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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之間

2017-04-17 22:47湯達(dá)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爺爺

湯達(dá)

麓山南路,在朋友新開的攝影工作室里,他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

他問朋友:“哪里拍的?”

朋友答:“去年夏天,我到你鄉(xiāng)下老家做客,在你奶奶家老屋前面抓拍的。”

“沒看出來?!?/p>

“仔細(xì)看看?!?/p>

他看了看,果然。

“難怪這幾棵樟樹很眼熟。那這個女孩是誰?”

“我也想問你。”

“我不認(rèn)識她?!?/p>

“那她可能跟我一樣,是個過客?!?/p>

“我覺得不像。”

“不像過客,那就是夢。夢里我按了快門,她轉(zhuǎn)身離開,我醒來在相機(jī)里看到照片。”

“你們搞攝影的也這么酸嗎?”

“哪里,都是跟你學(xué)的?!?/p>

照片色調(diào)暖黃,像遙遠(yuǎn)的八十年代。女孩站在林蔭道上,看上去二十五六歲,不過,女孩子的實際年齡總是很難猜。她穿一條青花連衣裙,腳上一雙白色平底鞋,側(cè)著身,很隨意,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像是不經(jīng)意瞥了眼鏡頭。應(yīng)該是下午四五點的樣子,陽光透過樟樹葉,柔和地照下來,襯出她的輪廓。

他的朋友當(dāng)時想上去跟她攀談,甚至想斗膽請她當(dāng)一回模特,但是她看到鏡頭之后,馬上就走開了。

他問朋友要了底片,把照片沖洗出來,裝進(jìn)十六寸的相框,掛在墻上。不久又洗了幾張小的,裝進(jìn)相冊里,還弄了一張裝進(jìn)錢包,時不時掏出來看看。假期回湘潭老家,他把照片也帶了回來,放在書架上。

他在奶奶家老屋門前守候,漫步。他拿著照片,問消息靈通的舅母,問神志不清的大伯,問好管閑事的媒婆,但沒人知道她是誰。

舅母說:“你怕是讀書讀瘋了,給你介紹對象不要,女孩子找上門來不要,一張相片看過一眼,就死活都要了?!?/p>

清明節(jié),下著小雨,上山祭祖的隊伍稀稀拉拉。

回程的山脊上,媒婆笑嘻嘻走過來,對他說:“你要找的人,我?guī)湍阏业搅?。?/p>

背后跟著個女孩,尖下巴,眼影很重。

他說:“不是她?!?/p>

媒婆說:“么個不是,我看就是。你們多講幾句話,就曉得了?!?/p>

女孩紅著臉,不知所措。大部隊詭異地快步離開,把他們倆剩在后面。

他說:“對不起。”

女孩有些懊惱?!澳阋业氖悄膫€?”

他掏出錢包里的照片,遞給她。女孩說:“哦,是她啊?!?/p>

“你認(rèn)得她?”

“我認(rèn)得。好像是叫左隱雯?!?/p>

“她如今在哪里?”

“我不知道,都十六七年了。我在香樟完小讀小學(xué)的時候,她是我們隔壁班的?!?/p>

“香樟完?。俊?/p>

“嗯。我小時候跟外婆住,在那邊上學(xué)。”

“她人怎么樣?”

“這誰知道?她話不多,我覺得這種人心機(jī)重。沒辦法,你們男人都喜歡。那邊有棟鬼屋你知道吧?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我在那里見過她。太嚇人了。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呆在那種地方玩。誰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當(dāng)然,那是小時候的事了?!?/p>

“還有呢?”

“沒有了。她是學(xué)校的紅人,不理我們普通百姓。對了,她爸爸那時候是學(xué)校的副校長?!?/p>

“去香樟完小哪條路最近?”

“騎車撿大路要一個小時。如果從這邊走路過去,直接翻山,只要四十多分鐘。如果你要去的話,先把我送下山,我一個人不敢走山路。還有,我覺得你沒什么機(jī)會?!?/p>

“我就是想認(rèn)識認(rèn)識她?!?/p>

“算了吧,你這種人她估計見多了?!?/p>

經(jīng)過鬼屋時,他停下來。每次鬧鬼,他都會來灑點石灰,牽幾根釣魚線。他不信鬼神,所以一直想找到那個惡作劇的人。有一次,他在屋里藏下一支錄音筆,第二天去看時,錄音筆不見了。

所有的線索只是幾只野貓腳印,還有一頁白紙,上面畫了一朵很小的梅花,題款是兩個字:偶然。

現(xiàn)在,他想,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她呢?

三天前,才鬧過一次鬼。

谷青大嬸說,兒子在深圳打工,要她做些干筍寄過去。她摘筍摘過了頭,下山時天色暗了些,心一橫,懶得繞路走毛竹坡,就直接過了鬼屋。她心頭發(fā)緊,沒有抬眼看屋里,過了地坪,千不該萬不該,沒忍住回了頭。只見一個三歲大的嬰兒坐在洗衣板上,勾著腰,像個老頭,臉色慘白,沖她笑。谷青嬸大叫一聲,扔下袋子,發(fā)了瘋地往回跑,到家一身烏青,是路上摔的。

他繞著屋子踱步,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雜屋又塌了一間。進(jìn)門的天井里,貼滿桃符,應(yīng)該是道士們來過了。沒有一塊完整的屋頂,堂屋的橫梁也掉下來了。

他猜,這次惡作劇的道具,只需要一個布娃娃而已。

走出屋子,地坪里站著一個男人,白頭發(fā),六十來歲。

長者似乎認(rèn)識他,沖他點點頭。

“你知道這棟屋子什么來歷嗎?”

“不知道?!?/p>

“告訴你,屋是五二年起的,已經(jīng)三十年沒住人了。你看看,那時候的青磚墻,如今還推不倒?!?/p>

“里面住的什么人呢?”

“姓陳的兩兄弟。老父親叫陳炳焜,是個地主,也是個讀書人。土改那會嘴硬,給人用棍子把肚子捅穿,活活打死了,扔在左家大塘。房子田產(chǎn)全部沒收,兩個兒子分到這塊荒土地皮,動手起了屋。”

“后來呢?”

“后來大兒子得癆病,死了。小兒子討到個漂亮堂客,是桃江人,生了個兒子,趕上三年災(zāi)害,三歲不到就餓死了。女人有天夜里也失蹤不見人影。剩下一根老光棍,活到五十來歲就把自己吊死在堂屋里?!?/p>

“您知道得很清楚?!?/p>

“我也是聽別人講的。你沒有聽別人講起過?”

“沒有。大伯,您是過來人,這些事幸虧有人記得。要記得才好。”

“說得不錯?!?/p>

“大伯您覺得這里有沒有鬼?”

“你覺得呢?”

“有鬼是應(yīng)該的,這家人實在委屈。怕只怕世上沒有鬼?!?/p>

大伯點點頭,若有所思。

他向大伯告辭,“大伯知不知道香樟完小怎么走?”

“哦,山坳那里,不要上坡,往下走,過一片楓樹林子,筆直往前,到頭就會看見。你去香樟完小做什么?”

“去找一個人?!?/p>

“學(xué)校清明節(jié)放假,只怕找不到人?!?/p>

“那我就隨便看看?!?/p>

雨停了。樹林里積滿厚厚的樹葉,踩上去軟軟的,沒有聲息。

走過楓樹林,迎面走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背著書包。走近時,她沖他笑了笑。他有些感動。

“小朋友,今天香樟完小放假了嗎?”

“放假了?!?/p>

“你要去哪里?”

“我去外婆家?!?/p>

他站在原地看著小孩走遠(yuǎn)。他摸摸身上的口袋,里面有一個小巧精致的新筆記本,有一支畢加索牌鋼筆,還有一把折疊軍刀。于是他追上去,把本子送給小女孩。

近看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衣服很舊,偏大,書包縫補了很多次。

“叔叔,”她說,“我不能要你的東西,我拿這個跟你換?!?/p>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支很特別的筆,筆身是根小小的斑竹管,上面畫著幾朵梅花。

“這筆是你做的嗎?”

“是的?!?/p>

“梅花也是你畫的?”

“是的?!?/p>

“有誰教過你嗎?”

“去年有個老師來代課,教我們做筆,畫畫?!?/p>

他掏出錢包,拿出照片給小女孩看。

“是不是這個老師?”

“不是,那個老師是男的。”

他失望地嘆氣,和小女孩告別。走了不遠(yuǎn),才想起他剛才做的這筆交易很不公道。他得到的精美竹筆比他送出的小本子珍貴太多。他應(yīng)該把口袋里的畢加索牌鋼筆也送給她的。

大門緊閉,沒有人。

他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學(xué)校。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教室的窗口,想象有一個小小的她坐在課桌旁聽課。他越來越感到,他離她很近,他很快就會見到她。

操場附近有戶氣派人家,紅色圍墻,圍住一棟三層西式洋房。走到鐵門前,他看到里面停了兩輛車,一輛寶馬X6,一輛保時捷卡宴。

他沒有想到,香樟村這樣的地方,會有這樣富裕的人家。

一條狼狗從雪松底下?lián)涑鰜?,隔著鐵門咆哮,他嚇了一跳。

走出來一個跟他年紀(jì)相仿的男子,穿著花夾克,腳蹬尖頭靴。奇怪的是,兩個人一對眼,眼神里都現(xiàn)出一種別扭。

“在這里干什么?”

“跟你打聽個人?!?/p>

“什么人?”

“你認(rèn)識這所小學(xué)的……”

男子擺擺手說:“不認(rèn)識。”

“聽都沒聽完,你怎么知道不認(rèn)識?左校長,總聽過吧?”

“沒聽過?!?/p>

“你就住在隔壁,怎么會沒聽過。最好不要糊弄我。”

“你是什么貨色?就算知道,我也沒有義務(wù)告訴你,是不是?這是私人場所,請你馬上滾開,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是嗎,我今天心情倒是好得很,要不我陪你玩玩,給你松松皮肉,好過一點?”

“我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喂了狗,你信不信?”

“有種開門過來試試。你爹沒盡義務(wù),我來教你做人?!彼统稣郫B軍刀。

男子放開狗鏈,打開大門。

“旺財,咬死他!”

但是狼狗沒有動。它呲著牙,發(fā)出低吼聲。

他晃了晃折疊刀,往前挪步。狼狗蓄勢待發(fā)。

這時,屋里跑出一個年輕女人,氣沖沖地,白了他一眼,強(qiáng)行把狗拉走了。馬上又出來一個中年婦女,什么話都不說,直接走向鐵門,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鐵門。

里面?zhèn)鱽韼拙錉幊场?/p>

他對著緊閉的鐵門,氣得直哆嗦。

站了一會兒,他往回走。走到塘堤上,又站住了,他大口呼吸水面吹來的涼風(fēng),讓自己平靜下來。天色已經(jīng)開始發(fā)暗。

有人走過來問他:“你怎么在這里?”

他回頭,看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大女人,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他想了一會兒,終于記起她來。

“曉秋姐,你怎么在這里?”

“這是我家。嫁過來都十多年了?!?/p>

“哦,我都認(rèn)不出你了。”

“你在這里做什么,還板著塊臉?”

“我找一個人。哎,受了點氣。那棟土豪屋里住的什么人?”

“那是趙老板屋里?!?/p>

“我差點跟那屋里一個青年滿哥動起手來。這家人實在沒教養(yǎng),一副惡狗德性,看見就想教訓(xùn)?!?/p>

“估計是趙勇,趙老板的大崽。說實話,他們平時人還不錯。這條路就是他們家修的,我男人就在他們廠里上班,學(xué)校新蓋的操場和食堂,也是他們家出的錢,平時對我們也都不錯?!?/p>

“那就怪了?!?/p>

“可能是最近他們家出了點事。我聽說趙老板在外面養(yǎng)女人,要跟堂客離婚?!?/p>

“這還算好人?爛成一堆。我估計他們家的錢都不干凈。”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趙老板在縣里開水泥廠和建材公司。管這么多干什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心放寬些,你在這里發(fā)脾氣,氣的是自己,犯不上。干脆到我屋里坐一坐,吃個便飯,住一晚最好,你現(xiàn)在回家,天黑也到不了。多少年沒見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好幾年呢。如今你看,我老成了婆婆子,你還是沒年紀(jì)。”

“曉秋姐也大不了我?guī)讱q。你認(rèn)識學(xué)校的左校長嗎?”

“退休好幾年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我想找他女兒?!?/p>

“左隱雯?”

“你認(rèn)得她?”

“這邊隨便哪個都認(rèn)得她。你找她做什么?”

“沒什么,就是想認(rèn)識一下。”

她臉色一變,“你果然還是這么奇奇怪怪,沒個正經(jīng)?!?/p>

“她有點東西在我這里,有朋友要我轉(zhuǎn)交給她。”

“那你來晚了。左隱雯去年年底就死了。”

“怎么可能呢?”

“墳就在塘對面的山上,還有假?去年在長沙出的事。河西大學(xué)城那邊,夜里十二點多,她跟同事橫過馬路,碰上一個司機(jī)喝多了酒闖紅燈,直接撞上去的。她是當(dāng)場咽氣,沒受罪,另一個現(xiàn)在是殘廢。”

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慢慢地,他掏出錢包里的照片,遞給曉秋姐。

“是她,沒錯。你難過什么呀,憐香惜玉的,人都不認(rèn)識,都死了大半年了。講實在話,就算她沒死,你也沒機(jī)會,多少人排著隊追,哪里輪得到你。趙老板的兩個兒子都沒找對象,就是在追她。也是命,好好的,要一個人跑到長沙去,跟人開什么生態(tài)農(nóng)場。你年紀(jì)也不小了,要找對象,就正經(jīng)托個媒人,踏踏實實找,不要拿著一張照片,人都不認(rèn)識,自己就找過來,一看,人都死了,這像什么事。”

“哪條街?”

“什么?”

“她出事的地方,你知道是哪條街嗎?”

“我去過,是麓山南路?!?/p>

他執(zhí)意告別老鄰居,頂著暮色往回走。

他手里拿著照片,走幾步,看一回。走著走著,暮色加重,他漸漸感到萬念俱灰。

虛幻的,轉(zhuǎn)瞬即逝的人生。無意義的偶然。偌大的寂寞。

經(jīng)過鬼屋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他依稀看見堂屋里飄著白衣。

他毫不遲疑地走過去。空氣一下子變得沉重,陰冷。似乎有股力量在阻止他前行。他緩慢地邁出步子,進(jìn)入堂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

他猶豫一下,打開手機(jī)頂部的電筒,掏出折疊刀。

這時,臥室里發(fā)出一點光亮,冒出一絲輕煙。

于是他穿過天井,朝臥室走去。他口里小聲地念著一句座右銘,像是在念咒語:恐懼是一種本能,而人追求的是愛和理智。

地上濕漉漉的。天上又開始下起毛毛雨。

他喊了句:“有人嗎?”

無人回應(yīng)。

臥室里,有人匆匆點燃一堆紙錢離去了。地上剩有兩根燒了一半的蠟燭,他拾起,引燃。

他看到在殘破的瓷盆里燃燒著的,除了紙錢,還有字紙。他捏出燒剩的半張,上面寫著一段詩,字跡娟秀:

放棄了對生活的熱戀

擺脫恐懼,告別希望

我們虔誠地祈禱

感謝冥冥的上蒼

幸喜生命終有盡期

死去的不復(fù)站起

縱使疲倦的河流蜿蜒曲回

終會平安歸向大海

瓷盆里還有一個薄薄的練習(xí)本,燒得只剩一小截。他翻出來,看到另一首詩的片段:

曾見過我風(fēng)華正茂的流浪人

他會來,他會來

在明天,他的目光在曠野上四處把我尋找

卻找不到我的些兒蹤影

他記得,這些詩出自他讀過的小說《馬丁·伊登》《少年維特之煩惱》。他用折疊刀在瓷盆里翻找,再也找不出東西來。全是灰燼。

響起一聲咳嗽。他抬頭,看見側(cè)房里走出那位白發(fā)大伯。

“大伯,您怎么還在這里?”

“就要走了?!?/p>

“我沒有嚇到您吧?”

“沒有,沒有,就怕是我嚇到你?!?/p>

“這些紙錢是燒給誰的?”

“燒給屋主人,也燒給我閨女?!?/p>

“您不會恰好姓左吧?”

“我是姓左。”

“左校長?”

“是的?!?/p>

“那您是不是認(rèn)得我?”

“認(rèn)得,當(dāng)然認(rèn)得?!?/p>

“怪了,為什么我不認(rèn)得您,也不認(rèn)得隱雯?”

“說來話長。”

“您慢慢告訴我吧,我今天找了您一天?!?/p>

“是嗎。其實也沒什么,你不曉得也好。等我把這堆東西燒完,就什么都沒有了。偏偏你在這個時機(jī)進(jìn)來,也是命?!?/p>

左校長提了一個布袋,里面還裝了些本子和紙。

他想找塊地方給左校長坐,但是找不到。只好就這樣,兩人站在廢墟的燭光里。

“你爹叫高樹德,你爺爺叫高德光,你大爺爺叫高德明。是不是?”

“是的?!?/p>

“一九五二年,你大爺爺高德明是土改工作隊的隊長,你爺爺高德光是副隊長。斗地主陳炳焜的時候,就是你爺爺和大爺爺兩個先動手,把人打死的,你曉得嗎?”

“我從來沒有聽人講起過。為什么要把人打死?”

“因為陳炳焜罵人,罵黨和國家,罵你爺爺高德光是賊?!?/p>

“他是不是賊?”

“哪個會曉得呢?曉得的人都死了?!?/p>

“五二年左老師還很小吧?”

“我五三年才生。我也是聽人講的。陳炳焜除了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那一年十九歲,嫁到茶樹坨,打死人的那天是端午日之前,她恰好回娘家。她躲在后山上,沒有出聲。地主老屋就是如今你們村委會那塊地,當(dāng)時坪里全是血,陳炳焜一直罵,罵到斷氣。尖竹棍子捅進(jìn)肚子里,腸子流了一地,幾個人把尸體踢到荷葉塘里。做女兒的昏死在山上,肚子里懷著孩子,才四個月,也流掉了?!?/p>

“陳炳焜的兩個兒子呢?”

“都關(guān)在竹葉塘。”

“我爺爺、大爺爺平時都是老實人啊,怎么會做這種事?”

“是啊,都是通情達(dá)理的人。我八幾年跟他們在鄉(xiāng)公所見得多,都熟。兩個人都好打交道。大環(huán)境不一樣啊。那年頭都吃過苦,有怨言,年輕嘛,血氣盛,情緒一上來,就容易做錯事。我問過他們,他們沒有否認(rèn),也沒有承認(rèn)。我知道,當(dāng)時在場動手的,還有別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jì)?!?

“他們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好像大家都不記得了?!?/p>

“就是這樣。只知道這里有鬼,但是沒有人問鬼從哪里來。記事的老人都死了。陳炳焜的兩個兒子,我剛告訴過你,都死了。剩下小女兒,后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身體都不好,都沒有活過六三年災(zāi)害?!?/p>

“還有一個女兒呢?”

“倒還健在,就是我夫人,隱雯的娘?!?/p>

“我明白了?!彼f感覺到全身發(fā)冷。

“如今隱雯也走了,陳家算是絕了??上О?,一門書香。你看看這家譜,”左校長掏出一個學(xué)校記賬的本子,“這是隱雯讀高中的時候抄的,原先的譜子爛掉了。你看看,這些詩詞寫得多好。”

他接過本子。字跡娟秀而稚嫩,看得人心頭發(fā)緊。他說:

“左老師,真的對不起?!?/p>

“跟你沒關(guān)系,都是命。你爺爺死的時候,你還不到十歲,你大爺爺死那年,你好像才進(jìn)高中。不過你長得確實很像你爺爺。我之前見過你兩次,都是在你上小學(xué)的時候。你們校長是我的老朋友。有一年聯(lián)校搞作文比賽,你得了一等獎,上臺講話的時候你絆倒在講臺上,還記不記得?”

“記得。那個時候我近視,還沒有配眼鏡,看不清臺階?!?/p>

“隱雯當(dāng)時得了二等獎,她不服氣,回家后,她娘就把過去的事拿出來跟她說了,本意是激發(fā)她努力學(xué)習(xí),下決心超越你,誰知道這孩子容易上心,時不時一個人跑到這里來轉(zhuǎn)悠,隔三差五就要問我一些老事?!?/p>

“原來是這樣?!?/p>

“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關(guān)注你。她曉得你每次期末考試考多少分。我去聯(lián)校開會,她就叫我查一下你的成績。有兩次她考得比你好,高興壞了。本來她跟你一樣,都考上了一中,她死活不肯去,就去了湘鄉(xiāng)讀書。她堂哥就跟你一個學(xué)校,知道一點你的消息。你看這些?!弊罄蠋熖统鲆槐竞芘f的剪報,“這是剛才沒燒完的,應(yīng)該是你高中的校報,上面有你寫的文章,隱雯剪下來了。”

沒錯,是他主編的校報。他曾經(jīng)在上面寫小文章,談他讀過的書,包括《馬丁·伊登》和《少年維特之煩惱》。

“你上大學(xué)寫的論文,她也有一些,剛剛燒掉了。她用紅筆在上面批了字。這孩子,心思很深。我也是在她出事以后,在她房間里面找到這些東西的,她平時很少談起,我們都不知道她的想法。不過,我相信她對你沒有惡意?!?/p>

“我寧可她有。伯伯,其實我不是什么清白無辜的人。我身上流的血,清清楚楚就是我爺爺?shù)?。今天我還差點對人動刀子。我以前讀歷史不明白,現(xiàn)在我曉得了,我爺爺也好,我也好,都是一樣的,碰上時機(jī)都會殺人。對不起,左伯伯,可惜我不能代表我的爺爺和大爺爺,也不能代表別的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覺得我對不起你們。只要有什么事可以補救,我都愿意做,可惜……”

“不要這樣講。不怪你。這些事,我早就想通了,死生有命,不是哪一個人的事。人在世上,個個身不由己。她娘早先就不該告訴隱雯。不講出來,就等于沒有發(fā)生過。隱雯她娘,也是放不下的人,以前放不下祖宗,如今放不下隱雯。整日看著隱雯的這些東西,茶飯不思,大半年下來,瘦得不成人樣。今天清明,我下了決心,要把東西都還給隱雯,讓她放心走。我們兩老半截身子進(jìn)了黃土,剩下的日子還是要過完。哪曉得,燒著燒著,橫豎就燒不下去,到底是舍不得。親閨女寫的字,一筆一劃,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左校長流下淚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伯伯,不要燒了,我?guī)湍糁?。燒了就再也沒有了。等伯母身體好些,又想要看看了,也有個念想在這里。實在要燒,改天再來也好,天這樣晚,伯母在屋里怕要擔(dān)心?!?/p>

老人茫然地點點頭。

他攙扶老人走出廢墟,一直送到茶樹坨的樓房前。他沒有進(jìn)屋,怕隱雯的母親看見。轉(zhuǎn)身離開時,他的眼睛濕潤了。手機(jī)電池已經(jīng)耗光,他摸黑走在樹林里,樹葉沙沙作響。第一次,他相信這些聲息是靈性的,包含死者的訊息。

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

在老堂屋的神臺前,他站了很久。祖父在照片里沖他微笑。他記起他說的很多話。

他教他燒火:“人要真心,火要空心?!?/p>

他教他懂禮貌:“問人不施禮,多走三十里?!?/p>

他罵人的時候說:“貓彈鬼跳,沒得家教。”

他愛吃蘿卜:“晚吃蘿卜早吃姜,不用郎中開藥方?!?/p>

他樂善好施,對討米的叫花子和和氣氣。他常常說起年輕時候的事,偷黃瓜,挨餓,炒稗子,修水庫,像是在講一些美妙的事情。但他從來沒有說起過那件可怕的事。仿佛那不曾發(fā)生過。

看著祖父的笑容,他記起一些別的事情。一起下河抓魚,共吃一碗海帶絲。純真的往事忽然變得刺痛人心。

他想問一問爺爺,這到底是為什么。他想知道一個正直的人為什么容易遭受蒙蔽,而在這種蒙蔽過后,人怎么還能保持尊嚴(yán)。

他回到書房,打開布袋,一一翻檢隱雯留下的家譜、剪報和筆記。有張她的黑白小照,夾在練習(xí)本中間。該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樣子:扎著馬尾,笑容有些勉強(qiáng)。

在本子的空白處,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朵細(xì)小的梅花,還有“偶然”兩個字。

他在高中校報上提過的書,每一本她都認(rèn)真讀過。她只做摘抄,不談感想。

他發(fā)現(xiàn),過去十年,她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過去三年,她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

她記下房租水電、工作計劃、收支賬目、讀書摘錄、出行攻略、購物清單,等等。僅此而已。沒有情緒獨白,沒有關(guān)于內(nèi)心生活的蛛絲馬跡。除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假如每個人都記得自己的家族史,大概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是暴徒的后裔。這就是進(jìn)化論?!?/p>

他抬頭看看照片,吸了一口冷氣。

最后,他在布袋里翻出一支錄音筆。正是幾年前他在鬼屋丟失的那支。

他換上電池,戴上耳機(jī)聽起來。當(dāng)年做方言調(diào)查的錄音還在。那一天,他在鬼屋放下錄音筆,不久就響起了腳步聲。她徑直撿起筆,等了會兒,開口說:

“真是服了你。給你個提示吧,鬼住在活人心里。還有,金絲眼鏡顯老,下次可以試試黑框眼鏡。”

有好一會兒,他一動不動,腦子一片空白。

回過神來,他著了魔一般,反反復(fù)復(fù)聽錄音。全身心地聽。他聽見她放下錄音筆,又轉(zhuǎn)身拾起。他聽見她手指觸動按鈕的聲音。她的聲音像溪水,舒緩,干凈。本地方言從未如此優(yōu)雅過。

他一直聽,一直聽。琢磨每一個聲調(diào),還原每一個動作。他仿佛回到現(xiàn)場,親眼看見了她。

終于,他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但是他覺得依然清醒,可以聽到外面下起大雨,嘩啦嘩啦的,梧桐葉子和著雨點拍打窗戶。慢慢地,一切歸于沉寂。她進(jìn)來了,穿著夏天的裙子,腳步很輕,繞著書架一行行看過去,雙手背在身后,時不時踮起一只腳。他想跟她打聲招呼,但是發(fā)不出聲音。當(dāng)她走到落地?zé)襞?,他看得見她手腕上紫色的血管?/p>

她轉(zhuǎn)身離開了,走向陽臺。他掙扎了很久,無法動彈。當(dāng)他徹底絕望時,手指動了一動,然后是整個胳膊。終于,他站了起來,走向陽臺。哪里都找不到人影。于是他爬上樓頂?shù)奶炫_。大雨仍在下著,雨滴打在臉上,他瞬間清醒過來。

是的,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是幻覺。茫茫大地上,黑夜和雨水覆蓋了一切的一切。

責(zé)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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