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云
[摘 要]無論是流行觀念還是學術界,對浪漫主義的誤解普遍而深入。浪漫主義變成了排場和奢華的代名詞,好像沒有星星、月亮、海灘、鮮花、掌聲、香車、美人,就沒有浪漫,或者,浪漫主義變成消極避世懦弱感傷,沒有理性。這些都是對真正浪漫主義極其不公的誤解。本文將重新對浪漫主義進行一番梳理和散文化闡釋,多側面重還浪漫主義的本來面目。
[關鍵詞]浪漫主義;誤解;本來面目;心超脫
[中圖分類號]I1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6)12-0073-03
一
不知曾幾何時,在流行觀念中,浪漫主義變成了排場和奢華的代名詞,好像沒有星星、月亮、海灘、鮮花、掌聲、香車、美人,就沒有浪漫,而這些,一個現(xiàn)代人都幾乎可以通過心算快速折換成人民幣,貧困潦倒和鰥寡孤獨即與浪漫無緣。實際上,浪漫主義的旗手們,不是窮困潦倒,就是背井離鄉(xiāng),或英年早逝,幾乎與舒適奢華無緣,反而是貧病催生了浪漫。如此反差,令我等現(xiàn)代人,讀浪漫主義詩歌時反而有點迷惑了,究竟什么是浪漫?
對浪漫主義的誤解是普遍而又深入的,即使是英國文學專家,對浪漫主義也有一種偏見,從社會政治角度品評作品的魯賓斯坦認為,浪漫主義就是“生活在個人感情,獨居幻想和優(yōu)雅情趣的個人小天地里,用藝術、自然和古代之美來逃避世間的不平或代替它的賜予”。浪漫主義退化為消極避世懦弱感傷,一個褒義詞反而變成貶義了。甚至尼采也認為浪漫主義是“頹廢派”的第一類型,是“賤民在浪漫主義的旗幟下嘟嘟囔囔,渴求高貴”,“渴望擁有堅定的信仰,卻力不從心”,在他眼里,浪漫主義墮落為卑下虛弱的賤民在白日夢中自欺欺人,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還有人文學者不經(jīng)意間寫道,“盡管在浪漫主義時期,人們表現(xiàn)出對理性的反動,但人們不過是用想象力、人格、良知等去替代理性的位置而已?!?/p>
上述誤解對浪漫主義是何其不公!真正的浪漫主義者,都是特立獨行的勇士,是單槍匹馬的個人主義者,在他們的作品中極少無病呻吟的成分;在個人生活中也是感情充沛,絕不是感情枯竭、行動乏力的“普魯弗洛克”們。浪漫主義也不是反理性的,它反對的是病態(tài)地執(zhí)著于并不透徹的“理性”,以及尚不完善的科學、邏輯、概念,而窒息了人的感性和情感;它也不是去替代理性,正相反,它比偏執(zhí)拘泥的所謂“理性”更理性,它發(fā)現(xiàn)了理性的暫時的成果變成了窒息性靈的教條,看到工業(yè)時代用科學主義的邏輯去替代古典主義的邏輯同樣是病態(tài)和死路,所以,它獨辟蹊徑,試圖用感性、體悟、自然、想象、天人合一等返璞歸真的方式去解放人類的性靈、打開人類的思維。
二
什么叫浪漫?想象力!打破常規(guī)、別出心裁。別人送999朵玫瑰,你也送999朵玫瑰,那不叫浪漫,叫有錢,叫想象力貧乏。浪漫主義者最注重想象力,想象力使人心態(tài)超脫出常規(guī)的禁錮,瞬時就外化為現(xiàn)實中的浪漫之舉。比如,愛迪生看見自己的實驗室付之一炬時,他不是去打水滅不可滅之火,而是立刻對兒子說,快,快去叫你媽媽,估計她這輩子都不會看到這樣好的火光了。一場大火也舍不得放棄,這難道不是大大的俗氣?還是超常的浪漫主義?也許皆而有之吧,但這在大俗的浪漫之中,有對親人的摯愛,有對災難的安之若命的放手和超然,愛迪生的思維在嚴酷現(xiàn)實和轉瞬即逝之美之間的轉換如此之快,這奇特的浪漫令人驚嘆。這種浪漫是契機的、隨順自然、聽任天機活潑、大道自然,自己也跟隨天機一起活潑自然,隨機隨性,一點都不處心積慮,刻板教條。
什么叫浪漫?浪漫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華茲華斯)”,而不是處心積慮,顧忌世俗,不敢自然流露真情。自然流露的喜愛之情,比一切苦心孤詣的策劃都美,都浪漫。比如在《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普魯弗洛克顧慮重重、彷徨徘徊,總覺得“有時間一百次地不決斷,一百次地幻想和修正幻想”,而結果只是“在喝茶和吃點心之前”幻想一下。本以為他如此反復思慮之后,要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決定,結果只是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喝茶尚且如此猶豫,示愛豈不遙遙無期。內(nèi)在如此缺乏充盈的春意,缺乏愛的激情,怎么可能向外有所流露呢?內(nèi)在的情、志、意、神充足時,自然向外流溢,匱乏萎頓時,自然顧慮重重,向內(nèi)收縮,所以,沒有內(nèi)在的精氣神,不可能自然流露。像普魯弗洛克式的約會,因其內(nèi)在空乏、處心積慮、無法自然流露而走到了浪漫反面。
什么叫浪漫?回到自然!回到自然現(xiàn)在常常異化為回到農(nóng)村去消費自然、踐踏草甸、攀摘花朵,還美其名曰:拉動農(nóng)村經(jīng)濟,回到自然淪為回到農(nóng)村去掠奪和搶劫。真正的浪漫主義的回到自然是“以自然為師”(華茲華斯),弱化自我,是弱化自我中心主義的過程而不是強化自我的過程,是人的自然化,人符合自然的律動,體驗天人合一、物我兩忘之感?;氐阶匀皇窃谛蕾p自然的過程中,消泯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分離隔絕的過程,如濟慈,神入麻雀,與其同食,亦如徐志摩,能神入花朵,感到花瓣慢慢長在自己身上,回到自然是神入眾生,發(fā)現(xiàn)眾生含靈皆如我,草木有情須呵護?;氐阶匀皇亲咴谏介g的小路上,被綠色重重圍住,通過凝視自然、體驗自然、神入自然并忘記自身,在觀看中忘記了自身,而不是像在城市中,是看與被看,是兩個分離的主體的互相打量、掂量、較量。在自然中,人與自然是一體的,人會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是自然的元素、部分、片斷、過程。生從自然中來,死回自然中去,縱身大化之中,化為陰陽二氣,生死都是自然變化過程的一部分。這樣地回到自然之后,人才會慢慢放棄人類中心主義。
什么叫浪漫?個人主義!關于個人主義,當下大致有三種誤解:其一,個人主義是惟我獨尊、獨霸一方,是跑到第一,擋住后來者的去路,是爬到最高,壓在后來人的頂上,只有他一個人出頭,其他人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不是個人主義!這是霸權主義!其二,把極度自戀當成了個人主義,它類似詩人顧成的詩,“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她永遠看著我,永遠,看著,絕對不會忽然掉過頭去”,愛人的眼睛是為詩人而生的,詩人眼里只有自己,不見愛人,不見眾生。這是極度自戀的、自我中心主義,不是個人主義。這種極端的自我中心主義導致他社會化不完全,太超“凡”脫“俗”,不“俗”得連最基本的常識也不懂,自戀得脫離了生他養(yǎng)他的群體。如果和同樣才華橫溢的濟慈相比,濟慈的善解人意一點也不妨礙他獨樹一幟,濟慈對重病的母親和兄弟的無微不至的照顧,與濟慈以寫詩來補貼家用等“俗氣”的行為相比,顧成就應該好好反思一下了。其三,即使是字典,也把個人主義錯誤地定義為與集體主義相對的一個概念,其實個人主義從來就沒有和集體主義相對過,就如浪花與大海不是兩個對立的概念,將一滴水剝離于江湖,它獲得的“自由”無異于自殺。
所以,第一,個人主義存在于集體之中,且自能在集體中得到永存。一個人獨居深山、終老山林、自生自滅的人是談不上個人主義的。個體與集體,同體而異名。其一,從人生意義上,個人永遠生活在集團、家庭、社會、文化中,只是各種各樣意義之網(wǎng)上一個小小的結點;其二,從心理成長上,在“個人的心理生活中,也始終有他人的參與,這個他人或者作為楷模,或者作為對象,或者作為協(xié)助者,或者作為敵人”,個人永遠無法擺脫他人而獨立存在,個人與集體是一體兩用,而不是兩個不同的對立物;其三,在物質生活上,真正的個人主義者不是掠奪者,而是“交易者,生產(chǎn)者,而非像匈奴王一樣的剝削者……他為了自己并依靠自己的頭腦而活著,既不會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也不會為了自己而犧牲他人”。
第二,怎么在集體中展現(xiàn)個人主義呢?首先,個人應順應自己的天性稟賦,不畏群體壓力,而將其自身天性發(fā)揮至極致,“各從所欲,皆得所愿”(《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并在集體中得到認可認同,才叫個人主義。所以,真正的個人主義并不屈從于集體主義的利益而扼殺自身的天性,相反,它借群體智力來發(fā)掘個體的獨特性,它是以一人之力,為眾生開路,如佛陀成長于僧團之中,融會百家,卻以一人之悟,開辟出眾生解脫之路,如此的一人之力,是依仗集體智慧的個人突破,不是遠離集體的故步自封和頤指氣使的唯我獨尊。如此個人主義,是既認識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既融于集體,又超越集體;是心的不受奴役,心超越于條條框框,以一人之力能在體制標準之外發(fā)現(xiàn)新天地,而不是自己就是體制,自己就是標準。
第三,個人主義是反抗“積久弊生”的規(guī)則,是“不屈從流俗”,是“追求超越、無限、實現(xiàn)人的最大潛能”。當然,浪漫不是違法亂紀,而是反抗約束個性、人性,壓制想象力的規(guī)則,使人人云亦云的規(guī)則,其實,時下時髦字眼“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其實就是浪漫主義。
第四,“從本體論的意義上,individualism應該譯為“個體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也不是自我中心主義egoism。它是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整體之間關系的一種本體論認識。
三
浪漫主義也是回到平凡,回歸俚俗之言,倒不全是因為貌似高貴矜持的語體常常暗藏陳腐、呆板、無味、死氣沉沉和自我拔高。回歸俚俗只要是為了吸取俚俗的鮮活性、多樣性的活氣,是一種覓“活”,是對已經(jīng)呆板僵死的新古典主義的反駁。
浪漫也是回到自己。回到自己應有兩層含義:一是,回到個體的鮮活的經(jīng)驗中,而不是冰冷抽象的大而全的理論,教條的、機械的、非個人化的、人工的死板之中。因為現(xiàn)象即本質,個人的就是人類的。把個人的表達好了,自然能夠勾起他人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而不是用抽象的、普遍性的理論來描述人類經(jīng)驗,而是用鮮活的、自己的經(jīng)驗來描述共有的人性。我們最熟悉的人是自己,拋開熟悉的人不去描寫,而去寫不熟悉的他人,怎么可能致臻于完美?把自己寫好,表達好,把自己的激情做成人類激情的樣本,就是浪漫主義。二是,回到自己是返觀自身,找回真我;是不向外馳求、迷己逐物;是努力找尋心靈真諦,在此尋找過程中出現(xiàn)不同的悟境。但浪漫派在多大的程度上找到真我,是個問題,似乎沒有任何一個浪漫派作家像郁山主禪師一樣找到了內(nèi)心本具的摩尼寶珠,達到他那樣的禪悟狀態(tài):
我有明珠一顆,就被塵勞封鎖,如今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五燈會元·卷六》)
由于浪漫主義的禪悟境界還有欠缺,還有塵勞封鎖,所以,難免陷于憂郁。
所以,今人所謂之浪漫,也是一層淡淡的憂郁(romantic melancholy)。這是浪漫主義的最虛弱處、最不通達處,最不解脫處。憂郁表明他們沒能長時間地超越于世相之外,他們博愛的心靈纏縛于眾生的辛苦,而自己又不能解憂拔苦,只能徒自嘆息,只有把短暫的靈魂飛揚的瞬間以文字凝固為永恒。在歷境驗心的過程中,這沒有經(jīng)過嚴酷現(xiàn)實檢驗的心態(tài)便變得定不住、靠不?。》鸾?jīng)云:憂思苦惱,皆從愛起(《楞伽經(jīng)·卷三》),這憂郁不僅是社會意義上的眾苦逼迫,不得解脫,也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個人意義上的,“憂郁是愛的目標的喪失”。愛而不得,遂至于憂郁。濟慈詩歌中流露出淡淡的憂郁比華茲華斯要重,他渴望永恒,渴望愛情,渴望生活,渴望詩歌成就,但永恒不可得。他以美為食,而食物短缺,美太稀少、短暫易毀,人之美也不過是“一時之尤物(fair creature of one hour)”,物之美,不過百年,萬物皆呈生滅之象,永恒之美渺不可得,讓他遂至憂郁。他們的憂郁應該發(fā)現(xiàn)真善美之難得又易毀后油然而生的一種憂傷。
總體看,浪漫主義是一種時代精神,是作家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文變?nèi)竞跏狼椤?,浪漫主義時期的世情是工業(yè)革命處于上升時期,科技發(fā)展拓寬了人們的視野和提升了人們的經(jīng)濟地位,整個時代呈現(xiàn)出一種欣欣向榮的景象,浪漫主義者以敏感的心靈率先感受了時代的變化,便會為整個人類的未來而引吭高歌,因為希望乃是最好的精神狀態(tài)。試想,如果處于經(jīng)濟蕭條、動亂、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還會涌現(xiàn)出一批批充滿浪漫主義精神的作家嗎?
總之,浪漫主義不是外物的豐盛,也不是阿Q似的自我安慰,也不是喪失理性,它是心靈的超越,個性的解放,情感的自然流露,個體鮮活具體的呼吸。它是回到自然、向存在敞開心靈,敢于藐視陳規(guī)陋習,敢于轉向下里巴人俚俗村言中去尋找活氣,它是心超越于教條、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了一種直覺、頓悟、靈瞬的精神狀態(tài)。這種時代精神也屬于永遠的時代,浪漫主義不僅屬于那個特定的時代,也屬于所有時代,它暗合人類內(nèi)在的需求和追求。
責任編輯 叢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