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鐵柱

(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山東 濟南，250014 )

漢代列侯爵溯源考*①

秦鐵柱

(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山東 濟南，250014 )

列侯爵作為漢代第二等貴族爵，在漢代社會結(jié)構(gòu)中占據(jù)極為顯赫的地位，對兩漢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社會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從一定程度上說列侯對兩漢王朝的影響無處不在。漢代列侯爵與周代的五等爵制有一定的歷史聯(lián)系，起源于戰(zhàn)國封君食邑賜爵制，脫胎于秦二十等爵制，是楚封君制與秦徹侯制糅合的產(chǎn)物。在漢代，列侯爵制日趨完備，步入了鼎盛時期。魏晉以降，五等爵制興起，列侯爵衰落，作為獎功酬勞的重要手段，逐步與五等爵制融合，一直延續(xù)到封建社會末期。

漢代；列侯爵；溯源

列侯*“徹侯金印紫綬，避武帝諱，曰通侯，或曰列侯?！薄喙蹋骸稘h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第七(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39頁。在漢代，“列侯”本稱“徹侯”，因避武帝諱而改稱，在《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中“列侯”共出現(xiàn)了201次，“通侯”共出現(xiàn)了25次，“徹侯”共出現(xiàn)了9次。為了與秦徹侯相區(qū)分，故本文將漢初之徹侯亦稱為列侯。之列，功德之大，列顯于世，至于享有高爵，“列者，言其功德列箸，乃饗爵也”*(東漢)應(yīng)劭撰，王利器注：《風(fēng)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16頁。。列侯之侯，有替天子守御四方之義，“《謚法》曰：執(zhí)應(yīng)八方曰侯?！缎⒔?jīng)·援神契》曰：侯，候也，所以守蕃也”*(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五十一《封爵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16頁。。亦有問候侍奉天子之義，“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號為諸侯者，宜謹視所候奉之天子也。號為大夫者，宜厚其忠信，敦其禮義，使善大于匹夫之義，足以化也。士者，事也；民者，瞑也。士不及化，可使守事從上而已”*(東漢)董仲舒撰，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深察名號第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86頁。。

“漢興，設(shè)爵二等，曰王，曰侯?！?(唐)杜佑：《通典》卷三十一《職官》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 855頁。列侯爵作為漢代的第二等高爵，在漢代統(tǒng)治階層中占據(jù)極為顯赫的地位，對兩漢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社會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關(guān)于漢代列侯爵的起源，學(xué)界普遍認為可以追溯到周代的五等爵制，萌芽于戰(zhàn)國封君食邑賜爵制，直接繼承于秦二十等爵制中的徹侯爵。筆者在分析周五等爵制、戰(zhàn)國封君食邑賜爵制(以秦、楚爵制為代表)、秦徹侯爵的基礎(chǔ)上，力證漢列侯爵并非直接繼承于秦制，而是秦楚爵制糅合之產(chǎn)物。

一、周代的五等爵制

漢列侯爵在本質(zhì)、內(nèi)容上都與西周分封制不同，但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歷史聯(lián)系。柳春藩認為：“秦漢時期的封國食邑賜爵制在本質(zhì)上、內(nèi)容上都與西周的裂土分封制和采邑制不同，但二者之間卻有著密切的歷史聯(lián)系，這主要是秦漢時期的封國食邑制是淵源于西周的裂土分封制和采邑制?！?柳春藩：《秦漢封國食邑賜爵制》，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頁。劉芮方認為：“周王室名存實亡，規(guī)范諸侯之間秩序的‘五等爵制’不復(fù)存在，但其中一些爵稱，如‘侯’被吸收進各國新爵制之中?！?劉芮方：《周代爵制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1年。

西周社會是一個等級極其森嚴的宗法社會，不僅平民與貴族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甚至貴族內(nèi)部亦有種種等級。周代諸侯劃分為五等，公、侯、伯、子、男，“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清)陳立撰，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卷一《爵》，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6頁。。《國語·周語上》載周襄王語：“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guī)方千里以為甸服。……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1—52頁。各級諸侯擁有不同里數(shù)的封地?！洞呵锓甭丁吩唬骸疤熳影钲咔Ю铮畎倮?，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附庸字者方三十里，名者方二十里，人氏者方十五里?！?(西漢)董仲舒著，蘇輿、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爵國第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34—235頁。《漢書·地理志》：“周爵五等，而土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滿為附庸，蓋千八百國。”*(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上)《地理志》第八(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42頁。

五等爵制是建立在“井田”制的基礎(chǔ)上，以宗法血緣關(guān)系為準(zhǔn)則，在奴隸主內(nèi)部分配權(quán)力與財富的一項制度，“授民授疆土”，同時規(guī)定各級諸侯對于周天子的義務(wù)，是西周分封制的重要內(nèi)容，“居于高位的封臣(‘諸侯’)全都是從古代統(tǒng)治者的子孫里拔舉出來的”*[德]馬克斯·韋伯著：《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72頁。。 至春秋時期，伴隨著諸侯的強大與天子的勢衰，實力成為財富與權(quán)力分配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五等爵制遭到嚴重的破壞，喪失了它原有的政治功能，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外交性的準(zhǔn)則?！蹲髠鳌せ腹辍罚骸俺酰比植↓R，諸侯救之，鄭公子忽有功焉。齊人餼諸侯，使魯次之。魯以周班后鄭。鄭人怒，請師于齊。齊人以衛(wèi)師助之，故不稱侵伐。先書齊、衛(wèi)，王爵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桓公十年》，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8頁。魯國根據(jù)周五等爵制的班次向諸侯分發(fā)糧餉，鄭國是伯爵，故雖戰(zhàn)功卓著卻被列于最后。鄭國不滿，遂聯(lián)合齊、衛(wèi)進攻魯國。三國進攻，鄭國雖為主力，因齊、衛(wèi)為王爵，《春秋》將鄭列于齊、衛(wèi)之后。到了戰(zhàn)國時期，伴隨著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以及封建官僚政治的初步建立，分封制被郡縣制所代替，五等爵制也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以它作為母體孕育出的戰(zhàn)國封君食邑賜爵制卻成為了漢列侯爵的濫觴。

二、戰(zhàn)國時代的封君食邑賜爵制

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大國爭霸，兼并小國，戰(zhàn)爭極為頻繁。戰(zhàn)國初期，各國推行變法改革，“社會制度由宗法封建君主制走向了中央集權(quán)君主專制統(tǒng)治模式”*楊師群：《東周秦漢社會轉(zhuǎn)型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47-348頁。。各國國君為了增強自己的經(jīng)濟、軍事力量，削弱宗法貴族勢力，推廣郡縣制，以官僚政治取代貴族政治。在這一背景下，封君食邑賜爵制作為一種軍功刺激獎勵機制產(chǎn)生于各國，上至貴族，下至奴隸、刑徒、庶人，只要立有軍功，均被賜以爵位，繼而獲得官位、食邑、田宅。封君食邑賜爵制是在戰(zhàn)國時期新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形勢下建立起來的充滿活力的封建等級制度。

各國封君食邑賜爵制中的爵名與爵秩不盡相同。趙國有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公大夫、上大夫、國大夫、長大夫、大夫、五乘將軍、公乘；齊國有君、侯、上卿、卿、客卿、上大夫；楚國有君、侯、執(zhí)圭、上執(zhí)圭、五大夫、上官大夫、大夫；秦國有君、侯、關(guān)內(nèi)侯、公、上卿、客卿、顯大夫、大夫及其他軍功爵位(后文詳敘)。君、侯爵為戰(zhàn)國諸國之顯爵， 侯與君可以通用，封君亦侯，侯亦封君?！胺饩ㄓ小汀睢Q號的人?！绶饿路鈶?yīng)地，號應(yīng)侯，也稱應(yīng)君。封君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戰(zhàn)國中期各國君主稱王之后。”*柳春藩：《秦漢封國食邑賜爵制》，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頁。

此時，漢代列侯爵的雛形產(chǎn)生了，秦有三蜀侯，穰侯魏冉食陶、剛、壽三邑，文信侯呂不韋食河南洛陽十萬戶，長信侯嫪毐領(lǐng)山陽郡，家僮賓客數(shù)千。趙國有萬戶侯，“夫虞卿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斤，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萬戶侯。當(dāng)是之時，天下爭知之”*(東漢)應(yīng)劭撰，王立器注：《風(fēng)俗通義校注》卷七《窮通》，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27頁。。楚國有通侯、州侯，《戰(zhàn)國策·楚》曰：“楚嘗與秦構(gòu)難，戰(zhàn)于漢中。楚人不勝，通侯、執(zhí)珪死者七十余人?！?(西漢)劉向編訂，明潔輯評：《戰(zhàn)國策》卷五《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3頁。“州侯相楚，甚貴矣?！?(西漢)劉向編訂，明潔輯評：《戰(zhàn)國策》卷五《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2頁?！扒f辛諫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從新安君與壽陵君同軒，淫衍侈靡，而忘國政，郢其危矣?！?(西漢)劉向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卷第二《雜事》，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41-243頁。齊國亦有侯，齊封鄒忌于下邳，號曰成侯。*(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90頁。柳春藩認為：“據(jù)統(tǒng)計，終戰(zhàn)國之世(公元前475年至前221年)，共封列侯封君九十五人，其中魏國十七人，趙國二十五人，韓國七人，齊國五人，楚國十四人，燕國五人，秦國二十二人?！?柳春藩：《秦漢封國食邑賜爵制》，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頁。

總的來說，在戰(zhàn)國時代獲得封君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有二：一則因功；一則因親。這就產(chǎn)生了關(guān)東與關(guān)中兩類封爵體系，關(guān)東以“親”而封的體系；關(guān)中以“功”而封的體系。關(guān)東六國受周代宗法制影響深遠，血緣宗法色彩濃厚，宗室勢力較強，侯爵封君一般授予宗室貴族。蘇秦“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第九，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45頁。一語道破關(guān)東封爵的傳統(tǒng)。通覽《戰(zhàn)國策》，在齊國，靖郭君田嬰，孟嘗君田文，安平君田單等封君均是田齊的宗室貴族。趙豹、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春平侯、長安君等封君均為趙國宗室貴族。信陵君魏無忌、山陽君為魏國宗室貴族。至于楚國，貴族封君勢力則更為強大，春申君黃歇、昭陽、昭奚恤、昭雎、昭鼠、景鯉、景舍、鄢陵君、壽陵君、夏侯均為宗室貴族。楚悼王任命吳起為相，主持變法，針對楚國宗室“封君太眾”的局面，“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五《吳起列傳》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68頁。， 剪除了大量的封君，招致了宗室封君的怨恨，“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五《吳起列傳》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68頁。。吳起的新法盡數(shù)被廢，反映了楚國貴族封君勢力的強大。“江乙說于安陵君曰：‘君無咫尺之地，骨肉之親，處尊位，受厚祿，一國之眾，見君莫不斂衽而拜，撫委而服，何以也？”*(西漢)劉向編訂，明潔輯評：《戰(zhàn)國策》卷五《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4-215頁。在楚國，“骨肉之親”是成為封君顯貴的最重要條件，濃厚的宗法血緣色彩是楚國爵制的一個本質(zhì)特征，楚爵制成為關(guān)東封爵體系的典型代表。

秦在戰(zhàn)國前期仍僻處西陲，與戎狄雜居，不與中原諸侯會盟，受周制影響較小，宗法血緣色彩較淡，功利色彩濃厚。盡管在昭王時期，出現(xiàn)了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等煊赫一時的宗法貴族，但總的來看，宗法貴族階層始終未成氣候，“秦國沒有能夠和東周時期普遍存在的強宗大族相提并論的異姓宗族。不要說像魯國的三桓、晉國的韓、趙、魏等一流大族，就像齊國的崔、慶、管、鮑等二、三流宗族，秦國也沒有”*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1年，第195頁。。商鞅變法，創(chuàng)建軍功爵制，“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30頁。，“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30頁。。以軍功獲得爵位，憑爵位獲得相應(yīng)的田、宅、 奴隸，人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地位要以有無軍功來決定，打破了“貴者恒為貴，富者恒為富”的格局?！白谑曳怯熊姽φ?，不得為屬籍?！?(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30頁。凡是沒有立過軍功的舊貴族，不能得到封爵，甚至開除他們的貴族籍，進一步削弱了宗室的力量。顯赫的軍功與事功成為封侯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魏冉雖是宣太后異父同母的長弟，但受封穰侯則是因為他為秦國的開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連司馬遷都說：“穰侯，昭王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xiāng)稽首者，穰侯之功也?！?(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第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30頁。

三、秦二十等爵制之徹侯爵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

爵：一級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裊，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長，十一右庶長，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駟車庶長，十八大庶長，十九關(guān)內(nèi)侯，二十徹侯。皆秦制，以賞功勞。徹侯金印紫綬，避武帝諱，曰通侯，或曰列侯。*(東漢)班固：《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第七(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39頁。

以上是史籍中有關(guān)秦二十等爵制的最為完整的記載。二十等爵制的形成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至秦統(tǒng)一前后最終形成。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痛感“諸侯卑秦，丑莫大焉”*(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2頁。，下令求賢，此時商鞅入秦，以“強國之術(shù)”得到孝公賞識，主持變法。商鞅從公元前356年至公元前350年，推行過兩次變法。建立軍功爵制成為商鞅變法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據(jù)《商君書·境內(nèi)篇》載，商鞅建立的軍功爵制共有十八級，最高爵為大良造，一級公士之下還有小夫爵，另外還有正卿和客卿爵，缺少后期爵制中徹侯、關(guān)內(nèi)侯等數(shù)個爵名。此后，該爵制逐漸發(fā)展成為二十等爵制。至于徹侯爵何時完善于秦軍功爵之中，史家有不同的觀點，董平均推測侯爵在商鞅變法以前就存在了，“商鞅、白起、王紇等，多從左庶長爵位授起，依次升遷，商鞅、白起由大良造而為封君，這說明，‘軍爵’、‘公爵’之上，還應(yīng)該有一個大的爵等，授予對秦王朝之強盛有特殊功勞之人”*董平均：《出土秦律漢律所見封君食邑制度研究》，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5頁。。杜正勝認為徹侯爵于商鞅變法時所創(chuàng)，“唯按軍功授爵以定平民身份的二十等爵制，卻出現(xiàn)于商鞅的創(chuàng)意”*杜正勝：《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之形成》，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317-318頁。。守屋美都雄從“列侯”的內(nèi)涵出發(fā)，認為在商鞅變法前就已經(jīng)存在列侯爵，但此爵位須授予有杰出貢獻之人，但此爵位并不屬于諸侯范疇。伴隨著國君稱王，列侯爵就具有了諸侯之意義了。*[日本]守屋美都雄：《中國古代的家族與國家》，錢杭、楊曉芬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8頁。守屋美都雄依據(jù)司馬遷“封鞅為列侯，號商君”*(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4頁。的記載進而推測出秦國于變法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列侯爵，不過司馬遷所處的漢武帝時代，軍功爵制日趨輕濫，僅列侯能夠擁有食邑。根據(jù)商鞅制定的軍功爵制，五大夫，“則稅邑三百家”*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五《境內(nèi)》第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8頁。，五大夫以上便能食邑。孝公把商、於作為商鞅的封邑，未知當(dāng)時商鞅所獲之真正爵稱，司馬遷遂以漢列侯爵來比附商鞅所獲之爵位，且“列侯”這一爵稱始于武帝時期，為避漢武帝劉徹諱，才改徹侯為列侯或通侯，故《史記》的記載明顯有附會之嫌。

筆者認為周王室東遷后，雖然周天子權(quán)威墜地，無力維系分封秩序，諸侯力政，但周天子依然是天下共主，天子與諸侯還維持著名義上的君臣關(guān)系，故諸侯尚不能稱王。商鞅變法時，秦國的國君尚且稱公，公與侯均為諸侯，故商鞅建立的軍功爵制不可能設(shè)立侯爵，哪怕是非“諸侯”意義上的侯爵，只有在秦公稱王后，才可能設(shè)置侯爵。等爵制完善于二十等爵制之中。漢列侯爵即脫胎于秦二十等爵之徹侯爵。

至于秦徹侯有無食邑，大多數(shù)學(xué)者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秦的徹侯爵有其特殊性，它只是一種虛爵，既無封地，又無封戶。安作璋認為秦之徹侯在統(tǒng)一前后均存在食邑，“秦統(tǒng)一中國之后，對有食邑而無治民之權(quán)的列侯，皆‘以公賦稅重賞賜之’，即封建國家將封邑內(nèi)的賦稅賞賜給封君”*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758頁。。董平均認為：“戰(zhàn)國時期，秦不僅分封了一大批封君，而且允許封君享受食邑。統(tǒng)一之后，封君食邑與郡縣制度并行不悖，并沒有完全廢除。”*董平均：《出土秦律漢律所見封君食邑制度研究》，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9頁。筆者以為秦徹侯有無食邑在統(tǒng)一前后是大有不同的，秦統(tǒng)一之前徹侯享有封邑，“(秦昭王)收穰侯之印使歸陶”*(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九《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12頁。，魏冉歸于食邑陶；文信侯呂不韋食河南洛陽十萬戶；長信侯嫪毐食山陽郡。秦統(tǒng)一后，徹侯則不立封邑，只能食“公賦稅”了。在沙丘之謀中，趙高以“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于鄉(xiāng)里”*(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第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50頁。之語威脅李斯，足見秦統(tǒng)一之后，徹侯已無封邑，失勢后，只能懷揣侯印歸于鄉(xiāng)里了。

四、漢列侯爵之形成——秦徹侯爵與楚封君制的糅合

“一級曰公士……二十徹侯。皆秦制，以賞功勞。徹侯金印紫綬，避武帝諱，曰通侯，或曰列侯?！?(東漢)班固：《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第七(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39-740頁?！俺星鼐舳龋瑸閺睾?，金印紫綬，以賞有功?！?范曄：《后漢書》卷一百一十八《百官志》第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630頁。學(xué)界多依據(jù)《漢書》《后漢書》中的這兩段材料認為，漢列侯爵完全承襲了秦二十等爵制中的徹侯爵。筆者以為漢列侯爵雖脫胎于秦二十等爵制，但并非完全承襲，而是秦徹侯爵與楚封君制糅合的產(chǎn)物。

戰(zhàn)國時期楚國之封君，就現(xiàn)有文獻與考古資料來看，楚惠王時有魯陽文君、庸夜君、陽城君、養(yǎng)君、析君、徐君；楚悼王時有鄀君、陽城君；楚宣王時有江君、彭城君、州侯、安陵君、邸陽君、庸夜君、鄂君子析；楚懷王時有鄂君啟、應(yīng)君；楚頃襄王時有襄成君、州侯、夏侯、壽陵君、鄢陵君、陽文君、陽陵君；楚考烈王時有春申君、中君、臨武君、向君?！俺饩?，占戰(zhàn)國時期七國封君已知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以上，為各國之冠?！?何浩：《戰(zhàn)國時期楚封君初探》，《歷史研究》1984年第5期。楚國的封君，大體上是在君號之前冠以封地名稱，從而直觀地展現(xiàn)其封地之所在。以封地為號，是楚國封君體制的一個重要特點，這與漢列侯的名號方式如出一轍。

楚國封君直接統(tǒng)治所屬的封邑。封君直接任免封邑內(nèi)的官吏，官吏們只對封君負責(zé)。《呂氏春秋·上德篇》載：“墨者巨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于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戰(zhàn)國)呂不韋等編著，陸玖譯注：《呂氏春秋·離俗覽第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00—701頁。封君直接統(tǒng)領(lǐng)封邑內(nèi)的臣民，對臣民擁有獎懲生殺的權(quán)力，《墨子·魯問篇》載：“魯陽文君將攻鄭，子墨子聞而止之，謂陽文君曰：‘今使魯四境之內(nèi)，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殺其人民，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則若何？’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nèi)，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戰(zhàn)國)墨翟撰，方勇譯注：《墨子·魯問第四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49頁。

楚國封君擁有經(jīng)濟特權(quán)。封君擁有“府”以經(jīng)營各項經(jīng)濟活動，并掌管封君的各項收入與支出。封君除了征收封邑內(nèi)的賦稅，還進行遠程販運貿(mào)易。安徽壽縣城東丘家花園出土的《鄂君啟節(jié)》揭示了楚國封君所享有的經(jīng)濟特權(quán)，展現(xiàn)了他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屯三舟為一舸，五十舸”，“車五十乘”*于省吾：《“鄂君啟節(jié)”考釋》，《考古》1963年第8期。，鄂君擁有配備50輛貨車的陸路商隊，配備150艘商船的水路商隊，運輸范圍遠及楚國四境。關(guān)卡稅官“見其金節(jié)則毋征”*于省吾：《“鄂君啟節(jié)”考釋》，《考古》1963年第8期。，憑借政治特權(quán)而獲得的免稅特權(quán)使其獲得了高額利潤，從而累積起巨額的財富。封君還自營手工業(yè)，從一些楚墓中出土的器物來看，封君擁有自己的冶鑄作坊，木、竹制作作坊，用以制作兵器、車輛、禮器、奢侈品及其他生活用品。封君在封地內(nèi)又擁有自己的糧倉系統(tǒng)，春申君在吳造“兩倉，……西倉名曰‘均輸’，東倉周一里八步”*(東漢)袁康著，吳平輯錄，樂祖謀點校：《越絕書》第二卷《越絕外傳記吳地傳》第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7頁。。

楚國封君在封邑內(nèi)征發(fā)大量的勞役，開渠、修路、墾荒、筑城、建屋。申浦、無錫湖為當(dāng)年春申君征發(fā)民力所開，用以灌溉封邑內(nèi)的良田。《七國考》卷二所引的《一統(tǒng)志》載：“南直常州申浦在江陰縣西三十里。昔春申君開置田為上下屯，自大江南導(dǎo)，分而為二：東入無錫，西入武進、戚墅，俱達于運河?！?(清)董說：《七國考》卷二《楚食貨》，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6頁。《越絕書》載：“無錫湖者，春申君治以為陂，鑿語昭瀆以東到大田。田名胥卑。鑿胥卑下以南注大湖，以寫(瀉)西野?！?(東漢)袁康著，吳平輯錄，樂祖謀點校：《越絕書》第二卷《越絕外傳記吳地傳》第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頁。

楚國封君在封邑內(nèi)擁有強大的武裝力量。白公勝為楚平王太子建之子，后與伍子胥流亡于吳，楚惠王感念其父被冤殺，“遂召勝，使居楚之邊邑鄢，號為白公”*(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82頁。。而后白公勝為報父仇，率領(lǐng)封邑之兵襲殺楚令尹子西、司馬子綦，并欲劫持惠王，最終葉公率領(lǐng)本邑兵馬擊敗白公勝的軍隊。*(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82頁。在曾侯乙墓葬中，出土了一支析君所造的戟，應(yīng)為析君的賵贈之物，可見封君可以自制兵器。楚國封君的這些特點與漢初的列侯頗為相似。

而秦分封徹侯爵首重軍功，分封的徹侯屈指可數(shù)，史有明載的僅15人。在秦國時期，徹侯雖有食邑，但是徹侯在封邑內(nèi)的權(quán)力較小，對封邑的控制較弱，封邑統(tǒng)治權(quán)掌控在由秦王所委派的官吏手中，封君只是獲得封邑的賦稅收入。秦統(tǒng)一后，徹侯更無食邑，僅“以公賦稅重賞賜之”*(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9頁。而已。

漢初列侯擁有極大的權(quán)利外延，“自致吏，得賦斂”*(東漢)班固：《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8頁。，掌握除侯國令長外的所有侯國官吏的任免權(quán)。在封國內(nèi)征收賦稅、市租、“私奉養(yǎng)”，經(jīng)營工商業(yè)。擁有侯國武裝力量，擁有“擅征捕”的權(quán)力。這些特點與楚國封君極為相似。但是在精神內(nèi)涵上，漢初列侯爵卻吸納了秦二十等爵制中的軍功至上原則，摒棄了楚爵制中的宗法血緣色彩。可以說，漢初列侯爵是秦爵制與楚爵制糅和的結(jié)果。

漢列侯爵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陳勝振臂一呼，發(fā)動了大澤鄉(xiāng)起義，揭開了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帷幕。義軍所到之處，農(nóng)民踴躍參加，起義隊伍迅速擴大。攻克陳縣之后，陳勝自立為王，國號“張楚”，即有張大楚國之意，以楚國繼承人自居，實行楚制，如他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即是明證。對此，晉灼作了專門的解釋：“(陳)涉始號楚，因楚有柱國之官，故以官蔡賜?！?(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八《陳涉世家》第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54頁。陳勝兵敗被殺后，其將秦嘉立楚國貴族景駒為楚王，繼續(xù)反秦。而后，項梁派兵擊殺秦嘉、景駒，立楚懷王孫心為楚懷王，領(lǐng)導(dǎo)反秦事業(yè)。項梁死后，其侄項羽成為反秦領(lǐng)袖，期間楚制成了唯一合法的國體制度，楚爵制亦成為唯一合法的軍功爵制。項羽于鉅鹿大敗章邯，消滅秦軍主力，而后又率兵進入關(guān)中，“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5頁。。然后封王，宰割天下，“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guān)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xùn)|，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雒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卬定河內(nèi)，數(shù)有功，故立卬為殷王，王河內(nèi)，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guān)，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dāng)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王，都六。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guān)，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guān)，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巿為膠東王。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guān)，故立都為齊王，都臨菑。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shù)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頁。。項羽分封的18位國王多為舊貴族后裔及親友故舊。這一點，韓信看得很清楚。他認為項羽對于有功之人吝嗇封爵，所封授的都是其宗族親友故舊，“項王見人恭謹，言語姁姁，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dāng)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guān)中而都彭城；又背義帝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四《韓信傳》第四，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64頁。。項羽所遵奉的依然是宗法血緣色彩較濃的楚爵制。

“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yīng)陳涉?！?(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八《陳涉世家》第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53頁。劉邦起義于家鄉(xiāng)沛縣，以陳勝部下自居。沛縣又屬于楚地，當(dāng)然也要推行楚國舊制，所以劉邦攻占沛縣后，稱沛公而不稱沛令?！稘h書音義》：“舊楚僭稱王，其縣宰為公。陳勝為楚王，沛公起應(yīng)涉，故從楚制稱曰公。”*(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51頁。陳涉死后，楚將秦嘉立楚國舊貴族景駒為楚王，都留。劉邦之留見景駒而請兵，又一次確認了其與楚政權(quán)的歸屬關(guān)系。同年四月，楚將項梁殺景駒，駐軍于薛。劉邦之薛見項梁，歸屬項梁，仍為楚臣。

從《史記》《漢書》的記載來看，劉邦從沛縣起兵到楚漢戰(zhàn)爭，為了鼓舞士氣，獎勵軍功，在每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都要頒授軍功爵位，賜給他的部下七大夫、國大夫、列大夫、上間爵、五大夫、卿、執(zhí)帛、侯等爵位。從這一時期的爵名上看，劉邦遵循楚爵制無疑。王先謙《補注》引《漢書疏證》曰：“高祖初起，官爵皆從楚制。”在施行楚爵制的過程中，劉邦看到楚爵制重血緣而輕軍功，在戰(zhàn)爭中不能夠很好地激勵將士奮勇殺敵，無法使戰(zhàn)爭機器高效運轉(zhuǎn)，所以他試圖對楚爵制進行變革，以取得更大的軍事勝利。其實早在漢中就國之前，劉邦就已經(jīng)開始變革楚爵制。他率兵攻入咸陽，滅亡秦王朝，雖然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62頁。，“余悉除去秦法”*(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62頁。，但也深刻體會到秦二十等爵制在秦統(tǒng)一天下的過程中所起到的關(guān)鍵性作用。正是二十等爵制才使秦國這臺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風(fēng)卷殘云般地統(tǒng)一六國，而且二十等爵制早已為關(guān)中民心所向。劉邦受封漢王之后，獨立建國，成為與楚國并立的王國政權(quán)，終于可以不再受楚制的羈絆，遂參照秦二十等爵制分封了第一批列侯，成為漢中爵制改革的先聲?！懊魅?，項羽入屠咸陽，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樊)噲為列侯，號臨武侯?！?(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九十五《樊噲列傳》第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655頁?！绊椨鹬粒瑴缜?，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夏侯)嬰爵列侯，號昭平侯，復(fù)為太仆，從入蜀、漢?！?(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九十五《灌嬰列傳》第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665頁?！芭婀闈h王，賜(靳)歙爵建武侯，遷為騎都尉?！?(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九十八《傅歙列傳》第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709頁?！绊椨鹬粒耘婀珵闈h王。漢王封(曹)參為建成侯。從至漢中，遷為將軍。”*(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九《曹參傳》第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15頁?！绊椨鹬粒耘婀珵闈h王。漢王賜(周)勃爵為威武侯。從入漢中，拜為將軍?！?(東漢)班固：《漢書》卷四十《周勃傳》第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51頁。

漢元年(公元前206年)四月，漢王劉邦就國于漢中。劉邦在漢中厲兵秣馬，拜韓信為大將。韓信在此時成為漢軍的最高軍事長官?！懊捄未温闪睿n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東漢)班固：《漢書》卷一(上)《高帝紀》第一(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81頁。劉邦命韓信重申軍法，對楚爵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積極推廣秦二十等爵制，徹底摒棄了楚爵制中的宗法血緣色彩。

伴隨著二十等爵制的初步確立，全軍將士士氣極為高漲，為最終消滅項羽集團，統(tǒng)一天下提供了制度上的保證。而項羽封人惟親，將士多不用命，致使大量的人才流入了劉邦集團，如陳平、韓信、英布，上下離心，最終敗亡。高起與王陵對此作出總結(jié)：“陛下嫚而侮人，項羽仁而敬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zhàn)勝而不與人功，得地而不與人利，此其所以失天下也?！?(東漢)班固：《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6頁。但在楚漢戰(zhàn)爭中，戰(zhàn)火遍及各地，楚漢雙方激烈爭奪，所封列侯根本沒有條件真正享有食邑，所封之食邑只不過是劉邦對諸將開出的空頭支票。顏師古云：“楚漢之際，權(quán)設(shè)寵榮，假其位號，或得邑地，或受空爵，此例多矣。”*(東漢)班固：《漢書》卷四十一《樊噲傳》第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69頁。

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劉邦消滅項羽。春正月，劉邦接受了諸侯王們的擁戴，于定陶即皇帝位，“劉邦政權(quán)，也由漢王國政權(quán)轉(zhuǎn)化為漢王朝政權(quán)”*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24頁。。夏五月，“兵皆罷歸家”*(東漢)班固：《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4頁。，遣散軍隊，發(fā)布詔書，處理漢帝國建立后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將國家由戰(zhàn)時軌道轉(zhuǎn)入和平發(fā)展軌道。高帝五年詔之全文如下：

(詔曰)諸侯子在關(guān)中者，復(fù)之十二歲，其歸者半之。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shù)，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fù)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xùn)辨告，勿笞辱。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軍吏卒會赦，其亡罪而亡爵不滿大夫者，皆賜爵為大夫。故大夫以上賜爵各一級，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復(fù)其身及戶，勿事。

(又曰)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shù)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dāng)求于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為決，甚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于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xùn)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且廉問，有不如吾詔者，以重論之。*(東漢)班固：《漢書》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4頁。

最終從制度上廢除了楚爵制，至此秦二十等爵制完全取代了楚爵制，成為官方的軍功爵制。當(dāng)然，還存在一些楚爵的遺留問題。

漢帝國建立后，戰(zhàn)國時代所遺留的文化對立格局依然存在，關(guān)東關(guān)中文化尚未融合，地域文化之間依然存在著較為嚴重的對立與沖突。劉邦為了避免重蹈秦二世滅亡的覆轍，更為有效地鎮(zhèn)撫關(guān)東，穩(wěn)固統(tǒng)治，在“承秦”的同時，尊重關(guān)東各國的社會文化習(xí)俗，在地方行政體制上推行郡國并行制，將秦郡縣制與楚分封制結(jié)合起來，“漢制雜用秦楚，和秦立郡縣、楚復(fù)分封一樣，也是當(dāng)時形勢使然”*陳蘇鎮(zhèn)：《漢代政治與〈春秋〉學(xué)》，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第67頁。。當(dāng)然，漢列侯爵制同樣是秦楚糅和的結(jié)果。漢帝國建立后，戰(zhàn)爭期間所開的“空頭支票”終于能夠兌現(xiàn)了，此類功臣為漢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沛縣起義、入關(guān)滅秦、楚漢戰(zhàn)爭、剿滅異姓諸侯王，“其相從甘冒白刃、捨死忘生之徒，無非日夜望咫尺之封，自不能不懸殊爵以勵功臣”*王恢：《漢王國與侯國之演變》，臺北：國立編譯館，1985年，第133頁。。這些功臣全盤掌握了從中央到地方的軍政大權(quán)，皇權(quán)相對薄弱，若是照搬秦徹侯爵，則過于苛刻，不能滿足功臣們對于富貴利祿的追求，反而會激化由于誅除異姓諸侯王所造成的皇權(quán)與功臣集團之間的矛盾。而享有豐富特權(quán)內(nèi)涵的楚封君制再一次引起了劉邦的重視，遂將此制納入秦徹侯爵制中，功臣們可以享有廣泛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司法權(quán)力，擁有廣闊的權(quán)力空間，滿足了他們對于富貴利祿的追求，且諸功臣大多為關(guān)東人，這也充分考慮到了他們的關(guān)東文化背景。高祖劉邦將秦徹侯爵制與楚封君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皇帝任命侯國令長作為侯國的行政長官，又以漢法加以約束；同時，列侯在封國內(nèi)又擁有廣泛的權(quán)力，享有巨大的利益。這足見高祖劉邦為政之高明。

漢列侯爵于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最終形成：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弦逊獯蠊Τ级嗳耍溆嗳找?fàn)幑Σ粵Q，未得行封。上在洛陽南宮，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鄙显唬骸疤煜聦侔捕?，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shù)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绷艉钤唬骸敖窦毕确庥糊X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庇谑巧夏酥镁疲庥糊X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43頁。

高祖先封雍齒以安群臣之心，在這一年內(nèi)共分封了66位列侯，而后又陸續(xù)分封了143位列侯，完成了由秦徹侯爵向漢列侯爵的轉(zhuǎn)變。在劉邦去世前，為了獲取功臣侯集團對于劉氏皇族的支持，加強皇權(quán)，鞏固統(tǒng)治，遂舉行“白馬之盟”，“于是申以丹書之信，重以白馬之盟”*(東漢)班固：《漢書》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27頁。，“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五十七《絳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77頁。。使得功臣侯們的各項特權(quán)與政治地位得到了法律意義上的確認。

總之，高祖劉邦通過漢列侯爵的創(chuàng)設(shè)，迅速消除了功臣侯集團與皇權(quán)之間的疑忌與恐懼，穩(wěn)定了當(dāng)時的政治局面，實現(xiàn)了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權(quán)力與財產(chǎn)的分配。但是這種穩(wěn)定只是暫時的，這些享有廣泛特權(quán)的列侯們不自覺地成為了離心皇權(quán)的勢力集團，而如何削弱、限制、打擊列侯階層的勢力，則成為后來文帝、景帝、武帝所面臨的歷史任務(wù)。

五、余論

漢列侯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西漢，伴隨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加強，以吳楚七國之亂為分水嶺，列侯在封國內(nèi)的治民權(quán)、置吏權(quán)、賦斂權(quán)、統(tǒng)兵權(quán)等各種權(quán)利逐步被剝奪，最后僅僅保留“衣食租稅”而已。王莽篡漢后進行爵制改革，恢復(fù)五等爵制，廢除列侯爵制。東漢承襲了西漢的列侯爵制，為了更好地明辨功勛等次、獎功賞能，列侯爵制被進一步規(guī)范化，由西漢的一等縣侯變?yōu)闁|漢的縣侯、鄉(xiāng)侯、亭侯三等，僅縣立侯國，鄉(xiāng)亭則不立侯國，列侯的封授也趨于輕濫。

至漢末三國時，曹操為了解決相對稀少的民戶、狹小的疆域與盡封功臣、激勵軍功之間的矛盾，增設(shè)名號侯等爵?！笆贾妹柡钪廖宕蠓?，與舊列侯、關(guān)內(nèi)侯凡六等，以賞軍功?！?(西晉) 陳壽：《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第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6頁。注引《魏書》曰：

“置名號侯爵十八級，關(guān)中侯爵十七級，皆金印紫綬；又置關(guān)內(nèi)外侯十六級，銅印龜紐墨綬；五大夫十五級，銅印環(huán)紐，亦墨綬，皆不食租，與舊列侯關(guān)內(nèi)侯凡六等?！背妓芍詾榻裰摲馍w自此始。*(西晉)陳壽：《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第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6頁。

魏晉之際，司馬氏在功臣武將與名士大族的支持下掌權(quán)，在祿位名秩上獎功勵勞成為司馬氏所面臨的當(dāng)務(wù)之急。而此時相對簡單的縣、鄉(xiāng)、亭侯爵是不能完成這一歷史任務(wù)的。于是，層次復(fù)雜的五等爵制便被司馬氏采用，列侯爵與五等爵制并存，列侯的秩位下降?！端囄念惥邸肪砦迨弧斗饩舨俊纷⒁龝x《百官表》：“縣侯，漢官也。自縣侯而下，通號列侯。金章紫綬，朝服，進賢三梁冠，官品第三?！?(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 《藝文類聚》卷五十一《封爵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16頁?！锻ǖ洹肪砣摺堵毠俚洹肥庞涊d，鄉(xiāng)侯為第四品；亭侯為第五品；關(guān)內(nèi)侯、名號侯為第六品；關(guān)外侯為第七品。*(唐)杜佑：《通典》卷三十七《職官典》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003-1004頁。五等爵制大盛于兩晉南北朝，但是作為獎功酬勞的重要手段，作為分配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權(quán)力與利益的一項重要制度，列侯爵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只是它的存在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列侯中的縣侯逐漸與五等爵制中的侯融合，鄉(xiāng)侯、亭侯等則逐步消亡。列侯爵依附于五等爵制存在下來，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施瑯率大軍于澎湖消滅鄭軍主力，攻克臺灣，功封靖海侯。曾國藩屢敗屢戰(zhàn)，最終攻克天京，剿滅太平天國，功封一等勇毅侯。左宗棠率軍消滅阿古柏政權(quán)，收復(fù)新疆，功封二等恪靖侯。甚至袁世凱稱帝后依然以侯爵獎勵功臣。

TracingtheOriginoftheMarquisofHanDynasty

Qin Tiezhu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250014)

The marquis, the second title of nobility, occupied a prominent position in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Han Dynasty and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politics, economy, culture, military and society in both West and East Han dynasties. To a certain extent, its influence could be seen everywhere in Han society. Historically, the Marquis of Han Dynasty had a certain relationship with the five-rank marquis system of Zhou Dynasty, originating from the system of conferring princes and granting feudatory land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emerging from the twenty-rank marquis system of Qin Dynasty, and was the product of the system of conferring princes in State Chu and the marquis system in Qin Dynasty. In Han Dynasty, the marquis system became more and more complete and reached its height. After the dynasties of Wei and Jin, a new five-rank marquis system came into being. However, as an important means for award and reward, the marquis system gradually integrated with the new five-rank marquis system and continued till the end of the feudal society.

Han Dynasty; the marquis; origin

時曉紅

K234.1

A

1001-5973(2017)06-0057-11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biāo)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6.006

2017-08-30

秦鐵柱(1985— )，男，山東濰坊人，山東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講師，博士。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山東省社科基金項目“漢代封國‘諸子’與齊魯文化研究”(15DLSJ0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