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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發(fā)光的地方(四)

2017-04-20 16:12安黎
美文 2017年7期
關鍵詞:耀州唱戲孩子

安黎

9

有一句話,在耀州流傳許久,叫“書坊戲坊,騸娃的地方”。

言下之意是,這兩個地方都很污穢,是去不得的。去了,孩子必被糟蹋。

書坊與戲坊,何以成了“騸娃”的地方?它們究竟是怎么“騸娃”的?對于這個問題,我思忖良久,終究未能悟透其中的指向。說戲坊“騸娃”,尚有情可原,但說書坊“騸娃”,卻難免讓人心生糊涂。

書坊授人以知識,諭人以事理,難道這些也是錯謬?依我之猜想,在普遍蒙昧的年代,人們容易把知識視為洪水猛獸。在多數(shù)人尚不識字的氛圍里,接受了教育,人就會從愚笨到聰智,從簡單到復雜,其言談舉止、處事方式等,必然會發(fā)生變化。變化了的人,在未變化者看來,更像是異類和異端。

那么,戲坊究竟是怎么“騸娃”的?如果詢問緣由,很少有人愿意正面回答,大多都抿嘴而笑,用臉上莫測的表情來代替藏于肚子里的現(xiàn)成答案。很多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戲坊的所謂“騸娃”,大約也歸屬此類。在眾人眼里,戲坊里匯聚著男男女女,那些人不稼不穡,甩著長袖,抹著花臉,扭來擺去,及至于摟摟抱抱,天長日久,還能守身如玉?不是石雕,不是朽木,青春躁動期的男女,怎能抵御得了淫欲的滔天巨浪?于是,勾搭勾連,見怪不怪。一人之失足,引來諸多人之失足,因為人與人之間,總是在相互效仿。時間久了,便會轉化為一種風氣,用一位小腳老太太的話說,那就是“從戲坊門前經過,聞到的滿是腥臊味”。

戲坊真的就那么污穢,那么骯臟?并不盡然。戲坊的不堪,更多的是來源于公眾的想象與坊間的議論。想象難免虛浮夸張,議論難免添鹽加醋,兩者的致命之處,都在于以偏概全——以一人之疾,來推理所有人之疾。

戲坊有無男女間的暗度陳倉?肯定有。但并非所有人都有暗度的癖好,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難以逃脫被污染的宿命。人們對戲坊的嗤之以鼻,映現(xiàn)著一種悖論:一方面,求戲若渴,一站到戲臺下面,緊盯演員的一招一式,忘乎所以;另一方面,卻又對演員的私生活評頭論足,說三道四,極盡貶損。掩映于這組矛盾背后的,是這樣一串潛臺詞:我盡管沒他(她)唱得好,演得好,但我比他(她)干凈,比他(她)有貞操。

貶損他人,是為了獲得自我滿足。中國人自古而今,都是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獲得自我肯定和自我優(yōu)勢的,仿佛自己活得好不好,那是由他人的高低胖瘦來決定的。貶損他人,否定他人,把他人壓得彎腰,把他人踩在腳下,自己才能顯得更高一點。很多痛苦的源頭,不是我不行,而是別人比我更行。

中國的國民性,從對待弱者的態(tài)度上,就可略知一二——弱者不被同情,反被嘲笑:嘲笑殘疾人,嘲笑窮人,嘲笑無子嗣的人,嘲笑長相丑陋的人……別人的不幸,竟然轉化為自己嘴角的一抹輕蔑的笑意。

其實,戲坊里聚集的孩子,大多是在生計方面難以為繼人家的孩子。每一個孩子,幾乎都有一本血淚賬。沒有哪戶豐衣足食的人家,愿意把孩子送進戲坊,讓他們去學唱戲。很多孩子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父母或因這樣那樣的原因去世,爺爺或者奶奶,或年邁,或臥床不起,無力養(yǎng)活他(她),便把他(她)送進戲坊。戲坊那清湯寡水的飯食,至少能救其一命。

一般情況下,正規(guī)的戲坊,是不招錄女孩子的。如果有女孩子硬是被家長送來,那只能安排其當幫工:洗菜,拉風箱,掃院子,整理戲服,或者給主家抱孩子。女孩唱戲,那是傷風敗俗,那是丟人現(xiàn)眼。這樣的狀況,至清末戊戌變法后,才略有松動和改變。戊戌變法盡管以失敗收場,卻撬動了大清鐵屋的基石,攪渾了社會的一潭死水,使原有的綱常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小白花唱戲,且能唱出名,與這一大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連。盡管如此,小白花還是撞疼不少衛(wèi)道士的神經,使他們對一個露胳膊露臉的女子,站立于街頭的大庭廣眾之下唱戲,耿耿于懷。小白花唱戲時,很多人誤以為她是男孩子。當驗明正身,知其的確就是女兒身時,關于要不要驅逐她,一時間,竟成衙門內外的熱議話題。據(jù)說,衙門內有人聯(lián)名上書知州,痛斥小白花玷污了耀州風氣,建議官府有必要采取措施,將她驅逐出境。好在知州正在害癆病,被人攙扶著辦公,他哪有精力理會此等芝麻小事?石川河的水患,后山里的匪患,以及西塬上東塬上抗稅的浪潮,哪一件不比一個風塵女子的街頭唱戲,更使知州精疲力竭?不過,開明的知州,還是硬撐著虛弱之軀,在該建言書上批了這么幾句話:州城堅而固,唱不坍,何懼?

女孩子不唱戲,唯男孩子唱戲。但每一幕戲里,卻總是有男有女。無奈之下,只好讓男的扮演女的。生末凈丑旦里的旦角,本是戲中的女主人公,但在舞臺上扭捏作態(tài)的,幾乎全是一些貌似女人的男人。在京劇舞臺上紅得發(fā)紫的四大名旦,一律皆為長相俊秀的男性,成就他們的,除了他們自身的演唱功底,還有社會的偏見與陋習。沒有偏見和陋習,他們能不能大放異彩,還真不一定。

女扮男,或男扮女,無論扮相如何逼真,總是令觀者感到別扭。上帝造人,男是男,女是女,二者之間有著明顯的區(qū)分,不可混淆。尊崇于社會之陋規(guī),卻違反于自然之造化,并非好事。

但自從戲曲誕生以來,舞臺上的男女,其實就是生活中的男男。男孩子三四歲就被送進戲坊,其中的一部分,言談舉止,說話穿衣,都在刻意地模仿女孩子,并在潛意識里,把自己想象成女兒身,日子久了,其心理和生理,都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當這些孩子有了性意識后,他們傾慕的對象,很有可能就是同性而非異性。同性戀,這一伴隨人類誕生而誕生的地下之火,在戲坊這一幽閉的區(qū)間,燃燒得最為熾烈,最為奔放。

一個男孩子,就這樣被扭曲,被變異。這等景況,雖然未動手術刀,但本質上就是一種閹割。閹割,并非單指肉體某一個部位功能的喪失,還包括精神血性被摘除。

清末時,耀州的戲坊有三五家,都開在城墻角落的某個院落。唱戲的孩子,四點鐘從床上被拽起來,在師傅的引領與看護下,去城門外的西河灘練嗓子;等天一放亮,他們必須縮回戲坊,免得讓人瞅見。腳夫們吆著騾子,趕著毛驢,早早地啟程,要遠赴異地駝載貨物,本可以從西門出,抄近路,卻不惜繞遠路,偏從東門出,為的就是不要撞見戲坊那些烏七八糟的人。一旦有所不慎,怕處處有鬼,不想撞見卻不幸撞見,腳夫們整整一天心里都忐忑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不吉不祥之事,在恭候著自己。這天果真發(fā)生了意外,比如騾子生病臥地不起,驢子崴了腿蹄,馬車側翻于壕溝,被土匪打劫或被官人劫財,等等,腳夫就會把自己的倒霉,與撞見戲坊里的人掛起鉤來,于是一股莫名的怒火便會在腦子里騰躍。腳夫們大多不愛惹事,走南闖北,他們在嘗盡人間百味之余,性格的棱角也越磨越禿。惹不起,總能躲得起,是腳夫們銘刻于心的座右銘。當然,也有個別初生的牛犢,脾氣大,火氣大,他們在遇見戲坊的人后,若遭遇到挫折,就會拎一把砍柴刀,氣咻咻地尋上門來。

戲坊周圍的住戶,大都不屑于與戲坊為鄰。他們怕戲坊的惡風,刮進自家的院落,從而引誘壞自己年幼的兒孫。有的鄰居干脆移居別處,有的鄰居加高加厚了與戲坊的隔墻,有的鄰居則陷入與戲坊的持久戰(zhàn)中,三日一鬧,或一日三鬧。

戲坊的孩子,活得低賤而卑微,猥瑣而怯懦,全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出來見人。社會對他們的成見,早已灌滿他們的耳孔,使他們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低人一等。社會是個金字塔,有十八層,他們尚且置身于十八層之下。他們是乞丐中的一員,謂之曰“丐戲”。除了承受世俗強加的負荷,他們趁著夜色,在西河灘練嗓子,練腰身,還時不時地會遇到各種不測。那個時候,西河灘一片荒蕪,雜草繁茂,野木遍生,虎狼出沒于此,蛇鼠也埋伏于此。有多個孩子,或被狼叼去,或被蛇咬死,或被野豬貪食,均命喪黃泉。

但戲坊里選擇在凌晨四點將孩子們從被窩里拽出,趕向西河灘練功,按照他們的說辭,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們說,野獸在夜里的一兩點鐘,最為活躍,最為精力旺盛。但折騰至四五點,就疲乏了,也困頓了,于是大多陷入了沉睡。這個時候,人在夜里活動,相對較為安全。

孩子們在戲坊里得不到關愛,他們都宛若戲班師傅的小奴隸。讓他們跪下,他們不敢站著;讓他們自抽三個耳光,他們不敢抽兩個。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對著面目猙獰的師傅,唯恐師傅盛怒之下,把飯碗從自己手里奪走。不給飯吃,餓其三天兩夜,堪稱戲坊名目繁多的懲罰中,最為致命的一種。戲坊對待孩子,極其苛刻,動輒就責罰。一句戲詞突然忘卻,一個跟頭沒栽利落,或者拉風箱時用力不足,掃地時疏忽了墻角的樹葉,等等,都能成為罰跪罰站的理由。輕則拳腳相加,重則不讓睡覺不給飯吃。

師傅都是從學徒過來的,他們的心理乃至生理,早就變得不那么正常。他們體罰起學生來,常常帶有滿足自己淫欲的趨向。脫其褲子,綁其陰私,拿烙鐵燙,拿水煙桿戳……這些在戲坊之外不堪入目的下流之舉,但在戲坊里,卻宛若一叢叢含苞待放的惡之花,時時盛開。

坊間所謂“騸娃”,似乎也沒說錯。但坊間的“騸娃”,絕不是指狹義上對孩子的玩弄,而是另有所指:孩子一跨進戲坊之門,就極易學壞,變得不潔不凈,不三不四。

有的孩子學戲三五載,有的孩子學戲五六年,就可以出師了。出師后,有的依舊留在戲坊,收門徒,當師傅;有的則走出戲坊,自己開起了戲坊,或跳槽到了別的戲坊。出師與不出師,在待遇上有著天壤之別。出師后,不但不再遭受皮肉之苦,而且還可以經常性地出外演出,收取酬勞。

拿現(xiàn)在的話說,戲坊既是藝術學校,又是戲曲劇團,集修煉與演出于一身。稍微殷實的人家,遇到紅白喜事,都會跑到戲坊里預訂節(jié)目和演員,并商議費用。演員依據(jù)名氣大小,細軟也有懸殊。以清末道光年間為例,州城這一級,名角演一場,慷慨一點的主家,會賞五兩銀子;慳吝一點的主家,最少也得拿三兩銀子出來;一般的角色,則會得到賞銀二三兩;跑龍?zhí)椎模齻€人才能共得一兩銀子。于是成為名角,就是戲坊里所有孩子夢寐以求的奮斗目標,也是師傅督促學徒好好學戲的活教材。師傅經常會給學徒們講:你看人家張二娃,來的時候,褲子吊在半腿上,鼻涕垂在鼻腔里,頭發(fā)卷得像雞窩,手指粗得像胡蘿卜,可現(xiàn)在呢,穿綢的戴銀的,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里,官老爺沒準還會發(fā)落來轎子讓他坐。知道他怎么從黑烏鴉變成白天鵝的嗎?告訴你吧,人家就是把戲功當戲功地練,冷慫冷慫地練,撲出撲出地唱,唱落了太陽,唱落了月亮,這才把腰從棍子扭成了柳條,把嗓子從鴨子聲練成了百靈聲,你們呢?就知道偷吃,嘴比貓嘴都饞,竟能把窗下的一筐生紅苕,偷吃個精光,害不害臊呀?

張二娃的戲名叫婉香,是當時耀州城里首屈一指的旦角。

小白花在耀州城里唱戲時,張二娃已經去世一百多年了。此時,耀州城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已將張二娃遺忘。無幾人知道,在一百年前,一個名叫張二娃的人,還曾赴京演出過。唱戲的,被人稱作戲子,縱然名聲斐然,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張二娃,以及后來名噪一時的許滿倉,都像一縷微風,消失在了歲月的黑洞里。

一般人家,只有在過喪事時,才請來戲坊的人唱戲,戲坊包攬了所有的吹拉彈唱。戲坊的人,被人稱作“門上的”?!伴T上的”是土話,意思是“門外的”。就是說,戲坊的人來到主人家,是不能隨便跨進大門門檻的,只能在門外扎攤設點,連吃飯也都不得入內。一經進入,那就會玷污主人的門風,并給主人家?guī)砻惯\。“門上的”都是些賤人,名角,也不過是有名的賤人而已。

吹嗩吶的,敲鑼的,敲鼓的,唱戲的,六個人、八個人、抑或十個人組成一個小團體,在團體頭頭的指揮下,各有分工。一般而言,黃昏時分的“加祭”,傍晚時分的“迎飯”,入夜時分的“祭奠”,動用的都是器樂,忙碌的都是那些吹的敲的拍的,無涉唱的。只是到了后半夜,程序進行完畢,才輪到唱的出場。主人因喪失親人,自然無心聽唱,但家族的人以及四方來客,卻將唱戲的團團圍住,圍成一個圓圈,美滋滋地聆聽著。唱戲的人站立于土場子,不偷懶,不取巧,按照舞臺上的演出,一招一式,皆像模像樣,時而輕風拂柳,時而雷霆萬鈞,時而小溪潺潺,時而大河滔滔。唱一會兒,歇息下來,端著一個瓷碗的同伙,就會一個人一個人地轉圈討要小費。但多數(shù)人都不肯掏一文錢給他們,索要半天,瓷碗里照舊空空蕩蕩。討要者見效果不佳,準會搬出一套早已編好的說辭來煽動:爺爺婆婆,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堪憐堪憐我們這些賤人吧!我們冒著雪,挨著凍,遭狗咬,被狼追,容易嗎?行行好吧!能賜一文積大福,能賜一兩積大德……一番嘴干舌燥的反復乞求,總能打動三兩顆軟軟的心。這些人從葉片似的口袋里搜羅半天,才掏出來幾文錢來,丟進乞者的碗里。賤人知道,索要小錢,類似于猴子撿芝麻,撿幾粒算幾粒,老鼠拉風箱,大頭還在后面呢!唱“大戲”,那是烘托場面,只是圖個熱鬧,要想真正有所斬獲,就寄望于“小戲”了。唱者繼續(xù)唱,一會兒“騎墻記”,一會兒“秦香蓮”,一會兒鐵錘砸石一般硬邦邦,一會兒彎弓彈棉一般軟綿綿。吼聲在冷寂的夜空掠過墻頭或樹梢,驚得屋檐下的鳥雀,也撲棱著翅膀,不肯休眠。凌晨三四點鐘,小戲開唱,這時候,因抵御不了困倦的來襲,多數(shù)觀眾已悄然散去,唯有幾個發(fā)燒友和幾個孝子,還孤零零地守候在唱者身旁。發(fā)燒友是甘愿熬夜,但孝子,受孝道所困,不得不禿鷲跟上夜鶯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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