。在她的筆下,家鄉(xiāng)秀麗而富饒,還漫布著關(guān)于神仙和愛情的傳說,仿佛是個造化所鐘的桃花源。在她筆下,她的家庭也是煊赫、和睦的。她父親和母親的聯(lián)姻,在當年的宜興城便是一件盛事,嫁妝之豐厚,婚禮之隆重自然可想而知。這個女子的童年與少年,似乎無憂無慮,享受了太多的美好與寵溺。
同鄉(xiāng)徐悲鴻在述及童年往事的時候,卻沒有用大段筆墨去描摹家鄉(xiāng)風物。在《悲鴻自述》中,他也以半文半白的文體,簡略描摹了家鄉(xiāng)之美:“南山為屏,塘河為帶,日月昭臨,霜雪益景,漁樵為侶,雞犬唱答,造化賦予之豐美無盡也?!比欢?,具體到他的觀看處境,卻是“居于陋室”“奔走四方”。他的祖父避難到此,辛苦勞作10年才在橋邊造起一間小屋子,稍能遮風避雨。居于貧寒之家,無法上學,只能隨父親游藝鄉(xiāng)間作畫,17歲的徐悲鴻便已經(jīng)擔負起全家人的生計。19歲時,他的父親因病逝世,家中卻一分安葬費都拿不出。年少悲苦,四顧茫然,在借錢安葬父親之后,這個本名“壽康”的年輕人將自己的名字正式改為“悲鴻”,這是一種自況,也是對自己的要求:負重高飛的狀態(tài),于他而言是一種命定,也是一生的志愿。
如今,外人已經(jīng)無從估量,兩人的懸殊家世和迥異的志向在他們的分崩離析中占據(jù)多大的權(quán)重。倉圣明智大學給徐悲鴻的2000大洋生活費很快被花費在書籍和畫作上。半年以后,兩人的生活便無以為繼,只得再回上海。關(guān)于他們的初次磨合,蔣碧微在回憶錄中仔仔細細地記錄了許多細節(jié)。其中,有一段關(guān)于在東京買書的內(nèi)容,這樣寫道:
于是他經(jīng)常到各書店去瀏覽觀賞,碰到合意的便毫不考慮地買它下來,有時候他也要我陪他同去,當時我太年輕,對于藝術(shù)簡直一竅不通,根本就不發(fā)生興趣,往往是坐在一旁等他,一等就是半天,那種滋味實在不太好受。
這個時候,兩人的不同志趣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來。在其回憶錄中,她屢屢流露出因被徐悲鴻忽視而產(chǎn)生的抱怨。
可至少,一開始徐悲鴻對蔣碧微的愛意是真摯的。徐悲鴻在1920至1927年陸陸續(xù)續(xù)以蔣碧微為模特創(chuàng)作的多幅畫作中,呈現(xiàn)一種旖旎、溫暖的氣氛,其中的蔣碧微都是美麗脫俗的。在日本和法國的8年時間,是徐悲鴻與蔣碧微感情最為濃稠的階段。飄零在外的寂寞與艱辛反而讓他們更緊密地黏合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依靠,就像《蜜月》與《撫貓》中所預示的,兩人永遠在一種溫馨的氣氛中相互陪伴,而畫家自己總是那個居于身后、隱藏于深色背景的中的配角,將所有的專注與愛意獻給妻子。
“悲鴻的一顆熾熱愛好藝術(shù)的心,驅(qū)走了我們所應有的幸福和快樂”
自日本回國一年后,徐悲鴻進入了巴黎國立高等藝術(shù)學院,開始向他的導師弗拉蒙教授以及法國畫壇領(lǐng)袖達仰·布弗萊學習。達仰追摹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風格,這與徐悲鴻的藝術(shù)觀念正相契合。在他看來,中國畫中并不缺乏抽象、寫意的元素,而是寫實的訓練。在徐悲鴻等很多畫家看來,后者也正是歐洲會話系統(tǒng)的精髓所在。20世紀初期的法國,只是描寫宗教《圣經(jīng)》故事的古典主義,已經(jīng)讓位于關(guān)注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主體完成了由神向人的大轉(zhuǎn)變。寫實傳統(tǒng)已經(jīng)登峰造極,西方美術(shù)開始有了各種分支,野獸派、立體派、未來派、表現(xiàn)派、抽象派,徐悲鴻沒有追逐潮流,他看到,很多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師都有著扎實的寫實功底,“寫實”也正是中國藝術(shù)需要向西方借鑒的。作于1924年的幾幅畫作便是他當時藝術(shù)主張的說明。當時的徐悲鴻年近而立,在歐洲學畫也已5年,繪畫技法日臻成熟。一件著名的作品是《奴隸與獅子》,畫面極具力度,其深沉色調(diào)反映了極強的北歐油畫特色。
遠在異鄉(xiāng)的孤寂,物質(zhì)生活的窘迫,倒像是一條繩索,將這對男女綁縛在一起,讓他們不得不更緊密地依靠對方。游學日本與歐洲期間,徐悲鴻以畫筆傾訴著對妻子的愛慕和感激,除了1924年畫下的《琴課》,1920年的《持扇女像》,1924年的《蜜月》《遠聞》《吹簫》《撫貓人像》,都是其中佳構(gòu)。其中,《蜜月》與《撫貓人像》描繪的是兩人在一起的甜蜜溫馨情形。這些畫作造型精準,體現(xiàn)了他當時對寫實技巧的強調(diào)。畫中的蔣碧微溫婉、嫵媚而富詩意,這仿佛也是畫家心理狀態(tài)的折射。生活雖然拮據(jù),內(nèi)心卻十分安寧,畫家有美麗溫雅的妻子,還有心中孜孜以求的藝術(shù)目標。
蔣碧微內(nèi)心卻已經(jīng)涌起別樣的波瀾,生活的無聊、瑣碎讓她對徐悲鴻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轉(zhuǎn)變。真正生活在一起,丈夫?qū)λ囆g(shù)的渴求在她眼里不再是一種男性應有的抱負,而是一場災難。徐悲鴻用大量金錢去購買學習材料,家中經(jīng)濟卻日漸拮據(jù)。這都使蔣碧微心生怨恨,在對留學生涯的描述中,她總是充滿了對窘迫生活的抱怨。她將此歸罪于徐悲鴻:“悲鴻的一顆熾熱愛好藝術(shù)的心,驅(qū)走了我們所應有的幸福和快樂?!?/p>
如此看來,兩人愛情觸礁的危險在當時已經(jīng)悄然埋下。徐悲鴻生而為藝術(shù),他將所有的熱情與精力投擲在自己的事業(yè)中,愛情于他而言僅僅是人生的支流。無論是蔣碧微還是孫多慈,以及后來的妻子廖靜文,都無以扭轉(zhuǎn)其人生走向?!蔼毺仄姡灰夤滦小?,他后來在南京徐悲鴻公館中的對聯(lián)便是他一生性格的寫照。
但在《蔣碧微回憶錄》中,除了對幾件重要作品做了大致描述,她對徐悲鴻的畫作幾乎不做評價,也鮮少提及藝術(shù)。這樣的空白,令人遐想,或許是蔣碧微并不很關(guān)心丈夫的創(chuàng)作,更大的可能性是,她并不曾有機會真正接近藝術(shù)。
徐悲鴻去世那年,香港《新聞天地》周刊發(fā)表了一篇追憶徐悲鴻往事的文章,其中就提到一個細節(jié):徐悲鴻曾批評蔣碧微對學習不熱心,將他讓她買提琴的錢去買了一件皮大衣?!妒Y碧微回憶錄》指出,此文所述并不屬實。在她看來,自己不學習,一方面因為自己受傳統(tǒng)觀念束縛,因而沒有太大進取心,另一方面也是生活所迫。她還抱怨,作為丈夫的徐悲鴻對她的學業(yè)不聞不問,一切聽之任之。她還以《琴課》來駁斥“買皮大衣”的說法:“在巴黎的時候,徐先生為我畫過一張油畫,畫的就是我凝神奏琴,這張油畫,至今我還懸在客廳?!?/p>
《琴課》的特殊性也正在于此。在巴黎的5年時間,因為家務和經(jīng)濟的壓力,蔣碧微從未進入學校學習。這幅畫作記錄著蔣碧微在巴黎期間唯一一段與藝術(shù)親近的經(jīng)歷。1922年,一場大病之后,蔣碧微拜巴黎國立歌劇院的提琴手比松為師,學習小提琴。追隨比松為師的階段,蔣碧微一周有6小時沉浸在音樂課程中,這成為她當時難得的放松。
畫下《琴課》后的一年,也即1925年,孫中山逝世,國內(nèi)政局進一步陷入混亂,留學生的公費也停發(fā)了。這意味著徐悲鴻夫婦在歐洲賴以生存的生活來源斷絕。此前,官費時斷時續(xù)之時,徐悲鴻用大量錢財購買作畫材料以及書籍,家里就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現(xiàn)在,公費完全斷絕,生活便陷入了極端困窘之中。徐悲鴻只得為書店繪制插畫,蔣碧微也不得不為時裝店縫補衣服,以補家用。即便在這樣困窘情況下,徐悲鴻依然畫下了一件重要作品《憑桌》。據(jù)蔣碧微在《回憶錄》中的說法,此畫是在巴黎郊外麥浪避暑時所作。畫中,《琴課》中顯露的淑女氣息已經(jīng)不復再現(xiàn),《憑桌》中的蔣碧微成熟、豐腴、雍容華貴。她身著一件水綠色絲綢連衣裙,頭戴大紅發(fā)卡,面色紅潤,憑桌讀書神情稍顯冷傲。一旁的大紅花與黃墻、綠裙交相輝映,構(gòu)成極其明麗的色調(diào)。
在許多人看來,徐悲鴻的油畫作品中,以蔣碧微為模特的人物畫是最為精彩的。畫家在其中投入的激情與時間,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這樣的作品無法復制,這段經(jīng)歷也無法重復。徐悲鴻因此格外珍視它們。他的同窗好友章伯鈞曾這樣回憶:“他身邊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學生的老婆當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風韻的,令許多的光棍學生暗羨不已?,F(xiàn)在悲鴻的馬,被認為是他最拿手的。而我始終認為徐悲鴻的油畫,特別是裸體女人畫,是他最好的作品。有一次在任公(李濟深)家中,他對我說:‘伯鈞,我送你一匹馬吧。我說:‘我不要你的馬,我要你的女人。悲鴻聽了,搖頭說:‘那些畫,是不能送的?!?/p>
直到徐悲鴻回國接受驟然而至的名利之前,蔣碧微依舊是他筆下的主角,是啟迪他靈感的繆斯女神。
被焚燒的100棵楓樹苗
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讓徐悲鴻與蔣碧微分離,反而是國內(nèi)復雜多變的情勢,將他們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1927年,徐悲鴻與蔣碧微回到上海,住進了淮海路的霞飛坊。南京國立中央大學邀請徐悲鴻擔任藝術(shù)系教授,月薪300塊大洋,這足以讓徐悲鴻一家生活富足。此時,蔣碧微也誕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徐伯陽。當時的霞飛坊,友人云集,愛熱鬧的蔣碧微也是極為快樂的,她記得當年那場滿月酒的很多細節(jié),比如,負責為大家攝影的“攝影記者”是藝術(shù)家郎靜山。一切看似苦盡甘來。
徐悲鴻的弟媳任佑春是蔣碧微的表妹。一段時間里,兩對夫妻一起住在霞飛坊。她曾這樣回憶徐悲鴻與蔣碧微在生活中的相處模式:“蔣碧微兇一點,徐悲鴻軟一點。兩個人一道,蔣碧微說得再難聽,徐悲鴻不太出聲。蔣碧微處處都要徐悲鴻聽她的。”
蔣碧微反對徐悲鴻與田漢等左翼人士來往,也反對他加入上海的“南國社”。她的這種反對在田漢入獄,徐悲鴻奔走營救時達到了頂峰。女兒徐靜斐記得母親這樣對父親說:“你整天和危險分子在一起,和窮朋友在一起,會影響你的前途。你要救他們,最后連你自己也保不?。 彪S后,蔣碧微趁著徐悲鴻到南京講課的時機,親自去往南國社拿走了徐悲鴻的所有用具,并正告他們,自己一家將要遷往南京居住。不久,徐悲鴻從南京回來,聽聞此事,也不好意思再回到南國社,但對蔣碧微的獨斷極為不滿。
是孫多慈的出現(xiàn),將徐悲鴻從落寞中解放了出來。他不可抑制地被女弟子的才華所吸引。也就是在1930年后,徐悲鴻筆下的女主角變成了孫多慈。蔣碧微曾在中央大學的徐悲鴻畫室見過這樣兩幅畫:一幅是徐悲鴻為孫多慈畫的肖像;另一幅則是描繪徐悲鴻與孫多慈在南京臺城共賞月夜的浪漫情景,名為《臺城夜月》。蔣碧微當即將兩幅畫拿回家中藏起來。此后,眼見徐悲鴻在家中數(shù)次尋覓,蔣碧微都一聲不吭,視若無睹。夫妻兩人的冷戰(zhàn)就此展開。
遷往南京4年后,徐悲鴻在傅厚崗6號建起了無比氣派的大公館。當時南京城中總共僅有3棵白楊,徐悲鴻的院子就圈進了兩棵。人們一到南京火車站便能遠遠望見徐公館高高的白楊。蔣碧微喜愛花木,她懷著極大的熱情在花園中親手種上梅、桃、薔薇、碧桃,又在通往正屋的水泥路上栽種垂柳,在圍墻邊種上梧桐和洋槐。她享受著這種姹紫嫣紅、桃李芬芳的氣氛。徐公館也很快聞名南京文藝界,成為上流社會聚會之所,主持著一場場宴會和沙龍的正是蔣碧微。
就在徐悲鴻舉家搬入新公館時,孫多慈以學生之禮送來100株楓樹苗。蔣碧微竟然命仆人把樹苗當作柴火焚燒。這把火給徐悲鴻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它近乎燒毀了徐悲鴻對這段婚姻所有的耐心與希望??尚毂櫅]有像蔣碧微那樣大發(fā)雷霆,而是以婉轉(zhuǎn)的方式進行反抗。他刻下一枚“無楓堂”印章,并將公館稱為“無楓堂”。這座煊赫的房屋在徐悲鴻眼里就此成了一堆焦炭。
在這種情形下搬入高堂大屋的徐悲鴻,內(nèi)心是失望的。大房子里烈火烹油的繁華落在徐悲鴻眼中卻是圍困自己的桎梏。藝術(shù)家應在顛簸與放逐中才能找到自我,他懼怕安逸奢侈的環(huán)境會使人枯萎。在《危巢小記》中,他以黃山之松比喻自己:“黃山之松生危崖之上,營養(yǎng)不足,而生命力極強,與風霜戰(zhàn),奇態(tài)百出。好事者命石工鑿之,置于庭園,長垣繚繞,灌溉以時,曲者日伸瘦著日肥,奇態(tài)盡失,與常松等,悲鴻有居,毋乃類是。”此時,聯(lián)想到他的家庭生活,不得不說,圍困他的毋寧說是這棟大房子,倒不如說是與女主人已經(jīng)殘破的感情。
徐悲鴻不管不顧地爭取與孫多慈在一起的機會。但因為孫家父母的反對,這場持續(xù)8年的苦戀,最終以女孩另嫁他人告終。1938年7月31日,或許是為了打掉孫家的顧慮,徐悲鴻在廣西報紙刊登了一則兩行小字的廣告:“鄙人與蔣碧微女士久已脫離同居關(guān)系,彼在社會上一切事業(yè)概由其個人負責,特此聲明?!边@卻深深傷害了蔣碧微。徐悲鴻將兩人關(guān)系定義為“同居”,這在蔣碧微看來,無異于是“欺人太甚”。她如此記錄當時的心情:“當時我便這樣想,這一件事即使將來我睡到了棺材板上,我也不能忘記!他算是做盡做絕了。”
1944年,與廖靜文訂婚前的三天,徐悲鴻第二次登報發(fā)表聲明:“悲鴻與蔣碧微女士因意志不和,斷絕同居關(guān)系已歷八年,中經(jīng)親友調(diào)解,蔣女士堅持己見,破鏡已難重圓,此后悲鴻一切與蔣女士毫不相涉,茲恐社會未盡深知,特此聲明?!?/p>
看到徐悲鴻居然兩次公開發(fā)表斷絕關(guān)系的聲明,蔣碧微也終于決定結(jié)束這場持續(xù)15年的糾纏。1945年12月,兩人在重慶大學教授宿舍簽字離婚。名律師沈鈞儒、畫家呂斯百均在場見證。來到簽字儀式的徐悲鴻神情沮喪、臉色慘白,手里拎著一個粗布口袋,里面裝著100萬元錢以及一卷畫作,那是他許諾給蔣碧微的離婚賠償,其中就包括那張她深愛的《琴課》。
與徐悲鴻正式分手3年后,蔣碧微跟隨老友、國民黨高官張道藩去了臺灣,從被人猜測紛紛的隱秘關(guān)系成為公開同居的情人。直至1958年,張道藩原本在法國的妻女又回到臺灣,兩人關(guān)系逐漸疏遠。蔣碧微再一次選擇了放手,開始一個人在臺灣的孤苦生活。暮年的蔣碧微時時能在家中看到這張一直跟隨她的油畫,小提琴上流淌出的樂章依然會撥動她的心,它記錄著她最美好的時光一一那時候,她全身心沉浸于音樂,而她那才氣逼人的愛侶則站在一旁,手執(zhí)畫筆,滿懷溫情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