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古人有云：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甜蜜的誘惑，讓一些學生常常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無法遵守“為”與“不為”之間的規(guī)則，丟失了快樂。有些誘惑，是老師們在不經(jīng)意間播下了種子。我們要讓學生們明白，真實的平庸比虛假的杰出更能讓人開懷，而缺乏自信、甘心平庸，必將離真正的杰出越來越遠。

一

文傲雪是個插班生，人如其姓，文文靜靜。那兩汪清水似的眼睛，總不敢直視他人，卻有著說不出的活力，它們是你洞悉她內心情感的唯一渠道。她很少說話，即便說了，你也得懂唇語才行，那聲音還比不上蚊蟲過耳的聲息。她呀，就連肢體語言也少得可憐。

她的字很清秀，文章卻寫得很糟糕。四年級的孩子了，寫作時還不懂分段，通篇只有一段。標點符號也是時有時無。針對這樣的學生，大多數(shù)老師采用的是鼓勵和包容的相處之道。身為班主任的我，自然也免不了對她多加關愛，常常把她拉到身邊，告訴她一些寫作的小方法。她每一點進步，我都不吝嗇表揚。漸漸地，她的寫作趕上了一般的學生，并大有超越的態(tài)勢。

一年多后，她的文章常常出現(xiàn)在班級周報上了。大家也認同了她的寫作水平，在心里已將她列為佼佼者?？吹剿倪M步，我也很欣慰。

她的乖巧是最讓老師們所喜歡的。然而那天，她的行為讓我胸悶得喘不過氣來。

讓我引用王靜怡的文字來敘述事情的發(fā)生：

賀哲炫一手拿著作文書，一手拿著小報，向老師告發(fā)：“老師，文傲雪的那篇《又到花毽飛舞時》是抄襲的?！卑?？怎么會是抄的？這時有許多大問號在我腦中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昏昏的。老師也一臉茫然。我把目光從老師身上移到文傲雪身上，只見她低著頭，臉通紅通紅的。賀哲炫把手中的作文書和小報一齊交給老師，老師對照了一下，花一樣的笑容很快就被惡魔般的生氣掩蓋住了：“文傲雪，你還有什么可解釋的？”我再次望了望文傲雪，她還是低著頭，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不會吧？真是抄的！文傲雪怎么會抄呢？面對老師的審問，文傲雪仍然保持著這個動作——低著頭默默無語。

十多年的教學經(jīng)歷中，她不是第一個抄作文的，但她是第一個讓我的心有強烈疼痛感的學生。她的欺騙，我的心還沒做好準備。她的抄襲，否定了我的努力，否定了我的信任，否定了我的一切。她的抄襲，把我推向了可笑的境地。這一年多來，她的進步是假的！我的欣慰是多么可笑。她的乖巧是假的！我的表揚是多么可笑。她的好學是假的！我的付出是多么可笑……

這回，我毫不客氣地把她請到辦公室寫檢討。這時，她的表現(xiàn)真對得起她的名字！傲雪，傲然挺立于風雪之中。她沒有聲音，沒有眼淚，甚至連臉色都不曾有任何的變化，只是默默地在紙上寫著：

我知道抄作文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也知道，一旦讓范老師知道，范老師對我的信任就毀了。范老師對我的期待變成了失望。我很怕不被老師信任，我不敢告訴老師。

我也知道，有一天會有人揭開我的面具。今天，賀哲炫揭開了我的面具，我不恨他，雖然心里有點傷心。老師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其實，我知道我不是好學生，可老師卻讓我當組長、班干部，我的心里非常感激。我讓老師失望了。

老師，我知道錯了。

抄作文，是我不對。這個感覺真的不好。

知道抄作文不好，知道總有一天會被揭發(fā)，可為什么還是要去抄呢？我來來回回地在這份檢討里尋找答案，終于在“我知道我不是好學生，可老師卻讓我當組長、班干部，我的心里非常感激”里找到了言外之意——我不是好學生，是老師把我推到了好學生的位置上，我沒這個能力承受，我只能抄襲了。

原來是這樣！我自以為充滿愛意的鼓勵，對她而言，竟是無盡的壓力！

現(xiàn)在她又必須面對新的壓力了，抄襲事件在同學們中炸開了鍋：

“文傲雪竟然真是抄襲！”

“她去年還得了‘三好學生呢！”

“天哪，‘三好學生帶頭抄書這還像話嗎？”

……

連一向崇拜她的盛書楨也動搖了，開始產生疑問：“文傲雪應該不會騙人的吧？”

當天，許多學生紛紛以“好學生？壞學生？”為題，寫了這件抄襲事件。

陸怡的一句話代表了大部分學生的觀點：

她在我們同學們的心中，從好學生變?yōu)榱藟膶W生。

二

她的淡定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杜家怡也這么認為：

我想象著文傲雪回來后會淚流滿面，事實卻并不是這樣。文傲雪從辦公室回來時，沒有哭，很淡定。在后來的課堂、課間都保持日常行為。我就納悶了，文傲雪是給自己開了外掛還是老師給她放了水？這個疑問一直留在我的腦子里。

她真的不在乎嗎？不然她怎么能表現(xiàn)得如此沒心沒肺？她犯錯、欺騙后，竟可以如此瀟灑地轉身而忘，留給同學的是不解，留給我的是難受。

我真是小看了她！一個五年級的孩子竟可以做到悲喜不予言表！

后來從她的口中得知，因為此事她媽媽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并且在每次寫作時，都由爺爺、奶奶在一旁監(jiān)督。即便這樣，我們依然無法從她的表情里或行動中得到一絲一毫的情感變化，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不甘……什么都沒有！

她的心里真的什么也沒有嗎？

終于，她在素材里袒露了心情：

太陽公公躲進了房子里，黑云們出來撒野了。有的黑云拿起雨姐姐的降雨傘，向人間撒上大雨。有的黑云拿起雷公公的打擂鼓，向人們發(fā)起雷聲。有的黑云拿起土地公公的陣云杖，向藍天發(fā)起攻擊。它們還組成了一個團隊，名字就叫“雷陣雨”。我看著這個鬼天氣，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裹著衣裳跑去學校。

果然，厄運來了。晨會課上，賀哲炫舉起手來。我們大家都看著他。他站起來說：“老師，文傲雪的這篇文章大部分是抄的?！币幌伦?，教室里就像炸開了鍋一樣。范老師冷冷地說了句：“拿上來?！碑斎?，我感覺我的臉好像是敷上了熱毛巾。

老師看著看著，火氣膨脹起來，大聲問我：“文傲雪，請你解釋一下！”我站了起來，無奈地看了看范老師。從她的眼神中我讀到了，范老師很生氣?！叭ノ肄k公室！”范老師火冒三丈地對我說。我低垂著頭走去范老師的辦公室。

下課了，鈴聲給大家?guī)砹藲g樂，可我卻開心不起來。范老師看見我就來氣：“你如果不想寫的話，就不要寫。我最討厭說謊的人了！”范老師從沒對我那么兇，我有點害怕。

上課的鈴聲打響了，范老師叫我先回教室。一群幸災樂禍的人總在我面前說著什么，我想說點什么，但我還是把話“吞”回去了。

黑暗的一天，好可怕！

可怕的是，這樣的黑暗絕不是一天就結束了。可怕的是，她的怕，我們完全感覺不到。

她是個中等生，這是她給自己的定位，并且對此她深信不疑。她是個好學生，這是老師對她的定位。這就產生了矛盾，她為了表現(xiàn)成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壓力重重，身心疲憊。用中等生的信念與勇氣，擔負起好學生的重擔，她覺得很崩潰。可她不知道這樣一個經(jīng)典的小故事：馬戲團的小象小時候被小木樁拴住，它掙扎幾次，不成功，漸漸地就不再掙扎，最終導致它長大后已經(jīng)有力量掙脫木樁時，它也不會努力掙脫，而是讓一個小木樁很容易地拴住了。

是的，她就像那頭小象，她不知道小象長大了一點，力氣又大了一點。她一直以為自己總停留在那個寫作水平上，她沒有自信憑著自己的能力寫出佳作來。有一點是肯定的，上文的《黑暗的一天》完全出自她的手。我認為她寫得還不錯，也許她認為自己很糟糕。

三

這件事情的處理，我十分謹慎。處理不嚴，就會有效仿者；處理過嚴，她將在同學中沒有立足之地。

我知道這件事在處理方式上，可能更適合個別處理，公開處理可能會傷了文傲雪的自尊?？蛇@事本就班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個別處理反倒遮遮掩掩，引發(fā)他人的興趣和議論。

真正能釋然一件事，天地為之遼闊。面對他人的言語和行為，都能坦蕩蕩。而現(xiàn)在，我相信文傲雪最不想有人再提此事，這恰恰說明她并沒有放下。表面上，她依然與好朋友嬉戲、玩笑?？僧斉笥烟崞鸫耸聲r，她閉口不言。她的好朋友曾問她為何抄襲，她一笑了之，并不回答。好朋友見她不回答，也就不好再問。其他的幾位好朋友怕傷害到她，也是絕口不提此事。

傷口用塊布蒙起來，傷口還在，這是自欺欺人。

錯誤用寬容掩蓋上，錯誤還在，這是欲蓋彌彰。

針對此事，我必須嚴肅處理。

“同學們，今天文傲雪的抄襲事件令我很意外。抄寫就是剽竊，是竊取他人知識的行為，在法律上是不允許的，在道義上也是很難讓人接受的。對此，文傲雪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決定，她的文章從班級周報中刪除，并罰500班幣?！?/p>

聽到罰500班幣，學生們紛紛叫道：“罰這么多啊！”

“一點也不多，用500班幣換回誠實，值！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班級周報的監(jiān)督員，歡迎大家將抄襲者揪出來?！?/p>

面對重罰，有個學生不無擔心地問：“老師，引用名人名言算不算抄襲？”

“問得好！你剛才用了一個很好的詞——引用。引用是可以的，而抄襲是不可以的。同樣是用了他人的東西，為什么會有不同的結果呢？發(fā)表文章的時候，如果文章中摘抄超過30%，定位為抄襲。高考的時候，字數(shù)和篇幅中用他人文章超過三分之一，就算抄襲?！?/p>

“哦——”學生們總算放下心來。

針對此事，我必須幫助她贏回信心。

一周后，她寫的習作《特殊的晚飯》刊登在了班級周報上。

一些男生立刻表示不滿：“文傲雪的文章怎么又登在周報上了呢？”言外之意，有過抄襲的人，老師就不應該錄用她的文章。這個想法經(jīng)不起推敲，但一般的人難免會在第一時間產生這樣的想法。

一次抄襲不代表永遠抄襲，一次犯錯不代表永遠犯錯。理是這個理，可說理并不能令人信服。

“請你們判斷一下，她這次的文章是抄襲的嗎？”我故意跟他們兜圈子。

他們一看內容，就知道她寫的是軍訓時候的真實情況，這不可能是抄的。他們只好嘟囔著：“嗯，這次不是抄的?！?/p>

“那不是抄襲的文章，為什么不可以上報？”我故作無知地問。

“可她上次是抄襲的呀！”他們依然不依不饒。

“上次她不是為自己的抄襲付出代價了嗎？”我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們不能因為她的一次抄襲就判定她是永遠抄襲?。　?/p>

我決定在班上做一個調查，用數(shù)據(jù)讓這幾個孩子信服，同時也想借此幫助文傲雪重拾信心。

我的調查問題有三個：一問，你認為文傲雪還會抄襲嗎？二問，你認為她的寫作水平高嗎？三問，她有值得你欣賞的地方嗎？

調查結果，文傲雪是一定料想不到的。第一問，有4人認為她還會抄襲，38人相信她不會再抄。第二問，有39人認為她寫作水平高，另外3人認為她寫作一般。第三問，內容非常多，比如想象力豐富、跑步快、學習認真……

她不會想到，抄襲事件后，絕大部分同學還是相信她、肯定她、欣賞她的。

原來，跌倒的地方，也有美麗的風景。

此刻的文傲雪終于釋然了，她坦言抄襲事件對她有點影響，她特別不愿意別人再提起此事。她愿意回答大家的疑問：“我抄襲是因為媽媽對我要求很高，老師對我的期望也很高，我看到那文章比我寫得好，就抄了?！边@時候，好朋友王靜怡替她做了補充：“她媽媽要求高，她壓力很大的。”聽到這一句，我對自己說，不要強求孩子表現(xiàn)出超過其發(fā)展水平的能力，適當強度的動機最有利于任務的完成，我也希望天下的父母能明白這一點。

蘇霍姆林斯基說：“孩子的過失不管多么嚴重，如果不是出于惡意，就不應該責罰他。”顯然，文傲雪抄襲的本意是想做一個讓父母、老師滿意的孩子，這個出發(fā)點并沒有惡意。是她的消極心理，促使她用了不正確的做法。

一些孩子聽了她的敘述后，也敞開了心扉，說了一些擔心她的話。鄰座的盛書楨更是大談他的感受：“我覺得她抄襲被揭穿后變得死氣沉沉了。以前到了學校，她都會跟我開玩笑。現(xiàn)在都不理我了?！?/p>

“我沒有?！蔽陌裂┓裾J了盛書楨的說法，“以前我并沒有常跟你開玩笑?！笨磥恚斒虑榘l(fā)生后，并不僅是當事人的感情變得敏感，連周遭人的感情也敏感起來，甚至產生了錯覺。

談著談著，有4位學生勇敢地說出自己也有抄襲作文的經(jīng)歷。問及原因，有3位學生是想偷個懶，有1位學生是因為所抄文章與自己的經(jīng)歷相似。

四

那是一個燦爛的中午，我的悠閑又一次被她打破。我們學校五、六年級有《論語》背誦的要求，我要求學生每周完成四條背誦，到組長那兒過關，組長到課代表那兒過關，課代表到我這里過關。我再不定時隨意抽測。

就是這個隨意抽測，她又一次讓我失望。抽到了她組里成員時，發(fā)現(xiàn)那位學生的本子上多條論語沒有組長的簽名，而組員又口口聲聲說過關了。

“怎么體現(xiàn)過關了？”我激動地問，“為什么沒有組長的簽名？”

“真的過關了！組長有時讓我們自己打星的，簽名也讓我們自己簽。我過關后，忘簽了?！蹦俏唤M員一臉委屈。

我轉身問她：“文傲雪，是這樣嗎？”

我與她如同隔著一層玻璃，根本聽不到她的回答，我從口型上揣測的回答是：“是的?！?/p>

“你組里有五位同學，每個人過關的進度是不一樣的，你如何準確知道哪些人過關了，過到哪一條的？”我期望她能給出答案。

她立著愣了片刻，原本有光澤的眼睛變得灰暗。

今天算是明白了，乖巧、認真外表下的她，早已被“懶惰”所侵襲。抄襲事件的發(fā)生，除了“不自信”的原因外，“懶惰”也是原因之一吧。

當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希望她能丟棄“不自信”和“懶惰”，迎來更優(yōu)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