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剛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與法政學(xué)院,上海 200234)
“獨”觀念視域下的老莊境界論以及踐行
宋德剛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與法政學(xué)院,上海 200234)
“獨”觀念是道家思想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老子》《莊子》中蘊含著豐富的“獨”觀念,尤其是在境界論方面,“獨”可謂是老莊生命、精神境界的另一種概括,這主要體現(xiàn)在老子的“我獨”,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見獨”等內(nèi)容上,老莊的“獨”之境界論始終蘊含著人“法”道的思想理路。境界論又與踐行密切相關(guān),老子的“隱”是對精神境界較為徹底的踐行,莊子則更為復(fù)雜,他面向的是世俗生活,在從至高精神境界向世俗生活踐行的過程中一方面“不譴是非”,在另一方面又“譴是非”。
老子;莊子;“獨”;境界論;踐行
《莊子·天下》篇有一個視角值得我們注意,這就是“獨”觀念的視角。針對老子,《天下》篇載:“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像踉唬骸湫郏仄浯?,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私匀∠?,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余,巋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針對莊子,《天下》篇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對于老莊,《天下》篇的作者都提到了“獨”,其中對老子用了一處“獨(與)”、三處“己獨”,對莊子用了一處“獨(與)”。這顯示出作者的獨具慧眼,暗示出在老莊那里,“獨”非常重要。
徐復(fù)觀先生認為:“《莊子》一書,最重視‘獨’的觀念,本亦自《老子》而來。老子對道的形容是‘獨立而不改’?!毩ⅰ词窃谝话阋蚬盗兄?,不與他物相對待,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的意思。不過老子所說的是客觀的道,而莊子則指的是人見道以后的精神境界?!盵1]356徐復(fù)觀的論斷極具創(chuàng)見性,可惜學(xué)界尚未對此引起足夠重視。在以往的道家哲學(xué)研究中,學(xué)者大多忽略掉道家的“獨”觀念,而徐先生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不僅指出了“獨”觀念在老、莊那里的重要性,還指出了在“獨”觀念方面老、莊之間存在著“連續(xù)性”和“差異性”。不過,徐先生的判斷也略有偏頗,他只看到了老子“客觀的道”之“獨”,而忽視了老子還有人之“獨”;同樣,莊子也不只是有“精神境界”之“獨”,亦有“自本自根”的道之“獨”。以下討論重點不在于全面考察老莊的“獨”觀念,而是基于道家人“法”道(人道法天道)的思想理路,通過“獨”觀念來展現(xiàn)出老莊別具一格的境界論。
以往學(xué)界多從“致虛守靜”“歸根復(fù)命”“玄同”等方面來論述老子的境界論,筆者認為老子的“獨”觀念也能體現(xiàn)出其境界論,這就是“我獨”思想?!拔要殹彼枷肱c“致虛守靜”“歸根復(fù)命”各有側(cè)重也互有聯(lián)系,它們是一體的。由于是從“獨”觀念的視域進行考察,所以主要是借由“我獨”思想來看老子的境界論,也以“獨”來概括其境界論。
老子十分重視生命之“獨”,《天下》篇用“己獨”一詞,而在《老子》的原文中則為“我獨”。老子的“我獨”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老子》第二十章:“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薄拔要殹痹谄渲谐霈F(xiàn)了六次。
從語言學(xué)方面看,“我獨”中的“獨”字是副詞,有“獨自”“單獨”之意,楊伯峻說:“表示單獨一人?!盵2]26就字面意思而言就是“我獨自”或“我單獨”的意思,“我獨”后面接謂語,組成一個句子,即“我獨自如何如何”,不過有時候直譯不能很好地表達,“我獨”時常要放在整體語境下去理解,進行一定的意譯,“單獨一人”之意可以引申出“唯獨”“僅僅”[2]27,“我獨自如何如何”可意譯成“唯獨(僅僅)我如何何如”。西周至春秋時期,對“我獨”的使用一般是建立在一個對比層面上的,比如《詩經(jīng)·邶風(fēng)·擊鼓》中言“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這是將我與駐守城池之眾作了一個對比;又如《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中言“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將我與四方之民作了一個對比。它如《左傳·昭公十二年》的“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等等??梢?,在整體語境下,“我獨”的含義首先是我與他者(主要是群體)相比在某些方面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如“有羨”與“居憂”,“莫不逸”與“不敢休”,“有分”與“無有”等,其次是通過這些方面的不同顯示出我的獨特性,即我與眾不同。在當(dāng)時將我與他者作對比是“我獨”的基本模式,老子也不例外,而且更加鮮明、強烈。在老子的表述中,先說眾人如何如何,再說我獨如何如何,熙熙、有余、昭昭、察察、皆有以是眾人的表現(xiàn),泊、未孩、若遺、愚人、昏昏、悶悶、頑且鄙則是我的表現(xiàn),這就沿用了西周以來的模式,并從中發(fā)展出哲學(xué)思想。不過,老子的“我獨”與眾人之間的反差性如此之強、之大,并為老子所一再強調(diào),這是《詩經(jīng)》《左傳》中所不及的。
那么,老子“我獨”思想的具體內(nèi)容和哲學(xué)內(nèi)涵是什么?《詩經(jīng)》《左傳》中的“我獨”大多是情緒、情感上的一種表達,沒有多少思想性,老子的“我獨”卻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和哲學(xué)內(nèi)涵。
先來看內(nèi)容方面。春秋末年,社會動蕩,人心浮躁,爭名逐利之勢愈演愈烈。面對這一切,老子保持特有的冷靜,他拈出“我獨”一詞,以深邃的思想和詩化的語言呈現(xiàn)出我與眾人的狀態(tài)。這個“我”包含老子在內(nèi)的一切體道者。老子認為:眾人熙熙攘攘,如同去參加筵席或者登上高臺看風(fēng)景那樣一般熱鬧,而我遠離那種熱鬧,獨自過著寧靜淡泊的生活,像個嬰兒那樣無憂無慮,看起來似乎是無家可歸,但那獨守寧靜的生活才是一個真正的家園;眾人喜歡積聚,特別是名利財富越多越好,唯獨我不追求這些,于是在別人看來我是不足的,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一種淳樸,我是具有淳樸之心的人;那些大眾俗人既光耀自我又精審明察,被名與智所束縛,唯獨我暗昧不自炫、無心不辨識,精神恬淡如海似風(fēng),無有所止又無所不至;眾人積極有為,唯獨我不懂眾人的那一套做法,我是這樣的“愚鈍”,沒有什么作為,看來,唯獨我與眾人不同,“而重視進道的生活”[3]143。
再來看“我獨”思想的哲學(xué)內(nèi)涵。原文中的點睛之句乃是“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也即我與眾人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食母”或“進道”,而“進道”實際上意味著人要遵循、效法道,換言之,“食母”是人“法”道,《老子》第二十五章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的一個基本含義是道自己如此,沒有可效法的其他對象,而從這個句式來看,層層遞進,對人來說,最根本的是“法”道。但是,人遵循、效法的道是那個作為宇宙本原、終極存在的“道”嗎?如果說是,那么老子明明說這個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人該如何去“法”呢?也就是說,人根本無法找到這個終極存在并直接去“法”。如果說不是,又會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實際上,在老子那里,道具有兩重內(nèi)涵,一重是指創(chuàng)生萬物的終極存在,另一重是指一種人應(yīng)當(dāng)去遵循、效法的最高價值。換言之,人“法”的是一種價值之道,一旦道作為一種最高價值,就避免了人要找那個終極存在而不得的困境。需要指出的是,終極存在之道與價值之道是一體的,所謂價值之道只是一種從價值論角度對終極存在之道的價值抽繹。人“法”價值之道是將終極存在之道的諸種特征作為價值,內(nèi)貫于自生命之中。在《老子》中,道具有動、反、弱、柔、虛、和、樸、生、恒常、無限、幽深、無名、無為、獨立、周行等等特征,它們既相互聯(lián)系,又從不同方面呈現(xiàn)出道。在第二十章,前五處“我獨”表述的正是我“法”道的具體表現(xiàn)和狀態(tài),像泊、未孩、若遺、愚人、昏昏、悶悶、“澹若?!?、“飂無止”、頑且鄙這些內(nèi)容都是將道的虛、柔、弱、樸、動、幽深、無限、無為等特征作為價值去“法”,只不過老子用了更加形象和藝術(shù)的手法來表述。從“我獨”思想的整體內(nèi)容上看(包括眾人),還有一個特征是作為價值去“法”的,這就是獨立。獨立作為終極存在之道的特征,意在描述道的唯一性、無所對待性,而一旦作為價值,獨立就進入了對待關(guān)系之中,也就意味著獨立是人的超越要求:首先,人要超越外物和自身物欲的束縛;其次,由于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人并非如此,那么對于體道者來說,獨立就意味著我與眾人的決然不同,我沒有物欲、功名利祿等等的束縛,而眾人卻有,于是我要超越眾人。在眾人與“我獨”之間體現(xiàn)的正是獨立或超越的價值要求。
體道者正是在獨立和超越的價值要求之下呈現(xiàn)自身的生命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亦是體道者的境界,是生命、精神與價值之道的合一。這種“獨”境當(dāng)然也可以從“致虛守靜”、“歸根復(fù)命”、挫銳解紛和光同塵的“玄同”來理解,但是“我獨”更加強調(diào)“獨”,強調(diào)超越,強調(diào)體道者所具有的“法”道的自覺意識。如果將它們合起來看,老子的境界論乃是:生命內(nèi)在的自覺的虛靜、淳樸、不息、無為、和諧、超越、獨立的統(tǒng)一體。它開啟了人理解生命本真的大門,使人(體道者)體會到生命、精神的自由天地。
作為道家大宗師的莊子,其哲學(xué)側(cè)重人生,尤其是關(guān)注人的精神世界,他繼承了老子的“獨”之境界論。在《莊子》中,“獨”字的運用多達六十余次,其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獨”字人的生命、精神世界有關(guān)。
毋庸置疑,莊子也有人“法”道的思想,《刻意》篇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圣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薄疤駩醇拍摕o無為”是莊子對道的形容,其價值意味更加濃重。
同樣,莊子的生命、精神之“獨”也蘊含著人“法”道的價值要求。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里“獨(與)”“天地”“精神”幾個詞值得深入考察。陶崇道曰:“獨與,見得無依無傍;天地精神,見得無方無所”,褚伯秀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則離人入天,放曠八極?!盵4]910-911“獨(與)”指的是莊子無依無傍、超出眾人的狀態(tài),“天地精神”中的“精神”并不是指人的精神,而是“神明”,即“澹然獨與神明居”之“神明”。林希逸曰:“與神明居,是守自然者”,蔣錫昌曰:“神明,即自然。此言圣人澹然獨與自然居也?!盵4]894既然老子“道法自然”的“自然”乃是道的另一種表述,那么“神明”“精神”也就是道。至于“天地”,它并不是指實有之天地,而是用來形容道的廣大無邊,“天地精神”最終指廣大無邊的道。這個道仍然是價值之道,“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就是莊子的生命尤其是精神世界無依無傍、超越世俗而與廣大無邊的道合一。
那么,“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具體來說又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呢?在《大宗師》中有一段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對話,南伯子葵見女偊年長卻有孺子之色,問其原因,女偊答曰:“吾聞道矣?!蹦喜涌銌枺骸暗揽傻脤W(xué)邪?”,女偊說:“惡!惡可!子非其人也?!痹谶@幾句對話中,南伯子葵將“道”當(dāng)作了一種知識,女偊否定了“道”像其他知識那樣可以“學(xué)”,“子非其人”意指如果將“道”當(dāng)作知識就不可能“聞道”?!暗馈辈皇侵R,而是價值,只能去遵循、效法,遵循、效法不是“學(xué)”?!皩W(xué)”在道家那里有特殊的用法,老子說“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老子》第四十八章),可見“學(xué)”與“道”是對立的,道家之“學(xué)”不同于我們今天理解的那種廣義的學(xué)習(xí)。最后,女偊說:“吾猶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這段內(nèi)容的核心是“見獨”,成玄英云:“至道凝然,絕妙言象,非無非有,不古不今,獨來獨往,絕待絕對。睹斯勝境,謂之見獨?!瘪T友蘭云:“所謂見獨,就是與道相見了。莊周認為,道是絕對,沒有跟它相對立的,所以稱之為獨?!狈接驴偨Y(jié)道:“‘見獨’謂窺見到卓然獨立的至道?!盵5]851因此,一般而言這里的“獨”就是指道。以上諸人似乎都將“見獨”當(dāng)作見到終極存在之道,但《大宗師》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也即終極存在之道不可見只可得,所謂“得”即是人“法”道,將道作為價值?!耙姫殹蹦耸穷I(lǐng)悟、體會價值之道。
以“見獨”作為分界點,“見獨”前側(cè)重于達成境界的功夫論,“見獨”后側(cè)重于境界的狀態(tài)描述。要“見獨”,就要“守”,首先要守持精神,三日后,精神能夠不被天下的紛爭所侵擾,這就是“外天下”;繼續(xù)守之,七日之后,精神能夠不被外物所滯礙,這就是“外物”;繼續(xù)守之,九日之外,精神能不被肉體所控制,這就是“外生”。至此,由最大最外層的天下逐步縮小到肉體,它們都被精神所超越。以“守”來“外天下”“外物”“外生”實質(zhì)就是“法”道,“法”道之“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更為重要的是“法”道之“獨立”,唯有精神是獨立的、超越的,才能清明通達,心中朗然無所思慮,進而“見獨(道)”。
“見獨”之后,便入于“無古今”“不生不死”“攖寧”之境?!盁o古今”是超越了歷史時間的限制,進而“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不僅超越了歷史時間還超越了生命時間的限制。“無古今”“不生不死”本是指終極存在之道的超時間性,但是精神與道合一之后,精神獲得了這種價值,即精神獨立于時間之外。接下來的“殺生者不死……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亦本指向于終極存在之道與萬物之間的關(guān)系,即道不受萬物擾亂,永遠保持獨立,但它最終指“見獨”之后所呈現(xiàn)的獨立、超越、安寧的心境,林希逸云:“攖者,拂也。雖攖擾汩亂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寧,定也。攖擾而后見其凝定,故曰攖寧?!盵5]852陳鼓應(yīng)說:“‘?dāng)t寧’的意思,就是在萬物生死成毀的紛紜擾亂中保持寧靜的心境?!盵6]207這種“獨”境也蘊涵著“坐忘”和“心齋”。劉笑敢指出:“‘莊子的‘坐忘’講離形去知,‘見獨’講外物外生,這也意味著精神的虛靜……心齋的關(guān)鍵是一個虛字,虛即無思無慮,亦即精神安謐虛靜?!盵7]153坐忘的“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去掉形體、智識之負累,正是在剝離“燙金”、顯露真我,而這個真我乃是精神的純?nèi)华毩?、無所依附,最后與道融為一體。心齋講“若一志”,摒棄感官、感知,使精神專一、虛靜,不受任何干擾,亦為保持精神之“獨”,然后才符合“唯道集虛”的要求,也就是與道合一。
從以上內(nèi)容也可以看出,莊子對境界的描述更為細致、體系化,也更具神秘主義色彩。“獨”境與神秘主義似乎是天然契合的,《天地》曰:“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這是講進入“獨”的境界后體道之人的“視聽”,顯然這里的“視聽”不是常人的耳目之視聽,它是精神之“獨”的領(lǐng)悟,在冥冥之中,精神之“獨”領(lǐng)悟到了光明,在無聲之中,精神之“獨”領(lǐng)悟到了和音。冥冥和無聲本來是終極存在之道的特征,這里轉(zhuǎn)化為價值并內(nèi)化于精神世界中,形成了某種“境域”,在這“境域”中所領(lǐng)悟到的光明與和音,就是精神感到的和諧狀態(tài)。人因“獨”境而不再渺小,《德充符》曰:“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熬乎大哉,獨成其天!”人有形且要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但是體道之人可以免去常人的俗情,“是非”等外物就不會影響自己,因此,“無人之情”也是要求人達于“獨”境。人與終極存在之道相比,固然是渺小的,但“獨”的精神世界卻可以“獨成其天”,在價值上成就自己,成為有道之人。精神虛靜安寧,但又并不寂滅,《在宥》曰:“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薄蔼毦场笔窃谔撿o安寧中去領(lǐng)悟道及其對于生命的價值,人在達于“獨”境后便可遨游宇宙,這種遨游是精神上的“獨往獨來”或“獨有”,而這樣的體道者乃為“至貴”之人。最終,“獨”的境界就是精神的“逍遙游”?!洞笞趲煛吩唬骸懊⑷会葆搴鯄m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林希逸云:“彷徨,浮游之意;芒然,無所見知之貌。塵垢之外,即方外也。無為之業(yè),即自然也?!盵8]117即人的精神應(yīng)當(dāng)無見于世俗的智識,不被世俗之禮所拘束,不在意世人的意見而輕快地遨游,精神完全是自由、獨立的。
總之,在莊子那里,終極存在之道是“獨”,人“法”價值之道的過程是人超越一切束縛進入“獨”境的過程,在“獨”境中呈現(xiàn)出精神的安寧和自由,領(lǐng)悟著生命的本真與意義。此外,“獨”境的神秘色彩配合著“獨”字的使用,使以“獨”字為主的“獨”觀念最終偏向了神秘主義。
中國哲學(xué)歷來講求知行合一,境界較易被當(dāng)作“知”,即在思想層面來對待,但它不應(yīng)當(dāng)僅僅是“知”,還應(yīng)當(dāng)落實于日常之“行”,某種程度上說只有當(dāng)境界體現(xiàn)在“行”上時,它的光芒才能真正地綻放。
春秋時期,生產(chǎn)力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土地兼并、新興貴族取代舊有貴族等現(xiàn)象,與此同時,周王朝的統(tǒng)治力越來越薄弱,各諸侯國紛紛登上前臺。在早期,齊桓公、晉文公等勵精圖治稱霸中原之外,尚能對周王朝尊重有加。但隨著各諸侯國的力量逐漸強大,野心不斷膨脹,一些諸侯已經(jīng)開始覬覦象征最高政權(quán)的“九鼎”,《左傳·宣公三年》就記載了楚莊王問鼎輕重一事。整個春秋時期,為了擴大疆域、鞏固統(tǒng)治,各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事不絕,死傷哀痛者彌多,加之許多諸侯國棄禮樂如敝履,行霸道如蹩躠,周王朝治理天下的核心政治制度就變成了一種擺設(shè),徒有其表,可謂禮樂已死、禮崩樂壞。
亂世之中,權(quán)力、精英階層往往是墮落、霸道的,而大眾階層一來理性力量不足,二來為生存、生計自顧不暇。因此,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老子的“我獨”思想既不合時宜又太過精英化,不會被統(tǒng)治者與大眾所理解,其所呈現(xiàn)出來的境界與世俗之人的生活和生命狀態(tài)格格不入。作為史官,他盡了職責(zé),剩下的就是守住大道,隱世而去?!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載老子對孔子言曰:“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边@是對“我獨”思想的另一種表達。老子認為現(xiàn)在是不得其時,只有遠離眾人隱居起來,內(nèi)心虛懷、無掛于世俗的一切煩擾而充盈著無限的德性。終于,老子西出函谷關(guān)而不知所蹤。司馬遷說:“老子修道德,其學(xué)以自隱無名為務(wù)”,“老子,隱君子也”?!白噪[無名”亦是“我獨”的思想,結(jié)合司馬遷對老子事跡的記載,思想上、境界上的“自隱無名”“我獨”就轉(zhuǎn)為行為上的“隱”,即是老子的獨自隱世。但是,老子一定要脫離世俗嗎?由于對老子的生平事跡所知不多,因此無法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不過,莊子對“獨”境的踐行應(yīng)當(dāng)會給出一些提示。
老子對“獨”境的踐行是“隱”,莊子亦是如此。不過,莊子的“隱”和老子并不相同。老子的“隱”是脫離世俗生活的,后人并不知道老子隱世后的生活,而莊子的“隱”是一種半隱,《莊子》一書記載莊子的言行、生活甚多,從未說他像老子那樣避世隱居,他仍生活在世俗之中,正所謂“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不譴是非”不是指莊子心中就沒有“是非”(后文將詳述,此外這里的“是非”可作廣義上理解),成玄英說:“譴,責(zé)也。是非無主,不可窮責(zé),故能混世揚波,處于塵俗也?!盵9]1094一切事物皆在變化之中,是非難有定論,所謂“譴”或“責(zé)”都應(yīng)當(dāng)是指在處理現(xiàn)實生活和具體社會關(guān)系時的一種表達,在現(xiàn)實生活中,莊子心中或許對某件具體的事情有自己的態(tài)度和看法,但他不輕易將其表達出來,即便表達一般情況下也會注意分寸,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是非”不該強加于外界,反過來說內(nèi)心也不被外界的“是非”所擾動,從而與世俗保持著一種和諧的關(guān)系,這是“見獨”之后“攖寧”心境的表現(xiàn)。
但是,從境界到現(xiàn)實生活,完全的“攖寧”也做不到。戰(zhàn)國的社會環(huán)境比春秋還要復(fù)雜、混亂,大小兼并戰(zhàn)爭無數(shù),殺人盈野較春秋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于各諸侯國的統(tǒng)治者而言,能否得到有力的謀士以實現(xiàn)稱霸野心成為當(dāng)時的一股潮流。這對處于權(quán)位底層的士階層來說可謂“良機”,對于大多數(shù)士人來說,它所帶來的主要就是名利,當(dāng)然也有像孟子那樣不為名利而為大義、王道的士人,不過孟子的主張在統(tǒng)治者那里大多時候不被采納。
名利是世俗生活中的“是非”,它包含著許多具體的是是非非。比如,因追求名利而行詭使詐、薄情寡義、貪欲漸盛、害人害己,當(dāng)然獲得名利也會改善處境甚至造福他。老莊道家一向采取淡泊名利的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名利是一種束縛,使人無法獨立。辭官后的莊子雖然生活艱難,但為了保持“獨”境,他對名利這樣的“是非”敬而遠之。在《莊子》中有不少內(nèi)容涉及到對“名利”的否定,但大多都是莊子以及后學(xué)通過寓言、格言進行言說,這些內(nèi)容主要還是思想層面的,而就實踐層面來說則需要考察一下莊子本人的行為。應(yīng)當(dāng)說,實際生活中的莊子既有“不譴是非”的一面,也有“譴是非”的一面?!肚锼菲涊d楚王派了兩位大夫請莊子為官,莊子并沒有直接地生硬地回絕,而是舉了“楚國神龜”的例子,他說:“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大夫們的回答是“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便說:“往矣!吾將曳尾于途中?!彼J為和生命的逍遙快樂、精神獨立比起來,名利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是“不譴”也要求他懂得要在表達上讓人易于接受,所以他舉了例子并通過大夫們自己的回答來說服他們,也就是以理服人?!妒酚洝分幸灿涊d了一件相似的事情,雖然莊子也引用了例子,但行文上卻成了直抒胸臆,大有憤憤之感,請看:“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dāng)?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dāng)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眱上鄬φ?,這種文風(fēng)上的差異或許反映出后人對莊子的一種印象。當(dāng)然此一印象大概也主要來自于《莊子》。《莊子》中的“無君派”(劉笑敢語)對世俗、政治的激烈批判,莊子諷刺宋人曹商為秦王舐痔而得車百乘以及借糧的事例,都會給后人留下這種印象。但這兩件事情也都事出有因:莊子被曹商奚落在先故而稍作諷刺;面對生存問題,監(jiān)河侯有意推脫,莊子情急之下以寓言回應(yīng)?;蛟S可以這樣說,對于一般情況,莊子是“不譴是非”,而對于特殊情況,尤其是在以勢壓人、傷害尊嚴的情況下,就要“譴是非”。兩者都是面對不同情境下而作出的反應(yīng)。這也提示出在閱讀《莊子》、理解莊子時應(yīng)當(dāng)注意具體情境。
從“獨”的視角看,“不譴是非”是一種守護精神安寧的“獨”,是“攖寧”;“譴是非”則是一種守護人格尊嚴的“獨”,是一種現(xiàn)實反抗,“譴是非”已經(jīng)不是“攖寧”了。這里面蘊涵著深刻的矛盾,這既是理想境界與世俗生活的矛盾,也是體道者的境界之“獨”與莊子的人格之“獨”的矛盾,“見獨”“攖寧”有著對人格尊嚴的消解和泯除色彩。老子的做法是脫離世俗生活以實現(xiàn)理想境界,莊子既沒有脫離世俗生活,又在人格上保持應(yīng)有的尊嚴和獨立,其結(jié)果就是難以完全貫徹境界論。但是,這種矛盾正是莊子的可貴之處,它讓我們更加貼近莊子的生命、情性,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是通過莊子來審視自己。老子的“一走了之”或許更加徹底,但莊子的“不譴是非”與“譴是非”、精神境界與人格尊嚴的結(jié)合才更加值得大多數(shù)人借鑒。人們向往莊子的逍遙,恰恰在于逍遙的背后始終有著對世俗的無奈與不滿,有著強烈的人格色彩和價值取向,而無論是逍遙還是無奈、不滿,又都體現(xiàn)著“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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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玨)
2016-11-01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土簡帛四古本《老子》綜合研究”(項目號:15ZDB0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青年基金項目“‘圓道’觀念與先秦哲學(xué)之研究”(項目號:14YJC72002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上海師范大學(xué)校級課題“道家‘獨’觀念研究”(項目號:A-6001-15-00143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宋德剛(1984—),男,山東青島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與法政學(xué)院中國哲學(xué)專業(yè)2014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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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828(2017)01-006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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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