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藝 1983年大學畢業(yè)中央民族大學,曾任廣西民族出版社總編、社長,廣西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鐘山》《花城》《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報刊,出版著作有《朱紅色的沉思》《云山朗月》《逝水流痕》《馮藝詩選》等和《廣西當代作家叢書·馮藝卷》;長篇人物傳記《甘苦人生》等。散文集《朱紅色的沉思》、《桂海蒼?!贩謩e獲第四、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記憶中,我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影片一開始,一位年輕的母親騎著自行車,帶著女兒,迎著清晨的陽光,吹著輕柔的海風,穿過遍地花草,來到海邊,登上了一座燈塔,眺望太陽,聆聽海浪拍岸。此情此景,竟然久住我的心間,很長一段時間明鏡般地不時入夢,真是美好,原來人的一天是可以這樣開始的。
沒想到,多年之后,我也身臨其境地鉆進這樣的夢境,那是在北海。冠頭嶺是北海西端的一個山頭,山上有座燈塔,據(jù)說已有一百多年歷史,至今還給往來的中外船只導航。我來時,山上開著的杜鵑花露珠欲滴,睡了一夜的鷗鳥向著陽光,自由盤旋,時而向著藍色的海面俯沖,嘎嘎地鳴叫,玩著蹦極般游戲,時而又安靜地伏在樹梢。我從它們身邊走過,它們只用眼睛瞟瞟,一點兒都不驚慌。
北海像伸向南海的溫情臂彎,讓整個半島都得到了蔚藍色的撫慰,人們來到這里,都像一只只快樂的小鳥,紛紛撲進了銀灘,迷醉在這和煦的晨風中,沉迷在這細軟的白沙里。八面臨風的自然優(yōu)勢,使這座城市早在2000多年前就成為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之一。人們可以在史志中讀到作為經(jīng)濟地理對外開放的身份,但想象不了這座城市在這之前發(fā)生了什么。
于是,我想起了2000多年前,漢武帝一生幾乎都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消除來自北方匈奴的威脅。在厲兵秣馬的同時,漢武帝還派出使者前往西域,試圖和匈奴另一側(cè)的西域諸國結成同盟。
遙想公元前129年的某日,出使西域的張騫信步逛到了今天阿富汗境內(nèi)阿姆河南岸的大夏國。在大夏街頭,張騫驚奇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漢朝的布匹比他更早到達了西域。
張騫問街頭出售這些布匹的商人,這些東西從哪里來的?商人答曰:在大夏的東南,有一個身毒國,經(jīng)過身毒國可以到一個叫作蜀的地方買到這些布匹。身毒國,就在今天的印度境內(nèi)。
返回長安后,張騫把在大夏國的所見所聞報告給漢武帝。漢武帝驚奇之下,敏感到宏圖偉業(yè)的重要與遼闊,一條打通西域的政商之道開始謀劃于胸。
彼時,公元前120年,漢帝國首都長安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
在全國各地送到長安來的貢品中,有很多五花八門的珍禽異獸,其中有一頭大象,據(jù)說來自海外。負責運送貢品的官員說,大象是南方海邊合浦郡晉獻的,說是用合浦珍珠從海外換來的。
海外?難道往南還有一條路,可以避開匈奴到達西域?可以從北部灣走海路到達身毒國,再通抵西域?又一幅宏圖進入漢武帝眼中,與張騫之說匯成武帝的偉業(yè),南北兩條西域通途!
于是,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在嶺南設立九郡,合浦便是九郡中重要郡之一。
漢代北部灣的北面幾乎都是合浦郡的范圍,它北通郁林、蒼梧、番禺,東接南海,西連交趾,是嶺南政治經(jīng)濟中心之一。合浦,北面是遼闊的西南腹地,南面是浩瀚的南中國海。今天北海沿海一帶秦時屬象郡管轄,漢時屬交州合浦郡。漢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二征”叛亂;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朝廷派遣伏波將軍馬援率軍平叛;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平定交趾叛亂。當時,馬將軍“將樓船大小二千艘,戰(zhàn)士二萬余人”從北海下海,沿北部灣海岸向交趾進發(fā),凱旋。從那時起,北海便慢慢形成了港口,也逐漸成為中國與東南亞、西亞乃至歐洲進行海上貿(mào)易的最早商港。
一隊隊滿載絲綢和陶瓷的帆船,浩浩蕩蕩從合浦古港駕船駛出,直航東南亞,轉(zhuǎn)至其他遙遠的國度。緬甸、柬埔寨、印尼、越南甚至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亞一些國家的使臣通過這條海上通道,踏進中國,與東漢王朝交往。清康熙元年(1662年),北海因市區(qū)北面臨海而得名;1876年,《中英煙臺條約》將北海辟為通商口岸,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意大利、葡萄牙、比利時、奧匈帝國等西方八國相繼在北海設立領事館,開辦教堂、醫(yī)院、學校、電報公司和輪船公司等。
一段確鑿的歷史,一百多年歲月的遮蔽,早已越出視界。但它頑強存在,它用物質(zhì)的形式不容置疑地證明,這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它是這個城市的文脈。珠海街、沙脊街、摸奶巷、接龍橋、永珍祥、合泰號……一個個名字和一個龐大建筑遺存把過去的生活細節(jié)凝固,像墻上的灰漿,躲過時間的淘洗依然堅硬。它們沉淀了一個地方的輝煌與風云,濃縮了一方風土的集體記憶。我驚嘆一個世紀前,北海人的生活曾經(jīng)與西方靠得那么近。在國人還穿著長袍,裹小腳,戴瓜皮帽的時候,北海已經(jīng)按著自己的思維在接受新的生活,這幾近于一個神話。東西方的交流在這片海域,達到了開放的程度。那些各式各樣的羅馬柱,還有別具特色的拱券在北海街道上耀眼地呈現(xiàn),吸引著人們的眼球,至今,我們?nèi)匀荒軌蚪宕诉b想當年熱鬧的情形,品啜著歲月的安詳與厚重。
我敢肯定,那是因為開放的陽光照亮了這片海域,商船的穿梭使北海人的心中蕩起漣漪,汽笛一響,一條條洋派的街道便誕生了。一時,北海港熙熙攘攘,成為我國南方重要的對外窗口。雖說漢武帝略輸文采,卻成就了這件對外開放的大事而永載史冊,也成了北海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起源,并留給后人。這些財富,像一縷縷陽光,折射出這片大海古老的歷史與文化底蘊,延續(xù)和豐富了北海人的熱力與活力。而漢武帝這一偉大的功事,應為我們深深地緬懷。
海風穿過繁茂的榕樹,留下的是清涼。
珠海街前臨一條街,背靠一片海。漫步于珠海街上,是閑逛休憩的好去處,平民化和生活化散發(fā)著解釋自身的魅力和生命力,每時每刻,都會有熟識相伴的感覺。在那些歐式騎樓建筑其中就有作家陳建功的祖居。盡管建功兄已離開故土五十多年,但他對珠海街的那種深情更為“得瑟”。他說:“在我看來,真是一個百看不厭的所在。每次回來,我回到街口的一家咖啡館喝杯咖啡,儼然要先品品百年的香醇。然后就站在當街,眺望那由近而遠的、中西合璧的騎樓。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藍的天空上勾勒出一對棱角起伏的線條,延伸向遙遠的天際?!比缃?,年輕人都搬到那些鋼筋水泥建成的盒子里去了,老年人依然不舍離去。每當我從街上經(jīng)過時,依然會看到三三兩兩的游客,對著街景在自拍或被拍,有的則用塑料袋裹著剛剛出鍋的蝦餅,一邊吃一邊閑逛。我也常常聽到從某一間老屋里,傳來一陣富于南國韻味的粵曲聲,聲音中汩汩流淌出一股古風余韻,那些長滿青苔的石基和瓦礫似乎在告訴我那些曾經(jīng)繁華的故事。這些故事很神奇,也深情,它在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中有著說不盡的風雅清韻。
此時,我想起著名社會學家雅各布在《美國大城市的消亡與生長》一書中寫道:“當我們想到一個城市時,首先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就是生活狀態(tài)?!睂ξ叶?,北海老街的風情雅韻便代表了北海的生活狀態(tài)。老街是北海人的生活空間,他們每天來往穿梭,每天都在這些空間里感受自己的生活,而這些生活也會隨著時間而發(fā)生變化。
就如珠海街北側(cè)的屋背是外沙島,一個多世紀以來,外沙島的面貌隨著時光的遷移而改變,如今它只是一般漁船的停舶港,是外地人到北海吃海鮮的地方。新式輪船已經(jīng)無法開進泊港水道,必須轉(zhuǎn)至新港停泊。盡管如此,舊港內(nèi)生命仍然澎湃無窮,每天進出的漁船、拖曳船、帆船來往不息。穿梭在碼頭上的漁工們,忙著抬著魚筐,那種繁忙的景象,依舊充滿著生命的熱力。天氣極好的一天,當遠處的漁工在準備出海的同時,一條空船在岸邊等待。廣闊無際的天空上涌動著巨浪般的白云,天空與安靜的大海在地平線上交匯。明亮的色彩和童話般的活力展現(xiàn)了北部灣風光。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線非常特別的亮光照射在水面那條船上,它是生命重新開始的象征,有力地喚起了那種大自然和上帝胸懷的廣闊無垠的感覺。
擇水而居是許多人的生存選擇。我發(fā)現(xiàn),大海與人類的呼吸是相同的。因此,大海與一個民族的歷史、繁衍、生活密不可分。可能就是因為人與大海的關系如此親密,又因為北海富于歷史感的民居環(huán)境,平淡而安詳,吸引了許多人的光臨。當然,他們不一定是什么明星、大腕,只是一群執(zhí)著于在一種舒適環(huán)境下生活的享受者。他們或是兩個退休老人,或幾人而聚,或獨自一人。他們或在老街上喝著咖啡,或自由著,歡快著,坐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著海浪從深處洶涌而來,當它漫至腳腿時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橐环N溫情了。這是一種很獨特的體驗,感覺那么地舒心。
然而,這種獨特的體驗,不僅在城里。當我登上那個被譽為“中國最美的海島”時,看到那些曾經(jīng)被火山噴薄擠壓而生成的嶙峋怪石,還有奇麗絢美的紅樹林,上帝揮毫寫就的一頁豐厚與深刻停泊在海中。100多年前,法蘭西的傳教士就來到了島上,在這里用石灰混合海石花碎礫建起雄奇的教堂,這一哥特式的古典建筑至今仍然供人游覽和為人彌撒洗禮。上島的早上,我特意從港口外的海面看這神奇的島,弧形的山,弧形的樹林,弧形的沙灘,裝飾著一彎眉月。到了晚上,我行至高處,居高臨下,那彎眉月卻變了模樣,綴上了星星點點。這是人間的燈火。我不禁心中頓生了怪想,月亮里原來也充滿了人世間的氣味。卻不知吳剛、嫦娥手持哪一盞燈光?因此,我用腳掌叩響鱷魚山的棧道,呼喚海風拂去心上浮塵,讓靈魂得到洗濯。
置身于一幅秀麗誘人的景致里,北海的海水、銀灘、街樹、老城仿佛與我的心有著一種不可割裂的關系,在如畫的天地中,時空仿佛都在倒退和凝固,也仿佛在延展和伸舒,海的胸襟與氣度在這海灣上幻化出不同的內(nèi)容和魅力。這時候,可以把俗世推得很遠,把自己拉得很近,可以與自然兩相對視,可以與自己對白。觀照著自然也觀照著自己的內(nèi)心。
在北海,白沙像美人雪白的臂膀一樣擁在海邊,任北部灣的海浪將她洗得冰清玉潔,海浪日復一日地對她唱著情歌。這是一個溫暖的臂彎,在這個臂彎的袒護下,所有的生命都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有道是心由境生,不由得體驗到一種久違了的無所羈絆的感情,便泛起了片刻的歸隱之想,也許這種感覺是隨著一個人的經(jīng)歷、閱歷和胸懷的擴大,隨著對文化的包容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而漸漸拓展的。這種感覺也許有著一種精神家園的意義,于是,便覺得我的家園情懷有了安放的角落,格外開心。
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剛從美國波士頓回來不久。在波士頓,我去了瓦爾登湖,感受自然主義作家梭羅當年寫作的環(huán)境。他被美麗的大自然吸引,在康科德城的瓦爾登湖邊,建起了自己物質(zhì)的小木屋,他每天在湖邊,在森林散步,享受這美妙的早晨和黃昏。閱讀、思考、觀察,把大自然的每一個變化寫在筆記里。他深愛陽光,和大自然的一切對話,和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他說:“你得做一個哥倫布,尋找你自己內(nèi)心的新大陸和新世界,為了思想的流通?!薄吧硖幇l(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中卻經(jīng)營一種原始的流放式生活,在遠離喧囂的湖邊得到了精神的慰藉?!薄拔揖驮谶@樣好的環(huán)境中偷閑地過了許多個早晨。我寧愿把一日之計在于晨的寶貴的光陰這樣虛擲,因為我是富有的,我富有陽光照耀的時辰。”梭羅做到了與自己的森林和湖泊為鄰,在那里生活。他是個實踐主義者,他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他因而被敬仰。就像梭羅心中有一座森林,有一個瓦爾登湖一樣,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海,海灘與海相接,與家相連,水繞著家,家繞著水,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人有這種欲望,他們在半島的海灣里筑起了世外桃源般的家園,與他們?yōu)猷彽氖曲橒B、白鷗等稀罕的生靈和蔚藍中的風帆。他們渴望,夢醒時分,鳥語花香,連空氣都有愛的味道。面對藍天碧海,伸伸懶腰,像北海人說粵語一樣,道聲:早晨(音“順”),北海!
一不小心,我就做了一個早上不愿醒來的夢,當然,已不是日本電影美景中的母女,而是在北海冠頭嶺下,我成了一個迷路的人,在藍天碧海間亂撞。如今細思,不知我是迷失在歷史的風景中,還是迷失在自然的海景里?也許是自己太迷戀大海的緣故,所以心神往之,所以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