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米洛斯拉夫·茹拉夫斯
我妻子說:男人從亞當(dāng)夏娃時代就和女人住在一起。奇怪的是男人對女人的了解并不比那時的亞當(dāng)多多少。到了今天,男人看女人,還像是初次見到,甚至連最簡單的東西,比如女人的眼淚都不懂。我童年時經(jīng)歷過這樣一件事,至今難以忘懷。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父親上前線去了,母親獨自一人帶著我和妹妹,住在里沃夫城外的一個小村子里。
當(dāng)時,我和妹妹還小,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了,只從照片上見過。不過,母親總是給我們講起父親。
于是,我們也經(jīng)常纏著媽媽要爸爸。媽媽總是哄我們說,爸爸快回來啦,因為眼看著仗就要打完了。然而,戰(zhàn)爭總是結(jié)束不了。后來,媽媽終于對我們說了實話:父親還在意大利前線作戰(zhàn)。
我們的媽媽向來堅強(qiáng),我從未見過她流眼淚。晚上,媽媽一封一封地給前線的父親寫信。父親的信也時時從前線寄到家,灰色的信封,信封上蓋著式樣各異的郵件檢查機(jī)關(guān)和戰(zhàn)地郵局的郵戳。每當(dāng)接到爸爸的來信,媽媽總是一邊看,一邊隨口講給我和妹妹聽。
有一次聽媽媽說,爸爸負(fù)傷住進(jìn)了野戰(zhàn)醫(yī)院,傷好后再不能回前線打仗,調(diào)到了軍需機(jī)關(guān)。這樣,爸爸很快就有希望回趟家,還一定會給我們背回一袋好吃的東西。
我和妹妹猜想,那袋子里裝的一定是大塊大塊美味的腌肉。在當(dāng)時,那可是我們最高的奢望。于是,每個晚上睡覺前,我們都盼著父親背著滿滿一袋子又香又酥的腌肉回來。
爸爸終于回來了,他把身上的背袋往墻角一放,就過來擁抱我們,袋子比我們想象的還滿。我們纏住爸爸不放,和他在一起的快樂無窮無盡。爸爸渾身上下都是煙草味和酒味,他把我和妹妹抱在膝上,沒完沒了地逗我們,還讓我們玩他胸前佩戴的十字勛章和各式立功獎?wù)?,用他好久沒刮過的硬胡茬扎我們的臉蛋。爸爸高興得什么都忘了。
墻角那只又大又滿的背袋吸引著我們的注意——里面裝著神奇誘人的美味,最好吃的當(dāng)然是那腌肉。想著想著,我們的口水就禁不住往下流。
我和妹妹沒有睡著,媽媽進(jìn)屋時,我倆假裝睡熟了,一動不動地躺著,瞇縫著眼偷偷往外瞧。媽媽站住了,盯著那個袋子,好像她也終于忍不住了,彎下腰,吃力地搬起背袋——背袋裝得太多了——把東西全倒在桌子上。
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和妹妹驚呆了,失望,委屈,又感到害怕:桌子上全是信,用繩子捆好的一沓沓藍(lán)色、白色、灰色、紅色的信封。這些信我們太熟悉了,因為它們是在戰(zhàn)爭年月里,媽媽寫給爸爸的全部家信,而且是數(shù)不清的晚上,媽媽寫完后交給我和妹妹投到郵筒里的。信,信,從這個大背袋里倒出來的全是信,摞滿了整整一個桌子,還不斷往下掉。
此時此刻,從來沒有流過淚的媽媽,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哭了。起初,她小聲地抽泣,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流。她用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又順著指縫往下流。媽媽搖頭想止住,但是沒用,她最終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爸爸進(jìn)來了,看到媽媽對著那個空背袋哭成這個樣子,他似乎明白了一切,媽媽沒有在那里面找到她盼望的腌豬肉。
爸爸心里也難過起來。媽媽就這樣一直哭著,始終不讓爸爸挨近她。(史鴻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