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軟埋》:“軟埋”埋誰
讀罷《軟埋》(《人民文學》2016年第2期),我對方方的寫作又恢復了信心。
許多年前讀方方,我對她的寫作是充滿信心的。在中國當代女性寫作中,她是那種為數(shù)不多的既正氣滿滿又陽剛氣十足的作家。這兩種“氣”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種寶貴的知識分子氣質(zhì)。在《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桃花燦爛》等小說中,我看到了這種氣質(zhì)的外溢和流淌。于是直面現(xiàn)實且批判現(xiàn)實,便成為她作品的主色調(diào)。許多年后她這樣說:“時間久遠,我對新寫實這樣的提法,倒是越來越有一種喜愛。因我意識到,它實際上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向前走了一步,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保ā稉P子江評論》2014年第3期)這也意味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一直是方方心中的標高,她也一直在向著這個目標挺進。
但是,挺進到《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時,我以為出了點問題。與其他小說相比,這篇小說無疑更直面現(xiàn)實,但由于作者呈現(xiàn)社會問題的意識過于強烈,小說反而失去了某種豐富性和柔韌性。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說過:“涂自強只是那些‘問題的載體,作者可能是因為‘問題設(shè)計出了人物,而并非通過人物含住了‘問題。而當社會問題的公共性過于強烈時,便把文學性逼退到了一個次要位置。”(《2014:忙里偷閑讀小說》,《博覽群書》2015年第1期)我覺得這樣寫下去,并非文學的康莊大道。
《軟埋》面世,方方似乎也滿血復活。
首先讓我驚奇的是這部長篇的結(jié)構(gòu)。丁子桃(黛云)癡呆之后,開始了十八層地獄的漫漫長旅,痛苦的往事也開始復蘇。她與她的家族的命運一點一點在記憶的底片上顯影。這是一種倒著寫的退敘式結(jié)構(gòu),它鑲嵌在當下的故事之中,撞擊著現(xiàn)實的地面。然而,小說中的青林(丁子桃之子)卻毫不知情。當他終于在其父親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線索之后,他立刻行動起來,想搞清楚母親的身世。這時候,小說又呈現(xiàn)出一種偵破式結(jié)構(gòu)。功夫不負有心人,青林與其同學龍忠勇終于找到了母親婆家的故居,離揭開事情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但青林卻退縮了。他放棄了追尋,希望讓往事隨風飄散。小說中,現(xiàn)實已光滑平穩(wěn),記憶卻猙獰可怖,二者相互沖撞卻無法合流。而隨著知情者的離世,歷史成為一個巨大的黑洞。
這就不得不說到“軟埋”——這既是小說的題目,也是理解這部小說的關(guān)鍵詞。所謂軟埋,就是人死后不具棺槨,直接被泥土埋葬。而軟埋的背后,隱藏的則是一個可怕的秘密:土改的時候,丁子桃的公公陸子樵是大地主,卻也是有名的大善人。但種種跡象表明,他與家人依然無法免于被批斗而死。為不受其辱,陸子樵與全家老少十多口人商量并下令,在大宅院里自己給自己挖坑,喝砒霜自盡。而丁子桃接受的任務(wù)是埋葬完所有人之后,帶其兒子從暗道逃走。這種局面本來已夠驚悚,而丁子桃婆婆的哀嚎(“我不想軟埋。我媽說過,軟埋是不得轉(zhuǎn)世的”)更是烙印在丁子桃的記憶深處,以至于幾十年之后她大限已到,喃喃自語的也依然是“我不要軟埋!”
但事實上,丁子桃已被軟埋,因為自從她從河里被人救起之后,她就已經(jīng)失憶。只是偶爾遇到一些觸機(如《紅樓夢》、“鬼谷子下山圖”等),沉睡的記憶才會復蘇,但往往是剛有起色,回憶的通道又自動關(guān)閉。于是走進“新社會”之后,丁子桃確實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她不再是那個知書識禮的大戶人家的兒媳,而是劉政委家一個沒文化的保姆。她之所以還能茍活于世,就是因為她的記憶已被徹底屏蔽。這種軟埋使她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幽靈,她不僅喪失了自己的“麗史”(herstory),而且也無從談及他人“歷史”(history)。在嚴酷的現(xiàn)實世界,似乎只有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她才能半死不活地活著。
而青林最終的選擇也是對軟埋的一種投降。他想走進歷史深處,卻又懼怕歷史傷及自身,最終,他不得不選擇主動放棄。他想把這一頁翻過去:“堅強的另外一種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時光漫漫,軟埋了真實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道它就是那真實的一切?”也就是說,在青林這里,他對歷史主動采用了一種“虛無化”的做法:不讓過去干擾現(xiàn)在,不讓夢魘和鬼魂糾纏活人的生活,這構(gòu)成了他的人生哲學。而就在這種忘掉過去、輕裝前進的價值觀中,青林似乎也才獲得了新生。
正是在這種價值觀中,我看到了人們與當今這個時代的同構(gòu)關(guān)系。方方在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談中說:“實際上,我們很多重要的歷史階段,都被交由時間軟埋了。尤其在年輕人的記憶里,無數(shù)歷史的重大事情,都是不存在方式的存在。”(《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jié)局——與〈文學報〉記者的對話》,《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6年第3期)而在我看來,這種軟埋,一方面是年輕人對歷史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這大概也是“新新人類”的一個重要特征;另一方面,1990年代以來,“活的就是現(xiàn)在”也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跋蚯翱础笔切伦藨B(tài),“向后看”則是舊觀念。加上主流意識形態(tài)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遮蔽歷史真相,唯恐人們知道得更多而影響安定團結(jié),這股合力加在一起,也就構(gòu)成了軟埋的強大陣容。于是,我們只記住了進入教科書中的宏大敘事,更多的真相和歷史細節(jié)卻無從知曉。
當然,在小說中,我們也看到了一線希望。當青林準備既往不咎時,龍忠勇卻計劃刨根問底。他說:“有人選擇忘記,有人選擇記錄。我們都按自己的選擇生活,這樣就更好?!倍x到此處時,我則想到了山西作家魯順民。十多年前,魯順民就開始了“1947年晉綏土改田野調(diào)查”的工作,他把民間記憶搶救出來,還原了那一時期的土改真相。我只是在他的《天下農(nóng)人》 (花城出版社2015版)中讀了五篇“田野調(diào)查”,就徹底給嚇著了。如果能夠意識到當年的土改是多么慘烈,也就能明白《軟埋》中陸子樵一家人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選擇自我了斷了。巴爾扎克說過,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從這個意義上說,《軟埋》是對這種秘史的打撈。盡管這還只是秘史的一小部分,但當無數(shù)秘史的小溪匯成大河時,歷史的河谷就會波濤洶涌。我想,只有出現(xiàn)了這種景觀,我們與歷史也才不至于被雙雙軟埋。
《喀什噶爾》:殘酷青春與懷舊之美
讀完王剛的《喀什噶爾》(《當代》2016年第1期),我決定果斷下單,把他的《英格力士》買回來。不僅僅是因為《喀什噶爾》之下有這樣的提示語——“《英格力士》的姊妹篇,青春痘時代的青春痘祭”,更主要的原因是閱讀《喀什噶爾》,讓我對王剛的寫作充滿了好奇。
《英格力士》還在路上,我就先說說《喀什噶爾》吧。
王剛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子弟,1976年參軍,成為新疆南疆軍區(qū)文工團的一員。而小說中的主人公“我”(王迪化)17歲時帶著一管長笛入伍,與作者的經(jīng)歷基本重合。所以,這應(yīng)該是一部自敘傳色彩頗濃的小說。參軍的第二天,“我”恰好趕上了一次公判大會,也第一次見到了王藍藍。但“身邊有無數(shù)的聲音在咒罵她,說她是一個破鞋。在我青春的時候,破鞋是一個讓我又沖動又憂傷的詞匯。沖動是因為美麗,憂傷也是因為美麗?!本瓦@樣,王剛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開始了他的講述。
但這部小說并非是“我”與王藍藍的故事(雖然二人也有故事),而是一群文藝兵之間的故事:14歲的華沙是出色的手風琴手,還不時尿炕的他與許多女兵“睡過覺”,讓“我”好生羨慕;艾一兵是“我”的夢中情人,為了表現(xiàn)進步,她總是早早起床打掃男女廁所,也總是把請戰(zhàn)書寫成血書;歐陽小寶想成立“捉奸隊”,甚至要把“我”發(fā)展成隊員。他們果然“捉”了老兵龍澤和喬靜揚的“奸”——二人演出間隙在幕布后面接吻。于是喬靜揚被處理復員,龍澤因揭發(fā)有功,暫留部隊。但因他總是入不了黨,懷疑有人整他,最終拿槍開始報復?!拔摇钡墓适伦匀桓秦S富:想著王藍藍,戀著艾一兵,尾隨少婦周小都去電影院看《簡愛》,讀完契訶夫的小說活學活用,“勾引”這個詞立刻進入了“我”的語料庫……盡管各個小故事比較歡樂,但整個大故事卻是以悲劇告終的:“我”因為給軍委寫告狀信,反映問題,文工團受到了上級領(lǐng)導的批評。為重塑形象,再立新功,董軍工“趕”走了“我”和華沙(讓其復員),帶領(lǐng)文工團全部人馬去昆侖山神仙灣哨所慰問演出,但路遇洪水,集體遇難,尸體和樂器全部沖進一個湖里。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關(guān)于青春的小說,但青春文學其實很不好寫。王蒙曾寫過《青春萬歲》和《戀愛的季節(jié)》,那是他們那一代人的青春。王朔曾放過大話:“我想用這些寫一個大小說,叫《殘酷青春》。最損寫成《飄》,不留神就寫成《紅樓夢》了?!保ā段沂峭跛贰?,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57頁)但這部小說至今并未面世。倒是他借用小說人物之口說過一句話,還挺有道理:“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流著流著就成渾湯了?!保ā锻娴木褪切奶?,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要我說,《喀什噶爾》寫的是這條河成為渾湯之前的狀態(tài),它清澈、明凈,然而因為荷爾蒙的涌動,河水又時而歡快,時而憂傷。
確實需要注意荷爾蒙,小說中有一段話,似有點題之功:“那是一個嚴苛的年代,可是,這些年輕人為什么那么騷情?滿山、滿高原的荷爾蒙跟他們身體內(nèi)部的荷爾蒙一起融化,把他們驅(qū)動著,像是一個小馬達。他們和她們把自己驅(qū)動著,提前進入了一個發(fā)情的年代。要不他們?yōu)槭裁葱??她們又為什么笑?那是一個多么好的時代,到處都是荷爾蒙,今天好了,時代變了,沒有人管你了,荷爾蒙也沒有了?!笨梢哉f,正是因為有了無處不在的荷爾蒙,青春在被看管的諸多禁忌中才顯得“動物兇猛”。一方面是荷爾蒙的被壓抑,一方面是在粗魯?shù)难哉f和無傷大雅的行動中的隨時釋放,它們構(gòu)成了小小的沖突。而每一次沖突的解決,往往是甜蜜的憂傷的開端。
這就不得不說到那個時代。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77-1980年,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時期,也是一個價值觀開始瓦解分化的時期。一方面,入黨提干看表現(xiàn),人人都在表現(xiàn);另一方面,“我”拒絕表現(xiàn)別人也無可奈何。一方面,《緊跟華主席》之類的歌舞是慰問演出的主打節(jié)目;另一方面,《華裝舞》 《馬刀舞》《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之類的演奏也能在舞臺上出盡風頭;一方面,《帕米爾的春天》還主宰著人們的精神生活;另一方面,鄧麗君的歌聲已隨風潛入夜。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歐陽小寶的高原反應(yīng)是尿不出尿,一天憋得小臉通紅。朱醫(yī)生把一盒磁帶放進了錄音機里,里面飄出了鄧麗君的歌聲。這時候,歐陽小寶完全驚呆了,“他聽著這個女人的溫柔、婉轉(zhuǎn)的嗓音,像癡呆沉浸在美好的幻覺里。漸漸地,他扭曲一天的臉舒展了。就在那時,我好像聽到了遠方的流水聲,真的是水在流動。突然華沙叫起來——尿褲了,歐陽小寶尿褲子啦!”鄧麗君的歌聲居然治愈了歐陽小寶的高原反應(yīng)不尿癥,比利尿藥還見效,這不正說明“靡靡之音”觸動了人們下三路的神經(jīng)末梢嗎?是否可以說,《喀什噶爾》中的人物恰好活在形而上(偽崇高)和形而下(真性情)交火的歲月里,荷爾蒙又恰好在與這個陰晴不定的年代較勁,小說自然也就好戲連臺了?
好戲連臺的原因還有音樂,還有作者敘述的語氣、口吻和腔調(diào)。這部小說寫的是文工團的故事,長笛與手風琴的樂音又不時飄蕩其中,字里行間便有了一種音樂的旋律和節(jié)奏。作者是在三十多年后遙望自己的青春歲月,他從此時此刻進入回憶通道,又不時拿現(xiàn)在的情景與過去比對,過去也就在現(xiàn)在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原生態(tài)之美?!拔夷翘欤诰G太陽冉冉升起在帕米爾高原的時候,就在高原縣城的東面,吹著《帕米爾的春天》,那兒是高原,春天來得很晚,5月正是初春的時節(jié),我看著東方的天際,吹著引子的長音。我求你們了,聽聽這首曲子吧,有當年的唱片,是劉富榮吹的。我在QQ音樂網(wǎng)上仔細查過,沒有,但是孔夫子網(wǎng)上有唱片賣,是‘文革時期出的那種塑料唱片。長音,快速的音階;半音,塔吉克人特有的降B音;然后8/7節(jié)奏出現(xiàn)了,雖然沒有手鼓的節(jié)拍?!薄@就是作者的敘述腔調(diào),不但要還原那個年代的風情,而且邀請你一起徜徉其中,分享那種粗糲原始的美。我不知別人是怎樣讀這部小說的,反正我是邊讀邊聽作者提到的音樂作品,把它讀成了音樂小說。
大概這就是回憶之美,憶舊之美。我的導師童慶炳先生特別分析過“懷舊情調(diào)與作品的開頭”,他認為許多名著之所以寫出了名堂,就是因為那些作家是以懷舊情調(diào)講述故事的。因此,“藝術(shù)的感情是再度體驗的感情,如果曹雪芹的貴族之家剛敗落,剛結(jié)束那錦衣紈绔的生活,剛流落到正白旗那樣一個小村子,為他今后的生活愁苦得不得了,此時他縱有千言萬語也不能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一切一定都變成了深沉的回憶,他已經(jīng)有了一種閑情逸致為失去的生活唱一曲挽歌,才可能獲得一種非功利的藝術(shù)的感情,也才能進入審美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風雨相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頁)把這段文字用之于王剛,是不是也正恰如其分?如果這個素材在上世紀80年代初寫出來,那可能又多了一篇“傷痕文學”,而三十多年后把它打造成小說,那里面更多的已是一種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情調(diào)了。大概,這正是藝術(shù)需要的情調(diào)。
也是因為這次閱讀,我才意識到王剛像莫言、余華等人那樣,也是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合招收的“文藝學·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的首屆學員。這么說,他當年應(yīng)該聽童老師講過“創(chuàng)作美學”這門課。我不清楚“創(chuàng)作美學”是否對他發(fā)生過作用,但從這部小說看,它的寫作確實進入到童老師所分析的理論框架中了。
葉廣芩:家族記憶與身份認同
讀葉廣芩的小說,很容易讓人想到老舍先生。不僅是因為像《狀元媒》的腰封上寫著“老舍之后 京味文學的旗手”之類的文字,而且在于小說中那種純正的北京腔,人物跌落的命運,以及作者的悲憫情懷,都與老舍小說的精氣神有相同之處。當我琢磨著這些時,恰好在網(wǎng)上讀到了一篇關(guān)于葉廣芩的訪談,她說:“老舍是大家,創(chuàng)作了很多經(jīng)典作品。我小學是在北京方家胡同小學上的,老舍曾經(jīng)當過校長,這也是一種緣分吧。方家胡同小學在國子監(jiān)附近,周圍還有孔廟等古跡,文化氣息特別濃厚,前面又有一個像老舍這樣的老校長,對我來說真是個很好的激勵。老舍無疑是京味文學創(chuàng)作的劃時代人物,我打小就讀他的作品。最喜歡他的《正紅旗下》,它語言精彩,結(jié)構(gòu)完美,只可惜沒寫完,如果寫完了,肯定是老舍的巔峰之作。北京人尤其是北京旗人,是非常善于講故事的,我對自己的講故事能力充滿自信,這種自信就是建立在對老舍先生作品的學習和理解之上的?!边@么說,葉廣芩應(yīng)該是熟讀過老舍的作品的,在她與老舍之間,顯然存在一種傳承關(guān)系。
與老舍相比,葉廣芩無疑是幸運的。老舍寫了一輩子小說,但大都還是別人的故事。等他終于覺悟?qū)戦_自己的故事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于是《正紅旗下》這部長篇家族小說,老舍只是寫了個序幕的篇章,就不敢往下寫了。而葉廣芩卻能夠從容不迫地一篇篇寫下去,最終由中篇而長篇,形成了一部部家族小說。
這樣的家族小說一路讀下來,是很能夠讓人五味雜陳,心生感慨的。以《采桑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和《狀元媒》(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為例,它們寫的是一個家族在一個時代的命運。當“革命年代”到來之后,曾經(jīng)的皇親國戚自然已是封建遺老遺少,于是他們只能被革命的戰(zhàn)車碾得七零八落,風流云散:父母雙雙自殺,金家十四個子女各奔西東。而小說全部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把這些故事講出來,“我”既是敘述者,也是穿針引線的人物,同時很大程度上又是作者本人的自敘傳。這樣,這種家族小說就既是一部家史,也是一部作者本人的成長史。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人物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之間,小說承載了諸多文化內(nèi)容。
這種文化應(yīng)該就是老北京文化:吃食,起居,禮節(jié),規(guī)矩,語言,范兒。例如,當宋太太不明白為什么連說話也要得好兒時,舅老爺給她解釋了何謂韻白,瓜爾佳母親則給她解釋了官話與京片子的區(qū)別:“我們家孩子們說的是官話,這也是有來頭兒的。在康熙年間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說官話,宗室子弟也都是要講官話的,當年金家的老祖母領(lǐng)著孩子們進宮給皇太后請安,也得講官話,絕不能帶進市井的京片子味兒,在宮里,皇后太妃們講話用的也是近乎官話的京腔,只有太監(jiān)才用純北京話說話??匆粋€人家兒有沒有身份,從說話就能聽出來?!保ā恫缮W印罚?3頁)在這里,“官話”既是一種身份標志,也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在今天已差不多失傳了,因為對于更多的人來說,他們熟悉的是王朔小說、馮小剛電影中那種貧而碎的京片子,卻不知道正宗的北京官話是什么樣子了。
再比如,即便是從宮里出來的太監(jiān)張安達,在女兒面前也顯盡了“老家兒”的派頭:早晨一壺茶,空著肚子喝夠了才吃早點。沏茶必須用現(xiàn)開的滾燙水?!皬堄裥愀鷱埌策_商量,能不能用暖壺的水沏茶。張安達說不行,隔夜的水泡不開,茶葉都在碗里漂著,那不是喝茶,那是泡干菜?!迸畠鹤屗ワ堜伋?,回到家就跟女兒翻臉,“說飯鋪的飯不是人吃的,餃子一兩六個,半個巴掌大,還是蘿卜餡,他什么時候吃過蘿卜餡?他根本就不吃蘿卜,宮里當過差的人都不吃蘿卜,吃蘿卜出虛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腦袋的事兒。御膳房的小餃子小手指頭肚大,小包子十八個褶兒,龍須面下到鍋里自己會轉(zhuǎn)圈兒,就是醬咸菜也得切出花兒來,好吃不好吃模樣得講究。天下萬物都有自個兒的品相,飯鋪弄些個‘大不列顛搪塞人,他們做著不嫌寒磣,他吃著嫌寒磣?!保ā稜钤健?,第342-343)這是太監(jiān)的講究,也可以說是太監(jiān)要的范兒,這種文化來自哪里?來自上流社會的宮中。在革命年代,這種文化自然是腐朽墮落之一種,屬于革命的對象。自然這種文化的“命”也早就被“革”掉了。
葉廣芩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寫來,一方面是人物的命運令人唏噓,另一方面是老北京的文化撲面而來,這樣,她的小說也就有了濃濃的文化氣息。那么,又該如何認識她小說中呈現(xiàn)的那種文化呢?這個問題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的。在革命文化的氛圍中,傳統(tǒng)文化是作為“四舊”或“封資修”之一而被徹底掃蕩的。也就是說,在那個革命年代里,傳統(tǒng)文化不僅不能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要被驅(qū)逐出記憶裝置系統(tǒng),進入到被遺忘的狀態(tài)。于是經(jīng)過大半個世紀的革命洗禮,一代代的中國人仿佛都成了社會主義新人,我們也因此喪失了自己的文化記憶。葉廣芩通過回憶,通過對自己家族史的回溯與鉤沉,最終又通過小說這種文學形式和物質(zhì)載體,把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記憶轉(zhuǎn)化成了集體的文化記憶。一個民族只有具有了這種記憶形式,它才不會徒有其表。因此,往大處說,葉廣芩的小說具有一種招魂的功能,當一個民族國家魂不附體時,它們至少指出了魂的一個出處。盡管這種魂并不盡善盡美而是美惡并舉,但畢竟它行之不遠,招之較易。
而對于作者本人來說,這樣一種寫作我以為也意義重大。阿萊達·阿斯曼曾經(jīng)論述過回憶與身份認同的關(guān)系,她也特別指出,新的民族國家一旦形成,“封建的記憶被民族國家的記憶所取代,歷史也成為英國民眾的集體的家族史。”(《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與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這種判斷其實也適合于中國。當新中國成立之后,尤其與封建沾邊的個人家族史已不具有任何存在價值,取而代之的《紅燈記》里李奶奶的“痛說革命家史”。也就是說,官方希望革命歷史成為“革命家史”的總和,“革命家史”也具有了一種“集體家族史”的象征功能。在這樣一種歷史語境中,葉廣芩自然面臨著身份認同的困境。而當她開始回憶并寫出了系列家族小說時,她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文化譜系。于是她執(zhí)著地尋找,挖掘,記錄,這一切都是為了打破身份認同的困境。而所有這些,在《狀元媒》中又顯得更加分明。
如果把《狀元媒》一路讀下去,相信最后一章《鳳還巢》是很能讓許多人感動且感慨的。這一篇章沒有多少故事情節(jié),似乎更像散文而不像小說。文中寫道,1969年“我”插隊陜西,四十年后卻要回北京安家落戶——“我”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子,親自跑裝修,把它裝修出小時候在自家四合院房間里的模樣?!拔摇边@次回京,歸心似箭,充滿了“詩一般的感受”。而“我”以前雖也探親回京,只是常在街上走動,“撿拾著散落在各處的記憶碎片,總是有些隔膜。雖然步入了文壇,入得也是相當游離,北京把我看作陜西作家,陜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還認可著我?!保ǖ?55頁)而當她這次終于徹底回京坐著公交車回憶著往事時,卻因沒有及時給一位老太太讓座,被一個男的和老太太當作外地人擠兌了一通。于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笑著對花白頭發(fā)說,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們家從順治那會兒就住在北京了。”(第468頁)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表面上看似乎是斗氣,但實際上是“我”對一種身份認同的期待。阿爾弗雷德·格羅塞曾引用伏爾泰的話說:“‘只有記憶才能建立起身份,即您個人的相同性。我今天的身份很明顯是來自于我昨天的經(jīng)歷,以及它在我身體和意識中留下的痕跡。大大小小的‘我想起都是‘我的建構(gòu)部分?!保ā渡矸菡J同的困境》,王鯤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當作者從父母的《狀元媒》寫起,一直寫到《鳳還巢》時,這是記憶之旅也是回憶之旅,“我想起”了許多與自己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家族往事,它們把“我”攪在其中,“我”必須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分子,去見證它的繁華和衰敗。當回憶之旅結(jié)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要“鳳還巢”了,這既是這個長篇結(jié)構(gòu)上的需要,也是作者情感歸宿和身份認同的需要。最終,“我”回來了,“我”也完成了對“旗人”或“北京人”的身份認同。盡管老家已被拆遷,北京已無這個大家族的親人,北京城已今非昔比,物非人亦非,但作者畢竟通過回憶和寫作,通過葉落歸根的行動,最終走出了身份困境的沼澤,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認同。
于是,與老舍相比,葉廣芩更幸運的地方在于,老舍沒寫完《正紅旗下》,他至死依然處在一種身份的撕裂狀態(tài)。而葉廣芩卻打破了老舍的禁忌,成為了找到了自己真正身份的作家。我想,這正是寫作家族小說對于作者本人最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