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新
“百花來開放來萬紫千紅,五谷豐登好收成,萬眾來個奔向錦繡前程楞楞楞……”
也許淅淅瀝瀝幾天秋雨的緣故,客人特別多,凌晨四點多了,樹根才下鐘,脫下工裝,十分疲倦地回到了宿舍躺下,剛剛?cè)雺?,一陣急促的鈴聲“■■■■”地把他喚醒了?/p>
《包楞調(diào)》是故鄉(xiāng)魯西南大平原上的歌。樹根從小就會唱,早就融化在血液里了。用上手機(jī)之后,這支歌就成了他的專用鈴聲,手機(jī)換了三四個了,卻一直舍不得換掉這個鈴聲。這個鈴聲每每響起,樹根能嗅到從老家廚房里裊裊升起的炊煙的味道,能看到村東口上那棵宿滿喜鵲的大槐樹,能聽到村前萬福河里的鴨鵝及水鳥的叫聲,當(dāng)然,也能看到村后的那口老牛屋,還有麥秸垛、柏樹林,以及一望無際的田野……
電話是在縣人民醫(yī)院做眼科大夫的小姑花喜鵲打來的。
這段時間,樹根不能看到老家來電,尤其是小姑花喜鵲的來電。一看到小姑花喜鵲的來電,樹根就渾身緊張,就會冒虛汗,心臟就會怦怦跳,就會想到爺爺馬廄是不是怎么了。爺爺馬廄已經(jīng)八十三歲了,身體狀況不好,有個三長兩短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樹根就是受不了。
還好,小姑花喜鵲這次在電話上說的是拆遷的事,和樹根說,咱家的屋子,你爺爺不說拆也不說不拆。拆遷辦的人,去找你爺爺,人家還沒走到咱家門口,你爺爺就把門鎖了,人家就來找我和你姑父,我和你姑父去找你爺爺,你爺爺也不說長也不說短,人家就把我和你姑父從單位上攆回來了,說,啥時候做好你爺爺?shù)墓ぷ?,啥時候上班,做不好,不讓回了。
我和你姑父都是該退休的人了,上不上班,沒多大意思了,做不通你爺爺?shù)墓ぷ?,他們也不會把我和你姑父怎么著,可你爺爺身上的肉,見天往下掉,掉得皮包骨頭了,咱再不想想辦法,你爺爺這條老命就沒了。你爺爺一輩子做人唯唯諾諾,大氣不敢喘一聲,可他倔!倔勁上來,十頭老黃牛都拉不回來。這回倔勁又上來了,我和你姑父一點辦法也沒有,想了想,你爺爺最聽你的,你來把他接走,讓人家把咱家的屋子拆了,都省心了。
接著,小姑花喜鵲嘆了一口氣,又說,村莊整合、土地流轉(zhuǎn)這事兒,是大趨勢,都在搞,誰也阻擋不住。劉莊拆了,齊莊拆了,大陳莊也拆了,周圍的村莊都拆了。咱莊,咱老馬家莊,七百多戶人家,拆得也沒剩幾戶了,咱再不拆,說不過去了。再說,咱家也沒啥,就你老老爺爺那時蓋的這個院子,你想想,得多少年了吧,晚清那時蓋的呀!一百多年了呀,老得實在是不像樣子了,拆就讓人家拆了吧;拆了,人家不是還補給咱一套樓房嗎?150多平,三室一廳兩衛(wèi)一廚,多劃算呀!這咋就不行呢!你爺爺老說住樓房不好,不接地氣,你想想,住樓房有啥不好的?做飯、上廁所不用出屋咱不說,咱有了樓房,你也好說上個媳婦呀!只要你能說上個媳婦,別說拆咱這破破爛爛的老屋子,咱就是有座高樓大廈讓人家拆了,你爺爺也不會不讓拆。你把你爺爺接走,咱就讓人家拆吧,我和你姑父照護(hù)著,啥都弄好了,我把你爺爺接回來,往樓房里一送,也就沒啥事了。
樹根2007年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的是經(jīng)濟(jì)管理。畢業(yè)之后,不停地往外投簡歷,應(yīng)聘,面試,想學(xué)有所用,想找個體體面面的工作,再找個漂漂亮亮、懂事理的媳婦帶回去,給爺爺馬廄長長臉。錢花了不少,工作也沒找到,他想回家,回到爺爺馬廄的身邊,鄉(xiāng)村的生活,恬靜、寡淡,他喜歡。可爺爺馬廄說,你就是給我餓死在城里,也不能給我回來!
一天下午,樹根餓得頭暈眼花,天下起了大雨,又刮起了北風(fēng)。早已是初冬了,他還一身單衣,凍得渾身打哆嗦,抱著膀子倚在一個小超市的門口,準(zhǔn)備等雨停了之后,到不打烊的“卡拉拉酒店”蹭點吃的,再蹭上一宿覺,然后再想怎么在蘇州——這座鋼筋水泥筑就的城市里活下去。這時間,他遇上從澡堂子里跑出來買煙的老鄉(xiāng)舀桿子和水井。
樹根是在澡堂里洗澡時認(rèn)識的舀桿子和水井。舀桿子和水井是澡堂里搓澡的,樹根想也沒想,抱著膀子,跟著舀桿子和水井的屁股后面,來澡堂搓澡,混碗飯吃。
樹根在澡堂里搓澡,搓著搓著,竟然喜歡上了這項工作。由簡單的給洗澡的人搓大泥卷子,到搓大泥卷子和穴位按摩相結(jié)合的搓澡,樹根讀了《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經(jīng)絡(luò)腧穴學(xué)》《刺法灸法學(xué)》《推拿手法學(xué)》《推拿治療學(xué)》等書。這樣,要樹根搓澡的人,得排隊。樹根搓澡能搓出這樣的成色,用舀桿子的話來說,樹根搓澡搓出了知識性、藝術(shù)性。
搓澡是有季節(jié)的,夏天生意寡淡,沒錢掙,樹根又跟一個叫浮萍的俊俏女孩子學(xué)洗腳、修腳、按摩等手藝,讀了《婦產(chǎn)科學(xué)》《反射療法》《社會心理學(xué)》等等書籍,把洗腳、修腳、按摩做到了理療、養(yǎng)生等中醫(yī)學(xué)層面上,竟然也整出了知識性、藝術(shù)性。
起初,男士來洗腳、修腳、按摩,是不點他的鐘的,點浮萍這些俊俏而又年輕的女生,等他整出了知識性、藝術(shù)性之后,點他鐘的就不僅僅是女士了。他成了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的高級按摩師,從普通房伺候普通客戶,來到了貴賓房給貴賓洗腳、修腳、按摩。
洗腳、修腳、按摩,沒有季節(jié)性,收入也不錯,但樹根好像真的就是一根樹根呀,面對蘇州這堅硬的鋼筋水泥沒法兒扎下去,臉上整天掛著淡淡的憂愁不說,有時候還會無端端地淚流滿面,他自己都羞愧不已。一個大男人,老以為自己上輩子是林黛玉,真不像個大男人。這種憂愁和無端端的傷感,是深藏在他心里無法言表的,然而,部長灰鶴卻把他的這種憂愁的面目表情,打造成了一個品牌,介紹給那些前來洗腳、修腳、按摩的非富即貴的客戶,消費他的這種憂愁,讓這些非富即貴的顧客時常發(fā)出尖叫和贊嘆。
樹根住的是集體宿舍,六個同事住在一塊兒,沒有特殊情況,是要睡到中午十一點才起床的。小姑花喜鵲的電話來了,樹根跑到廁所里接了電話,再回到宿舍里躺下,睡意全無。
樹根的老家魯西南金成縣旗桿馬集鎮(zhèn)要把57個村莊整合成13個社區(qū),騰出的土地和農(nóng)民的責(zé)任田,將全部流轉(zhuǎn)給潤發(fā)農(nóng)業(yè)合作社,說是農(nóng)民變工人,托起共同致富夢呢。
這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項目,臘月初五,上面的正式批文就下來了。鎮(zhèn)政府礙于過大年,村莊整合的啟動工作就放在了年后,也就是正月十五之后。為了正月十五之后的村莊整合順利開展,鎮(zhèn)里的宣傳車,一輛乳白色的銳騏皮卡,車頭上安裝著兩個大紅喇叭,一天兩趟入村,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廣播宣傳村莊整合的意義。村委會也在忙活,每戶發(fā)了一張明白紙,鎮(zhèn)里的宣傳車走了,村委大院里的高音喇叭就開始廣播了,是一個小女生甜美的聲音,像在唱甜歌,很悅耳,廣播的內(nèi)容自然也是村莊整合的意義。
村委會的大喇叭每廣播一遍,村委主任大騷虎便像個明白人似的,隨后再在大喇叭里大肆宣講上一番,以示他的存在和權(quán)威。他的宣講沒什么新鮮內(nèi)容,公鴨嗓子,歇斯底里,還有點不著邊際,更有點盛氣凌人,宣講得瞎地瓜家養(yǎng)殖的三十六頭野豬嘔吐不止,年味也就隨著這些野豬的嘔吐一點也沒有了,卻又沒人敢出頭反對這種毫無意義的宣講,包括瞎地瓜。
走南闖北,文藝了一輩子,樂善好施了一輩子的墩舀子,是大騷虎的克星。
臘月二十三的下午,墩舀子穿著鬧花燈時才舍得穿的戲服,抹著個大花臉,戴著清朝一品武官的官帽,帽子上插著兩根長長的雞雞翎,耳朵上掛著兩尺多長的圈腮大胡須,不倫不類,踩著三四尺高的高蹺,領(lǐng)著他的高蹺隊,男女四五十號人啊,打鼓又敲鑼,像要在大槐樹下扎臺子唱大戲似的,轟轟烈烈,在數(shù)不清的大人孩子的圍觀、跟蹤下,從村西頭“鏘鏘鏘,鏘嘭鏘”地踩過來。
墩舀子踩著高蹺來到大騷虎的家門口,拋了一把頭上的雞雞翎,撫摸了一把大胡須,像早晨對著萬福河筒子練嗓子似的,一仰臉,渾厚的嗓子就唱了起來。
墩舀子唱道:“年啊——(鏘嘭鏘),啊哈哈——(嘭嘭鏘),年啊——(鏘嘭鏘),過年啊——(嘭嘭鏘),素凈、祥和的年啊——(鏘嘭鏘),啊哈哈——(嘭嘭鏘),啊哈哈——(鏘鏘鏘,嘭嘭鏘),哈哈哈(鏘嘭鏘,嘭嘭鏘,鏘嘭鏘嘭,嘭嘭鏘……)……”
墩舀子領(lǐng)著他的高蹺隊,在大騷虎家門口唱了五個來回,大騷虎才停止了宣講。
大騷虎宣講了些什么呢?自然是村莊整合這個項目的種種好處。未來社區(qū)的高樓大廈有多么高,公園有多么好,學(xué)校是多么現(xiàn)代化,酒吧、舞廳是多么高檔等等,這令村里的青年人,尤其是那伙從一線城市打工回村過年的青年人,歡呼雀躍,興奮不已,仨一群,倆一伙,好像他們已經(jīng)是北京上海人了,醉酒鬧事的事情也就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
爺爺馬廄八十多歲了,像個熟透的瓜,晃晃悠悠地拄著一根長滿疤瘌的花椒木拐棍,背駝得抬腳都能踢著腦袋,人瘦得像一根干棒,一陣輕風(fēng)都能把他刮跑。
樹根看著爺爺馬廄的這個樣子,和爺爺馬廄商量著說回來伺候他,讓他安享晚年,爺爺馬廄不答應(yīng),說,我還行,我還能照護(hù)自己,我除了耳背,手腳慢了點,眼不花,其他零部件,你小姑也給我查了,沒多大毛病,不用人伺候。再說,我就是需要人伺候了,還有你的六個姑姑呢,有個病災(zāi)的,她們會過來照顧我,哪兒輪到你。樹根的心里還是酸酸的。
1986年秋天,樹根滿周歲不久的一天下午,父親馬槽去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工地做泥水活,粉刷六樓外墻時,保險繩突然繃斷,掉了下來,沒拉到醫(yī)院就斷氣了。母親苦苦菜是父親馬槽34歲那年,花2000塊錢從貴州的一個山旮旯里買來的,一年之后,母親苦苦菜回老家貴州探親再也沒有回來,爺爺馬廄又擔(dān)當(dāng)起了樹根父母的責(zé)任。當(dāng)年斗地主時,爺爺馬廄被人打傷過腰,做不了太重的體力活養(yǎng)家糊口,爺爺馬廄就把四畝半責(zé)任田租出去,到集上糴了100斤豆子,買了頭小毛驢拉磨,和奶奶一塊兒做豆腐,賣豆腐。
爺爺馬廄和奶奶做豆腐,早起晚歸,天天做好、賣掉兩大鍋豆腐,才把孫子樹根拉扯成人,才讓孫子樹根上了高中上大學(xué)。樹根大學(xué)畢業(yè)后,和爺爺馬廄說在蘇州找到了一個很體面的工作,進(jìn)了一家合資企業(yè),負(fù)責(zé)著兩個組,管理著十個人,爺爺馬廄又見樹根月月有錢打過來,花不完,奶奶也走了,爺爺馬廄才不再那么操勞了。再說,奶奶走了之后,爺爺馬廄也真的操勞不動了,腰不行,腿腳不好,肺呀心的,也不怎么好,病起來,沒個十天半月不見好,再那么干下去,怕是等不到孫子樹根娶上媳婦就見閻王爺去了。
樹根有這么好的一個工作,負(fù)責(zé)著兩個小組,管理著十個人,工作這么多年了,人都小三十了,仍舊沒有領(lǐng)回一個大閨女來成家立業(yè),成了爺爺馬廄的最大心事。
這是蘇州的大閨女不喜歡咱的樹根呀!
蘇州的大閨女不喜歡咱樹根,咱就不能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咱旗桿馬集鎮(zhèn),俊俏、有文化的大閨女多得是,不比蘇州的大閨女差多少,尤其是鄰村的那些大閨女,個個水靈靈的、青蔥似的惹人喜愛。這些大閨女呢,又是咱看著長大的,不論是狗蛋家的水柳,還是土豆家的芝麻,咱都知根知底。她們個個瓷實、厚道,沒有圈里彎里的雜事,好哇。
爺爺馬廄瞄準(zhǔn)了這些大閨女之后,就開始托大斑鳩做媒,找二叫驢說情,和三風(fēng)車套近乎,一切都做得八九不離十了,爺爺馬廄就打電話讓樹根回來,然后讓大斑鳩領(lǐng)著樹根,相了東村的菠菜,再去見西村的蕓豆,雖然緣分都不到,一個也沒成,爺爺馬廄卻一如既往,沒有半點松懈。
這次樹根回來過年,卻例外了。
樹根臘月十四就到家了,爺爺馬廄卻一個字也不提相親的事情,大斑鳩像打了雞血似的來了幾趟,爺爺馬廄也沒像往常那樣熱情對待大斑鳩。
爺爺馬廄,除了做飯、吃飯,上廁所,整天蜷縮在堂屋當(dāng)門那個破爛的沙發(fā)里,像受到了極度恐嚇的一只生瘟雞,無精打采,高音喇叭里的一點點小動靜,都會使?fàn)敔旕R廄戰(zhàn)栗不止或者抖動幾下,之后便是一陣焦躁不安的自言自語。
爺爺馬廄自言自語的什么,樹根一點也聽不清楚,樹根問爺爺馬廄,爺爺馬廄的眼神躲躲閃閃,之后反問樹根,說,爺爺說話了?爺爺沒說,沒說,爺爺能說啥?爺爺沒啥說。長出一口氣,直直身子,摸摸拐棍,想讓自己靜下來似的,卻又無法靜下來,只好摸出一根紙煙來點著,吸兩口,掐滅,然后再點著,再吸兩口,再掐滅,來回折騰。
樹根覺睡得很死。
臘月十五這天傍晚,爺爺馬廄給樹根做的晚飯是豆沫稀飯,做多了,也好喝,樹根多喝了一碗,半夜里讓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來解手,爺爺馬廄的床上卻空著,樹根伸手摸了摸爺爺馬廄的被窩,被窩里暖水袋還熱乎乎的,樹根以為爺爺馬廄去廁所了,細(xì)想想不對呀!屋子里的燈沒亮,院子里也沒燈明。季節(jié)已是隆冬了,雖然這個隆冬,一片雪花也沒下,最低氣溫一直徘徊在攝氏0℃左右,給人的感覺暖融融的,像初春,卻也夠冷的。爺爺去了哪里?鉆進(jìn)被窩的樹根突然清醒了,心也提到喉嚨,三兩下穿上衣服,摸起床頭上的手機(jī),打開上面的手電筒,一邊壓著嗓門喊,一邊往外走,出大門看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上,一個佝僂著腰、在路燈下燒紙的人就是爺爺馬廄,提上來的心才落了下去。
樹根大踏步來到爺爺馬廄跟前說,爺爺,你大半夜里燒啥紙?
爺爺馬廄說,你老爺爺,你老老爺爺,你老老老爺爺?shù)攘凶媪凶谡椅襾砹?,說是村子要拆了,要我在各個路口,還有八角琉璃井臺上、老槐樹下、家廟里都燒把紙,給他們留個記號,咱這個村子就是拆沒了,拆得啥都沒有了,他們也能找到這個地兒……
爺爺馬廄說著竟然像個小孩似的說哭就哭了起來,說,咱……咱老馬家,從明洪武25年12月遷……遷到這兒,35代人了,崇尚“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堅守百善孝為先的道義,出過朝廷命官,也出過革命烈士,名門望族。咱……咱是老馬家的長支,是哥頭,村子要拆了,咱得有所擔(dān)當(dāng),咱起碼得讓老祖宗們仙游回來摸著回家的道兒……
樹根摸了把爺爺馬廄的額頭,爺爺馬廄額頭一點也不燒,就跟著爺爺馬廄去了村前的萬福河燒紙。爺爺馬廄一邊燒著紙,一邊叨叨著說,咱這萬福河西起定陶仿山洼,東流經(jīng)成武、巨野、金鄉(xiāng)、魚臺、濟(jì)寧,從吳坑村進(jìn)入南陽湖,長三四百里路呢,是咱湖西第一大河。我小的時候,這河道人氣旺著呢,船來船往,水清魚肥,養(yǎng)的人沒數(shù),現(xiàn)在是一條臭水溝了,一條臭水溝了,魚蝦氣都沒了。爺爺馬廄燒過紙,拉他一塊兒跪下來,跪在岸邊,說,咱給萬福河祖宗行個九拜禮吧。拜拜,叩叩,叩叩,拜拜,一絲不茍,異常的虔誠和莊嚴(yán)。
給萬福河九拜禮之后,爺爺馬廄幾乎癱在了岸上,坐在岸邊,久久不能起來,不是樹根連背加攙扶著爺爺馬廄,爺爺馬廄怕是爬著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
次日凌晨兩點多鐘,爺爺馬廄又神神道道起來燒紙了。
爺爺馬廄這次燒紙,是在院子里,面對堂屋當(dāng)門跪在那兒,又作揖又磕頭的。
你老爺爺專門來找我了。爺爺馬廄跪在那兒一邊燒紙,一邊和跪在他一旁的樹根說,你老爺爺和我說,清光緒23年,你老老爺爺給他籌備了銀子讓他進(jìn)京趕考,因“巨野教案”發(fā)生,他的恩師說大刀會等民團(tuán)組織,是“因教民欺辱平民,平民萬難忍受,始有謀立鄉(xiāng)團(tuán)以自衛(wèi)者”被皇上查辦,他發(fā)誓再不入仕,才有了這座四合院,迄今已116年了。
聽人說,樹根說,咱村的人,有了錢,都在城里或鎮(zhèn)上蓋屋子,咱咋蓋在村里了?
爺爺馬廄說,當(dāng)年我也這樣問過你老爺爺。你老爺爺和我說,是給村里立個樣子,這院子才成了咱村的標(biāo)志,和人家在城里的院子相比,咱的,啥也不是,啥也不是。
爺爺馬廄給堂屋燒了紙,又給堂屋門口的兩棵大牡丹燒紙,說,也給您倆老人家支點錢吧,爺爺奶奶回來了,看到您倆富得流油會很開心的,會很開心的。
接下來,爺爺馬廄就像瘋了似的,幾乎夜夜都要起來燒紙,總把樹根弄得驚驚詫詫,樹根怕爺爺馬廄有個三長兩短,接下來的日子里便睡到了爺爺馬廄的腳頭上了。
臘月二十四,霧霾南下,天空出奇的晴朗,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集體卡殼了,太陽快落下去了,還沒有一點動靜,爺爺馬廄才知道這是墩舀子和他的高蹺隊的功勞,精神頭立馬活泛起來,和樹根說,扶爺爺起來,咱出去走動走動。樹根一邊把花椒木拐棍遞過去,一邊上去攙扶,樹根沒想到的是:耷拉著腦袋、彎著腰,做人,做事,不曾大嗓門叫喊過一句話的爺爺馬廄,還沒等他怎么攙扶就站了起來,換了個人似的。
爺爺馬廄拄著花椒木拐棍,剛剛踏出堂屋的大門,墩舀子滿臉帶笑,手里拿著一本冊頁,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呼呼啦啦進(jìn)了院子。墩舀子比爺爺馬廄低兩輩,進(jìn)門說,大爺爺,您老人家在這上面簽個字吧。
爺爺馬廄一驚,說,簽字?簽什么字?
墩舀子說,大槐樹、家廟,還有您老人家的這座院子,還有街上的那口八角琉璃井,還有……縣文物館的人說了,這是文物,也是文化,也是歷史,得保護(hù)。
墩舀子接著在院子里轉(zhuǎn)了起來,說,不說年歲多少了,正房、東西廂房、南屋、過道、迎門墻,都有。五零墻,大五花砌體,石頭基礎(chǔ),開間是明三暗五,頂是硬山頂,還有五脊六獸,和北京的四合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很有學(xué)術(shù)價值,很值得保護(hù)。拆村子,已成定局,咱誰也阻擋不了,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智慧,這些物什,咱不能一拆算完,咱得讓上面說個法子怎么保護(hù)保護(hù)。一呼隆都拆了,拆光油了,再說法子保護(hù),啥都晚了!
爺爺馬廄聽了墩舀子說的,很符合他的心意,對墩舀子說,在理,在理!總得讓后人記得祖宗吧。接過墩舀子遞過來的那本冊頁,前后翻了翻,簽名的人數(shù)不少,少說也得有一百多口子人,都是年過五十的人,有的都九十多歲了,連聲說好好好,接過墩舀子遞上來的毛筆,把冊頁放在墩舀子的背上,用娟秀、亮麗的小楷,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畫上了一個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落上了年月日。之后,伸出拐棍拍打了一下墩舀子的肩膀,說,小,這事,你大爺爺我就這樣算一個吧,不能忘祖啊不能……
爺爺馬廄在那本冊頁上落筆的瞬間,樹根就感到爺爺馬廄做了一件絕對不該做的事情。果不然,墩舀子的人走了不到兩分鐘,三狗子和七八個在北京上海打工的青年人,大螞蚱和瘸腿油子在前面倒退著、高舉著手機(jī)給三狗子錄著像,醉醺醺地進(jìn)了院子。三狗子也流淌著老馬家的血,只是比爺爺馬廄晚六輩,得喊爺爺馬廄老老老老爺爺。
狗地主!三狗子進(jìn)門就指著爺爺馬廄的鼻子,嘴不當(dāng)家地說,當(dāng)年我爺爺沒沒收你家這座狗日的院子,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上,看在是本家的面上?,F(xiàn)在政府要拆村子,要做大項目,要建社區(qū),要建新農(nóng)村,向城鎮(zhèn)化躍進(jìn),你問問大螞蚱、石磙他們,咱村里,誰不歡呼?誰不跳躍?就你這破院子,這破房子,你在死墩舀子那個破本本上畫上個破圈圈,鎮(zhèn)政府就不拆你的了?老子是鎮(zhèn)政府拆遷辦副主任,內(nèi)定的!全權(quán)負(fù)責(zé)拆咱這個破村子!過了年,老子第一個拆的,就是你家這個破院子,你信不信?
從來沒見爺爺馬廄動過怒、打過人的樹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個事兒,爺爺馬廄舉起手中的花椒木拐棍,照著三狗子的禿腦袋就戳了下去,說,我信!
爺爺馬廄惹的這個事情,使樹根的返程日期推遲了小半個月。
爺爺馬廄在墩舀子、馬車、木锨、鐮把、轆轤等十多人的簇?fù)硐?,到鋤鉤家說說這件事情。鋤鉤是一把老鋤鉤了,九十六歲了,童心不散,坐在當(dāng)門的沙發(fā)上,長長的旱煙袋冒著煙,逗著一只長毛波斯貓,邊抽煙邊逗貓,惹得腳下的重孫子鋼蛋,笑得嘎嘎的。
爺爺馬廄坐下來和鋤鉤說話,說:1950年夏天那回,三狗子的爺爺老毛狗子,找到我家來,要我父親馬騰把上面給村里的一個地主指標(biāo)應(yīng)下來,好讓他在組織面前說得起話。我父親馬騰說,村里比我家地多的不下二十家,我不干!老毛狗子就說,那些戶,人家不是有人在組織,就是革命烈士、革命軍人家庭,我們不能給人家,給人家就等于反革命。說,你家啥也沒有,啥也不是。你家有這些地,有全村最好的院子,大車,馬車,大牲口,應(yīng)有盡有,還經(jīng)常雇工,是剝削現(xiàn)象,這個地主也就只有你來當(dāng)。我父親馬騰反對說,我家的地,三十畝不到,是幾代人省吃儉用一點點積攢下來的,村里人誰都知道。有雇工,也是真的??晌壹肄r(nóng)忙時才雇工,雇的可都是我家的親戚。這些來我家做工、干活的親戚,都是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走。再說,莊稼熟了,不雇工就干不過來,就瞎在地里了,和我們現(xiàn)在種蒜、收蒜薹、收蒜,雇人一樣,誰給我干,我給誰開工錢,一天一結(jié)賬,沒剝削過誰,也沒欺壓過誰,就這樣地主了?
哈哈,這事,我在場,你老馬廄是虧了,虧了。鋤鉤“吧嗒吧嗒”吸著旱煙,暢懷笑著說,說句良心話,當(dāng)年,咱村誰家的地多?老毛狗子家??扇思覕〖覕〉模菚r候啊。
嗯。常年哮喘的轆轤有些興奮,“呼嚕呼嚕”插話說,我爺爺就說過,沿河的好地都是他家的,四五百畝呢,不是老毛狗子他爹、他大爺、他叔,一家人比著抽大煙、賭博、逛窯子,把幾百畝良田糟騰了,那個那個……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鋤鉤狠狠瞪了轆轤一眼,說,一邊去!
爺爺馬廄擦了把眼淚,繼續(xù)和鋤鉤說,說來,我家的成份,別說地主了,富農(nóng)都夠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富裕中農(nóng)。老毛狗子是新貴,又有挎著盒子槍的工作組組長夜貓子撐腰,我家五代單傳,人脈不旺,得罪不起,我父親馬騰就說,非要讓我應(yīng)承下來也行,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來給我做個見證,日后有啥事,也好說話。這樣,我家才成了村里惟一的一戶地主。即使不是這樣的,我家就是實實在在的地主,剝削過人,欺壓過四鄰,霸占過人家的大閨女,可我頭上的那頂幾乎壓垮我們?nèi)业牡刂髅弊樱步o摘了三十多年了,你三狗子咋還地主地主地喊呢?說不明白,咱打官司,打到濟(jì)南,打到北京,我都不怕!
鋤鉤繼續(xù)笑呵呵地說,老馬廄呀,別太難過了,一個小雞巴熊孩喝醉了,犯點渾,不能當(dāng)個事,不能當(dāng)個事。再說,村里可沒幾家把你當(dāng)?shù)刂骺?。你爺爺馬駒是善人,你父親馬騰是善人,你也是善人,咋能是萬惡的地主呢?村里記著你家的好呢,不信你問問墩舀子。
當(dāng)年,墩舀子的爺爺和我叔叔去亳州販牲口,路上躲閃不及,讓日本鬼子打死了,墩舀子的奶奶難過地上了吊,墩舀子的父親才四歲,這么丁點的一個小毛孩子自己都照護(hù)不了,要辦兩樁喪事,還要活下來,不是你家出面幫襯,你父親馬騰又把墩舀子的父親接家來,像養(yǎng)兒子一樣養(yǎng)著,養(yǎng)成人,這家人就沒了。還有,水桶家、面甕家、茶壺家……你家都幫襯過,都幫襯過,都記著你家的好哩。
老馬廄呀,咱都老了,思想不趕趟了,一點也不趕趟了。墩舀子起哄,讓他起哄去,你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跟著摻乎個啥呀!鋤鉤接著說,不過,也不能便宜了三狗子這小子,我一定讓他給你老馬廄道歉,給你老馬廄道歉好不?尊老愛幼,咱啥時候都不能丟!
爺爺馬廄說,有你這句話,道歉不道歉,都不用說了。這事就算過去了。
也沒看到爺爺馬廄怎么用力,再說,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再怎么用力也沒多大的勁兒,那一拐棍,竟然把三狗子打得頭破血流,還打暈了,邪乎了。
次日上午,小姑花喜鵲怕爺爺馬廄把事情越搞越大,再搞出點其他的事情來,就不好看了,讓樹根的表哥柱子把爺爺馬廄接走了。
爺爺馬廄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大騷虎領(lǐng)著一個公安人員來了。老爪、鋼镢、糞頭子、風(fēng)箱、二鏟、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鱉子、小長蟲、三麻嘎等十多個青年人,正在樹根家堂屋里,喳喳哄哄,打夠級,大騷虎把樹根喊到院子里說,樹根,你爺爺把人家三狗子打成輕微傷了,夠拘留了,你說咱咋弄吧?這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把樹根震蒙了。樹根不信,公安人員就把治安拘留證遞給了樹根。白紙黑字,大紅印章,樹根的臉色立時蠟黃了,咬著嘴唇哆嗦著說,我、我替我爺爺。公安人員就說,你爺爺要是殺人了,你也替?再說,誰犯罪誰承當(dāng),這是法律!大騷虎踩了樹根一腳,又把出來舉著手機(jī)圍觀的老爪、鋼镢、糞頭子、風(fēng)箱、二鏟、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鱉子、小長蟲、三麻嘎轟進(jìn)屋里,把樹根又往外扯了幾步,撇開公安人員,說,樹根,咱這樣吧,我先把他領(lǐng)到村部,穩(wěn)住他,我派人去找三狗子,做做三狗子的工作,看看三狗子能不能不告咱。只要三狗子不告咱,咱就沒事。
下午,老爪、鋼镢、糞頭子、風(fēng)箱、二鏟、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鱉子、小長蟲、三麻嘎他們還在樹根家堂屋里打夠級,三點多一點,大騷虎像得了塊金元寶似的跑來了,進(jìn)屋就和樹根表功說,樹根,總算說服三狗子了!他不告咱了,可他有一個條件。樹根問啥條件,大騷虎說,很簡單。過了年,三狗子負(fù)責(zé)咱村的拆遷,你爺爺只要同意先拆遷你家的院子,這就行了。樹根說,我同意。大騷虎就犯愁了似的,說,你同意不行,戶主是你爺爺,你爺爺同意才行。大騷虎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打印好的拆遷合同,遞給樹根說,你爺爺同意了,你就讓他在這上面簽個字。大騷虎把話說完,把拆遷合同往樹根的懷里一塞,走了。
樹根在電話上和小姑花喜鵲說,爺爺不是早就同意拆了,咋反悔了?
小姑花喜鵲就說,你爺爺嘴上同意,心里疙瘩啊。今天你就回來把你爺爺接走。你今天要不來,明天就讓你姑父把你爺爺送過去,這邊啥事都沒有了,讓你姑父再把你爺爺接回來。
小姑花喜鵲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要把爺爺馬廄送過來,把爺爺馬廄送過來不就什么都露餡了嘛!樹根做著的這家養(yǎng)生館,叫“波波養(yǎng)生館”,的確是中外合資企業(yè),可他樹根在這兒做的是什么工作?是專給女人洗腳、修腳、按摩的行當(dāng),其場景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曖昧什么的,爺爺馬廄來了,看到了,或者知道了這些,就更沒活命了,又不能不讓爺爺馬廄來。樹根就不能不當(dāng)回事了。爺爺馬廄來了住哪兒呢?總不能讓爺爺馬廄住在這兒吧?再說,這兒也不讓外人住呀!還有,爺爺馬廄要是提出來到單位看看,又去哪兒找那個在爺爺馬廄心目中的,很神圣、很偉大、很了不起的中外合資企業(yè)給爺爺馬廄看呢?
樹根發(fā)愁了,愁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出一點好辦法來。
不過,小姑花喜鵲說讓樹根今天回去,樹根還是打算今天回老家看看再說。
“百花來開放來萬紫千紅,五谷豐登好收成,萬眾來個奔向錦繡前程楞楞楞……”
手機(jī)又響了,樹根看了看顯示的號碼,本地號。不是老顧客的,也不是舀桿子和水井的,更不是浮萍的(三年多了,浮萍一直拒接他的電話),一點也不熟悉,他拒接了。然而手機(jī)不知疲倦地一次次響起,看來這不是一般人打來的電話了,難道是……樹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爬起來,拿著手機(jī)又跑進(jìn)了廁所。
電話果真是浮萍打來的。
這久違的電話終于打來了,樹根頓感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東西,酸楚楚地在胸口上不停地撞來撞去,撞得他胸口發(fā)悶;他有了想哭,想嚎啕大哭一場的感覺。
樹根隱忍著自己的情感,浮萍和他寒暄了沒幾句,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浮萍這突如其來的大哭,把樹根哭蒙了,當(dāng)他明白浮萍真的在嚎啕大哭,鼻子一酸,淚流滿面了,嗚咽著說,你這是咋啦浮萍?你別哭,你這樣哭我受不了……你說話呀浮萍……
浮萍哭了足足三分鐘,才抽搭著鼻子,說,樹根,我和你說,我和你說,我咋開口和你說呀我,我……我……我讓那個孫子騙……騙……了,回蘇州的路費都沒了,啥都沒有了,我這還不如杜十娘呢……我不就是想在城市里活下去,活得像個人樣子……可咋就、咋就……樹根,我……我在這黃浦江邊上坐了一夜了,我想跳下去我……
樹根一聽浮萍要跳黃浦江,“嗚”的一聲哭出來了,鼻涕一把淚一把,說,浮萍啊……你千萬別啊浮萍……千萬別啊浮萍……我這就趕過去接你呀浮萍……個多小時就到了啊浮萍……咱死都不怕了,咱還怕活著……
樹根在蘇州是極少打的的。他出行的原則是:能走著走絕不坐公交車,能坐公交車絕不打的。不是為了保持一個好的體質(zhì),也不是花不起這個錢,是他想想當(dāng)年的凄楚情景,還有今后要做、必須做的許許多多的事情,能少花一分錢是一分錢。然而,今天來不及考慮這些了,到銀行ATM前,取了三千元現(xiàn)金,截了一輛的士坐上,給浮萍發(fā)了個短信說:“萍,我已打的上車,大約一個小時左右到上海。另,我的微信號是我的手機(jī)號,你加我,把你的位置定位一并發(fā)給我,我好讓司機(jī)師傅導(dǎo)航找到你?!睒涓北忌虾6ァ?/p>
那年中秋之后的一天,浮萍的父親——一個個頭很矮的、脾氣很暴躁的干巴老頭,從河南永城的鄉(xiāng)下找來,讓她回老家相親。浮萍不依,拉樹根墊背,讓樹根在她父親面前扮演她的“男友”,那種熱戀中的“男友”,浮萍按鐘點付給他錢。樹根就說,錢就免了吧,只要你老爸高興,又不出格,讓我做啥都行。浮萍說,很好!浮萍怕樹根把戲演砸了,開始做導(dǎo)演了,先是介紹了她父親的嗜好、習(xí)慣和這個事件的背景,接下來安排他們怎么做這件事情,做這件事情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又如何應(yīng)對,之后非常認(rèn)真地和他說,一句話:看我的眼色,看我的手勢行事,我要你擁抱你就擁抱,我要你親吻你就親吻,一切像真的一樣,不能讓老爸看出一點破綻來,一點都不能!還有,我在如家賓館訂了兩個房間,咱倆就住在老爸的隔壁。這是樹根做夢都不可能想到的事,令他心驚肉跳,也面紅耳赤,還是答應(yīng)了。
樹根的相貌沒說的,氣質(zhì)也沒說的。何況浮萍又租來了一輛八成新的黑色奧迪,要他扮演的又是一個年輕有為的成功人士,她父親看到他的樣子,尤其是看到他倆毫不避諱,甚至不分場合,表現(xiàn)著他倆的甜蜜和恩愛,再也不提讓她回家相親的事情了。樹根開著浮萍租來的那輛黑色奧迪,拉著她父女倆,到怡園等著名的景點里玩。每到一個景點,她父親總要浮萍和他,挎著他的胳膊,站在奧迪車前或者景點的大門口,照一張合影。他們?nèi)齻€照了二十多張這樣的合影,她父親握著樹根的手,很滿意,很動情,說,俺孩!在咱農(nóng)村老家,和俺萍年齡差不多的女孩,早就結(jié)婚生孩了,小孩大的都會跑著打醬油了,俺萍卻連個對象都沒有,讓俺和她娘在村里矮半頭呢。這回,俺放心了,你和俺萍,就是五年、十年之后,辦事,俺回去,也有啥說哩。俺孩,好著哩,百里挑一,百里挑一!之后,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浮萍的父親走了之后,浮萍給樹根錢樹根不要,浮萍就想獻(xiàn)身一晚上把事兒扯平,她不想欠樹根的情,樹根不要,說什么也不要,浮萍喝醉了。浮萍喝得東倒西歪,送她回宿舍,她說什么也不回,就要他陪著在馬路上走。她走不穩(wěn),他只好架著她的胳膊走。她醉了,卻非常興奮,邊走邊說,而且是不停地說,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說,她喜歡這座城市,喜歡這座城市的樣子,喜歡這座城市的味道,她今后要像這座城市里這些土生土長的女人一樣,不做洗腳妹,說啥也不做洗腳妹了,在這座城市里的一個角落里,隱姓埋名,找一個不知道她過去的、或者不計較她過去的、可以依靠的男人做老公,開一個賣涼皮或者做蛋糕這樣的夫妻店,掙上錢,買上一處房子,這個房子哪怕僅有三五十平米,她也會很知足,然后和老公,在這座城市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正是他和她這次完美的配合,她父親高高興興地走了,又什么也不要她的,她和他就近了許多許多。兩人經(jīng)常給自己放個假,在一塊兒吃頓飯,喝場酒,唱唱歌,逛逛公園,壓壓馬路。她病了住院了,他去伺候;他病了住院了,她來伺候。他們像是一對情投意合、恩愛有加的戀人,可他們不是,真的不是。自從她父親走了之后,他倆再也沒有擁抱過,更沒有親吻過。
樹根和浮萍的分別,絕對是一個偶然事件。那天是2011年的9月3日。
那時間,樹根在波波養(yǎng)生館做按摩師,浮萍在怡情足浴休閑中心做足浴技師。波波養(yǎng)生館有一個去濟(jì)南參加“按摩與中醫(yī)”研討會的指標(biāo)。這是一個高端的、具有學(xué)術(shù)意義的全國性研討會,聚集了全國足浴、按摩、理療等業(yè)內(nèi)的頂尖人才,會期七天,規(guī)??涨?。波波養(yǎng)生館的技師都在爭這個指標(biāo),都想去開開眼界,長長見識,部長灰鶴卻把這個樹根不敢奢望的指標(biāo),凌晨三點多下鐘的時候給了他。部長灰鶴已給他買好了車票,五點半的,要他馬上去火車站,不然就來不及了。樹根被這突如其來美差砸蒙了,收拾行囊,急匆匆往車站趕,卻忘記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承諾——給浮萍過生日,忘記了浮萍說的——浮萍還要在她這個生日上,向他公布她人生中的最最重要的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浮萍雖然沒有給他任何暗示,但他卻隱隱約約地感到了這個決定的內(nèi)容。他應(yīng)該感到很幸福很快樂,然而卻沒有,一點幸福和快樂的感覺也沒有,充斥在他腦海的,卻是揮之不去的、無法言表的憂傷和痛苦。自從她向他吐露了她的夢想,她的這個夢想,像一座大山似的,橫在了他的面前,讓他無法翻越。他的根不在這座城市里,準(zhǔn)確一點說,他的根,不但不在這座城市,其他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城市里的一個過客,說不定哪天,哪個時辰,他就要和這座城市說聲再見,永遠(yuǎn)地再見,不會讓浮萍的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一點也不會。他心里有數(shù)。
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樹根才想起了這件事情,頓時臉上、背上、手心里都汗啦啦的,哆嗦著雙手給浮萍打電話,向浮萍解釋、道歉,但浮萍的手機(jī)一直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七點四十,樹根終于打通了浮萍的電話。樹根結(jié)結(jié)巴巴還沒解釋完怎么回事,就聽到了浮萍摔手機(jī)的聲音,電話也就斷了,再打,語音提示竟然是欠費停機(jī)。前后不足一分鐘的時間,怎么會哪!樹根忙用網(wǎng)銀給浮萍充上了一百元話費,繼續(xù)撥打浮萍的手機(jī),連續(xù)撥打了二十多分鐘五十六次,語音提示仍舊是欠費停機(jī)。樹根終于明白了,浮萍無法原諒他的違諾,把他拉入了黑名單,即使把手機(jī)打沒電,打爛,也不會打通浮萍的手機(jī)。他拿著手機(jī),瘋了似的,在車廂里來回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著:服務(wù)員!服務(wù)員!我要下車!我要下車!我要下車!服務(wù)員過來問他怎么回事,他蹲在過道上,抱著腦袋嚎啕大哭了。服務(wù)員說,帥哥,別激動,別激動,有事慢慢說,我們會幫你解決的。他說,我娘走失了,我要下車!我要下車!樹根半路上下車再趕回蘇州,來到怡情足浴休閑中心,浮萍已經(jīng)卷鋪蓋走人了,聳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座堅硬的鋼筋水泥。別人在濟(jì)南開了七天的研討會,他在這些鋼筋水泥里穿行了七天,走訪了浮萍的朋友圈,卻沒有找到浮萍的一點蛛絲馬跡。浮萍真的就像停泊在黃河,或者長江水面的一葉浮萍,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颶風(fēng)吹得杳無蹤跡了。
這葉浮萍是被吹上了天,還是被卷進(jìn)了泥土,還是被吹到了另一個港灣,樹根一概不知。自此,樹根卻再也聯(lián)系不上浮萍了。浮萍留給樹根的,除了這個欠費停機(jī)的手機(jī)號碼,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哪怕是浮萍撕過的一片小小的紙屑,樹根也沒有。浮萍就這樣擱在了樹根的心里,堅硬得像眼前閃過的一座座鋼筋水泥,總那么讓他無法直視……
“百花來開放來萬紫千紅,五谷豐登好收成,萬眾來個奔向錦繡前程楞楞楞……”
樹根的手機(jī)又響了,看到是浮萍打來的,連忙接聽,對方卻是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這個女子說,朋友,你回去吧,浮萍沒事了。
怎么會哪?樹根說,讓浮萍接電話。
浮萍抽泣著說,樹根,我真的沒事了,沒事了,我聽你的,我死都不怕了,我還怕活著嘛。之后說,你給我卡上打五百塊錢吧,卡號還是那個老號,回蘇州,再還你。
浮萍要掛電話,樹根說,你別,我和你朋友再說幾句。
樹根對浮萍的朋友交待了幾句之后,往浮萍卡上打了一千元,松了一口氣,前面正好有一個高速路口,他們下去再上來,爺爺馬廄的事情就占據(jù)了他的心口。
五一回家,他們旗桿馬家集鎮(zhèn)村莊整合項目已經(jīng)進(jìn)入拆遷階段了,拆遷辦在老馬家村是要拿樹根家的院子祭刀的,誰也沒想到的是,三狗子醉酒到樹根家惹事的那一段,被人錄了下來,扔到了網(wǎng)上,被翻騰出了一連串的意想不到的事情,鬧出了個令鎮(zhèn)政府十分難堪的輿情。結(jié)果可想而知了:三狗子被開除公職,分管副鎮(zhèn)長記大過一次,鎮(zhèn)長牛梭子專門到老馬家行政村向爺爺馬廄道歉;那個到樹根家要行政拘留爺爺馬廄的公安,是一個協(xié)警,原來是三狗子的鐵哥們,和三狗子唱了一場雙簧戲,抹黑了公安,抹黑了政府,沒說的,開除。老馬家村的拆遷工作暫時擱置,也就再也沒人敢拿拆遷樹根家的院子說事了。
事情圓滿解決了,老馬家村的拆遷工作暫時擱置,可不是說不拆;面對拆遷,爺爺馬廄還是不哼不哈,樹根的頭都想大了,想裂了,也沒搞明白爺爺馬廄的心結(jié)在哪兒。
爺爺馬廄和墩舀子很對脾氣,有話說,兩人說起話來能說上一天,樹根就讓墩舀子過來和爺爺馬廄說說話,說道說道這拆遷的事兒。村里這么多人擁護(hù),咱對抗個啥呀,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然而墩舀子和爺爺馬廄坐在堂屋的當(dāng)門,一臉落寞,耷拉著腦袋比著抽煙,一根接著一根,抽得咳嗽不止,還是抽;一上午,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
八月十五,樹根回家陪爺爺馬廄過中秋節(jié),村子已經(jīng)開始拆了,先拆的家廟,接著刨的村口的大槐樹。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答應(yīng)爺爺馬廄的柱子,和樹根說,表弟,這些天,姥爺天天夜里爬起來,到村里燒紙,給那些拆了的房子、院子,給那些刨掉的樹什么的,燒紙,一燒就是一兩個小時,我不讓他去,他就訓(xùn)我,說,你懂個啥!讓我睡我的覺,說是你老姥爺叫我去燒哩,我能不去?那是我爹,我得聽他的!我怕他有啥閃失,只好偷偷跟在他后面。
表弟,姥爺不但給這些燒紙,還給地上的草疙瘩燒紙。蒼子棵、狗尾巴草、天天棵、胡茄子、野麻、茅草……大冬天的,這些都干得沒魂了,見火就著,引起火災(zāi)可咋弄呀!
表弟,你知道我姥爺咋著燒紙嗎?在地上畫個圈圈,哆哆嗦嗦把紙點著,嘟嘟囔囔把紙燒完,然后拄著拐棍,晃晃悠悠跪下,跪在地上來個三拜禮,很隆重的,還有五拜禮、六拜禮、九拜禮,拜得我姥爺爬都爬不起來。我和我媽說,我媽不信,我媽說我瘋了。
八月十五回家,爺爺馬廄神情木訥,原本話少,話更少了,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走起路來晃晃悠悠,渾身的骨骼發(fā)出一種碎裂的聲音,樹根聽著渾身打顫,真怕爺爺馬廄哪日這么一晃悠,把爺爺馬廄給晃悠走了,就再也見不上爺爺馬廄了,下決心不回蘇州了,在家好好伺候爺爺馬廄,陪爺爺馬廄走完最后一程,然而爺爺馬廄卻發(fā)瘋似的揮舞著拐杖把他攆回了蘇州,說,你啥時候娶上媳婦了,我啥時候跟你去享福,你娶不上媳婦我去了住哪兒……
樹根爹死娘嫁人,爺爺馬廄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學(xué),不容易,爺爺馬廄的事,他不能再依著爺爺馬廄了,更不能再不管不問了,按小姑花喜鵲說的,把爺爺馬廄接來,今天就去接。把爺爺馬廄接來,安置在哪兒呢?樹根想來想去想到了老鄉(xiāng)舀桿子。返回蘇州的樹根,沒有去波波養(yǎng)生館,直接來到了舀桿子這兒。
舀桿子不搓澡了,和兒子井繩,在蘇州蔬菜水果批發(fā)市場租賃了一個門面和一個倉庫,做蔬菜批發(fā)生意。正在忙碌著的舀桿子聽了樹根的敘說,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手,很爽快地說,樹根,你盡管去接你爺爺吧,送我這兒來,你就不用管了,住多久都行。我這兒有吃有住不說,老人家要是樂意給我看攤,我還給他老人家開工資呢!把樹根的心里說得熱乎乎的,樹根向部長灰鶴請了個假,在舀桿子這兒簡單吃了點東西,給爺爺馬廄買了兩只叫化雞,一只萬三蹄,想想爺爺馬廄的胃不好,又買了四盒八珍糕,搭上12點43的火車往老家趕。
火車到魯西南車站不到凌晨兩點,樹根回家心切,和他人在火車站拼了輛車到金成縣城,再從金成縣城打的到旗桿馬集鎮(zhèn),天霧蒙蒙的,剛有點想放亮的樣子,一場大霧,卻鋪天蓋地地從北面擁了過來,黑壓壓的,一會兒對面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樹根和出租車約摸著拐進(jìn)回家的鄉(xiāng)間小道,不像,走到半路上又退了回來。后來,走哪條路都不像回家的路,都不像,一點也不像。萬福河是標(biāo)志,又順著萬福河岸跑,來來回回折騰了五六趟,進(jìn)進(jìn)退退七八個路口,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一個多小時折騰進(jìn)去了,把出租車司機(jī)都折騰得滿頭大汗,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好像就這樣斷了,沒了,他們只好在路邊停了下來。
“百花來開放來萬紫千紅,五谷豐登好收成,萬眾來個奔向錦繡前程楞楞楞……”
電話響了,來自上海的——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很急促,說,我是浮萍的閨密,昨天中午我和你通過話。
樹根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好,你有事嗎?
對不起!我沒看好浮萍,浮萍失蹤了!
樹根的心,猛一抽,問,啥時候?
不知道。浮萍的閨密說,我早晨起來才發(fā)現(xiàn)的,她啥時候從我這兒走的,我都不知道。我打她的手機(jī),她的手機(jī)一直通著無人接聽,我怕她……她這回兇多吉少……
浮萍閨密的電話掛了,樹根的腦子里還停留在浮萍失蹤這件事里沒轉(zhuǎn)過來,Lemna minor,Lemna minor,一個叫“Lemna minor”的微信好友發(fā)來了一個“我想對你說”的音樂微信。
這個叫Lemna minor微信好友,什么時候通過他驗證加入好友圈的,他不記得了,一點也不記得了,他剛剛打開這個音樂微信,迎面撲來的是莊心妍的歌曲《一萬個舍不得》,他突然明白這是誰了,小姑花喜鵲的電話就打進(jìn)來了,小姑花喜鵲帶著哭腔說,樹根,你回來了沒有?
小姑,我回來了。樹根有些懊喪地說,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了,咋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小姑花喜鵲哭了,說,你爺爺快不行了……
?。涓魂囇?,小便隨之失禁了。
小姑花喜鵲在電話里哭著說,夜……里,不知……不知……你……你爺爺,咋著,咋著把人家二狗逼家的麥秸垛點著了,一頭栽進(jìn)去了……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