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俊儀
清晨,天色將亮未亮,隔壁就傳來了沉實的錘打聲。外公說,過些日子就是清明了。外公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別人聽,他的語氣里,似乎隱含著一些什么。我那時年紀小,不懂得揣摩大人心思??墒俏抑溃搅诉@個時節(jié),隔壁的冉先生就要開始打制紙錢和紙幡,一疊疊的白皮紙經(jīng)過冉先生的打制,就會變成輕薄的紙幡,插到各個山頭的土墳上。
我盯著屋頂玻璃天窗上現(xiàn)出的一點亮光,在心里默念:驚蟄、春分、清明、谷雨……似懂非懂地,我又想起“清明斷雪、谷雨斷霜”的民諺,知道清明是一個表征物候的節(jié)氣??墒牵@個節(jié)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是去看冉先生打制錢紙和紙幡吧。
冉先生心無旁騖,右手握錘,左手把持一個圓柱狀的銅制器物,豎立在層疊的白皮紙上。他目不斜視,力道均勻,手起錘落數(shù)十下,圓圓的銅錢印,就被一排一排地錘打出來。這些有了銅錢印的白皮紙被冉先生輕輕抖開,就成了素白的紙幡。輕飄的碎紙屑在微風中飛舞,冉先生的周圍,就憑空飛出了大大小小的紙蝴蝶。
我的目光追隨著飛舞的紙屑,心也隨之飄舞晃悠。后來,我回想起當年情形,突然有了深切的體會,清明,這個表征物候、攜帶春意、含有晴朗的節(jié)氣,一旦滲入了這些紙蝴蝶,它便會從節(jié)氣里分離出來,變成一個屬性特殊的日子。雖然它的春意與晴朗仍由天地間所有事物共同分享,但是它的特殊性卻會因人而異。因為,某些囫圇著、隱匿在某個遙遠之處的事物,會在這一天變得相當清晰,重現(xiàn)它的枝葉脈絡(luò),它的隱匿與重現(xiàn),都只與你和你的家族有關(guān)。它像一道隱秘的傷口,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是否還在疼痛。即使它已經(jīng)結(jié)痂,也始終是一個暗疾,會在清明這一天定期復發(fā)。
一
五歲那年的春天,我在堂屋門口追逐冉先生手上抖出來的紙蝴蝶,母親走過來拽住我,她說,今天帶你去看外婆吧。
我沒見過外婆,我只知道她居在深山老林?!爸弊中÷废蛏媳P繞,近山頂了,目之所及全是密密麻麻隆起的土堆。因為有母親在身邊,也不覺得眼前景象有什么可怕。到了外婆的墓地,母親除草,給墳塋添新土,砍來細樹枝,抖開紙幡系在枝尖,插到墳頭上。然后,她跪下來,在碑前燃起香燭,給外婆燒紙錢。我在外婆碑前磕了頭,就站在旁邊的山茶樹下四處張望。我看到,有些墳頭添了新土,有一些,卻只籠著萋萋的荒草。這一天,我對外婆有了直觀的印象,那就是山上的一塊小石碑。
那座山的名字,也是念熟了的,只是小時并未深究其字義。等我稍大一些,每次說起那座山峰,依據(jù)它的名字讀音,我都會想到極為恐怖的三個字:造骨塬。隨著這幾個字的出現(xiàn),整座山頭的表層就被驟然刨去,露出土層深處的森森白骨。其實,往好的方面聯(lián)想,也可以是“造谷塬”??墒悄亲s樹叢生的高山,除了山腳下有幾塊狹長的旱地,并沒有一丘水田,叫它“造谷塬”也太過牽強。
盡管有過可怕的聯(lián)想,但是我的膽子也還是蠻大的。成年后,我曾獨自去過那里。若是清明這一天,一人獨行也不覺害怕,因為山上到處都有人聲,而且這一天心情也不一樣,清明祭祖,總是會帶著一種莊重,所有神神鬼鬼的傳說,都會因此遁形??墒悄且淮?,我因故推遲到清明后才去掃墓。山上雨聲淅瀝,陰濕冷寂,高嶺幽谷間,只有我一人默然獨行,心里便有幾分怯懼。走到半途,雨聲愈加密集,遠遠地,能夠看到外婆墓地旁邊那棵山茶樹了,可是就在這時,林子里傳來沉郁、低微的聲音,哼……哼……是誰?在痛苦壓抑地呻吟?這可怕的哼吟聲,讓人兀地聯(lián)想到一個人生命最后時刻的情形。我全身肌肉一緊,頭皮發(fā)麻,懼懼地站定,不敢轉(zhuǎn)身,更不敢到處張望,整個人,立時就僵住了。幸好,路上來了熟識的人,他的出現(xiàn),將我從恐懼中一把撈起。他說,那是哼鳥,它的叫聲與人的哼吟一樣。哼鳥?它是什么樣子?沒有人見過。有個傳說很詭異,據(jù)說有些觸電身亡的人被埋葬以后,會在某個雨夜突然醒過來,在密閉的棺材里呼號、掙扎,最后因無人施救再度死去。哼鳥,莫不就是這種人變的?想到這些,再聯(lián)想起這座山的名字,造骨塬,禁不住毛骨悚然。
懼懼驚驚,走到外婆墓地,清理雜草,燃香,點燭,燒紙錢,磕頭跪拜,用心做著這些事,心中恐懼才漸漸消減。外婆的美麗溫柔一直留在親鄰們的傳說中,可是這個女人,卻沒有留下她的名字。石碑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只能勉強辨出石碑立于一九六六年,外婆的生歿年月已經(jīng)看不清。雨下得更大了,插在墳頭的紙幡,轉(zhuǎn)眼就被雨水淋得透濕,好在墓地旁邊的山茶樹已經(jīng)長得非常高大,可以稍減雨水的肆虐。
下山時,山路泥滑,步步都要踩實才敢挪行。不過,人到了一定年紀,多少會懂一點避虛就實,一路上,也就只有驚嚇沒有危險,不會再像五歲時的懵懂少年,因為只顧采摘路旁盛開的杜鵑花而忽略了腳下的險情。五歲那年的我,跟在母親身后,到山上走一遭,并未感知清明是一個什么特殊的日子。從一個孩子的視角與心態(tài)來看,路旁嫣紅的杜鵑花,自然會讓她的情緒更加飽滿更加歡暢??墒?,年少的我忽略了那些散落在山路上的杉樹枯刺,它們給我制造了一個意外。當時天氣晴和,紅艷艷的花兒映著我紅撲撲的小臉,想必也是一種生動的場景。我在山路上歡奔、雀躍,結(jié)果一腳踩滑摔倒在地,爬起來時,身上沾了杉樹的枯刺,有幾顆,已經(jīng)硬生生地扎進了身體里。等到杜鵑謝了,被刺扎傷的地方,仍然有些疼。后來,父母、外公相繼去世,那種疼,就始終伴隨著我,走進一個又一個清明。
二
按照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俗,誰家新故了親人,頭三年,要提前在清明前若干天去掃墓祭祀,如果故者是青壯年,其配偶與家中老者均忌前往。這樣的鄉(xiāng)俗,大家都謹記遵循。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年,我十歲,妹妹四歲。外公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過些日子就是清明了,你去山上看看,把草拔掉,跪下磕幾個頭。也沒準備祭祀用品,外公讓我?guī)喜竦叮嬲]我砍茅草時別傷到手。
去父親墓地要經(jīng)過一處水塘,沉寂的水中,倒映著我孤單的身影。水塘邊漂著水葫蘆,一條死魚浮在其間,白肚皮,綠葉子,是死寂與鮮活的對比。
上了山,穿過右邊的斜坡地,經(jīng)過兩棵小桃樹,跨過幾株水邊蘭,再走幾步,就是父親的墓地。因為周邊有零星菜地,常有人來打理,父親墓地還算清爽,只是墳頭上雜草繁茂。嫩麻葉和野蒿被人采了去做豬食,只余一些老根。有一種草我不認識,枯枝上掛著小莢果,猶如一顆顆小鈴鐺。我將它與其他雜草一同拔掉,然后在父親墓前跪下來。我又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極力想將喉嚨里的稠痰清除掉。我的手撫向前面的杉木樁,因為是新墳,還沒有立石碑,杉木樁上寫著父親的名字。我撫著木樁,想叫一聲父親,卻沒叫出口。
我完成了一次簡單的祭祀?;氐郊液螅业淖笫譄o名指開始疼痛,可是我那天并沒有割茅草,也沒被什么尖利的東西刺中,指頭上沒有明顯的受傷痕跡。母親周末回家時,捏著我的手指逐個檢查,終于從我左手的無名指肚上挑出一根細小的木刺。她以為我是貪玩才被扎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根細小的木刺,來自于父親墓前的杉木樁。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每年都要住院,住在傳染科,或者療養(yǎng)所。他的名字,被寫在白色小紙片上,名字下面,是“肺結(jié)核”這幾個字。那時候,這幾個字是相當駭人的,誰與它沾上了邊,就自知在劫難逃。在與疾病的斗爭中,父親可謂想盡千方百計,除了借助當時的醫(yī)學,還廣尋各種偏方土法。后來,當我在網(wǎng)上偶然看到一株帶莢果的植物時,我又一次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他咳一陣,喘一陣,接著,又是一陣無法止住的咳嗽,沉郁、渾濁,晝夜難停。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株長在父親墳頭帶莢果的植物名叫響鈴草,可以斂肺氣、止咳、消痰、定喘,要是我不將它拔掉,它是否會一直長一直長,長進父親的身體里?如果一個人的身體里能夠長出一棵止咳定喘的植物,那他肯定不會患上可怕的肺結(jié)核。據(jù)說,響鈴草的根莖長且堅韌,也許我當時并沒拔盡土層深處的根莖,說不定,它早已長進了父親的身體里。
父親墓地地勢較低,當初安葬父親時,山下還沒有房屋,這個位置視線也還好,可以掠過水塘和對面的矮山,看到更遠處。后來水塘被填平,山腳的斜坡被漸漸挖掉,樓房一棟一棟靠近墳地?,F(xiàn)在,父親墓地正前方即是一棟私人別墅,這戶人家站在自家樓上,打開后窗看到的就是滿山墳塋。他們挖宅基地時,曾將挖機的大鐵爪伸向山體,使得兩座老墳的墓碑也被震下山崖。遇上這種事,誰家后輩都不會善罷甘休,好在通過協(xié)商得以妥善解決,沒有發(fā)生更大的沖突。
這座墳山與人世為鄰,山上的亡靈越來越不安寧了,半山腰下的坡地早已被山下住戶見縫插針開辟成了各家的菜地。這種不計后果爭相搶挖的局面,讓前來掃墓的人禁不住擔心,已故先人若是有知,肯定也會為此煩憂。果然,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神靈發(fā)怒了!十幾座墳塋被泥石流卷著,從山腰直沖而下,迅速填進一戶人家的屋子。幸好男主人驚醒,及時叫醒家人才沒殃及生命。當我得知消息趕去時,裹滿黃泥的石碑和棺木,還分別斜躺在那戶人家的前廳和后院里。發(fā)生山體崩塌的地方離父親墓地不到一百米,望著眼前這一切,若干年前被細刺扎過的地方,突然疼感銳增。
三
三年后,春天。是一個周末,我們等著母親從工廠回來。外公屋外的小椿樹,剛剛綻出嫩紫的葉芽。外公說,等你母親回家,我們就摘了香椿來炒雞蛋。香椿炒蛋,是一道多么美味的時鮮菜呀。我走到小椿樹下,伸手掐了一點點芽尖,嗅一嗅,深深地吸口氣,那濃郁的香就直入肺腑。如果加了雞蛋一起炒,那味道,鮮香醇美,想一想,也是要流口水的。
可是,隨之而來的,不是香椿炒蛋的鮮美,而是驟失母親的悲痛。在我們憧憬香椿炒蛋的美味時,因為一起工傷事故,母親的腿,被疾速旋轉(zhuǎn)的機器絞掉了一條。母親的身體血流不止,她來不及留下更多的話語,來不及看一眼她的兩個女兒,來不及品嘗外公準備的午餐,就猝然離開了這個有著香椿炒蛋的鮮美人世。
母親是疼著離去的。她走后,這些疼,都一點不少地留給了我。因為考慮到父親墓地地勢太低,今后可能不夠安寧,外公主張將母親安葬到人跡罕至的高山老林。首先,當然是考慮讓她與外婆在一起。按照外公的設(shè)想,旁邊還要留出一塊空地,等他自己百年之后,一家人在那里團聚。外公在村子里擔任會計,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從未被人輕視怠慢。可是那一回,遇事沉穩(wěn)周全的外公,因為獨生女兒的突然離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與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外公哪里還有心思關(guān)注母親的后事。母親的喪事由單位操辦,親戚本家自告奮勇上山掘井。這事沒有考慮周全,親戚本家是閔家一隊的村民,外婆所居的山峰位于閔家二隊,依照慣例,需得請二隊村民幫忙掘井。
出殯那天,暴雨傾盆。送葬的隊伍行至山下,遭到了二隊村民的阻攔。十二歲的我摟著六歲的妹妹跪倒在泥水中,哀哀乞求,戚戚悲啼,濕淋淋的臉上,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淚滴。至今,我仍無法平靜地重敘當時的場景與心境。交涉沒有結(jié)果,親戚們憤然決定,將母親安葬到一隊的山頭。我與妹妹從泥水中爬起,跌跌撞撞走在大雨中。隊伍在山路上挪動,走向村莊的更深處。
山路陡峭難行,天地間,驟然響起震耳的雷聲,雨,下得更加恣肆了。靈柩上鋪蓋的綠色毛毯已經(jīng)被雨水淋透,濕漉漉地往下淌水,但是沒有人試圖揭下它。我的淚,也像毛毯四角淌下的雨水,一串串地流下來。等到墓穴重新掘好,艷麗的花圈已經(jīng)被雨水淋洗得發(fā)白,四周的黃土地上,摻雜著暗紅慘綠,人世的悲哀離疼,在那一刻演繹得分外慘烈、沉痛,扎進身體的利刺,遠遠不止一根。那一天,我的身心,每一處,都在承受劇烈的疼痛。
大雨似乎一直在下,每天夜晚,我總會想起那一堆隆起的新土,想起花圈上滴下的暗紅慘綠。我的母親,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山上,冰冷,潮濕。我的幾位親人,去了另一個世界,也沒團聚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是否可以彼此感應。母親與外婆所居的山峰分屬兩個生產(chǎn)隊,但那兩座山卻是連在一起的。那么,或許會有一條隱秘的通道,可以讓母親與外婆相見。我的猜測沒錯,一隊的村民說,山頂上有條小路通往二隊的造骨塬,以往放牛時常有人走,現(xiàn)在牛少了,只怕路也尋不到了。我撫著母親的墓碑,決定從山頂走小路去外婆的墓地。我想帶著母親走一回。
小路確實荒蕪,起先還能尋到一點路跡,可是越往前走越辨不清。山上茅草葳蕤,荊棘與雜樹盤桓,左纏右繞,撥開一叢又是一叢。我沒準備工具,也顧不得身上沾了多少毛刺,手上劃了多少傷口,我手腳并用躬爬穿行。估摸著應該到了外婆所在的山頭,小路卻完全消失了。兜轉(zhuǎn)來回,似乎仍在原地。在這可怕的造骨塬迷路,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后怕了,更多的是沮喪。思忖折騰,正欲轉(zhuǎn)身往回走,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牛鈴聲。幸好,還是有人在山上放牧。在鈴聲提示下,那棵山茶樹已經(jīng)遙遙在望。我希望,自那以后,我的母親,就能沿著那條隱秘的山路,去與她的母親敘話。
四
被父親墓前杉木樁上的細刺扎過的傷口,因為三年后母親出殯時的雨水浸泡,傷勢已經(jīng)漫衍,經(jīng)年不愈。那種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平靜寧和的生活里,潛藏著許多你無法預知的東西,它們極其殘忍,會讓你的世界瞬間崩塌。
不用外公提醒,每一年,我都會比別人更早地感知清明,這是我極力想回避卻始終無法回避的。那一天,白天要爬幾個山頭祭祀親人,心理上又要經(jīng)歷一次刻骨的離疼,人也相當乏困,晚上就睡得酣沉。半夜,突然被某種聲音驚醒,驀地坐起來,仔細一聽,是木地板下老鼠在窸窣。還好還好,不過是老鼠。拍拍胸脯定下神來,卻不能再入睡。不睡覺,干什么呢?不干什么,看棺材。是外公的棺材,放在房間的窗戶下。從我記事起,它就一直放在那里,從小到大,我每天看著它,也沒覺得它在那個地方有什么不妥。我很小時,曾經(jīng)以為它不過是一件普通的家什,我的床鋪沒搬到這個房間之前,這里擺著一張四方桌,我們圍著桌子吃飯,鄉(xiāng)鄰過來借米,外公就放下碗筷,走過去掀開棺材蓋子,舀幾升稻谷倒給他,而我呢,一邊看外公從棺材里舀谷子,一邊嚼著米飯,吃得熱乎香甜。
這個笨重的大木匣子,當然不是一件裝放稻谷的普通家什。它不是一個糧倉,但它具有收納功能,它會收納一個生命,以及這個生命與生有關(guān)的所有信息。它的消失,是隨著一個生命的離去而發(fā)生的。我明白了,它在,外公就在。
我躺在漆黑的夜里,瞪大眼睛,望著窗戶下那團模糊的暗影。窗外透進的幽微夜色,讓我看不清它的輪廓,我只能模糊地看出一層灰暗。那是它外面包著的舊報紙,有些地方已經(jīng)磨損,泛起幾塊爛紙片,但是,外公會將破損的地方及時糊補好。我沒有看到過棺材的本色,我看到的,一直都是顏色發(fā)黃的舊報紙,我甚至還記得報紙上的某條舊標題。暗夜里,老鼠會突然躥上去,扒拉幾下,吱溜一聲,從這頭竄到那頭,撲通掉到木地板上。我被響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那團模糊的暗影還在,而房間隔壁,外公的鼾聲,正透過木板壁傳過來,隨著他的鼾聲,我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我挪動身體,貼向木板壁,鼾聲更加清晰。聽著外公的鼾聲,再將目光投向窗下那團模糊的暗影,我的心,就安然了。可是有時候,我被驚醒時,外公正好出門去上廁所,木板壁那邊虛空靜寂,我心里就有了疑慮,躡手躡腳走到外公房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不在,恐慌立即攝住了我,正欲張嘴大叫,外公回來了,我便趕緊逃回自己的房間。
這是一種病,我自知癥狀嚴重,后來更加變本加厲。外公午睡時,我本來在屋外玩得好好的,突然就會跑回去,躡手躡腳走進房間,在床邊靜靜站一會,看看他是否呼吸均勻。有時候,我的手會輕輕探向他,輕輕放在他的身上,去感覺他的呼吸。其實這一切,外公早已心知肚明,房間里鋪得并不平實的木地板早就泄露了我的行跡,他只是佯裝不知情。他太了解,知道我心中的恐懼。所以,他給了自己一個期限:傻丫頭,我會活到八十歲的。
我淚光閃閃,坐在床沿看著外公的棺材,心里在默算,從母親去世開始算起,到第七個清明,外公給予自己的期限就會到了。這一天越來越近。盡管那副棺材仍在房間充當我們的谷倉,可是,不可避免的,它要改變用途了。沒有等到第七個清明,距離外公八十歲生日還差五十天,充當谷倉的棺材回歸了它的本義,它要隨著外公的離去而消失了。它不再是我平時看到的樣子,揭去舊報紙的棺材色澤漆黑、锃亮刺目。比夜色黑,黑得鋪天蓋地;比劍刃亮,亮得直穿肺腑。我哭喊著撲過去,卻被親戚們一把拉開。他們說,如果我的眼淚滴到棺材上,外公就不能走得無牽無掛。我默默跪下,打開一瓶荔枝罐頭,擺在棺木前。外公生前的一個愿望,是想吃幾顆新鮮荔枝,可是那個季節(jié),我找不到他想吃的東西。我也不敢讓我的眼淚滴入罐頭瓶中。我只希望,這一瓶荔枝罐頭,是他最后嘗到的甜。
遵循外公自己的意愿,他與他的獨生女兒待在一個地方。那片山嶺與其他地方一樣,生長著或疏或密的杉樹林。有一年清明,我看到墓地旁邊有人攏了草皮枯刺燒草木灰,我突然就記起,外公生前也常用草木灰給新割的春韭敷傷。外公說,敷了草木灰,韭菜的傷就容易愈合。我踩著地上散落的杉樹枯刺,心里在想,或者,人也應該試一試,給自己的傷口敷一把草木灰。
責任編輯:吳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