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念然++高暢
摘要:理論立場上的文本自足論與形式目的論,研究方法的還原主義與唯科學主義傾向,理論走向的反歷史主義與反人文主義,構成了現(xiàn)當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論的主要理論局限。它們又邏輯延伸為批評實踐中的“強制闡釋”,其顯著特點是:在懸置了與“文學性”無關的一切因素之后,強制性地把文本意義的決定權交給了語言及其內(nèi)在結構;利用語言學、符號學等學科理論的核心觀點與主要方法,強制性地驅使文學研究走向“科學崇拜”的道路;強制性地提升“形式”而貶斥“內(nèi)容”。對作為個案的現(xiàn)當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論中的諸多“強制闡釋”現(xiàn)象的剖析將有助于學界更好地認識20世紀西方文論各派的特質。
關鍵詞:形式主義文論;理論局限;文本自足論;形式目的論;強制闡釋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1-0055-07
張江研究員提出的“強制闡釋論”是近年來文藝理論界的討論熱點,它不僅抓住了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中許多“強制闡釋”的毛病并由此發(fā)掘出其諸多理論缺陷,也為我們辯證地認識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各派的理論本質提供了可靠的研究思路;作為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的重要代表,形式主義文論最初以反傳統(tǒng)的理論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取得了一定的理論成果之后又因其內(nèi)在的矛盾而走向自我終結,究其實,同其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中的“強制闡釋”弊端有著深刻的關聯(lián)。如果以形式主義文論為個案,從形式主義文論的理論局限入手分析其批評實踐中的“強制闡釋”弊端,對于我們從總體上認識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的性質與特點,進而夯實“強制闡釋”論的學理基礎,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本文首先將著力分析形式主義文論的理論局限,從中發(fā)現(xiàn)其“強制闡釋”理念的契入,然后分析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強制闡釋”的具體表現(xiàn),在呼應張江研究員“強制闡釋論”的同時,也為學界深入認識形式主義文論乃至整個20世紀西方文論的實質提供有益的幫助。
一、形式主義文論的理論局限
現(xiàn)當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論由20世紀初的俄國形式主義發(fā)端,歷經(jīng)英美新批評派、符號學文論和結構主義文論,最終在他人的批判與自我的辯護中黯然衰落,這同其自身理論假設的邏輯失位有著密切關系。
為了對作品本身作出評價,新批評派提出了兩點假設:“假定作者的真正意圖就是他在作品中實際表現(xiàn)出的意圖;也就是說,只有作者在作品中實現(xiàn)了的意圖才能算數(shù),至于作者寫作時怎樣設想,或者作者現(xiàn)在回憶起當初如何設想,都不能作為依據(jù);假定閱讀作品的是一位理想讀者;也就是說,不去注意不同讀者對作品的各種不同的理解,而是努力找到一個中心立足點,以它為基準來研究詩歌或小說的結構。”① 結構主義符號學也基于兩個基本假設:“首先,社會文化現(xiàn)象并非簡單的物質客體和事件,而是具有意義的客體和事件,因此是符號;其次,它們的本質完全由一個內(nèi)部關系與外部關系構成的系統(tǒng)來界定。”② 在形式主義者所提出的諸種理論假設中,文本形式或結構成為其唯一關注的對象,所有與文學形式或文學文本本身無關的因素都被形式主義者懸置或阻隔起來,這種只承認差異性而否認聯(lián)系性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帶有濃厚的形而上學特點;這一特點體現(xiàn)在形式主義文論的理論立場、研究方法、理論走向之中,也給形式主義文論帶來了一系列難以克服的理論局限與困境。
第一,理論立場:文本自足論與形式目的論。
現(xiàn)當代形式主義文論從一開始就持有背離傳統(tǒng)的理論立場。他們力圖把文學研究的方向引入文學文本內(nèi)部,關注語言生成的邏輯形式與文本內(nèi)部的結構關系,故而,“形式”成為他們的理論信條和“強制闡釋”的基本工具。“形式就是意義”③,基于這一思想,形式主義文論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本自足論與形式目的論色彩。
所謂文本自足論,即是“把作品看作是獨立于詩人、讀者和外部世界的事物來研究。同時,它還把作品說成是‘自給自足的實體或者‘自身的內(nèi)在世界,因此要以其復雜性、一致性、均衡性、完整性和作品各組成部分間的相互關系等‘內(nèi)在的準則來對它進行分析和評價”④。這一理論立場決定了形式主義文論觀照文學與現(xiàn)實的眼光,即試圖擺脫傳統(tǒng)文學研究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歷史語境特點、人文道德訴求與藝術創(chuàng)作心理等“外在”因素的依賴,而著力強調(diào)文本的自我指涉性與內(nèi)在合法性。
俄國形式主義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于1914年提出了“詞語的復活”,這一口號從一開始就表明了形式主義者的理論姿態(tài)。在他們看來,文學文本的意義并非敞現(xiàn)于藝術形象所指的外部對象,而內(nèi)蘊于具體語言符號的自我能指;文學研究的任務即在于“復活”詞語本身的意義。正如巴赫金所言:“他們要從詞的超負荷中,從它被象征主義者賦予詞語的崇高涵義全部吞沒的危險中解救出來的,正是這種minimum(最低限度)的可感知性?!雹輰φZ詞的可感知性的強調(diào)使俄國形式主義者將藝術視為一種特殊的“手法”,“藝術是一種體驗事物之創(chuàng)造的方式,而被創(chuàng)造物在藝術中已無足輕重”⑥,這一觀點顯然割裂了文本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直至后來他們反復強調(diào)的“自動化”、“陌生化”、“文學性”等重要概念,都進一步明確了運用形式的技巧與手法在文學活動中的關鍵地位,在他們眼中,文學文本已成為一個自洽自足的語言領域。
如果說俄國形式主義者已把目光轉向文學文本的表層形式特點與外在感性風貌,那么后來的英美新批評派與結構主義更是把這一目光扎入文本深處。新批評派的關鍵人物蘭色姆在1934年的《詩歌:本體論札記》中第一次提出了“本體論批評”的口號,相較于俄國形式主義批評,他更強調(diào)文學文本在形而上層面的本體意味。新批評派視文學文本為結構與意義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試圖從語言學與修辭學的角度分析文本內(nèi)部各部分的組合原則——“張力”、“反諷”、“悖論”等。他們以“意圖謬見”與“感受謬見”撇開了創(chuàng)作者與接受者,將作品本體從文學活動的整體鏈條中孤立出來,文學作品因此占領了文學活動中本源性的地位。結構主義者則擁有更大的野心,嘗試建構總體的詩學理論,從眾多的文學作品中抽離出一般特性的二元對立結構。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從共時性的層面將文學文本視為自足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其目的在于抽象出文本內(nèi)部深層的、先在的結構要素及其邏輯關聯(lián)。結果,話語結構本身的意義成為結構主義者關注的唯一對象,文學文本被化約為各種二元對立結構,在這一過程中,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被更大限度地拉開了。
由上述分析可見,盡管文本自足論在不同的形式主義流派中有不同的理論側重面,但它在整體上仍然呈現(xiàn)出一致的理論特點:在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上,排除歷史事實、道德倫理、審美心理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對文學作品的影響;在文學文本的意義發(fā)掘上,則固守在自足性文本內(nèi)部的“形式”陣地,堅信是“形式”創(chuàng)造了意義。
所謂目的論,即認為某種觀念的目的是預先規(guī)定事物、現(xiàn)象存在和發(fā)展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原因和根據(jù)。克萊夫·貝爾曾說:“把對象視作純粹的形式,就是把它們本身視作目的?!雹?這句話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形式主義文論的形式目的論的真實面相。在西方思想中,形式這一概念不僅具有事物之外觀的涵義,同時包含有事物的成因或本原、事物的“目的性安排”以及“普遍的力量”或“上帝”這類更復雜的涵義。形式主義文論接受了“形式”的這種神秘性與自足性內(nèi)涵。
在形式主義的形式目的論中,無論是用“神”的目的去解釋藝術作品之形式安排的外在目的論,還是將文藝作品內(nèi)部的某些必然性看作是為了美的目的而存在的內(nèi)在目的論,它們對于文藝作品存在與發(fā)展的客觀因果性與規(guī)律性都作了唯心主義或神秘主義的解釋。按照前者的看法,文藝成了印證神性之偉大而非人類自由創(chuàng)造的活動。而按照后者的看法,目的是比必然性更高的原則,事物不是因為其內(nèi)在必然性而存在,目的才是事物存在的真正根據(jù)和推動者,結果文藝創(chuàng)造的動力因被摒棄了,目的因成了解釋文藝存在合法性的唯一根源。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它們的共同特點就是:人類主體實踐活動的自由性與自覺性特點為形式主義者所放逐。
總而言之,無論是文本自足論還是形式目的論,形式主義者都力圖從文學文本本身的形式構成出發(fā),給予文學藝術一個獨立的席位。相較于傳統(tǒng)的理論視角,形式主義文論的確開啟了批評思想的現(xiàn)代轉型,而它的理論成就與理論局限也全在于此。其一,形式主義文論以文本自足論切斷了文學作品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在這一理論偏執(zhí)下所闡發(fā)的文學特性是否能包容文學藝術的全部價值,他們并不關心。其二,形式主義文論將“形式”視為文本內(nèi)在意義的唯一來源與外在發(fā)展的核心動力,這一理論觀點是否能在批評實踐中實現(xiàn)其所推崇的客觀理性的批評態(tài)度而發(fā)掘出文本的真實含義,也不得而知。換言之,基于一系列理論假設的現(xiàn)當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論之最終走向強制闡釋乃是邏輯的必然。
第二,研究方法:還原主義與唯科學主義。
從俄國形式主義到新批評再到結構主義的西方現(xiàn)當代形式主義文論的演進線索中,我們可以看到,形式主義者越來越追求文學批評的客觀性與科學性,尤其抵制傳統(tǒng)批評理論中的社會歷史意識與審美主體因素,迫切想要確立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普適秩序與規(guī)律。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這種對工具理性的執(zhí)著追求使形式主義文論的研究方法于整體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還原主義與唯科學主義傾向。
先看還原主義。依照美國哲學家卡爾納普的說法,還原主義(又稱為還原論、化約論)是基于一元論哲學的理論認知,其相信我們可以通過將復雜的事物與現(xiàn)象還原為各個部分或更為低級的形態(tài)從而觸及到現(xiàn)象內(nèi)在的實在本體。在形式主義文論中,還原主義的方法論手段主要表現(xiàn)為對文學文本的分解性分析,即:將文本逐層剝離,使其顯露出最基本的組成元素與邏輯結構,并以之進一步闡釋更多的文本。無論是新批評在文本中提煉出的“張力”與“悖論”等關系,還是結構主義所津津樂道的“二元對立”,它們都企圖為文學藝術的獨立存在建立起一致的理性規(guī)范,并以此規(guī)范統(tǒng)攝所有的文學現(xiàn)象。在具體的批評活動中,這種分解性分析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操作方式:一是懸置,即將與“文學性”無關的所有外在因素懸而不論;二是抽取,即從整體性的文本中抽取一般性的結構關聯(lián)⑧。這兩種方式機械性地將文本還原為簡單的邏輯關系與形式結構,否定了文學藝術本身的人文性、豐富性與復雜性,而將其演繹為一場科學實驗。
這種“懸置”和“抽取”首先突出表現(xiàn)在索緒爾語言學中?,F(xiàn)當代西方形式主義文論的各個流派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索緒爾語言學思想的影響。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索緒爾將語言視為一個符號系統(tǒng),他主張在時間截面上對其展開共時性而非歷時性的研究。因此,他的研究所關注的不是實際會話中的“言語”,而是生成“言語”的客觀符號結構——“語言”;在這一符號系統(tǒng)中,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而索緒爾尤為強調(diào)語言符號能指層面之間的差異性。其次,它們突出表現(xiàn)在受索緒爾語言學深刻影響的形式主義文論各派的理論主張和具體批評實踐中。在俄國形式主義那里,“詩學的任務(換言之即語文學或文學理論的任務)是研究文學作品的結構方式。有藝術價值的文學是詩學的研究對象。研究的方法是對現(xiàn)象進行描述、分類和解釋”⑨。他們擅長對文學語言的內(nèi)部構成進行描述與分析,并極力闡發(fā)詩歌語言(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之間的差異,由此而抽取了一些具有方法論意義的理論范疇,如自動化、陌生化、可感覺性、復雜化形式、阻滯等。這一研究方法試圖在人們的意識中“復活”文學語言的獨立性特征,把文學藝術的全部意義歸結為文本展開的手法與技巧。新批評的研究方法集中體現(xiàn)為“細讀法”,其核心在于充分描述或著力揭示詞語的多重內(nèi)涵、句法的修辭組織、語境的矛盾構成、篇章的邏輯張力等文本有機體內(nèi)部的諸要素及其關聯(lián)。新批評精致而細密的分析方法在榨取出文本為人所不知的多重意義之后,也必然把文本壓得無法喘息。結構主義更超越了之前形式主義批評主要針對個體文本進行闡釋分析的習慣做法,而走向了對整體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結構抽象。就像喬納森·卡勒所分析的那樣,結構主義“與其說它是一種發(fā)現(xiàn)或派定意義的批評,毋寧說它是一種旨在確立產(chǎn)生意義的條件的詩學”⑩。在結構主義者看來,這個“產(chǎn)生意義的條件”即文本內(nèi)部存在著的各種“二元對立”的結構程式,它們才是文本意義產(chǎn)生的來源。通過對這種“二元對立”結構程式的“抽取”,結構主義在其發(fā)展進程中借助語言學與符號學的理論進一步將文學研究推廣至人類文化研究,結構主義也由文學理論逐漸走向具有獨立意味的純粹理論。
再看唯科學主義。形式主義者都將文學視為由各個部分按照既定邏輯組合起來的自足有機體,質疑那種根據(jù)歷史語境與審美體驗而獲得批評結論的方法,認為唯有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方能給予文本最客觀公允的理性評價。結構主義在這一方面最為典型,相較于俄國形式主義與新批評派側重于文本語言內(nèi)部的肢解性分析,結構主義的科學雄心更為強大?!敖Y構主義的核心是一種意欲發(fā)現(xiàn)支撐人類一切社會與文化實踐并成為其基礎的符碼、規(guī)則、體系的科學雄心?!?1 無論是列維·斯特勞斯從神話故事中抽取出的邏輯要素,還是羅蘭·巴爾特對《薩拉辛》展開的符碼分析,都表明結構主義文學批評都是以自然科學的方法展開文學研究的,“結構”成為他們闡釋文學的普適公式,文學自身的意義反而被逐漸消解。最為諷刺的是,這一標榜科學理性的形式主義流派也會因其“理性”而被扣上“非理性”的帽子,“有人責怪結構主義的科學外觀:它的圖式、分類法或新術語,及它總體上對人文精神的規(guī)避態(tài)度,有人詰難它是反理性主義:刻意追求悖論和稀奇古怪的解釋,津津樂道語義游戲,自戀自醉自身的修辭技巧”12;實際上,這也揭示出形式主義文論普遍面臨的理論困境。
簡言之,形式主義文論在研究方法上的還原主義與唯科學主義傾向將文學研究推向封閉性的自足圈子,其結果是:以工具理性取代了價值理性,以實驗性證明取代了審美性直覺,以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取代了人文科學的價值透視,也因過度追求文學文本的獨特性反而全然消解了文學藝術的審美內(nèi)涵與人文特征,并最終在其“科學崇拜”的幻想中促使形式主義文論走向自我終結。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完全借助其它科學對文學進行強制闡釋,最終只能走向事物發(fā)展的反面。
第三,理論走向:反歷史主義與反人文主義。
由于形式主義者在片面強調(diào)文學藝術的自足性與形式結構性的同時否認了文學與社會歷史與人文價值之間的必然的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因此,在現(xiàn)代西方科學主義潮流中發(fā)展起來的形式主義文論在理論走向上最終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反歷史主義與反人文主義傾向。從理論假設中的邏輯失位走向實際闡釋的困境,形式主義者在“形式至上”的理論口號下所“懸置”的文學藝術的歷史性與人文性終究會掉落下來砸到他們自己的頭上。
形式主義文論從索緒爾那里繼承下來的共時性的理論眼光從一開始就執(zhí)意降低了文學藝術中歷史因素的地位。藝術創(chuàng)作的歷史環(huán)境、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藝術家的生命經(jīng)歷、普通讀者的審美體驗都被加上括號不予討論。羅蘭·巴爾特就宣稱:“從原則上說,本文全體應最大限度地刪除歷時性因素,它應相當于一個系統(tǒng)的狀態(tài),一個歷史的‘斷層……這樣我們將寧可有一個雖然多種多樣卻在時間上凝聚的本文全體,而不要一個雖然緊密但時延較長的本文全體?!?3 由這段話不難發(fā)現(xiàn),結構主義的理論野心就在于找到文本普遍存在的符號體系與形式結構。這一體系或結構具有超歷史的“元文本”性質。它否認了社會歷史語境作為文學藝術發(fā)展的肥沃土壤,而將文學藝術的意義內(nèi)涵與發(fā)展動力歸為某一相對靜止的形式結構。不可否認,形式主義文論的確凸現(xiàn)了文本的獨立性價值并且抽象出具有一定理論效能的結構體系,但其反歷史主義的觀念使得形式主義者眼中的文學史成為一部以形式結構自身變異為前進動力的無名無姓的歷史。這種反歷史主義所導致的批評困境,從其深層哲學根源上講是來自于其認知世界和理解世界的偏狹,即只承認物質的靜止性,否認其運動性,割裂了運動與靜止之間的辯證關系。而對于文學藝術作品的認知,如果僅從靜止性的形式結構而不從歷史演變或主體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去把握,那么得出的結論將會是非常片面的。
形式主義文論的反人文主義傾向突出體現(xiàn)于“作者之死”這一著名口號中。羅蘭·巴爾特認為作者的意圖對文本的意義并沒有決定性的作用,只有堅決地排除作者,文本的意義才不至于被固定化、單一化。實際上,形式主義者不僅判處了“作者”的“死刑”,其所堅守的絕對“文學性”的批評標準,其所運用的語言學、符號學、邏輯學等唯科學主義的批評手段,都以一種學術精英主義的姿態(tài)疏離了大眾讀者的參與。他們?yōu)椤昂细褡x者”設定了太高的門檻,以至很少有人愿意進來。
正如伊格爾頓所說,在“主體”被括起來以后,形式主義文論的中心就只站立著一個自足性的系統(tǒng)自身,這一系統(tǒng)成為新的主體。可是這一主體并不能解釋隨之而出現(xiàn)的一系列問題——產(chǎn)生這一系統(tǒng)自身的能力來自哪里?是否還是得從“括號”里的對象中尋找答案?被形式主義者視為文本意義源頭的系統(tǒng)自身能否確立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在取消了歷史性與文學性的系統(tǒng)自身如何面對千變?nèi)f化的文學現(xiàn)象?14 形式主義者在建立了新的“主體”之后,又能走向何處?事實上,在文學批評中驅除人文主義色彩的觀點本身就否定了文學藝術之所以存在的根本,他們的理論過濾網(wǎng)所過濾掉的社會歷史意義與人文精神內(nèi)涵才是真正確立文學價值的那一部分。
二、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強制闡釋”的主要表現(xiàn)
對于20世紀的西方文論呈現(xiàn)出來的諸多理論弊端,張江研究員認為, “強制闡釋”是足以概括其核心缺陷的邏輯支點。強制闡釋是指:“背離文學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5它呈現(xiàn)為四個基本特征: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混亂的認識路徑。如果我們結合形式主義文論的理論局限去考察其具體的批評實踐,不難發(fā)現(xiàn),形式主義文學批評中的“強制闡釋”大致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形式主義文論在懸置了與“文學性”無關的一切因素之后,強制性地把文本意義的決定權交給了語言及其內(nèi)在結構。
實際上,形式主義者聚焦于“形式”的理論眼光源自他們革新文學批評的初衷。他們質疑傳統(tǒng)批評對文本作出的或心理或倫理的外在解讀,并因此認為確立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文學性”時必須敢于拋棄一些東西。正如艾亨鮑姆所說,俄國形式主義者要摧毀學院式的傳統(tǒng),“必須脫離文學運動發(fā)展和自然延續(xù)的概念,脫離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概念,脫離我們認為是一系列特殊現(xiàn)象的文學之外的一切材料”16,這一理論勇氣的確收獲了一定的成效,形式主義者對文本內(nèi)部語詞功能、邏輯關系、能指意義的新的發(fā)掘拓寬了文學理論的闡釋范圍,但其文本自足論的堅定立場又使他們消解了文學藝術的人文歷史價值。
形式主義文論在割裂了文本與現(xiàn)實的關系之后,強制性地把“形式”的意義視為文本的意義。他們反復強調(diào),并非是文學語言反映了現(xiàn)實,而是語言的形式與結構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文本作者的創(chuàng)造心理與文本讀者的審美感受都被有意識地放逐。形式,結構與模型成為形式主義文學批評的最終追求。
以俄國形式主義為例。面對詩歌文本,形式主義者關注的是詩歌語言的聲韻、音律、節(jié)奏、修辭的獨特樣式。他們認為正是這些要素使詩歌語言區(qū)別于散文語言,“即詩歌語言不單單是一種形象的語言,詩句的聲音甚至不是外部和諧的因素,聲音甚至不伴隨著意義,而是它本身便有獨立的意義”17。他們甚至指出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并未考慮詞語的意義,“無意義”的詞只具有自我指涉性,反映自身的獨立價值。如果說賦予詩歌語言形式的獨立意義多少觸碰到了詩歌藝術的獨特美感,那么以這種方式解讀敘事文本就顯得有些牽強了。艾亨鮑姆在《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樣寫成的》一文中就指明果戈理作品中情節(jié)貧乏的特點,他認為其小說的情節(jié)不過是幾個滑稽的笑話與場景的拼合,在小說中起主要作用的是果戈理語言上的“手法”。艾亨鮑姆重點分析了《外套》中的語言“手法”——同音異義的文字游戲,根據(jù)發(fā)音語義學安排的聲音連續(xù),句法聲調(diào)的緊張與實際語義的不協(xié)調(diào)等等。他認為,“在果戈理的語言里,一個詞的聲音外殼、聲學特點都變成有含義的東西,不受具體的邏輯意義的約束。在他的作品中,發(fā)音和聲學效果變成有表現(xiàn)力的重要手法”。盡管這種形式主義的解讀從語言風格層面中揭示出《外套》的滑稽與荒誕,但《外套》中對歷史現(xiàn)實的強烈批判與對底層人民的同情悲憫則完全被抹殺,一篇現(xiàn)實主義的動人小說被解讀為一場華麗紛雜的語言游戲。這一批評實例充分說明,形式主義文論中的強制闡釋現(xiàn)象根源于其看待事物的偏狹立場,根源于歷史意識與人文情懷的缺失。其最終的結果是:恪守在語言內(nèi)部展開精致的分析與判斷,在拆解出一堆語言零件之后,似乎什么也沒有得到。文學批評的重要任務之一在于獲取文本的意義,而形式主義文論的強制性闡釋在打碎文本的同時也打碎了意義。
第二,形式主義文論利用與文學理論相關的語言學、符號學等學科理論的核心觀點與研究方法,強制性地驅使文學研究走向“科學崇拜”的道路。
我們可以看到,在形式主義文論的發(fā)展歷程中,它由一開始對文本本身的強調(diào)逐漸轉向對支配文本的普遍性代碼或結構程式的強調(diào)。這一轉變在結構主義這里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結構主義首先是建立在這樣一種認識基礎之上:即如果人的行為或產(chǎn)物具有某種意義,那么其中必有一套使這個意義成為可能的區(qū)別特征和程式的系統(tǒng)”18,這也就是說,結構主義者并不再滿足于對單個文本意義的精細分析,而嘗試總結出先驗的語言結構系統(tǒng),按照這一系統(tǒng),可進一步以有限的邏輯前提解讀更多文本生成的過程。在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中,面對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結構主義者始終保持了科學家般的冷靜態(tài)度,將文本還原為諸類二元對立的簡單形式,比如敘事作品深層結構中的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精神與肉體、墮落與升華等。在近乎科學解析的還原過程中,結構主義還轉而求助于更具有客觀性的語言學與符號學。在語言學與符號學的指引下,結構主義最為“形式化”的部分在于,其將文學文本放置于更大的語言符號體系中展開研究,其結果是:從整體上看,文學作品已沒有本源,每一個特殊性的言語表達都可以在先在的符號體系中找到本源,“每一個文本都是由‘已經(jīng)寫過的東西構成的”19。比如格雷馬斯所建立的先驗的、純形式的“符號矩陣”便被其視為闡釋符號的公理系統(tǒng)。從細節(jié)上看,文本中的語言符號可以被分為諸多層面。比如羅蘭·巴爾特在《符號學原理》中將符號學按照結構語言學分為:語言和言語,所指和能指,系統(tǒng)和組合段,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
形式主義文論在其發(fā)展后期,更多地強制性地引入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其合理性在于這種引入實現(xiàn)了多元理論視野下的文本解讀,更大的弊端則在于使文學研究越來越脫離其人文本位而走向定量化、數(shù)學化、符號化的科學實證道路。韋勒克就列舉了形式主義文學批評中唯科學主義的若干表現(xiàn):“一種是企圖效法一般的科學理想,力求使研究做到客觀、取消私人性格和確定。這種企圖,整個說來,支持的是一種近代科學發(fā)展前的唯事實主義;其次,便是努力模仿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事物的起因和根源,實際上就是努力尋找任何一種關系,只要它在一種編年順序的基礎上是可能的。等而下之者便是用科學因果律來說明文學現(xiàn)象是為經(jīng)濟、社會、政治條件的原因所決定的;另外一些學者甚至企圖引入科學的定量分析法,如使用統(tǒng)計資料、表格、圖解等等;最后,一些野心勃勃的學者還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試驗,用生物學的概念來追溯文學的進化過程?!?0 這一“科學崇拜”的傾向以其絕對的客觀理性消解了文學研究中豐富的意識形態(tài)性與人文情懷,而事實上,文學現(xiàn)象與作品的紛繁復雜決不是某一個統(tǒng)一性的結構模式可以予以詮釋或概括的。
第三,形式主義文論在文本自足論與形式目的論的理論前提下,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強制性地過度提升了“形式”的地位。
俄國形式主義始終致力于發(fā)現(xiàn)文學語言的特殊價值,他們所推崇的“形式”側重于“手法”。詩歌語言中的韻律、節(jié)奏、比喻、詞義、句法等獨特的藝術手法成為了其批評的出發(fā)點。在他們看來,這些陌生化的“手法”對藝術作品“文學性”的產(chǎn)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啊问綄@些俄國人來說,成了包羅無遺的口號,它幾乎包括了構成藝術作品的每一樣東西”21。俄國形式主義以形式消滅了內(nèi)容,在走向文本形式自律的過程中也走向了技術自律,強制性地取消了文學藝術的形象內(nèi)涵,而只關注作品是用什么手法、如何寫成的。
新批評派的蘭色姆在《純屬思考推理的文學批評》中提出了構架—肌質論以支撐自己的本體論批評,“構架”是詩歌可以用另一種說法釋義的部分,“肌質”是詩歌中無法轉述的部分,而詩的本質與精華就在于“肌質”。這實際上仍舊把焦點放在了形式層面,將內(nèi)容與形式對立起來。相較于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派也部分地肯定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有機聯(lián)系,但在批評實踐中,其“細讀法”仍舊偏向于關注語言形式層面的細節(jié)?!靶问街髁x方法有時蛻化為搜索‘客觀對應物、奇想、‘關鍵形象或諷刺用語的‘尋找寶物的游戲。這個方法尤其不適用于美國五十年代以后問世的大部分詩歌:正像學生們經(jīng)常提出的那樣,這個方法傾向于忽視‘感情,由于專注形式而顯得冷酷無情”22。這一冷酷實際上在結構主義那里才達到極致,結構主義的批評意欲以“結構”代表文本的全部意義,正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所說:“結構主義文學批評的最顯著的特征恰恰在于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一種轉變。在這種轉變中,結構主義者研究的形式(故事的結構猶如句子,猶如說話)成了有關內(nèi)容的說法:文學作品談的是語言,把語言的作用作為其基本主題。”比如雅各布森與列維—斯特勞斯對波德萊爾的詩歌《貓》的評析,他們從詩歌語言的語音、語義、語法等形式層面出發(fā),為讀者剖析出這首小詩均衡嚴密的結構體系,他們用精密的語言分析,以證明這首詩歌中語言的“不同層次是如何混為一體、互為補充或相互結合,從而賦予全詩以一種純粹客體所具有的性質的”。這種批評方式實際上是把文本中的形式層面提高到文本主體性的地位,把文學研究轉變?yōu)檎Z言研究,結果,“語言對二十世紀的知識界來說既是一種楷模,又是一塊心病,它問題百出,神秘莫測,而結構主義就是這一事實的癥狀”23。
實際上,形式主義文論各個流派都是這一事實的癥狀,他們執(zhí)著于文本語言內(nèi)部的形式結構,過度抬高了文本整體中的形式層面,認為是“形式”生產(chǎn)了“內(nèi)容”。在進行批評闡釋的過程中,逐漸離開了文學藝術的審美價值,而使文學文本成為其語言理論觀點的例證。
由此可見,“強制闡釋”的確是形式主義文學批評的主要特點之一,而其理論的強制力量正是由前文所述的理論局限所決定的。不可否認,這種“強制闡釋”從一個側面促成了形式主義文論對文本本身的深度開掘,但忽視文本同作者、歷史、社會之有機聯(lián)系的偏狹立場不可避免地使他們走向了衰亡。
三、結語
張江研究員的“強制闡釋論”針對20世紀西方文論的理論缺陷展開了切中要害的批判。透過“強制闡釋”這一概念,的確可以解釋形式主義文論在具體文學批評實踐中表現(xiàn)出的許多偏頗之處。形式主義文論在理論立場上所秉持的形式自足論或形式目的論,在研究方法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還原主義和唯科學主義傾向,皆體現(xiàn)了“場外征用”與“主觀預設”的強制闡釋性。這種“強制闡釋”體現(xiàn)在批評實踐層面的主要錯誤之處則在于:撇開文本內(nèi)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因素,將語言結構本身視為意義生產(chǎn)的源頭。究其根本,正如伊格爾頓對結構主義的批評,其不過“是哲學上唯心主義的又一種形式——它把現(xiàn)實視為實質上是語言的產(chǎn)物這樣的觀點,不過是古典唯心主義學說的最新翻版:世界是由人的意識構成的”24。
我們必須看到,形式主義文論對文學藝術展開的強制闡釋,的確向內(nèi)打開了文本,展露了文學語言的復雜性與多樣性,為我們解釋文學文本提供了另一條思路,也必須看到它的產(chǎn)生同西方現(xiàn)當代以來的語言論轉向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但是,我們更應該看到“強制闡釋”本身所隱匿的只要差異不要聯(lián)系、只講抽取不講整體、只要形式不要歷史、只要科學不要人文的諸多形而上學弊端,這種違背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動態(tài)的、聯(lián)系的、整體的批評理念的做法,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逐漸走入困境的難題。西方當代文藝理論自形式主義文論衰落之后走向文化批評或“文化研究”也說明了這一點。文化批評或“文化研究”固然打開了被形式主義者封閉已久的文本,讓社會、政治、歷史、經(jīng)濟、心理等諸多學科的理論目光照射到文學研究的領域之內(nèi),但它們在取得了巨大的理論成果之后走向“強制闡釋”的弊端也在逐漸顯露,女權主義、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精神分析、身體理論、性別理論在跨界界入文學領域之時,理論先行、觀念先行的毛病也日益增多,文學理論泛化的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張江研究員以“本體闡釋”反抗“強制闡釋”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當然,“本體闡釋”如何避免“強制闡釋”的諸多弊端?如何圍繞文學實踐——文學認識——文學實踐進行文學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的良性循環(huán)?仍然是一個有待深入探索的課題。
注釋:
①③ 克林思·布魯克斯:《形式主義批評家》,龔文庠譯,《“新批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9、487頁。
②⑩18 喬納森·卡勒:《結構主義詩學》,盛寧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5、16、25頁。
④ 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匯編》,朱金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6頁。
⑤ 米哈伊·巴赫金:《文藝學中的形式主義方法》,《巴赫金全集》第2卷,李輝凡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頁。
⑥ 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作為手法的藝術》,《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6頁。
⑦ 克萊夫·貝爾:《藝術》,薛華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⑧14 黃念然:《形式主義文論中的唯科學主義批判》,《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
⑨ 鮑里斯·托馬舍夫斯基:《詩學的定義》,《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76頁。
1119 拉曼·塞爾登等:《當代文學理論導讀》,劉象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7、96頁。
12 喬納森·卡勒:《論解構》,陸揚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
13 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李幼蒸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74頁。
15 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
1617 鮑·艾亨鮑姆:《“形式方法”的理論》,《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蔡鴻濱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0、27頁。
2021 雷納·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丁泓等譯,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45、171頁。
22 威爾弗雷德·L·古爾靈等:《文學批評方法手冊》,姚錦清等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61頁。
2324 特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劉峰、龔國杰等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129頁。
作者簡介:黃念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9;高暢,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