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昭 四川經(jīng)濟日報社社長、總編輯。先后在《美文》《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西南軍事文學(xué)》等發(fā)表散文、小說80余萬字。先后20多次獲全國、四川省文學(xué)、新聞獎。
一
生如夏花之絢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多年前,讀泰戈爾《飛鳥集》中的這兩句詩,總被詩里花兒的絢爛、秋葉的美麗所感動。后來,再讀到這詩句,就不僅僅是花兒葉兒的美了,腦子里出現(xiàn)的往往是兩句各開頭的那一個字,即“生”和“死”。這兩個字,隨著時間的逝去,越來越覺出了它的分量。前幾天,又讀這詩,突然就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被譽為“清癯如鶴,語音如銀鈴”的人。這個人就是李叔同,即后來出家后的弘一法師。
那么,這首詩跟李叔同有何關(guān)系呢?
一只喜鵲,嘴尖叼著松枝,在秋日的清晨,盤飛在房頂。隨后,松枝掉落在一大戶人家宅院的廂房,一個嬰兒的初叫聲隨松枝的落下從廂房傳出。這個嬰兒就是后來名滿天下的翩翩公子李叔同。時間是一八八〇年,中國天津。
李叔同年幼聰慧,文心優(yōu)美,被林語堂、魯迅這樣的大師級人物尊稱為“李師”“時代的天才和通才”,在文學(xué)、音樂、美術(shù)、戲劇等多個領(lǐng)域的造詣,寥廓無邊,達到了人所難及之境。俗世三十九年,才華、美人、名譽、地位,李叔同可謂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有雨。把他的這段青春和生命,說成“生如夏花之絢爛”,可謂名至實歸。也許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召喚,之后,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他一領(lǐng)衲衣,過午不食,精研律學(xué),苦心向佛,直至功德圓滿,安詳往西,終成“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他的后二十三年,戒定深切,智慧廣大,悲心洋溢,尤其是他安靜幸福的“人生之最后”,真可謂“死如秋葉之靜美”。
喜馬拉雅山的東西,各住著中國和印度兩個古國,在同一個時代,生活著泰戈爾和李叔同這兩位偉人。泰戈爾的這首詩,今天讀來,常常讓人聯(lián)想,總以為,是天意授予泰戈爾專門寫給東山那邊的李叔同的。
李叔同的生命,大致可分為藝術(shù)的生命和宗教的生命。他的藝術(shù)生命是“絢爛”的,而他的宗教生命則是“靜美”的。他離開我們七十多年了,研究他藝術(shù)、宗教的文章、專著層出不窮,年年都在出版。而我,試圖避開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哪切崽?,避開他的藝術(shù)人生和宗教情懷,專從李叔同的死,從弘一法師的圓寂,說開去。
二
中國人似乎忌諱說死,忌諱說圓寂這些話題。即便是在躲不過、繞不開的時候,也要把類似的話說成“離開”,或者說成是“走了”。一句“一路走好”,成了對逝者最美好的祝愿。
但,有一個人不忌諱說死,也是因為她給了我說死的勇氣,甚至可以說,是因為她,才有了我要循李叔同的生命而去,探看“如秋葉之靜美”的李叔同之死。
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叫李叔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個叫弘一法師的高僧。盡管母親知道星云大師、凈空法師、《了凡四訓(xùn)》,而且她還是這些大師虔誠的信徒和傳播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母親沒現(xiàn)在這么老,走起路來聽得見腳步聲。我從成都回到老家的村子里。母親走在我的前面,我們正在爬一道山坡??粗赣H的背影,我就說,媽,你死了的時候,我不會哭。怎么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后來想了很多年也沒想明白。母子兩人好好地走路,突然就說到了死。掐指算算時日,那時母親才四十出頭。母親沒搭理我,繼續(xù)趕路,走到一處平坦路,聽見母親說,哭啥呢,世上沒有不離開的老人,你們一哭,人就走得不順當(dāng)了。母親說得隨便,說得平靜,就像說要去外婆家團年吃年飯那么寬松,那么輕便。
這句聽來不孝的話,我怎么就說出來了?后來才明白,是因為李叔同。
過去了多年,在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上看見了當(dāng)年的我。照片是那次回鄉(xiāng)下拍的,照片的右邊,我手里拿著一本書站著。就是那本書,我還認得,那是一本寫李叔同的書,作者是臺灣一位名叫陳慧劍的居士,陳居士戎馬生涯多年,后來脫去軍裝,皈依佛門,是一位實修佛學(xué)家,他所著《弘一大師傳》,是成都一位老師借給我?guī)Щ乩霞铱吹?。那年頭,介紹弘一法師的書市面上很少。聽老師說,是一個到大陸來的臺灣親戚帶給他的。這是我最早知道弘一法師,知道世上有一個才華橫溢的李叔同,在人生活得如夏花般絢麗至極時,他戛然而止,遁入空門,歸于平淡。尤其是他的死,大師的圓寂,如此安詳,如此平靜,如此幸福。自此,弘一那張圓寂的照片,刀刻般烙在了我的記憶里。
死,原來并非全是恐懼。
死,原來可以是“睡態(tài)”,可以如此安詳。
李叔同的圓寂,讓我和母親擺談到了關(guān)于她的死,擺談得心平言和、氣定神閑?,F(xiàn)在想來,對死亡,對怎么死,母親早有自己的想法。當(dāng)很多人都在回避,都在恐懼的時候,一生艱辛、勞苦的母親,把“死”,把“走得順當(dāng)”,已視為她生命中要去面對的一道“坎”,一件大事。
三
李叔同生命最后的這一年,在世界的東方,中日戰(zhàn)爭如火如荼,進入白熱化,而在西半球,盟軍揮師北非,并運籌在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整個人類生靈涂炭,尸橫遍野。藝術(shù)家徐悲鴻還在回憶與泰戈爾在加爾各答相處的日子,手捧親自為泰戈爾創(chuàng)作的素描和油畫,為人類剛剛失去這位偉大的詩人而悲痛;得意門生豐子愷還在潛心為恩師李叔同畫《護生畫集》。而李叔同卻知道了自己的天命之期。他要走了,平靜地安排和收拾著身后之事,像是又要作短暫的告別,從泉州回到西湖邊,去虎跑寺會馬一孚,去梅花屋會夏丏尊,去春暉學(xué)校會豐子愷、劉質(zhì)平。江南的山水,江南的友人,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他。
就像他寫的那首《送別》歌: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李叔同右側(cè)平臥在床上,沒有痛苦,沒有悲哀,像是在假寐,靜聽著從西湖水面?zhèn)鱽淼囊魳贰?/p>
這是一九四二年農(nóng)歷九月初四。
圓寂之前,李叔同先為摯交夏丏尊題了偈子: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事,廓而忘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到了下午四點,李叔同端正地坐到桌前,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交給了侍侶妙蓮法師。
晚上約七點,他臥躺著念佛,眾弟子在床邊助念,當(dāng)?shù)茏觽兡畹健捌绽磺兄T含識”的時候,大師的眼角沁出了淚光。
夜里八點,妙蓮法師來到床前,李叔同安靜地瞇著眼,他睡著了,弘一的眼就再也沒有睜開。
秋葉,靜靜地在晚風(fēng)里飄落,像是在與法師靜靜惜別。
弘一法師安詳、優(yōu)雅地圓寂,是世間生命面對死亡的一種非凡之美,一種超然之美。
四
時光漸漸遠去。
對老了之后的身后事,母親常有提及。在母親看來,死是一件不能慢待的事情,比生還應(yīng)值得敬重。她說,都告訴你大哥了,到時候,你們都聽大哥安排。我只是點頭。母親既然對死有了交代,到時照著辦就是了。她把死當(dāng)成一只螞蟻走了,看成一片樹葉落下的平靜態(tài)度,使我想起哲人海德格爾的話,“人是向死的存在”。而電影《阿甘正傳》中,媽媽對阿甘說的那句臺詞更容易讓我們聽懂:“別害怕,死是我們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情。”可在我們六個姊妹中,母親對待死的態(tài)度,我們看法有異,有的說母親,您身體好好的,說什么死不死的事干什么,大過年的。
對死,母親是從容的,是少恐懼的。這種從容和少恐懼,其實包含著無窮的勇氣和智慧。那么,對死后的事,母親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呢?后來我明白了。因為不久,母親的二姐,就是我們的二姨媽走了。母親說,我老了,就照你姨媽的規(guī)矩辦。
姨媽的“規(guī)矩”究竟是什么呢?
姨媽側(cè)臥在床上,“阿彌陀佛”的念佛聲,在屋里、房子里回響,一屋子的人都跟著助念。其中有附近幾個寺廟里的師傅、居士,有姨媽同修時的師兄師弟,幾班人換著念,念佛聲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持續(xù)了二十四小時。
后來,聽人講,姨媽走的前一天,她的女兒,我們的表姐給姨媽照例洗了澡,換了衣服,還請人給她做了輕微的按摩。
“明天不做了,你也休息哈?!币虌寘s對表姐說了這么一句從未說過的話。她還補充說,這樣很好了,明天休息了。
第二天就說姨媽不吃飯了,她只是說想睡。微睡中,聽見從姨媽嘴里傳來輕微的念佛聲。大家覺到不太妙,就請來了山上的師傅和居士,為姨媽助念。念誦聲是和緩的,舒徐的,像一首靜美的西歸行進曲。姨媽在西歸的行進曲中,就再沒醒過來,姨媽像睡著了似的走了。后來聽當(dāng)時給姨媽穿老衣的師傅說,走了二十四小時后,姨媽的臉色還是紅潤的,而且四肢柔軟,穿老衣很順當(dāng)。
母親聽著這些話,母親羨慕姨媽。
就照你姨媽的這樣辦,母親常拿姨媽來提醒我們。
說了姨媽,母親又說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們的姑媽,姑媽是我爸爸的姐姐,因父親去世早,姑媽常來照顧侄子們,母親和姑媽的感情很深。
你們姑媽就沒姨媽那樣有福分哦,她在醫(yī)院被搶救,你姑媽受了兩天的苦。母親說,不是所有的病都需要搶救,像他們那樣的老人,就圖個走得順當(dāng)。她說,人活一世,不論平民百姓,還是皇帝老爺,哪管你生前榮華富貴,走時不順當(dāng),那也是人生的大苦。母親似乎一直在用她的苦生,追求她最后有一個福死。
五
姑媽坐在沙發(fā)上,她說休息一會兒,母親就去洗碗。母親說,姑媽吃了午飯有休息一會兒的習(xí)慣。母親洗完碗,還給姑媽身上蓋了件衣服。母親就轉(zhuǎn)身去自己的房間念“阿彌陀佛”,母親聽見外面像是有人說話的聲音,她走出來一看,沒有人,只有姑媽一人靜靜地端坐在沙發(fā)上,她叫了姑媽,姑媽不應(yīng),她走到姑媽身邊再叫,姑媽還是沒應(yīng)。母親就打電話叫來大哥,叫來姑媽的兒子們孫子們。該來的人都來了,醫(yī)院的救護車也來了。姑媽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已被塑料的、玻璃的、金屬的吊針、氧氣瓶、呼吸器包圍了。姑媽的親人們被擠在了后面,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姑媽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稱為ICU病房。這樣的病房是專為那些臨死或者正在死亡,甚至是心臟已停止跳動,或已沒有了呼吸的病人設(shè)置的房間。醫(yī)生在這里,做的就是搶救,搶救,再搶救。這里的設(shè)備、設(shè)施,在每個醫(yī)院都是最先進的。我有一位同學(xué),華西畢業(yè)后去美國讀醫(yī)學(xué)博士,她現(xiàn)在是美國一家醫(yī)院ICU病房的負責(zé)人。她說,搶救和延長生命是醫(yī)院的天職,但病人既然到了這里,是希望醫(yī)院“過度搶救”,還是選擇讓病人平靜甚至是有尊嚴(yán)地離開,這是一個越來越應(yīng)該得到重視的問題。她說,長時間在那樣的病房工作,久而久之,有時都分不清被各種先進儀器和設(shè)備包圍的“那是我的病人,還是實驗動物”了。
在此之前,我看過關(guān)于巴金老人在醫(yī)院的報道。說最后幾年,先是切開氣管,后來是靠喂食管和呼吸機維持生命,但巨大的痛苦使巴老多次提出安樂死,還不止一次地說“我是為你們而活”“長壽是對我的折磨”。沒想到這樣的事,轉(zhuǎn)眼就輪到了姑媽。姑媽在這樣的病房里,被“實驗”了兩天后,還是沒有被那些冰冷的儀器和最先進的設(shè)備搶救回來。這兩天里,醫(yī)生護士進進出出,刀刀鉗鉗瓶瓶罐罐叮叮當(dāng)當(dāng),姑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任由手術(shù)判決切割,渾身上下插滿了針頭管子,像臺吞幣機一樣,分分秒秒吞下的是錢,最后像流水作業(yè)似的“工業(yè)化”般死去。
姑媽的這事,讓母親遺憾了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
一邊是姨媽,一邊是姑媽。姨媽是在“阿彌陀佛”的佛音中,有親人陪伴著安靜地走了,姑媽是在搶救搶救再搶救的刀刀鉗鉗聲中,一個人掙扎著獨自離開。
兩個姐姐先走,母親更加堅定了她對遲早都會到來的“最后”所做出的選擇。
百善孝為先,百孝尊為大。
尊重母親的選擇,是做兒女們的本分之事。
六
古話說,子欲孝而親不待。
在李家我父親這一脈:大爸排老大,走了;大姑媽老二,走了;二姑媽老三,走了;我爸老四,走了。李姓這一脈,在父親這一輩,就只剩下了母親。
在汪家我母親這一脈:大姨媽排老大,走了;二姨媽老二,走了;大舅老三,走了;二舅老四,走了;我母親排老五,汪姓到了母親這一輩,也只剩下了母親。
母親就成了李家和汪家唯一健在的老人,四世同堂,兒孫繞膝,幾十個晚輩都很敬重她,都把母親當(dāng)成了家族里一尊活著的菩薩。
盡管晚輩們都孝順?biāo)?,敬重她,但母親還是對她的身后事放心不下,一旦碰上了那個話題,母親就淡然地說著她的死,說著她死后的那些事。每到這時,我就望著母親,就想起一個成語:視死如歸。這個成語之前留下的總是大義凜然、慷慨就義這些激昂的印象。然而,對待死,母親的淡然,才讓人真正感受到了死后面那個“歸”字的美麗。那是牧童橫牛背的靜美,那是長河落日圓的動人,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純凈和透剔。在母親眼里,死亡,是人生要面對的最后一次考試。生前,不論誰贏了多少,勝了多少,也不論誰輸了多少,虧了多少,人生好不好,圓滿不圓滿,全在最后這一考。對這,母親不僅僅是坦然,似乎還有幾分樂觀和期待,母親謹(jǐn)小慎微、自信滿滿地做好了她進入考場之前的各項準(zhǔn)備。
在征得母親的允許后,母親保存在大哥那里的“安排后事的秘密”的盒子,我提前打開了。
手抄的文字,用紅布包裹了多層,一層一層地打開,字就顯露了出來:歪歪斜斜,是繁體,很難認清,有的字還得猜上一會兒。但文里的內(nèi)容,似曾熟悉。慢慢往下看,讓我越看越吸著涼氣,讓我發(fā)愣,讓我震撼。原來,怎么也沒想到,母親保存了這么多年關(guān)于死、關(guān)于死之后的秘密,正是李叔同的《人生之最后》。
七
一九三二年,上海的報紙又刊登了說“弘一大師李叔同”圓寂的假新聞。這種新聞幾乎每年都有。盡管李叔同已出家,云水芒鞋,蹤無定游。但那個時代,對這位“天才大師”的關(guān)注和評說,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在眾多的評說和贊美中,張愛玲的話,成了那個時代文化人贊美弘一法師標(biāo)志性的聲音:“不要認為我是一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的外面,我是如此謙卑?!辈徽撏饨缭鯓釉u頌,不論報紙怎樣以“死去”或“圓寂”來增大外界對他的關(guān)注。而此時的李叔同已在開始對人生“最后一段大事”進行思考、歸納。并于年底,在廈門妙釋寺開講“人生之最后”。根據(jù)佛家處理“人生最后那一課”的方式,李叔同寫就了一本小冊子,隨后,上海佛學(xué)書局將其出版流通。
母親珍藏的手抄版《人生之最后》,不是原文,也沒注明作者是李叔同或弘一法師,但主要精神全在里面。這本冊子的原文,我有幸在臺灣作家林清玄著《呀!弘一》一書中讀到過,所以一看那抄本,就嗅到了李叔同的味道。但不解的是,母親是從哪個師傅,或者是哪個居士那里得來的,不得而知,已不必而知??梢?,李叔同走了這么多年了,原來:他的道行,他的仙風(fēng),他的懿德,依然感化著無數(shù)的眾生;他的安靜,他的微笑,他松枝般的道骨一點也未曾離去;在寺里,在山道,在田間,那么深地植入了民間,植入了底層,植入了普羅大眾的心靈。這讓人想起李叔同的摯友、新文學(xué)先驅(qū)夏丏尊所說“李叔同是有后光的”。意思是說,像佛菩薩的頭頂后方有一圈圓光,這光可以恒長照生命,恒長照后世。
李叔同的《人生之最后》,分引言、序言和正文,但字?jǐn)?shù)并不多,連注釋在內(nèi)三千剛過頭。正文又分“病重時”“臨終時”“命終后一日”“薦亡等事”“勸請發(fā)起臨終助念會”“結(jié)語”六個部分。整個冊子的主要精神乃是告訴人們,在生命的最后,要把握那一段稍縱即逝的時間。從生重病開始,就要放下身心,放下一切,專心念佛。親人則不要閑談雜話,提及遺言等之事,這樣會使上路的人牽動情感,留念世間。遺言之事,需在清醒時留好。身體更不能隨意搬動,“因常人命終之時,身體不免痛苦,倘強為移動,沐浴更衣,則痛苦將更加劇”。正確的做法是家人萬不可哭,哭有何意,只需為病痛者助念“阿彌陀佛”,輪番不斷,使其安靜往生,吉祥善逝。命終八小時后,方能凈身更衣,因這之前,亡人雖不能言,依然覺得痛苦。喪事的操辦,“切勿鋪張,毋圖生者好看,應(yīng)為亡者惜福也”。
一直講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
讀母親手抄版的《人生之最后》,一番別樣的滋味,從心里豁然開朗,就如是雨天,下著雨又曬著太陽,清風(fēng)拂面,人站在太陽雨下,安靜通透,幸福得如一個呆人。
以前讀《人生之最后》,震驚的是李叔同似乎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不然他何來的體驗和如此感受。此次手捧“抄本”,人瞬間感覺與天地、生死連接。死,既然是生命中躲不開的一道“坎”,繞不過的一道門,那何不像母親所盼的,李叔同所講的那樣去坦然面對?把這個一切生靈 “偉大的平等”,當(dāng)成一次人生的盛宴,一個莊嚴(yán)的節(jié)日。
寫到這里,又想起了泰戈爾的詩。人類自康德、叔本華到海德格爾以來,有關(guān)生命,有關(guān)死亡的追問,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泰戈爾如站在大地上的一位園丁,把“向死而生”“先行到死中去”這些哲學(xué)問題,當(dāng)作田野的草葉和花朵,看成天空的飛鳥和新月,他優(yōu)雅地吟唱著從生到死的“絢爛”和“靜美”。而李叔同用“松枝落地”,到安詳善逝的整個生命,詮釋著泰戈爾這兩句詩的全部意義。看來,人一旦預(yù)先步入了死的境界,從死的角度,以倒敘的方式,反觀生,才能把人的一生從開始到結(jié)束自然地展現(xiàn)出來,做到從容淡然、氣定神閑和“詩意地棲息”。
原以為,泰戈爾的詩,是寫給李叔同的,其實不僅僅是寫給李叔同的,也是寫給姨媽的、姑媽的,寫給健在的母親的,同時也仿佛是寫給我的,寫給未來的我們的。
生如夏花,
死如秋葉,
還在乎擁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