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慧
一
娘打來電話,五哥又病了。
我關上電視,坐在沙發(fā)上。娘的聲音很平淡,像語音客服一樣,通知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嘟嘟的忙音堵住了我還未說出口的話,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著。
五哥出事似乎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正月十六,娘給他做第四十一碗蛋煮酒時就嘟囔,這幾十年都白過了。想想,確實五哥從三十歲起“出事”就沒有停歇過。剛開始那幾年無非是接連不斷的相親、被騙婚、酗酒。后頭這幾年就和賭博、生病沾上了邊。當初分家得的好山、好土,差不多全都典給了人家。為此,娘還氣紅了眼,血壓一高往醫(yī)院里頭住了大半個月。出院以后,娘放出話,就當沒生養(yǎng)這個兒子,死外頭也不再管他。我曾不滿多次嘲諷娘,沒過多長時間,我最終明白姜還是老的辣。五哥隔三差五打來電話借錢,少則四五百,多則五六千。次數(shù)多了,我那微薄的工資不免難以接濟。誰曾想五哥竟然還給“鬧”上門。
爬上五樓,昏暗的白熾燈下,似乎有人蜷縮在門前。我不由握緊背包帶子,站在樓梯口,我伸出脖子企圖看清楚門前那人的模樣。他的臉貼在門板上,燈光反襯下僅有一片黑影。我揪著發(fā)卷走向透著光線的窗口,正想著,要不要打電話找小李過來。發(fā)卷兒被我揪得生疼,猶豫了很久,回過頭剛好瞧見那個人攤落在水泥板上的左手。彎曲的三個手指,那就是五哥了。這么多年以來,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彎曲手指的倒也有,小李的小指就是微曲著的。據(jù)他的說法,是小時候削水果誤傷的后遺癥。而彎曲了三個手指的,我想,這輩子,我也只見過五哥。
我松開出了汗的手,走到門前,輕輕推醒還睡著的五哥。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右手緊緊握著那個看上去臟兮兮的背包。他睜開眼睛,用還沾著黑灰的手搓了搓眼皮。抬頭看向我,停頓片刻,受到驚嚇似的從地上彈跳起來。又像想起什么,蹲下把那個背包攏進懷里。他低著頭,并不說話。我打開門,讓他進來。他看看我,還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那一刻,心頭沒由來的一酸。我像兒時一般,拉他一把。他用彎曲了三個手指的左手,拍打著外衣,挪著步子慢慢走進來,樣子十分滑稽。我忍不住笑出聲,他茫然地看了看我,也跟著我傻笑。
他沙啞著嗓子說,這屋子蠻好,俺放心哩。
我手里端著茶杯,蹙著眉回想畢業(yè)快十年了,的確從未讓五哥來過這蝸居的小房子。娘、大姐、二姐來過,三哥、四哥也來過,為何單單剩下五哥呢?怎么也想不清楚。我沉著臉把水遞給五哥,他往前走幾步,接過水杯。他雙手捧著水杯,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著。
我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指著身邊的空位讓他也坐下。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搜索著,最后瞄準餐桌旁的木椅。他剛坐下,又跑到鞋架上把背包拿過來,放在膝頭抱著。隔在我們中間的茶幾毫不知情,它把我和五哥隔得遠遠的,里頭填滿了從遙遠的地方流來的空氣,最終也不知去處。
五哥拉開背包鏈子,從里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罐子,用黑色塑料袋包裹著。他一層一層剝開袋子,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罐。他說,霉豆腐,你愛吃。屋里人年下?lián)炝硕垢沟?,前幾天放了新的花椒油。你嘗嘗哩,還蠻香。
他用衣袖擦擦手,使勁擰開瓶蓋。一股花椒油夾著辣椒的味兒就跑進了我鼻子里?;鸺t的辣椒粉包裹著霉豆腐浸泡在亮滋滋的油里,隨著五哥把罐子放落在桌面,油水蕩漾著。我拿起筷子,挑開辣椒粉附著的表面,從豆腐芯里挑出白白的沫子。我陶醉地享受著霉豆腐和花椒油散在舌尖的味道。五哥那只彎曲了三個手指的左手緊貼著褲縫,他看著我,就像在等著我說味道不好,他就立刻把罐子摔了一樣。
放下筷子,我不停地呼著氣,嘴里全是辣辣的,麻麻的感覺。我笑著說,還是鄉(xiāng)下霉豆腐的味道正宗。五哥緊繃著的臉終于放松地笑了笑。他得意地說,俺屋里人,自個磨的豆腐,用新稻稈捂霉的。
我笑了笑說,那麻煩五哥了,這么麻煩。
他猛地咳起來,昏黃的臉上充滿血色,是暗紅的。仿佛就要沖破皮膚,滴涌在任何地方。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說,五哥也就這點本事了。又像是無意識從背包里拿出一疊泛黃的本子。他笑著打開了一本,我走到桌邊,拿起那些本子。原來都是我上學時候的作文本,或者日記本。他翻開的那一本是我三年級時的作文,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念著:
有一天我會長大,長大了我一定會帶著五哥去環(huán)游世界,給他買最好的車,蓋最好的房子。
他念著念著,用左手揩著臉。喃喃自語,想不到,你都長這么大了。我緊咬著下唇,慢慢翻開那些本子,它們就像是經過某種嚴格的挑選,都是一個品種。原來在我的學生時代里,五哥幾乎就是我所有作文的原題。五哥像是無意間把一本高一的作文本推到我的手里,標題是“彎曲的左手”。
我的手胡亂揩拭著臉頰,抬起頭,看著五哥躲閃的目光。我吸了一口氣說,五哥你去治病還差多少錢?
他又低下了頭,伸出完整的右手,五哥筆直的手指頭挺立在我面前。他的聲音,就像從地縫里飄出來,五千。腦袋被聲音壓迫著往下落,就要貼著地板了。
我的下唇感覺到牙齒的尖銳,緊蹙著眉頭看向五哥,說了一個字——好。
五哥接過信封,把背包丟在地上,用彎曲了三個手指的左手抓著那一沓紙幣,右手上沾著唾沫,他細細地數(shù)著。數(shù)完,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抬頭看向我時又微微隱去了。他慌亂地把那堆泛黃的本子推到我跟前,像是某一種交易,我付清楚余額,他也就交貨給我。后來,我把那堆泛黃的本子用一張牛皮紙包裹起來,堆在小書房的書架頂上?;蛟S在哪一天,積滿了灰塵的時候,我還會再次翻開它們中的某一本吧。
我說,五哥,你一定得去看病啊。酒就不要喝了。
他還是低著頭,摟著他的背包走出了門,和進門的時候不一樣,他走得很急,想逃脫什么一樣。緊緊地摟著他的背包,里面是我“借”給他治病的五千塊錢。樓梯一直不停地拐彎,五哥的腳步聲也消失了。
是在今年開春的三月份。
二
坐在等待出站的大巴上,我接到了大姐的電話。她語氣有些犯沖,對著手機幾乎是吼出幾句話,小五又病了啊,今年都病四五次了!俺在圩場,正忙著!后頭好像有生意,她直接掛斷了電話。想想還是得和四哥商量一下,爹過世后娘就和他屋里合伙一處,到現(xiàn)在也只能找他。手機里的忙音響了很久,看來四哥是不想管這件事情。指不定,娘給我打電話,也是他和三哥商量出的主意。
離出車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車上的乘客嘈雜地嚷嚷著。司機急吼吼地說,就走,就走!售票員走到車后頭,開始扯乘客們的票單。他沿著虛線扯去票單的一半,把另一半扔給我。我的手摸著撕扯以后的齒距,掀開玻璃前的車簾。車晃動著,簾子也就拍打著我的臉。車上的玻璃窗子是封死的,我真想把它推開,讓風狠狠地從我身上刮過。車票上的齒距還在我的手心滑動,仿佛我們的一生也就和那張車票一般,冥冥之中就劃定了一條虛線,到了出發(fā)的時間,總會有人沿著虛線扯開。一半被帶走了,成了往前走的資本;一半留在了手里,或許轉身就丟棄,或許會留在背包的某一個角落里,哪一天也會被遺棄。
塞上耳機,打開QQ,一長串的消息在跳動。點開小李那個標有二十多條消息的頁面。幾乎都是在問我怎么請假了,要年中考核,這節(jié)骨眼上還請假,今年的獎金全得泡湯。知白的QQ也在閃動。這小姑娘幾乎很少和我這個姑姑私自聯(lián)系,每一次也僅僅是在各種節(jié)日里發(fā)來祝福。打開她的QQ頁面,第一句話是,六姑姑,這次你還會回來嗎?
她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一絲不安。像她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數(shù)都還在幻想著怎么走出那座山吧,她卻已經如此通透。其實我心里覺得,她平常那副冷冷的態(tài)度,不過是為了引起大人們的注意。然而我并不喜歡她的種種行為。我也不贊成她那副樣子,好像整個世界都虧欠了她。當她主動給我發(fā)來消息,我意識到,五哥這次或許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雖然他一直打著生病的幌子,四處籌借錢財。我猜阿哥阿姐們也和我一樣明白,那不過是五哥打出的幌子。從來不曾問過五哥到底是什么病,在心底我選擇了相信他,就同小時候一樣地相信他,即使我明白他的詭計。
知白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她聽說五哥已經不能下床,但她并沒有親眼看見。娘不同意她過去看五哥,她只能等著我回去。這一刻,我是理解她的。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個被留在祖母身邊的孩子。手指滑過手機上的鍵盤,我告訴她,我已經在回縣城的車上。
我疲倦地閉上眼睛,五哥彎曲的左手和灰白歲月里的影子總在腦海里擺動。
爹拿著棍子狠厲地抽向地板,我只顧癱坐在地上哭泣。爹把手上所有的錢又數(shù)了一遍,然后放在桌面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還有沒有藏著?他始終不相信我,他覺得我一定還偷偷藏出去了一部分錢。再說,他是一家之主,他的判斷是絕對不會有錯。他認為,我不應該考上縣高中。然而我考上了,我還要去讀。他不允許我去,他把我關起來。還勒令我的阿姐阿哥們不許給我飯吃,直到我向他認錯為止。他并不知道,五哥每天都有給我送過水和食物。他嚴肅地問我,還去不去?我倔強地別過腦袋,不搭理他。十幾天以后,當他發(fā)現(xiàn)五哥給我送食物的時候,我已經偷偷地溜出去,還順手從他房里拿走了婆太留下的花邊,當給了外鄉(xiāng)游走的貨郎,拿著錢坐在去縣城的車上。
我還是太年輕,不了解爹的脾氣。他兇狠地把我從開往縣城的小巴車上拽回來。庫房里的天色永遠是黯淡無光的。五哥安慰著讓我別哭,告訴我事情他會想辦法處理好的,用不著害怕。我很清楚地記得五哥筆直地跪立在廳堂,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一絲不亂。后來,爹的眼里充滿了嗜血的毒蟻,木棍子就打在那只左手上,是的,只有五哥顫栗的聲音和木棍斷裂的聲音。我膽怯地低著頭,仿佛低到了塵埃里。我想用五哥哄騙爹的謊言掩蓋我的過錯,因為他是我的五哥。永遠會護著我的五哥。那一天,他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他的左手用麻布包裹著,一層又一層,就像被埋進密不透氣的泥土里,從此與光明隔絕。
那一年,爹咬著牙讓我去上高中;那一年,五哥檢兵被刷下來了。因為,輕度殘疾。
大巴猛地晃動起來,離開高速走在羅霄山脈下的鄉(xiāng)間小道上。依舊是熟悉的高山,數(shù)不盡的綠色漫天鋪地蓋過來。隔著玻璃,就嗅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我耐心等待著,幾乎是在數(shù)每一秒時間的流逝。終于,車停下了,我聽到身旁人交談的聲音,我站起來,走向車門的扶梯。
坐上進山的小巴車,車窗子因潮濕變得模糊不清?;杌璩脸量吭谧?,車子的空間一下子變得很小,小得僅僅裝下了十幾個人;小得只有濃濃的鄉(xiāng)音。有一個大叔極愛講話,也極能說,話題亦隨著他的主導,無限發(fā)散。當他把話題帶到這個季節(jié)里,樂平人心坎里時,我恍惚聽到了陳樹方的名字。
陳樹方去年收場后,求仙得一解法。神仙婆婆來會,與她說,來年早開園,趕早場,莫貪,善勞力,莫尖,必多得多財。今春,她屋里老早就下肥,請人修草,請人梳果,包桃。這下子,就開始賣了??磥?,今天又有幾十個萬啰!
車子一直在晃悠悠地前進,一會兒偏左轉彎,一會兒又靠右轉。車廂里回蕩的鄉(xiāng)音,也是飄飄散散。似乎我從未聽到過他們的談話,但我確乎是聽到了二姐的名字。我知道同鄉(xiāng)們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他們眼里富了的人家。我也聽說過,二姐這些年的確種黃桃發(fā)了不少財。幾年前回去拜年,曾看見整座的山被扒去外衣,黃泱泱的泥土落在天底下,移成一道道平地,上頭種著光禿禿的桃苗兒。
車子右轉,穿過朦朧的山洞式隧道。石碑還在那兒屹立著,顯然進了樂平鄉(xiāng)地界了。映入眼簾的,無非是夾山帶水中一幢幢閃著光的新樓房,還有成片套著紙袋的桃樹。樹還是樹,卻彎下腰,向泥土匍匐,受不住似的。于是就有了,一個個木樁子支撐著還活著的樹。生于鄉(xiāng)野,長于鄉(xiāng)野的我,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樹不再是頂天立地的棟梁,而是像癌癥患者一樣卑微地祈求活著,用木樁子支撐著活下去。
太陽已經偏西,車走到路口終于停了下來,我的腳面觸碰到潮濕的沙土,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汽車離去時的尾氣混雜在草的氣息里一樣格格不入。知白遠遠地坐在大青石上,凝視著夕陽籠罩住的林子。她的手環(huán)著小腿,頭埋在膝蓋,顯得十分瘦小。她驀然驚恐地站了起來,轉身朝我奔跑過來。
她沿著小道跑過來,停在了離我?guī)撞街h的美人蕉旁。嬌艷的紅花鍍上夕陽的余光,輕盈地搖曳著。知白低著頭,光線穿過她透明的耳朵。淡青色的毛細血管里緩緩流動的液體,仿佛就要沖破束縛,奔向我。她終于抬起頭和我說話了。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聲音是哽咽的,有些慌忙不安,手不停拉扯衣角。她問我什么時候去看五哥。我回答得有些隱約。她又低下了腦袋,輕聲呢喃著,她說她想去。
那你為什么不讓四伯送你去呢?我說。
她還是低著腦袋說,因為那樣阿婆會不高興。從山坳里折出的光線,橫在她脖子細細的曲線上,照亮了她后頸上的碎發(fā),還向下勾勒出她下巴的輪廓。最后,光線灑在泥土上,照亮了我們的鞋面。
六姑姑,你真的不去嗎?她說。
回去再說吧。我說,假如我去,一定帶上你。
她沒有吭聲,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我踩著她的影子跟著她步子朝房子走去??諝饫锂惓5睦潇o,我的心也開始忐忑不安。
三
我走進屋子時,娘還沒有回來。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坐下盯著神墻看了一會兒,蓬松的香桿子使我心煩意亂,我離開了房間。坪子里空曠寬廣,自由的鳥兒唱著歌從一顆樹飛到另一棵樹。從坪子的前沿,我看見一群孩子在下面的公路上玩耍。他們的喊聲傳過來清晰響亮,回過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知白正坐在二樓的窗邊,她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秀遍g,在我的想象中,又一次看見了她灰白色的影子,和后頸細細的曲線,還有余光勾勒出的下巴的輪廓。
我回到屋子里,娘正坐在灶前。她彎著身子正往灶孔里塞柴火,她的手劃過火柴盒,小小的火柴桿上那一簇小小的火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娘抬起頭并不看我,她起身走到櫥柜旁,開始準備晚餐。我接著坐在還殘留了娘體溫的木樁上,往灶孔里添柴火。柴火禁錮在泥土烘焙的四方灶孔里,沒有反抗,也不會有拒絕,只是順其自然地慢慢燃起,一點一滴地被吞噬。
她終于開口說話,蠢妮子,還真回來哩。
聽到她的聲音,我知道意味著什么,心底也就平靜了下來。她還是沉默著,卻似乎在為我而擔憂,或許也是自責。電話里她的聲音是冰冷的。而這一刻,她還是叫我“蠢妮子”,同兒時一般。甚至現(xiàn)在,我也仍會覺得這三個字具有不同的魔力。正是這種魔力讓我無法狠下心,無法拒絕她表面的種種冷淡。過去的時光里,她從未像驅使大姐二姐那樣壓迫過我,因為我是最小的孩子。可是后來,她開始慢慢疏遠,說我是不屬于這個階級的人,我可以走得更遠,可以不用顧忌這么多。爹走了以后,她總是淡淡的。她從不會要求什么,也不會拒絕兒女的任何要求,她像頭老牛,只會埋頭不停歇地忙著。
我倒吸了幾口氣,壓著聲音說,五哥真的病了吧。
她的手停頓了片刻,在她沉思冥想之際,我注意到她漸漸變老,腰身慢慢地彎曲。我環(huán)顧四周,再看看這間屋子里所有熟悉的物品。也許我不再熟悉了,朦朦朧朧的灰塵籠蓋在它們的表面,我不知道灰塵從何而來。爹灰白的遺像掛在神墻上,旁邊是香爐子,香灰也在彌漫。娘像是沉默了一個世紀,她硬撐著身子端著碗碟走到灶邊,重重地嘆了口氣,緩緩地開口。
俺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說,命吧。
四哥跨過門檻,看見我在往灶孔里添柴,明顯一愣。回過神他往前走,他輕咳了一聲,喉嚨里傳出濃重的痰音。他喊了一句,我聽見知白在樓上答應,還有隨之而來的腳步踩在樓梯上的聲音。他看向我,沒有驚訝,也沒有顯示出任何意思,仿佛路人似的對我說,阿好,今天回來的?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這幾天四嫂去做產檢了,他讓大女兒玲玲陪著去了。絮絮叨叨說著,好像自言自語,并不在意我有沒有在聽。此外,從他的話里,我還是明白了,今年開春以后,娘就病過好幾次,都是四哥一個人打理的。
娘從外邊走進來,她面無表情地端著塑料盆,里頭裝著新鮮的嫩黃瓜。她拿起一條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拿在手里,火光映在上頭,閃閃發(fā)亮。“哐”的一聲,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知白站在門邊,手還按在電燈開關上,屋子瞬間籠罩在淡淡的黃色光線下。她臉上同娘一般都是淡淡的表情,先前明顯哭過的痕跡被她隱藏得很好。四哥說,喂雞了嗎?知白轉身走出去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四哥。比年前滄桑了很多,才四十出頭,發(fā)絲間就隱約可以看見不少的白發(fā)了。我想起,四哥一直在跑運輸。到了這個季節(jié),想來每天也是凌晨不到三點就從家里發(fā)車了。下午從城里回來也三四點了,今年四嫂又懷著二胎,四哥回來興許還得去果園里準備明天的貨吧。雖說,知白和玲玲也能幫上些忙。終究兩個孩子能幫多少呢?心底頭不免有些感慨生活不容易。四哥說,過兩天四嫂和玲玲回來了,家里也就松一些。明天還是趕早送你去老五那里吧!有什么辦法呢,自己的兄弟!
我和娘、四哥、知白坐在空蕩的坪子里?;璋档臒艄獠⒉黄鹗裁醋饔?,有月亮就足夠。知白陪著娘把飯菜擺好后,她默默地看向我。睜著的那雙大眼睛,向我無聲地說了句什么??晌覅s一點也不想明白。月光在我腳下,像一面變黑了的鏡子,我垂下腦袋也不見自己的模樣。我剛想開口,娘便說話了。
老四,吃完飯給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打個電話吧。明天得空,就帶著知白一起再去看老五一次。娘說。
娘一生生養(yǎng)了六個子女。我是家里的老幺,出生的時候阿哥阿姐們已經能為家里算上一個勞力了。爹沒有多少文化,但肯干能干。在搞集體時就當了大隊部的會計,后來又借調去鄉(xiāng)政府,一直到老才內退。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娘帶領著大姐、二姐、三哥承擔了家里所有的農務。待我慢慢長大,阿哥阿姐們也相繼出嫁成家。就剩了四哥和五哥,我?guī)缀跏窃谒母绾臀甯绲膽牙镩L大的。
四哥聽了娘的話,沒有吭聲,只是往嘴里扒著米飯。娘把碗筷放下,說道,我去打電話。我養(yǎng)的,我總能說。四哥還是不吭聲,他碗里的飯慢慢地變少。知白仍舊低著腦袋,鼻尖已經低進碗里了。我茫然不知所措,看看娘,又看看四哥。最后說道,還是我打吧。
娘走進屋子后,四哥看我一眼,若有所思說,你還是別打吧。他便走上樓。知白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我走過去,幫她一起收撿。她搶過我手里的碗筷,輕輕地說,還是我來,一下子就好。她端著碟碟碗碗背過身,走進廚房,只有一抹纖細的暗色影子在搖晃。
在一片靜寂之中,只剩窗口透進淡淡的月光,和著蟲兒重重疊疊的叫聲。窗子外被拆損的老房子,泥墻上的泥土在脫落,有雨水流過以后的坑坑洼洼。三十幾年的時間,它隨著爹的離世慢慢老去,直到廢棄,有一天或許還會崩塌腐敗。星子不多也不少,透過窗子剛好映入眼簾,飛快劃過一抹亮色,也不知是流星或許是火箭,我在心頭默默地許愿。
四
天亮了,我看見窗子聳立在一縷灰白色的晨曦之中。
我走下樓梯,四哥和知白已經坐在廳堂。四哥說,起來了,那走吧。知白抬起頭看著我,又看向娘。娘點頭后,知白站起來跟在四哥身后。我們走出院子,剛到路邊,四哥打開車門。就看見大姐和二姐,還有三哥夫妻倆從回頭彎轉過來。三嫂的笑聲很爽朗,但透著某種奇異的情緒,她大咧咧地朝我喊,阿好回來啦?什么時候的事啊?也不過俺屋里坐坐?就兩步的事!
三嫂的話一句蓋過一句,我無暇回答任何一句。仿佛她并不是要問我,而僅僅只是以問我來宣告她想要說的話。事實上,就是這么一回事。三嫂就好像一個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將軍,她站在那里,朝三哥撇著嘴。大姐揉搓著眼皮,及時打岔道,走吧,早去早回,屋里還一堆事!說完這話以后,她就變得嚴肅而沉默。二姐不時瞅我一眼,然后也一聲不吭地就上車。三嫂冷笑一聲,扭動肥胖的身軀爬上副駕駛,她嘴里哼哼唧唧說,俺暈車哩,你們就在后面擠擠。
知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在我身后站著,她一臉漠然地站著,仿佛眼前的事與她沒有絲毫關聯(lián)。四哥坐在正駕駛的位置,打響了發(fā)動機。他沉沉地說,快上車,早去早回。三哥看了一眼司機室里后排剩的一個空位,他朝我使眼色,爬上后面的車斗。二姐沙啞著嗓子說,快上來??!知白也上來,一起擠擠。副駕駛上的三嫂哼哼唧唧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沒聽清楚。知白關上車門的聲響夾在四哥發(fā)動車的聲音里面,只有窗外的樹一直在滑過。
我們沿著鄉(xiāng)道朝五哥家的村莊駛去。司機室里,二姐的頭枕著車廂的鐵皮,輕微的鼾聲從她喉嚨傳出來。大姐一直看著窗外,陽光透過她灰白色的亂發(fā),灑在知白蒼白的臉頰。知白一直緊咬著唇瓣,似乎在隱忍些什么,又像是一抹似隱似現(xiàn)的嘲諷。三嫂一直講著在深圳外企上班的兒子和過幾個月滿周歲的外孫,從他們的身上能引發(fā)三嫂無休無止的話題。大姐偶爾搭上一兩句,除此之外,我只能絞盡腦汁地應答她。這時候,我想起從出門到現(xiàn)在知白一直都是默默地跟著我。她不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和她說一句話。從始至終,我們都在去看望和她血緣關系最濃厚的五哥的路上,她卻像是一直站在外邊看著我們一樣。她不哭,也不鬧,更不在這個時候引起我們這些親人的注意。我感到身后有一絲的涼意,那么現(xiàn)在她都能表現(xiàn)得那么冷淡,在我眼里無疑過于冷酷。
大姐,阿山那媳婦什么時候帶回來啊?俺紅包都準備好幾年了。上次端午去談那個,同意了不?
一直絮絮叨叨的三嫂話鋒一轉,突然提起了大姐唯一的獨子,比我還年長幾歲的阿山。大姐的目光朝三嫂的方向掃過,接著又落在車窗外。車里霎時間安靜了下來,二姐的鼾聲縈繞著詭異的氣氛。車向右拐,大姐灰白色的亂發(fā),又一次映入我的眼簾。心頭細算大姐今年也五十四了,阿山大概也有三十二三的年紀。在農村,都這年紀還沒娶上媳婦,大都是做好打光棍的準備了。也難怪大姐頭兩年咬著牙也把新房給砌上。別人家的兩層半,大姐也砌三層;別人家的裝鋁合金落地窗,大姐也裝,還給裝上了空氣能熱水器??傊荒晁募局荒芸匆娝龥]日沒夜窩在圩場那個水果攤位上。大姐夫今年都六十多了,還跟著沒年紀的后生往深山里鉆,挖各種野生草藥。我莫名感到心頭一緊。三嫂接著開始她的獨白。她似乎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論調。她說要是年下兒子和女友回來過年,或者接她去過年,她明年就會抱上孫子,那樣會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娘還能享“四世同堂”的福。隨著她單調地向空氣訴說這個喜訊,她的聲音幾乎變得激動起來,好像她嘴里的一切伸手就可以觸碰到。我一直等到她的獨白停下來。然后冷冷地說了句,三嫂是準備把娘接過去住嗎?三嫂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車茫然地繞著山體盤旋,然后走進了小莊子。我們穿過稻田,走到河邊時,車停下了。五哥家的院子靜悄悄佇立在山腳下,在等著我們。幾只小雞追逐著,在爭搶一只軟趴趴的蟲子。地上蟲子的肢體上流露出淡綠色的液體,一會兒它又被另一只尖利的雞喙啄起,其余兩只雞似乎也不甘心,在爭搶中蟲子一點一點被咽入了雞腹。雞隨性地走開了,只留下了地上一點淡淡的綠色。三哥推開院門的聲響驚動了屋里的老狗,它跑出來狂吠。三哥呵斥了幾句,狗便不叫了。我們一行人走進屋里,里頭也是靜悄悄的。這時,大姐一聲不吭徑直地朝著廳堂后那間屋子走去。
知白的情緒有些穩(wěn)定了,我暗暗使勁壓住知白的拳頭,故意挽著她的手。我平靜地說,我有點暈車。知白冷冷看了我一眼,我感覺手按住的拳頭慢慢松懈下來。這場無聲的較量,在暗地里我們各自挑戰(zhàn)著對方,我也不知為什么會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玩這個幼稚的游戲。我還是冷靜地壓制住她莫名其妙的情緒。至少可以得到肯定的一點,這個侄女或許沒有她表面那么冷靜。我想,一個懂得生氣、憤怒的小姑娘,大概還不至于冷酷無情。哪怕,我還不知道她到底在憤怒什么。不過,我應該也快知道了。
五
五哥仰臥在木板床上,他的肚子高高挺立著,上頭有幾只蒼蠅在盤旋。四面墻壁裸露出紅磚,耷拉在他身上的被子顯得骯臟無助。窗外流進一縷陽光。五哥的目光躲閃著。紫青色膨脹著的、彎曲了三個手指的左手,一下一下拍打著臃腫的胸前。他呼吸的聲音很大,以至于說話的聲音很小,小得我們都保持著安靜才能聽清楚。
大姐坐在床邊的木凳上,哽咽著問道:
他們人呢?
不曉得,五哥說。今天早上就出去了,不曉得你們——要過來。
說了幾句,五哥便大喘氣,又咳了起來。暗黃色的臉,瞬間就變成了醬紫色。
大姐看著那張堆滿了雜物的木板桌,最后端起泛黃的鐵杯。杯里的水晃蕩著,靈巧地在杯子里面翻身打滾。五哥張著嘴,打呼嚕似的喘著氣,青紫色的唇瓣貼著花色的吸管。我看著水一點一點流進五哥的喉嚨,他又咳了起來。
知白還躲在我身后,不時繞過我的身子偷偷看向躺在床上的五哥。她還是一聲不吭,手不停地揩拭臉頰。
空氣里就這樣沉悶了下來,周圍寂寂無聲,只有母雞的鳴叫不識趣地響著。我回頭看著三哥和四哥沉默地坐在門外的木凳上,三嫂挨著三哥在他耳邊嘀咕著些什么。而屋里子大姐無聲地看著五哥,淚水夾在眼角的褶皺中。二姐哽咽著囔囔自語,怎么就這樣了,怎么就這樣了,頭陣子都好好的。
在廳堂的矮門被推開之前,我察覺到五哥的目光正看著我。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目光,時而夾雜著希望,時而又是一片漆黑和暗淡。門被推開以后,那個女人立刻走進來了。她急促地喘著氣,臉上通紅。她開口了,不曉得你們今天會過來,在坳里看見車了。屋子里的人都沉默著,就像被膠水粘住了嘴一樣。三嫂的目光四處搜尋,掃過我們每個人。最終,她微皺眉頭,片刻又舒展了。她熟絡地和那個女人家長里短地聊著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剩下大姐、我和知白,五哥顫巍巍地從床墊下扯出一個布袋子。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知白。大姐拉過知白,往五哥身邊推。知白的腳像是在地上長了根一樣,她冷著臉一動不動。五哥低下腦袋,淚珠從他枯黃的眼睛里涌出。知白別過腦袋,看向光禿禿的天花板,手捂著眼睛。大姐松開了拽著知白的手,她打開布袋,翻動著,一沓病例和檢查說明,還一個黑色蛻皮的錢夾子。大姐放下布袋子,拿起錢夾子,她掰開錢夾子,細細地數(shù)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幣。
我繞過大姐臃腫的身軀,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見五哥的病例——乙肝早期,酒精中毒。
我感到有些沉悶,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二姐在隔壁小廳里的談話。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癌癥這種事情醫(yī)生都沒有辦法,我們也沒轍了。大家姐妹兄弟一場。要是缺錢,大家手里頭再緊也能湊出來。這是閻王爺要催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二姐的聲音越來越小,只有疲倦的嘆氣聲還在縈繞著。
這樣我們也沒有辦法,這段時間家里忙得都沒時間睡呀。換個時間守著倒也沒什么,這節(jié)骨眼上,一年全靠這幾天。三哥或許沉默了太久,聲音始終還是激昂的。
前幾天鬧了一夜幾乎沒有睡,喉嚨里、鼻孔里都被血坨坨塞住哩,俺用筷子挑出來哩。俺才打電話給你們。你看地板上都還有印記哩!畢竟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還有個老的。那個女人,也就是我的第二個五嫂的聲音始終是弱弱的。
大姐這時終于數(shù)清楚了那沓零零散散的紙幣。她說,一共是一千九百三十七塊六毛。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五哥還是看著知白倔強的背影,他劇烈咳嗽著,手顫抖著抬起伸向知白。知白握著拳頭,全身戰(zhàn)栗著往后退,直到了門邊,倚在門欄上。
自己的爸爸,怕什么,進去!
隨著三哥的呵斥,人全部都走進那間屋子。知白一直抽噎著,肩膀還在顫抖,她貼墻站著。大姐手里拿著那摞紙幣,問五哥,這些都給知白還是怎么?
還有多少?二姐問道,頭個月還到我那里拿了兩千啊。
五哥說,給、白兒。白兒。說著他又喘了起來。
分開吧。給三個孩子一起分了。四哥終于說了一句話。
就是哩。阿林和晴晴也算老五的娃吧。都帶了那么多年哩!三嫂吐出嘴里的瓜子殼,附和著。
好,就分了。大姐把那十張整數(shù)的百元紙幣和錢夾子還有布袋子一起塞進了知白懷里。把剩下的一摞紙幣塞進了五嫂手里。一直說著,老五就知白這一個女兒,她拿大頭,剩下的阿林和晴晴分了拿去買點文具也好。
這時,知白推了我一把,徑直走到了五哥身前。她直直地看著五哥,手顫動地拿著一個小本子。她不說話,就那么看著五哥。五哥別過了腦袋,看向黑漆漆的墻。大姐一把拿過那個本子。上面清清楚楚記載了五哥借的債。有大姐、二姐、還有三哥和四哥,最后面還有我的名字。空氣里又寂靜了下來。
五嫂伸手拉過知白,還是弱弱的聲音。這些賬也要等你們三個都大了再說。三嫂也附和著。知白看向五哥什么也沒有說,又默默地回到了墻邊。我回頭,看向她,心底一直想跟她說上幾句話??煽粗绺缃憬愕某聊?,我也只好繼續(xù)沉默。只希望這個小姑娘能明白我的眼神。
這般的沉悶,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何況腦海里時常閃爍著五哥那飄散的眼神。隔著一面墻,五哥就躺在屋子里的床上,喉嚨里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墻的另一邊,哥哥姐姐們交談著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嫂嫂們在廚房里忙活著。唯獨除開了我和知白,在中間那堵墻的邊沿。知白還是倚在門欄下,她還是冷冷地看著五哥,不說話也不再哭泣。我移動著手里的茶杯,莫名的煩躁在每一個毛孔里叫囂著。
五哥,你還想吃什么嗎?在門邊張望了很多次,最終我還是走進屋子里。
五哥撐開眼皮,看著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眼球是黃泱泱的,還遍布了細細的刺眼的紅血絲。他的眼里沒有了希望,也沒有悲傷,他僅僅安靜地看著我。
五哥,你還想吃什么,我給你做。我緊緊咬住下唇,讓顫抖的聲音在出世之前淹沒在喉嚨里。
五哥搖了搖頭,他閉上了眼睛。
五哥你倒是說話啊。我有些情緒失控地背過身。
開中藥的老頭子說了,不要亂吃,特別是大補的,喝他幾劑中藥,把毒逼出來,還能好。
哪里的中醫(yī)?
就那個九十多歲的啊。咱小時候,他還到咱家游過哩。
是他啊。你到底有沒有去大醫(yī)院檢查?
哪里有不去的。從你那里回來就去了啊。你看檢查單子都還在這里咧。說著他臃腫的手艱難地指向桌上那個布袋子。
那你還吃什么中藥?心底一股子無名的火就冒了上來,我低聲朝五哥吼道。
本來從湘雅回來都好咧。頭個月又不舒服咧。到人民醫(yī)院去,要打營養(yǎng)針,五百多塊錢一針,打十多針,多劃不來啊。二姐那里借到的兩千多塊錢還不夠一半咧……五哥這時一點兒也不喘氣,眼睛里還帶著些許得意,慢慢地絮絮叨叨地講著。
心頭那陣無名的火無聲地熄滅了,我看看五哥,看看窗外,五哥是昏黃的、虛弱的;而窗外的陽光是猛烈的,還帶著無情的風。我低下了頭,默默地看著地板,確乎是有黝黑的血跡。這一刻,我竟有些悔意,到底為的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蛟S,這是一次錯誤的歸程吧。剛剛消退的煩悶,又一次爬上了我的頭頂,我焦灼地看著窗外亮得刺眼的陽光。
阿好,五哥借你的錢,你不要催知白,好不?
都到這種時候了,五哥心心念念著的還是知白。可是知白呢,連上前和五哥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的心底夾著對五哥的心疼,也憋著一股對知白的怨念,繼續(xù)聽著五哥艱難地說著。
阿好,我還想喝點酒。
幾只蒼蠅圍繞著五哥凸起的肚子盤旋,五哥又急促喘了起來,他大聲叫著五嫂的名字。
五嫂扶起五哥,他又嘔吐了,暗紅色的液體散發(fā)著惡臭的味道。他對五嫂說,俺想喝酒。五嫂茫然無措地看著圍在門前的我們。她嘴唇蠕動想說點什么,卻始終沒有開口。
三哥冷哼一聲,嘴角還掛著輕蔑的笑。他說,喝喝喝,老五這輩子除了喝還干了什么事。他自己要喝,那就拿給他啊。都這個時候了。
五嫂像是得到了特赦一樣放下五哥,讓他靠在床頭。五嫂端著那盆惡臭的嘔吐物走了屋子。不一會她就一手拿著燒酒瓶子,一手拿著玻璃杯子回來了。她往杯子里倒了些酒,接著扶起五哥。我和哥哥姐姐們就像一群觀眾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玻璃杯子貼著五哥開裂的嘴唇,酒一點一滴地流進五哥的喉嚨里,大姐和知白默默地轉過身,揩抹著臉頰上的淚珠。我緊咬著唇瓣,窗外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五哥睡下了,他還輕笑了一聲。哥哥姐姐們各自回到了先前的秩序。廚房里飄出了飯菜的味道。我拉著呆坐著的知白往飯桌過去。四哥說,快點吃,等下還要趕回去咧。二姐也附和著。四哥的手機又響起了,他已經接過好幾個電話了。二姐依舊飛快地往嘴里扒飯。大姐和知白默默地坐在桌邊,仿佛一切都與她們不相干系。只有三嫂和五嫂講話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著。
等三嫂也放下了碗,知白便起身幫著五嫂一起收拾桌子。她纖細的手指依次從我們面前劃過,不一會就握住了一把沾著米粒碎屑的筷子。她的手繼續(xù)游走在桌面,她把碗一個個重疊著,壘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塔,兩條單薄的手臂勉強托住。她跟著五嫂走進廚房,兩個影子一大一小,相互輝映。我心底不禁在想,如果五哥還是健康的,這是多么溫馨的場面啊。
我的感嘆還在涌現(xiàn),知白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坐在了我身旁。她脖頸上的青筋緊繃著,凹陷的鎖骨像一個無底洞透露著隨時準備將她吞噬的吶喊。她戰(zhàn)栗著,淡黃色的皮膚上浮現(xiàn)了糾結與驚恐交錯相映的神情。她還是低著頭,眼睫毛覆蓋著眼瞼隨著呼吸跳動著。我想,這孩子或許還是不夠勇敢吧,大概也是恐懼吧。
五嫂說,他想知白留下來。
三嫂呷了口茶水,她那魚眼一般的眼睛向上翻動了半個輪回。幽幽地說,喲,現(xiàn)在曉得還有個親女兒哩。知白啊,你阿爸想你哩。說著她又端起茶碗遮掩著上翹的那一抹嘲諷。
知白忽然動了一下,她的手揉搡著滿是褶皺的衣角,她的下唇明晃晃地突顯出兩道牙痕。
三哥說,那你就留在這里。大家屋里都很忙,沒得空耽誤。
四哥撓著腦袋,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他看向了窗外。
二姐哽咽的聲音就飄飄散散地夾雜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她清著嗓子說,知白啊,你阿爸也命苦啊,都這樣了,你就在這里吧。五嫂啊,老五好的時候,也在這里,現(xiàn)在,也就只能麻煩你們多照顧了啊……
知白還是低著腦袋,就要跌落在地板上的感覺。二姐還在絮絮叨叨地對五嫂說著話。這時,大姐突然開口說,知白,你就留在這里吧,也沒有辦法了。就是,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
五嫂說,沒事哩,穿晴晴的一樣。
知白猛地打了一個顫,她看著我,咬著唇瓣搖著頭說,我怕。
三嫂吐出嘴里的瓜子殼,她幽幽地說,怕個球,自己的阿爸!
知白眼睛里的水珠,奪眶而出,布滿了整個臉頰。她背過身,死死地盯著窗臺上那一株鮮紅的指甲花。她顫聲說著,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三哥冷哼了一聲,站起身走到窗戶邊,他伸手拍碎了那一朵嬌艷的指甲花,他的手掌落在窗臺,灰塵被驚飛了。
知白回過頭,目光從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掃過,她冷冷地說,我怕。
恍惚間,我又看見了很多年以前那雙眼睛。大年初一的鞭炮聲還在四處泛濫,五哥和五嫂帶著晴晴和阿林騎上摩托車揚塵而去。知白從門后走出來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我清楚地記得她抱著脫毛的老貓硬生生將眼里的水珠逼回去的倔強。一陣心酸從我心底最脆弱的那個角落開始泛濫。我看了看大姐和四哥,艱難地開口說,知白還小呢。
三哥回過頭,瞪了我一眼,吐了口唾沫說道,還小?要跟那些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一樣。她阿爸沒管,還要別人說我們這些叔叔伯伯也不管?你倒是冇事,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
三哥黑著臉走出門時,知白的聲音響得很刺耳,憤怒的聲音帶著啞啞的語調吼道:
你們憑什么管我。以前他不要我的時候,你們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知白蹲在墻邊,放聲大哭著。
五嫂蠕蠕嘴唇,嘆了口氣說,那就回去吧。
知白站起身來,她站直時,陽光剛好穿過她的耳畔,毛細血管里血液匆匆流淌著。她蒼白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兒,她抬手揩著淚珠,腳步卻穿過我們,踏著逃離般的腳步走出了門。
大姐皺著眉摸了摸腦門。她猛地一拍腦門說道,那個袋子呢。
五嫂鐵青著臉轉身就跑進屋子去拿布袋。
午后的陽光毒辣得嚇人,暑氣撲面而來。我們走出屋子,恍惚中,我聽見屋子里飄來的聲響,是的,不要你哩,親生的要回去哩。
突然,一陣無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喉嚨,但很快就過去了。二姐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徑直走上車,四哥依舊慢悠悠地朝車子走去,只有三嫂還樂呵呵對鐵青著臉的五嫂說,弟媳啊,你就吃點子虧,俺們先走哩。
我抬頭看看黑壓壓的天空,轉身走向車子。司機室里,知白一動不動坐著,目光渙散地看著車窗外。大姐把布袋子扔進知白懷里。知白緊緊地抓著,好像想抓住什么東西。接著,四哥發(fā)動了車,行駛在崎嶇的小路上。五哥的房子在一片煙塵里,越來越模糊,直到轉過了那個山腳下,再也看不見。
六
越到夜深,越是陰冷。偌大的院子里,一點聲兒也看不到,空空的,一片灰白色,伏滿了月光,夜風一陣陣飄上來,發(fā)絲黏在腦門上。月光好像提轄著病菌似的,一沾上,說不出一股什么味道就從骨子里沁出來了。有點涼,有點子冷,直往毛孔里浸,濕意從發(fā)酸發(fā)麻的頭皮里發(fā)酵出來。
晚飯的時候,四哥接了個電話。掛斷后,他松了口氣地說,老五走了。
娘手里的碗哐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她目光呆呆的,沒有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坐了許久,她摸索著走進了房里。我站在門前,敲了很久的門,她隔著門板平靜地說,妮子,俺困了,你也睡吧。
她不會開門的,六姑你也睡吧。知白站在我身后淡淡地說。她也無聲無息地也爬上了樓,關上了房門。
夜霧已經開始令我感到寒冷,我躺在床上回想著。其實,這一切都像一張網,一張讓我無法呼吸的網
同樣的一個月夜,就在那一個晚上,就在那一個月夜。五嫂或許在夜幕里凝望了很久,然后她提著小箱子離開了院子,迅速地沿著小道走去,接著斜穿過馬路。當她走近那輛車時,或許還會回頭再看一眼。最終,她還是和另一個男人迅速而急切地逃離了。她拎著小箱子帶走了家里僅存的現(xiàn)金,留下了還在夢中的知白,和剛剛生意破產的五哥。知白的阿媽走了,和外地的男人向遠處逃去,一直走到知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我們十幾年里對她的音信全無。三歲多的知白每一天都在路口等待,等了很多年,她再也沒有看見她的阿媽朝她走過來。九歲以后,她便不再等待了。她慢慢地發(fā)現(xiàn),許諾還清楚欠的債以后帶她去找阿媽的人——她的阿爸,把最后一張欠條撕毀以后,在一個黃昏了,背上破舊的牛仔包,騎著摩托車,消失在那一個彎里。娘或許會告訴知白,五哥只是因為需要,再找了一個五嫂,迫于生活的壓力只能把知白留給娘?;蛟S從那時起,知白就該明白了,五哥終究也丟下了她。我茫然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我想,生活為什么永遠那么的艱難?在缺吃少喝的年代里,爹和娘咬著牙也將我們六兄妹撫育成人了。為什么在這個不缺吃不缺穿,僅僅只是缺錢的時代,五哥卻放棄了親生女兒。如果時光再來一次,我真希望,我能心平氣和地與五哥好好探討一次。可惜,如果終究只是如果。這輩子,能和五哥再說的,僅僅只剩下那一句,走好。知白,想和五哥說的,或許更多。但,她還是沉默著拒絕了最后的機會。我始終想不明白,五哥最后的要求,知白怎么能狠著心拒絕。五哥對于她的愧疚,從把身上最后的錢財都留給她還看不出來嗎?對于一個彌留之際的人,對于一個窮困潦倒、緊緊握住手里借來的每一分借來的錢的人,一個病重再也籌不到錢住院醫(yī)治的人,這一份贖罪還不夠嗎?知白,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五哥呢?
我推開窗子,手上的酸痛,和心頭的苦澀,立刻就蔓延到了全身。隔著一扇墻,也不知道知白現(xiàn)在是否睡著。下午跟著四哥到園子里勞作時,她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身影穿巡在果樹周圍,她的手精挑細選地摘下每一個夠分量的桃子。背簍里的桃子一個一個堆積,她肩上的重量或許也在一點一點加重,她像是不會有絲毫感覺。沒有停歇,也沒有抱怨,一直在不停地穿巡,像是一頭有使不完的勁的牛犢,又像是無聲地在宣泄著。我始終無法明白。這個世界或許給了我們太多沒有辦法明白的事情,可又有什么辦法呢。總得繼續(xù)煎熬著。
風吹過,發(fā)絲扎進眼里,酸酸澀澀的,淚珠兒就涌現(xiàn)了。我忍不住地想,那畢竟是她血濃于水的父親啊。而隔著墻的那一邊,靜悄悄地,她或許已經墜入甜美的夢鄉(xiāng)了。知白可曾知道,我這姑姑還在沉悶中懺悔中。而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入睡呢。我抬頭看著山坳里那輪孤月,它似乎也看著我,就那么凝視著。這時,窗外又起風了,黑漆漆的一片,老屋子里似乎有些聲響。我伸出腦袋,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肩膀在撕拉下,痛感又襲來。我自嘲道,還真成了城里人。一個下午而已,也僅僅只是十幾籮筐果子??磥磉B知白也比不上了。
腦子里亂糟糟地,我繼續(xù)看看月亮,而月亮卻高冷的并不搭理我了。低嘆一口氣去,我拿出手機。指尖滑過那些平乏無味的動態(tài),突然一條新發(fā)的說說跳進了我的眼簾。
知白:
一直都明白,生老病死不過是一場自然的游戲,死神從生靈降生那一刻就悄悄地尾隨著。跑得過的,就繼續(xù)跑著;跑不過的,就順其自然地去了。一直以為就是一個那樣的規(guī)律,到頭了也就過去了。他跑輸了,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夜是黑的,窗戶透不進一絲光線,只有知了還在叫。不想哭了,膽小,怯懦,自私,無能,除了在這兒對著黑漆漆的老房子,我會什么呢?是的,我害怕,我不敢陪你走完最后的日子;是的,我膽小,我不敢獨自一人面對那些陌生的面孔;是的,我自私又無能,沒有任何能力給你最后的體面…………如果有下輩子,下輩子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孝順有能力的女兒,下輩子我也會遇到一個慈祥顧家的父親。都說父女是前世的情人,我們或許上輩子得到的太多了,這輩子只能是各自的累贅了。我知道,我一直是你再次成家的累贅,如果沒有我,或許你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今天,你把你剩下的東西都交給我了,我卻因為害怕膽小逃跑了。你走了,永遠不會好了,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有人叫我“白兒”了,也沒有人可以讓我怨了,也沒有人會對別人夸夸其談地炫耀女兒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賬本里欠的錢還清楚;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掙錢;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會更加努力活著;你放心,我會努力做到有尊嚴地活著……我知道,這些我再也沒有機會說給你聽了,沒關系,都沒有關系。只希望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們不再是父女,不再是父女,不再是父女!
我蜷縮在被子里悵然若失,迷茫地透過薄薄的玻璃望向慘淡的月光。我看見老屋的屋檐陰沉沉的,我想起了,知白似乎從早上起就滴米未進,而這一刻,她卻蜷縮在老屋的某一個角落里。我感到腦海里一片混沌,像是五哥爽朗的笑聲,又像是爹的呵斥聲,腦袋底下是一片帶著陽光的草地,我沉沉地睡了過去。
七
我不知道,那些吊唁的人有幾分真心;不知道那個這一刻被我喚作五嫂的人為什么盯著我們一行人;也不知道她的那雙兒女為什么冷著臉跪在裝著五哥的黑盒子旁。
知白無聲地落著淚,像是有一條小溪無止境地在流淌。我感覺胸口被什么堵塞著,我深呼吸,還是覺得很悶。
知白走在人群的前方,現(xiàn)在她孤獨一人,臉也慘白著。走幾步就停下來,目光渙散地跪下。這時,身后已經歇下的抬棺人才會繼續(xù)上路。仿佛我的耳邊已經清楚地聽見知白膝蓋落地的聲響。我的眼睛看見她的膝蓋正跪在尖利的石堆上,她的目光還是看向遠方,很遠很遠。
依稀想起早上起來時,看見娘和知白窩在灶下正說著什么。知白的眼睛腫得很大,娘的眼圈也是烏青色??匆娏宋?,知白又低下了頭。
娘說,妮子,今天記得把知白帶回來。
大姐,三哥都來了。二姐打來電話說今天就不去了,屋里忙不過來。四哥提著紙錢從樓上下來。娘又說,你們幾個今天都得把知白帶回來。哪個還說把她丟那邊守“三朝紙”,我就死在你們面前!我辛辛苦苦帶大的……
大姐挨著我,跟隨著人群慢慢走走停停。她嘆了口氣,似乎在對我說,又似乎在對空氣里的影子說,要是大姐不那么窮,老五才四十出頭,唉……
我抬頭看見四哥拿著煙在給抬棺人敬煙,他口里不停地說著,辛苦了,辛苦了。陽光下他黑黑的眼圈在我眼睛里不停地放大放大。他的話很熱情,像是為了掩蓋什么,因為他一走進,抬棺人的臉就陰沉著。他手里的煙繼續(xù)發(fā)放著。為了顯得自然些,他臉上一直笑著,嘴里不停地說著,辛苦了,辛苦了,我五弟身前也麻煩你們照顧了,最后還要麻煩大家。
我忍住眼里的淚水,和心頭的厭惡。轉身四處搜尋,并沒有看見三哥的身影。
我問,三哥呢?
他在那。大姐指著一個山頭。是的,三哥和一群老人站在山頭,剛好面對著五哥最后的巢穴。
他也不容易,當初抱大兩個孩子多苦啊。老五混得好的時候,也沒有幫幫他,少不了你三嫂奚落。大姐又嘆了一口氣。
我看見大姐挪動發(fā)胖的身子跟著人群前行,她發(fā)白的肉身里似乎有嘆不完的氣。然而,我卻什么也不想聽。我的腳步漸漸放慢,我和大姐中間隔了幾個人。從縫隙里,我還是可以看見她艱難地跟著人群走動,仿佛也看見了她嘴里嘆出的氣。
這些景象使我深切地感到厭惡。我厭倦了繼續(xù)跟隨,在無盡的嘆息和殷勤里開脫,厭倦了理由、借口。難道有誰的生活就很容易嗎?難道生活不容易就該放棄親情嗎?我想,要是他住到了醫(yī)院里,及時治療了,這一刻還會存在嗎?到明年正月十六,他才四十三歲。生活的殘酷并沒有打垮他。他說,不要亂吃,喝幾劑中藥,把毒逼出來,還能好。他并沒有失去全部的希望。窒息的感覺讓我停下了腳步,我蹲在路邊的荒草堆旁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蛟S,圍觀的人群還會給我們這群兄弟姐妹加上一段和睦友愛的佳話。
遠處,知白依舊是跪著,耳邊又響起鞭炮,過了這個山頭就到了。我清楚地知道五哥會一直留在這個山頭。很久以后,化成泥土也還會留在這座山頭。這座山頭,是他最后的歸宿。他只能停留在這里,直到永遠。所有的人都和裝著五哥的棺木停留在新推開的坪子。三哥卻背朝人群離開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枯草叢中。天空瞬時暗沉了下來。知白取下頭上披著的白布,她站在挖開的洞邊,呆呆地看著黑盒子。四哥一把拉開知白,抬棺人便解開棺木上的竹篾,五哥被推進了洞里。人群慢慢散去,知白的手里還握著那塊白布,她把布握成一團,木訥地跟著人群往回走。只有幾個泥水匠,還在等著封口。用一塊一塊的石頭,把五哥永遠堵在暗不見天日的洞里。他們手忙腳亂地、焦急地堆砌著。大姐走到我身旁說,希望在大雨來之前能砌好。
屋子已經被打掃干凈,一點兒東西也沒有剩下。五嫂四處穿巡著,她開始打理家務了。我甚至看見了她眼里的光彩。心底有絲怒火,卻也很快被熄滅了。她確乎是不容易的,還有兩個孩子,也被五哥拖累了大半年。但是我本能地想,她的臉上不應該出現(xiàn)那種光彩的,至少不應該被我們看見。周圍的人群和她從容地交談著。我突然間明白了這一切都是有利于她的。首先,社會輿論會傾向于她這一邊,她是個第二次死去丈夫的女人。她還熱心地張羅著第二任丈夫的葬禮。而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卻袖手旁觀,還有一個不愿意留下的繼女。她該是有多么大的氣量。何況她身邊還跟著一雙比繼女還要年幼的兒女。我從沉思中醒過來,意識到這是一個尷尬的場景。我僅能低下頭,繼續(xù)等待著時間流逝,然后逃得越遠越好。
趁哥哥姐姐們坐下喝茶水的時間,我細細打量著這棟還未來得及裝修的房子,紅磚已經開始褪色,透著些許凄涼。我的目光剛好撞上了知白的眼睛。那雙微微腫著的眼睛里還含著水光,她倔強地低下了頭。一種酸澀的滋味在我的心頭蔓延,泛著惡臭的氣味。
八
四哥又一次打開手機。這時,他的臉暗沉著,他低著聲說,該走了吧。
五嫂聞聲過來,她說,怎么著也得吃完酒席再說啊。你看人都來了。
五嫂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她擋在知白跟前。她的弟媳也跟著擋在我和大姐跟前。坪子里的人慢慢地多了起來。他們低聲聊著,或是不屑地嘲諷著。知白的臉慢慢地白了,像是一攤廢棄的紙片,隨時都會崩塌一樣。
在我們的期待中,三哥終于出現(xiàn)了。他隔著人群朝我們喊,到底走不走,不然就留這里了!
五嫂終于讓出了一條路,她轉身就進了屋子里,哭聲隔著空氣鋪天蓋地地向我們撲來。大姐拉了拉我,她朝車子走去。知白也跟在她身后,一直低著頭。我回頭再看了看那棟房子。想,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再看到五哥的房子了。
這樣的事情,是我沒有想到的。當五嫂娘家弟妹領著晴晴和阿林擋在車前時。在倒車的四哥急忙拉住了剎車。她冷冷地說,知白不留下來守三朝紙嗎?親生的都不留,誰去掛?晴晴和阿林頂多陪她去!
知白咬著唇,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死死盯著我們每一個人,突然哭出了聲音。她伏在我身上無聲地流著淚,像是要把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流盡一樣。
你留下吧。三哥堅定地重復說,畢竟是你自己的爸爸。
他稍微加強了一下語氣,意識到自己顯得很孤立,但是,他仍然沒有回避大家的目光。四哥看了三哥一會兒,然后說:
娘那里怎么交代?
三哥搖搖頭,仍舊堅持著。他說,你難道要大家說娘抱大的姑娘沒教養(yǎng),親阿爸的三朝紙都沒人掛?
四哥突然從懷里掏出一袋檳榔,拿出一粒放到嘴里,狠狠咬上一口。若有所思地看看腳邊,以一種平靜地語調說道:
問問她自己吧。娘那里大家一起去。
知白冷冷地看著注視著地面,地面也冷冷地注視著她的眼睛。當她抬起頭那一個瞬間,她看向了我。她淡淡地說,你們都想我留下是嗎?
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安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哥。我知道,四哥始終會保持著他的沉默,我也不寄希望于他。大姐還是嘆了一口氣,她淡淡地說,隨你啊,你也那么大了,畢竟是你的阿爸。
知白還是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場景。一種對生活厭惡的情緒在我心底泛濫,我多么想對知白說,我們一起走吧??涩F(xiàn)實告訴我,我不能那么做。我殘忍地別過腦袋,不再面對知白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我知道,在我轉身那一剎那,她的淚水就涂滿了臉頰。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怕。
我感到那一個怕字一直圍繞我回蕩。這韻調是多么的惶恐,卑微而又哀傷!可里頭還摻雜著三哥和大姐的聲音,他們不停地說,那是你親阿爸,你親阿爸。在我僅存的理智還維系著的時候,我倉惶地爬回了車里。我靠在車窗上,離知白遠遠的。
當我們都坐在司機室時,四哥發(fā)動了車。再轉過一個彎,這里的一切都被舍棄在了身后。知白的哭聲卻一直縈繞在我心底哀號。擋風玻璃因雨水而變得模糊不清,四哥不得不一直掃動雨刷。
一輛摩托車與我們的農用車擦肩而過。突然四哥開口說,她們一家都克夫吧。她大姐也嫁了三個男人了。
三哥冷冷地說,娘不是會算嗎?先都不知道?他冷哼的聲音停留在鼻邊。大姐朝三哥瞟了一眼繼續(xù)看著車窗外的流水,她什么也沒有說,不停地嘆氣。
三哥又說,娘教的規(guī)矩好咧。昨天走啊,今天還走的話,脊梁骨都會被戳斷。
四哥沉默了一小會,淡淡地說,不是留在這里嗎?
三哥冷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大姐說,都少說幾句。老五的命是這樣。
車里的空氣在他不停息的聲音里,一點一點冷卻。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三哥突然將車窗子搖下,冷笑了幾聲。冷冷地說道:
對啊,是命。也得自己稀罕。
閉上眼,我仿佛看見了知白緊緊地跟在車后。她邁開步子,拼命地跑,身后那條兇狠的老狗死死追著。知白的指尖已經觸碰到了我的手,那一剎那,車子拐進了山谷,知白被甩在車后。她匍匐在泥坑旁,雨水落進泥坑,濺起的水珠模糊了她的面龐。老狗一步一步靠近她。我驚叫了一聲,睜開眼睛,天空已經放晴了。烏云被推開,湛藍色遍布的天空泛著輕松的氣息。車走在水泥路上,平穩(wěn)而又安詳。一股花香撲鼻而來。顯然,是我的臆想。我朝車窗外吐了口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雨洗刷過后路兩旁的樹木都顯現(xiàn)出一種青綠色嗎,是一種欣欣向榮的顏色。而這一刻在我看來卻是陰暗慘淡的。這條路靜靜地躺在空寂的山體上,不時爬過一輛車。這到底算什么樣的結局??!我又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一個小女孩扔在那樣一個地方的。黑壓壓的嘲諷,蠕動的人群,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這一切都像那條老狗,在接下來的三四天里都會死死地追著知白。而被她寄予希望的我,卻和阿哥阿姐一起拋下了她。是的,我們成功地離開了。又一次拋下了知白,她的面龐被泥水模糊了。
我閉上眼睛,等著那條老狗再次出現(xiàn)。我想撿起石塊,狠狠地砸向它。我的手痙攣著。而耳邊又出現(xiàn)了大姐的嘆息聲。
三哥說,老四,后天你自己去接知白啊。
九
娘坐在廳屋里,桌上放著的是知白昨日里拿回來的白布袋子。暗黃的燈光掃在娘臉上、發(fā)間,她蜷縮著,像只受傷的老鳥。我輕輕叫了聲,娘。她猛然驚醒,瞬間腰桿就挺直了。她打量著我們,打量著她還在這個世上的兒女。她看看忙活著的大姐;看看匆匆趕來還在大喘氣的二姐;看看冷著臉的三哥和嗑著瓜子的三嫂;四哥剛從園子里回來肩上還背著簍子;最后,娘看向了我。她呆滯了一小會,緩緩地說,都來了啊,夜里不耽誤你們的事了吧。俺這個老不死的,也還舍不得死。
二姐這時也不大喘氣了。她皺著眉,無奈地說,娘,俺家里種了那么多樹,忙啊。老五都走了,去了也是傷心難過。他還在的時候,要借錢也好,發(fā)病了也好,我這二姐也不賴啊。說著二姐哽咽的聲音越來越大。
三嫂這時吐出一片瓜子殼,她淡淡地說,他倒是好,走就走了。說是借的,那以后要還,我也會收著哈。
三哥瞪了三嫂一眼,繼續(xù)喝著碗里的水,什么也沒有說。
娘放下手里的杯子,低沉的聲音,像一只錘子狠狠地錘向她的兒女身上。娘說,俺到看看俺在的一天里哪個敢提還錢的事。
大姐嘆了口氣,才開口說,也是啊,知白又沒叫你們要借給老五。俺那里才兩千多,算了就算噠。
三嫂冷哼了一聲,說,俺哪里敢提咯。就萬把塊錢的事,這時候俺又不是拿不出來。你們愛咋就咋,俺不是說了,還了俺才要嘛,俺的錢也不是撿的。
三哥依舊只是瞪了三嫂一眼,還在喝茶。
娘的目光掃過我們五個人的身上,她冷哼了一聲。淡淡地說,俺舍不得死,怕死了知白被你們賣了,也沒人知道!那么一堆人,把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丟在那里……
四哥低著頭什么也沒有說,他挑選著簍子里的桃子。
二姐說,娘把俺們叫過來就這些事。俺屋里還忙著哩。明天李老板還等著貨哩。
三哥起身就走出了門。三嫂說,俺屋里也還忙,娘,俺就先走哩。
二姐和大姐看看娘的臉色,一起結伴走了。還對我說,有空就去屋里坐坐。
娘坐在燈下,看著桌上各種的票據(jù),還有那本黑色的小方本子。四哥不知什么時候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我和娘。她看著我,隔著燈光光看著我,許久過后,她緩緩地說,這都造了什么孽啊。蠢妮子,明天就回去吧。好好上班,該找個伴。沒事別管那些糟心事了。我和娘互相注視著,我感覺眼睛里一汪水要決堤而出。娘說,他那是癌癥,誰也沒有辦法。
我坐在老屋門檻上,回想著知白昨夜也是在這里坐了一夜,很多年以前五哥和我也在這里談笑嬉鬧。腦海里交替浮現(xiàn)五哥和知白的影子。這時我意識到五哥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變成一種回憶了。我感到不安。我理解了知白的“怕”,這時她該多么孤獨和惶恐,一個人坐在陌生的地方,她或許正在看著某一顆孤獨的星子,小手默默地揩拭著淚水。
手機響起,是小李。他焦急地說,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我開車過來找你,發(fā)個導航過來。一陣暖暖的感覺流過心間。我想起在車上感覺世界都崩塌時,給他發(fā)了個消息。夜色冷清而陰暗。我從一個門孔走到另一個門孔,沿著光禿禿的老屋子走動。我穿過五哥以前的廚房,黑暗中我回想著知白在這兒的笑聲。有時我好像覺得五哥在和我說話,又覺得知白拉住了我的手。我靜靜地諦聽。突然間,我焦急地拿起手機,撥通了小李的電話。我慌張地,焦慮地,急促地說,你可以快點來嗎?開車來。陪我去接知白。
還是夜的清晨,我裹緊外套,站在涼風中等待著。車子轉過那個彎,朝我閃燈。小李到了。他打開車門,焦急地問,你沒事吧?我搖了搖頭,緊緊地抱著他。突然間感覺整個世界都安穩(wěn)了。他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我說,你睡會吧,我來開車。
沿著夜色,我開著車,平穩(wěn)地朝著知白駛去。我心底已經想好了,就算阿哥阿姐責備,我也要把知白帶回來。帶到娘的身邊。遺憾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那就不要讓更多的事情成為遺憾??粗瘪{駛上酣睡的小李,我想,至少,他還會陪著我。至少他夜里驅車六個小時來到了我身邊。作為知白信任的姑姑,我已經拋棄過她一次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帶她回來。最壞的情況,我也應該陪著她。
兩小時后,我推醒小李。深吸了一口氣說,到了。
天空中透著灰白色的晨曦,五哥的家門口沒有開燈,四周一片朦朧。小李推開院門,院子里冷清清的。我拍打著緊鎖的大門,心里劃過無數(shù)種可能。而大門一動不動,回應我的只有嘭嘭的回響。我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小李趕忙上前扶起我。
隔壁的老阿婆推開院門,走進院子。她驚訝地說,你咋來這哩?不是昨夜里送縣醫(yī)院去哩?好好的姑娘家,給自己親阿爸守三朝紙,還跑啥!這不,給車撞哩,腦門搞得老大的血口子哩,救護車還來哩……
小李一邊開著車,一邊安慰著我。掛斷四哥的電話后。我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那一輛白色的,車頂還閃著亮光的,滴滴叫著的救護車。它慢慢地朝我走來,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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