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耘

1

音樂再次響起時，燕兒正沉浸在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回憶之中。

她注意力集中，心無旁騖，努力穿越十二年的時光，認真而小心翼翼地梳理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企圖找到一個突破口。十幾歲時，她就像所有崇尚時尚的少女們一樣，自己編過圍巾，織過手套，甚至嘗試著打過毛衣，她知道一團毛線攪在一起是怎樣的混亂和令人心焦。如果不走運再打幾個結(jié)，說不定一上午的時間就全部報銷了。理順毛線的過程異常艱難，也十分復(fù)雜，不少原本充滿雄心壯志的姑娘媳婦往往會半途而廢。燕兒從小就是一個有點脾氣的姑娘，這導(dǎo)致她做好多事情經(jīng)常是愉快地開始，卻失望甚至有些憤怒地結(jié)束。比如對于那團混亂如麻的毛線，她就先是耐心觀察，找到癥結(jié)，然后用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挑開。她知道自己心靈手巧，方法得當，完成任務(wù)指日可待。她甚至有些小得意，不自覺地笑出聲來，笑聲中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然而事與愿違，眼看快要松動的線疙瘩卻突然拉緊，似乎比原來更緊，固若金湯，牢不可破。燕兒在數(shù)次努力之后，終于失去了耐心，她臉漲得通紅，惱怒地把一個個線疙瘩使勁拽緊，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在床上，于是原本一副可愛的手套，或是一條漂亮的圍巾，或是一件胸前開著花朵的毛衣，就永遠只能是一團混亂不堪的毛線了。

但今天燕兒不想讓這團毛線只是一團毛線，即便是毛線，也應(yīng)該條理清楚，有始有終。如果不能直指要害，找到答案，那么還可以順藤摸瓜，迂回前進。哪怕是圍魏救趙，聲東擊西也行，關(guān)鍵是不能沒有線索。燕兒這樣想，思緒就早已游離在偌大的音樂廳之外。

大廳空曠而落寞，除了缺少觀眾，舞臺背景和樂隊人員也都沒有到位，這畢竟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走臺，正式演出之前的大廳總是顯得有些郁郁寡歡。燕兒十六歲登臺，如今做音樂教師已經(jīng)十多年，她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燦爛之前的荒涼和寂寥。在她看來，音箱中發(fā)出的聲音，與樂隊的現(xiàn)場演奏相比毫不遜色，甚至從音樂本身來看，可能會更好。樂隊的現(xiàn)場演奏，更多是體現(xiàn)一種現(xiàn)場感，一種氣勢，一種音樂與人的結(jié)合。

“沒有人的音樂還是音樂嗎？”燕兒做學(xué)生時，她的老師總是這么說。

可是音樂本身呢？燕兒會思考這樣的問題。一個幾十人上百人的樂隊，如果步調(diào)一致，萬眾一心，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密切配合，演出效果自然令人激動；可是一旦有幾個哪怕是一個南郭先生混跡其中，就會走風(fēng)漏氣，失聲跑調(diào)，就會雞鳴中跳出鵝叫，就會馬嘶中混著牛哞，就會人聲中冒出驢喊……那還會是音樂嗎？

桃花花你就紅來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嶺我找你來呀

啊格呀呀呔

榆樹樹你就開花

圪節(jié)節(jié)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呔……

音樂聲如泣如訴，旋律婉轉(zhuǎn)而悠揚，特意換了演出服的杜真在舞臺中央落落大方，聲情并茂。真是一個好苗子！燕兒每次看杜真演出都會這樣想。今天的杜真儀態(tài)端莊，雍容華貴，像極了當年的自己。雖然這些年燕兒已經(jīng)很少上臺，但她內(nèi)心深處對于舞臺仍然保留著一份深深的愛戀。不上臺不等于不喜歡舞臺，燕兒心里清楚。

這些年，燕兒幾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用在培養(yǎng)學(xué)生身上，這些學(xué)生也沒有讓她失望，她們原本就有不錯的功底，再加上四年來的勤奮努力，進步和成績有目共睹。像常寧、姚晨晨、魏頤、肖欣等，都是她的驕傲，當然還有杜真。她們在學(xué)校時就嶄露頭角，并在各種各樣的比賽中屢屢獲獎，燕兒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她們感到高興。從年齡上看，燕兒比她們大不了多少，但她畢竟是她們的專業(yè)老師，她對她們有一份兼具老師、姐姐，甚至母親的愛意。每到畢業(yè)季，燕兒都會對她們說，不管你們將來的工作是在臺前還是幕后，都不要忘了曾經(jīng)的努力，不要忘了你們心底對舞臺的那份摯愛。所以，在畢業(yè)季到來時，燕兒都會為這些學(xué)生精心準備個人音樂會，就像母親對于即將出閣的女兒，事無巨細，事必躬親，不許有任何差錯！她要讓這些孩子們體體面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遠嫁，讓她們高高興興地迎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但是現(xiàn)在，看似注意力集中、心無旁騖的燕兒，正被牽扯在另外一種思緒之中。十二年的日子如流水般一晃而過，快得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作為一個兩歲孩子的母親，燕兒原本以為自己內(nèi)心早已風(fēng)平浪靜，卻不想在又一個本命年到來時，三十六歲的她，毫無防備地跌入一個巨大的情感漩渦之中。那似乎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情感，經(jīng)過多年的沉淀，早已平靜如初的湖面突然起了漣漪。起先是微微晃動，湖面上開始波光粼粼，緊接著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燕兒便清晰地聽到水流的聲音。她的心徹底亂了。

2

燕兒的離婚起訴已經(jīng)被正式受理，即將第一次開庭。她的一個律師姐妹自告奮勇?lián)瘟怂拇?，這讓她感到欣慰。

“吳馨，你看著處理吧，對于那個永遠長不大的人，我不想無情無義，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

“離婚是唯一目的，其他都沒關(guān)系?！彼终f。

“大小姐，你可想好了，離婚訴訟中最關(guān)鍵的是財產(chǎn)分割，你應(yīng)該有明確意見。”

“沒意見，法院判成什么算什么吧?！?/p>

“這不是要離婚的態(tài)度，就憑你這想法，法院也不會支持離婚。你們的感情明顯沒有完全破裂……”

“感情早就死了，這我最清楚?！?/p>

“我也清楚，但法官不清楚。”

“那你就想辦法讓他們清楚?！?/p>

“你態(tài)度不明確，他們無法清楚。”

“你是律師，你能讓他們清楚?！?/p>

“可你是當事人……”

“你就是我，你全權(quán)代表我?！?/p>

“可我畢竟不是你?！?/p>

“你就當作你是我?！?/p>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方設(shè)法讓他空手出門，而你還得養(yǎng)活孩子?！?/p>

“用不著，他也是個可憐人?！?/p>

“你這婚還離嗎？”

“離。”

燕兒要離婚的想法并非突然萌動。她知道有果必有因。記得孩子剛剛過了周歲生日的某一天，六十六歲的母親就欲言又止地對她說：“如果你真的不幸福，趁現(xiàn)在還年輕……”

她打斷了母親的話，說：“您看，孩子最近吃飯咋這么認真呢，真不像她的年齡。”

母親沒再說什么。燕兒望著轉(zhuǎn)身離去的母親，忽然感覺心猛地疼了一下。

但是，燕兒知道今天的心不在焉與離婚無關(guān)，至少沒有直接關(guān)系。在婚后的五年中，她除了工作必需外，很少與其他異性接觸，甚至刻意回避與過去的那些追求者們有一絲一縷的聯(lián)系。她知道自己已為人婦，人婦應(yīng)該有人婦的樣子，相夫教子，鍋臺廳堂，這是她的職責，也是她的義務(wù)。她一度給自己安排了滿滿當當?shù)氖虑?，雖然說到底都是些家庭瑣事，雞毛蒜皮，但她確信那才是她的正業(yè)。也就是從結(jié)婚前后起，燕兒打定主意不再上臺。上臺演出有什么意思呢？臺上五分鐘，臺下十年功。還得練嗓子，還得備服裝，還得化妝，真麻煩。再說自己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教師畢竟和演員是兩回事，還是把機會留給孩子們吧，她們需要在舞臺上錘煉自己，需要人生的舞臺，需要從舞臺走向未來。而自己就是一個老師，一個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園丁，一個還要養(yǎng)孩子、料理家的家庭主婦。

所以兩年前的那天晚上接到他的電話時，燕兒的心中并沒有什么特別。一個多年沒有音訊的人，突然又有了聲響，能說明什么呢？說實話，時間的流逝早已讓她對他感到陌生，更何況老人和孩子剛剛睡著，所以她只是出于禮貌，壓著嗓子和他簡單聊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無關(guān)生活，甚至無關(guān)對話雙方的經(jīng)歷。那就是一次最尋常不過的寒暄，至少從燕兒看來就是這樣。但她明顯感到了他的醉意，她說，你快回家吧。他說，好吧。就這樣，對話匆匆結(jié)束，燕兒對他的記憶又畫上了句號。雖然之后的兩年中，他偶爾會發(fā)給她短信息，但燕兒大多時候都沒有回復(fù)。離開了，就不要說再見。燕兒告訴自己。雖然某些時候她自己也會回憶往事，但她盡量不讓自己沉浸其中。過去的就過去了，人不可能停滯不前。

可是這一次，當他在母親節(jié)那天再次向她短信問好時，燕兒卻鬼使神差地回復(fù)了他，并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起訴離婚的事。短信息往來持續(xù)了整整一個上午。后來燕兒自己思量，為什么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就因為他的律師身份嗎？可是吳馨已經(jīng)自告奮勇承擔了代理任務(wù)。這還不算，在以后的幾天里，燕兒竟主動地給他發(fā)短信息，向他咨詢法律問題。所有問題他都一一耐心解答，這讓她感到溫暖。他還是個好人！燕兒對自己說。不僅這一次，去年向他咨詢法律問題時，他不也是這么耐心和熱情嗎？處在離婚當口的燕兒突然感到踏實。除了吳馨，不是還有他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對他有一份遙遠的依戀。

“老師，又過了一遍，您看還繼續(xù)嗎？”杜真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索。

“哦，已經(jīng)不錯了，關(guān)鍵是臨場發(fā)揮?！毖鄡河行┬牟辉谘?。

“結(jié)束吧，下來你自己多練練?！彼终f。

走出音樂廳，五月的陽光讓燕兒頓時感到暈眩。在這所著名學(xué)府的校園里，一樹一樹的紫丁香已經(jīng)開過，濃郁的香味逐漸變成淡淡的清香，高大的國槐遮蔽了干凈的甬道，齊腰的綠植們茂盛生長，競相迸發(fā)出勃勃生機。愛美的姑娘們開始穿起了裙子，她們曼妙的身姿和勃發(fā)的綠植在微風(fēng)中一起搖曳。燕兒突然有了與他通話的沖動。她迅速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息：“能通話嗎？”

“不方便，正和同事們吃午飯?！?/p>

“我不管?！倍嗄曛?，她第一次對他如此霸道。

“真的不方便?！?/p>

他的短信息簡短而明確，燕兒沒有再回復(fù)，她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響過數(shù)聲之后，她聽到了他深沉的聲音：“你好！”

“久違的聲音！”燕兒說。之后，她聽到了自己一連串的清脆的笑聲。

3

對我來說，最初那只是一次誤打誤撞。是的，我說的是最初，誤打誤撞。

或者說，那完全是偶然，是一次百無聊賴之后的惡作劇。我知道這樣的惡作劇的確有些過火，但隨著故事的展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深陷其中，無法停下來了。

為期半個月的培訓(xùn)剛剛過去第三天，我就感到了十足的乏味。我不知道簡單的事情為什么會如此復(fù)雜，甚至讓人疲憊不堪。講臺上的人照本宣科，講臺下的人昏昏欲睡。這些從全國各地來到帝都的所謂精英們，并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收獲，卻意外地獲得了一次完整的休息時間。白天聽課，或者討論，晚上則四散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會朋友，拉關(guān)系，見情人，近距離感受這座大城市的變化。這是一次中途不能返回的旅行，事實上除了母親病危、老婆出走、孩子丟失，沒有人因為別的原因半途而廢。簽到，學(xué)習(xí)，討論，遞交論文，領(lǐng)結(jié)業(yè)證，是所有培訓(xùn)班的不二程序。固定動作別無選擇，自選動作就花樣翻新。越來越多的人下午的課程還沒有結(jié)束就不見了蹤影，越來越多的人深更半夜才鬼魂一樣出現(xiàn)在學(xué)員公寓中，他們或者志得意滿，或者酒氣熏天，或者萎靡不振，用不同的情緒書寫著自己的收獲或失望。

我沒有情人，又懶得天天去打擾朋友，就把精力毫無保留地扔進了游泳館。那是一座剛剛啟用不久的游泳館，設(shè)施先進，水溫適中，最重要的是人員稀少。起先我把自己完全當成一個游泳運動員，蝶泳，蛙泳，仰泳，自由泳，一個泳姿接一個泳姿嘗試，自己和自己比賽，自己和自己較勁，發(fā)泄著多余的雄性荷爾蒙。后來，我干脆把那個一千多平方米的游泳池當作自己的澡堂子，就那么慵懶地泡著，一小時，兩小時，或者更長，直到筋疲力盡。

茫茫長夜，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百無聊賴。我把一張剛剛買到的電話卡塞到手機里，努力尋找記憶中的傾聽者。午夜時分，有誰會接聽一個陌生者的電話？翻遍了所有的電話簿，我感到萬分沮喪。黑夜和虛無同時襲來，絕望和失落不期而至。我要打給誰？是男性，還是女性？是熟悉的人，還是陌生者？深更半夜，除了被罵一聲“神經(jīng)病”，除了面對電話中“嘟，嘟，嘟”的忙音，真的有人愿意陪你打發(fā)這無聊的時光嗎？

不會的。萬籟俱寂，偶爾傳來夜貓子們的酒話，斷斷續(xù)續(xù)，時隱時現(xiàn)。白天的紛紛擾擾次第退卻，夜的大幕早已展開。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光明在哪里？那是與黑夜完全不同的場景，格格不入，遙不可及。人生的過程，真是像極了白天與黑夜的輪回，此起彼伏，周而復(fù)始，卻永遠回不到當初。一個即將進入不惑之年的人，按理說早已習(xí)慣了世俗和偽善，卻為什么在一個獨處的黑夜，竟從心里滋生出一份淡淡的憂傷？人生識字憂患始，粗記姓名可以休。問題是許多時候，你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住了，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無奈！

那些日子，我剛剛經(jīng)人介紹，加入了本省的一個青年組織。說實話，在我這個年齡加入青年組織，真是有些好笑。但盛情難卻。人家能夠想到你，說明你是可塑之才，至少是可以被歸入進步青年之列的。人不能給臉不要臉，即便你覺得這樣的行為荒唐至極。

那是一個十分松散的組織，人員眾多，三教九流，除了每年有那么一次會議外，多數(shù)情況下僅僅是給你發(fā)來一條出國考察的短信，請你參加，冷冰冰地告訴你還是其中的一分子。事實上，你對于那個組織真的可有可無，你不可能也不會有任何機會為青年們?nèi)フf一句話。記得初次參加會議時，偌大的禮堂座無虛席，來自全省各地的代表們?nèi)呵榧ぐ?，躊躇滿志，一些乳臭未干的家伙端坐主席臺，講著一些與他們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話。是的，他們才是這個組織的精英，民族國家的未來，他們有理由指點江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我沒有把會開完就離開了，我知道自己與這樣的集會真的無關(guān)。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話：但歡樂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

事實上我并非一無所有。從那次會議的資料中，我揀出了一本印刷裝幀還算不錯的《名錄》，也知道了她的個人信息：年齡、職業(yè)、電話號碼，還有照片。

黑夜中，借著電視畫面閃爍的微光，我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她的電話。

幾聲長音之后，電話居然通了：

“喂……”能聽出來，電話那端的她有幾分睡意，我卻無話可說。

“喂……喂……哪位呀？”

“我。”我含糊其辭地說。

“哪位呀？”

“我。沒聽出來？”

“不好意思……沒聽出來?！?/p>

“哦，看來是真忘了?！?/p>

“你是？……”長久的等待。

“哦，沒聽出來就算了。”

“對不起，真的沒聽出來。你有事嗎？”

“我，我想你了?！?/p>

“你是……你是中寧？”

“你，你還是聽出來了？”

“哦，好多年沒有你的消息，有些陌生?！?/p>

“我想你！”

“你喝酒了吧？這么晚還不回家？”

“不想回家，回不了家?！?/p>

“又喝多了吧？快回家休息吧?！?/p>

“你不想我？”

“別瞎說了。趕快回家吧，有事明天再說?！?/p>

“好……吧?！?/p>

電話掛斷了，我睡意全無。我不知道電話那邊的她，是否也像我一樣，正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窗外傳來了蛐蛐們“吱吱”的叫聲，有些歡快，也有些無奈，在寂靜的夜中被無限放大。但我絲毫不想去感受蛐蛐們的心情。我已經(jīng)深深地停留在與她簡短的談話之中。從她的言語中，我沒有聽到不快，沒有聽到厭煩，沒有聽到對于騷擾之后的憤怒。更為關(guān)鍵的是，我從她的口中知道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中寧。

4

那是我第二次戀愛，簡短而熱烈，快樂而憂傷。今天想來，我依然覺得那就是一場夢，急促，甜蜜，無奈。來得快，去得也快，讓人不知所措，讓人猝不及防。那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不再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我?guī)е值恼\意仔細打量那個人，考慮是不是要和他認真交往，是不是要向他托付自己的終身。我甚至不顧羞澀向我的父親求助，試圖以一個過來男人的目光，透視那個有些模糊的影子，讓他在我面前真實、可觸，血肉豐滿。

然而，自始至終，他在我眼中都是一個謎。在他面前，我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是一個不得門徑的徘徊者，我無法清楚地看到他的內(nèi)心。雖然在短短的幾個月中，他也有戀愛中男人的激情和溫柔，但許多時候，他的冷靜和理智更讓我遠隔千里。這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和悲哀！越是看不透他，我越是想進入他的心靈；越是有距離感，我越是想象著幸福唾手可得。我不可救藥地陷入了這段虛幻、縹緲的情感之中，不能自拔。多年之后，我仍然想知道當初他的真實心思，卻始終無法找到讓自己信服的答案。他就那么匆匆地來，又那么悄無聲息地去；剛剛還甜言蜜語，款款柔情，卻又馬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經(jīng)。我在快樂和焦慮之中左右搖擺，心神不寧。這樣的男人對我而言，似乎具有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和殺傷力，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條看不到終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已經(jīng)記不清那天下午是誰撥通了誰的電話。我正好沒課，躺在宿舍床上想著自己的心事。之前我僅僅和他見過一次，散步，聊天，簡單的晚餐。正像多數(shù)戀人的開始，按部就班，卻為后續(xù)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我精心給自己化了妝，在鏡子前反復(fù)照過之后，拉著一個同樣戀愛中的女孩，急匆匆地趕到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我要買一點夏天的衣服，我對那個女孩說。那是整整一個下午的閑逛，但我沒有買到一件衣裳，而那個女孩則里里外外裝扮一新。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而他的住處就離這條商業(yè)街不遠。我陪著那個女孩一個店面一個店面出入，試遍了所有可能合身的衣裳，卻獨獨忘記了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間也。我有些好笑，卻故意不動聲色；我內(nèi)心充滿了期望，卻刻意讓自己平靜。街面上人流如織，戀愛中的男女們相擁而過，給這條商業(yè)氣十足的街道增加了不可缺少的浪漫氣息。而我卻無心駐足，焦躁不安地看著頭頂?shù)奶?，心里埋怨著時間的漫長。

下班時分，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在一些店里走動甚至?xí)缃吁?。同行的女伴接到了戀人的電話，要在這條街上最有名的西餐廳與她共進晚餐。

“一起去吧?！蔽抑肋@并不是誠心的邀請。

“我才不去做燈泡呢！”我一口拒絕。

“真不去？”

“真不去。你浪漫吧，我直接回學(xué)校。”

“那我就不管你了?！?/p>

女伴做了個鬼臉，提著她的大包小包，頃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悵然若失，只能不時地看著靜靜的手機，漫無目的。

在幾次想撥打那個號碼又勸說自己放棄之后，電話終于還是來了。他告訴我，晚上與同事們有一個飯局，抱歉現(xiàn)在不能過來。剎那間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從心底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我沒有說話。電話那頭傳來他深沉的聲音：“你過來逛逛街，我盡量早回來?！?

我不知道那天為什么會留下來。如果我轉(zhuǎn)身離去，或許早就沒有后來，更不會有那天晚上。然而我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我百無聊賴地穿行在那條街上，形單影只，躑躅獨行。就像一只脫離雁群的孤雁，我忍受著傷痛，卻又涌動著希望。在這條全長三千米的步行街上，我來來回回往返了三趟，但我沒有再進任何一個商店。我知道自己僅僅是一個行人，商店中琳瑯滿目的商品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相反我對它們深深地厭惡，我甚至對那些不時秀著恩愛的情侶們充滿了敵意。

再次接到他的電話時，街上的行人已經(jīng)變得稀少，我正在對于現(xiàn)在是否返回學(xué)校猶豫不決。他言辭懇切，說馬上就到，你千萬別亂走，真不好意思讓你等這么長時間，我必須見到你，說說話就送你回去。

見到他的一剎那，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委屈，怨怒，不甘心。他緊緊地擁住我，竟然在大街上親吻著我的臉，我的眼，我的嘴。我聞到了他滿嘴的酒氣，使勁地推他，但他的擁抱更緊，親吻更加熱烈，蠻橫而霸道，讓人無法拒絕。我的心開始慢慢融化，我的靈魂開始飄離自己的身體，我知道自己被徹底擊敗了。

直到進入他的房間，我才想起自己竟然沒有吃晚飯。他或許真是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這兒什么都沒有，要不出去吃點吧？”

聽著他商量的口吻，我搖搖頭：“算了吧，不餓，我減肥呢！”

我的確不餓，但我也用不著減肥。我一米六四的身高，四十五公斤，用得著減肥嗎？那時候我還經(jīng)常上臺演出，臺下功夫一刻都沒有耽誤，我的身材在同伴中絕對是出類拔萃的。但我就那么說了，他竟也就那么答應(yīng)了：“哦?！?/p>

他遞給我一盒酸奶：“那你喝點酸奶吧。”

我接過來，酸酸的，涼涼的，有幾分甜意。

接下來的事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一盒酸奶還沒有喝完，我就被他粗魯?shù)貕涸谏硐隆Ｋ慌?，甚至有些瘦弱，但我的反抗卻蒼白無力。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褪去，我徹底淪陷在他的進攻之下。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下起了雨。沙，沙，沙……雨水敲擊著窗欞，也敲打著我的心，我聞到了潮濕的味道，身體慵懶而濕潤?；蛟S那天晚上根本就沒有下雨，是我的心碰到了雨水，在心底竟有了潮潮的感覺。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睡覺，他瘋狂而熱烈，簡單而粗暴，承前啟后，花樣繁多。我徹底被他融化，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帶領(lǐng)著穿越從未去過的世界，氣喘吁吁，樂此不疲。更讓我奇怪的是，多年之后的新婚之夜，當我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完全袒露自己時，我緊閉著的雙眼中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然后我再一次聞到了雨水的氣息，潮濕、清新，沁人心脾，令人昏昏欲睡。沉醉在那個潮濕的夜晚，我竟然在內(nèi)心深處埋怨時間過得太快，竟然想不通他如何能扔下我去工作。

然而夢醒后的殘忍卻更加真實。那天早上，他按時起床，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讀報紙，嚴肅得像一個老干部，表情全然沒有絲毫的生動。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居然有著與年齡完全不同的兩張面孔，讓我剎那間感到陌生。之后，他的同事給他打來電話，接他的車已到樓下，他說他得上班去，并叮囑我一定要等他走后再出門。

我的心瞬間涼到了極點。既然是順從于自己的意志，我就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后悔，但我確實想不通他為何如此安排，我甚至覺得自己應(yīng)該重新考慮和他的交往。事實上，直到他關(guān)上了房門，把我一個人關(guān)在了那個陌生的房間時，我仍然不知道關(guān)于他的更多信息，比如他的職業(yè)，他的真實的名字，他是否真是單身。

在空曠的房間內(nèi)，我感到了發(fā)自心底的后怕，冷汗開始從額頭冒出。我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飛也似的逃離了那個陌生的房間，逃離了一度讓自己沉醉其中的溫柔之鄉(xiāng)。

早晨的陽光明亮而刺目，我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氣，我感受到了太陽的味道。

可是，我真的該走了！

5

燕兒說我是中寧，我就是中寧。我從兩年前就是中寧了。

燕兒說：“你知道之后我為什么還和你交往了半年時間？”

我說：“為什么？”

“喜歡你這個人唄！”我似乎聽到了她清脆的笑聲。

“喜歡我什么呀？”

“理性，沉穩(wěn)，有事業(yè)心。不過，你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p>

“怎么理解你的話？”

“你把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完全不關(guān)心我的感受，這也是我后來決定放棄你的原因。”

“你可能還不了解我。”我知道我說的是我，而不是中寧。

“我太了解你了，了解一個人，半年時間足夠了?！?/p>

“你可能真的不了解。”我在兩個人之間游走。真實的我，還有模糊的中寧。

“你對我的傷害太大，從那天早晨我就真切地感受到了。你讓我非常非常失望?！?/p>

“哦，對不起?？赡芪覀冎g缺乏溝通。”

“借口！你為什么要讓我在你走后才離開？你為什么怕你的同事知道我？”

“那不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有確定？我不想讓別人說你是一個隨便的姑娘?！?/p>

“虛偽。既然我已經(jīng)……我自己都不怕。”

“但我不能不替你考慮?！?/p>

“你恐怕是替自己考慮吧，大律師！”

“你看你，所以我說我們溝通不夠?！?/p>

“其實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但那天早晨我十分不開心?！?/p>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真的?！闭f這話時，我自己也想知道那個人的本意是什么。

“包括那之后的半年，我都不敢相信你的哪句話是真的。”

“我有那么神秘嗎？”

“對，你就是神秘。我甚至一度懷疑你是不是有家庭。”

“怎么會呢？有家庭我怎么可能再和你交往？”

“誰知道你呢！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不是嗎？”

“那你現(xiàn)在還這么認為嗎？”

“我真的不知道。事實是，你最后離開了這座城市，離開了我?！?/p>

“那可能是我們的緣分沒到吧?！?

“緣分？你本來就沒有打算待在這兒，你根本不在乎我！”

“不是的……你是一個好姑娘?！?/p>

“好姑娘有什么用？你最終還是走了，娶了別人。你這個人城府太深，我看不透你?！?/p>

我陷入了沉思。

我城府太深？我娶了別人？我傷害了她？

從兩年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我能感覺到燕兒對于中寧的愛戀、不解和怨懟。那個叫中寧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樣子？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對燕兒的傷害嗎？

如果他知道，他會向她誠懇地道歉嗎？

“對不起，燕兒！”

我知道自己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向她表達歉意。

6

那天燕兒剛要準備上課，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泣不成聲。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燕兒知道父親身體突然出現(xiàn)不適，正在醫(yī)院搶救。母親最后說：“你千萬別著急，好好上課吧，你哥已經(jīng)趕到了醫(yī)院?！?/p>

怎么能不著急！掛了電話的燕兒心急如焚。誰說大學(xué)老師有的是時間，誰說這個職業(yè)是天底下最輕松的職業(yè)！燕兒整整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原本該由她示范的段落，卻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她唱得支離破碎。后來她干脆對學(xué)生們說，你們先自己練練吧，多體會體會。這當然不是她一貫的風(fēng)格，可是燕兒的心確實早已飛到了父親的身邊。

父親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在燕兒眼中，父親身體健康，豁達開朗，精明能干，工作上總是充滿激情，雷厲風(fēng)行。這樣一個不知疲倦的人，怎么說病就病了呢，而且還是在醫(yī)院搶救！

燕兒兄妹兩人，但在她印象中，父親從來就對她有一份偏愛。父親總是說，兒子要窮養(yǎng)，女兒要富養(yǎng)。所以燕兒記憶中的哥哥從小就獨立：吃飯，睡覺，上學(xué)，甚至和小伙伴們打架之后的處理，父親無一不是讓他自己去解決。而燕兒則不同，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不但哥哥要時時處處讓著她，而且父親也總是寵著她。“哪有你這么溺愛孩子的！這樣下去，長大了就管不住了。女孩子要管不住，有你后悔的時候！”母親每隔幾天就會重復(fù)這樣的話。她的擔憂不無道理，但她更多是為兒子感到不平。父親多數(shù)時候只是笑笑，偶爾也會分辯那么一兩句：“我們燕兒這么出色，哪用你去管？瞎操心！”

燕兒就有幾分得意。看著父親充滿愛意的臉，她甚至覺得母親只愛哥哥，不喜歡自己?！靶姨澾€有父親，要不該有多委屈?！毖鄡哼@么想著，就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xù)到燕兒十五歲。那時候，燕兒的音樂才華已經(jīng)顯露無遺，給她代課的老師不止一次告訴燕兒的爸爸媽媽，孩子是一棵好苗子，如果你們打算讓她走這條路，就要及早送出去。睡夢中，燕兒好像聽到過父親母親多次商量，他們意見相左，爭論不休。

父親說：“我看還是送出去吧，她自己喜歡，老師也看好，說不定會有發(fā)展。”

“不行！一個女孩子，不在大人跟前，誰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孩子是去學(xué)習(xí)的，能變成什么樣子？”

“就怕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p>

“胡說什么呢？讓孩子出去學(xué)習(xí)，我后悔什么！”

“就是不行。女孩子要什么發(fā)展，我情愿她在我身邊?！?/p>

“真是鼠目寸光，你能守她一輩子？”

“只要在我跟前我就放心?！?/p>

“學(xué)習(xí)有什么不放心的？現(xiàn)在電話聯(lián)系也方便……”

“電話？”母親一聲冷笑，“電話能解決了所有問題，還要人干什么？”

“怎么說你呢！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這事沒商量。如果是兒子，我沒有意見。但燕兒不行！”

“兒子是那塊料嗎？”

“反正不行。再說了，小子不當兵，姑娘不唱戲?！?/p>

“你這是什么觀念？這是藝術(shù)，怎么是唱戲？”

“什么藝術(shù)！還不是一回事？”

“……”

爭論沒有結(jié)果，爭論雙方各說各有理，理直氣壯。于是，父親不再說話，母親開始抽泣。燕兒自己倒是沒什么意見，她從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下，隨遇而安，按部就班。她那時候才十五歲，真的沒有一點主見：“出去看看是可以的，可是想爸爸媽媽怎么辦？還有哥哥，還有那么多好朋友。”燕兒就開始猶豫。她閉上眼睛，好多人和事就像電影一樣在她眼前呼嘯而過，她沉浸其中，和他們一起嬉戲，一起歡樂，然后擺手說“再見”，然后回家吃飯，然后在朦朧中又聽到了父母的爭執(zhí)……

然后在那年秋天，十五歲的燕兒就真的來到了遙遠的南方，在一所著名的藝術(shù)學(xué)校開始了專業(yè)學(xué)習(xí)，直到四年后，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了另外一個海濱城市的音樂學(xué)院。

在南方求學(xué)的四年中，燕兒快樂而忙碌，辛苦卻充實。她性格乖巧，基本功扎實，又好學(xué)上進，深得老師的喜愛。燕兒十六歲第一次登臺演出，擔綱主角，雖然有些小小的緊張，但瑕不掩瑜，演出非常成功，這讓她在眾多同學(xué)中嶄露頭角。單調(diào)乏味的練功之外，燕兒也會感到寂寞，會思念遙遠的家中每一個人，但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的思念總是從每個人開始，卻到父親結(jié)束。生活中遇到一些煩心事，她更愿意講給父親聽，雖然他整天忙忙碌碌，甚至有那么幾次打通他的電話都沒有接。這個時候，燕兒就會告訴自己再等一等。她知道父親打理生意，一天到晚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說事情?！盎蛟S他正在忙著呢，他不忙了就會回過來?！笔聦嵣?，父親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給她回復(fù)電話，并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告訴她該怎么辦。

大三那年，燕兒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開始了自己的初戀。那年她已經(jīng)二十一歲。與她的其他同學(xué)相比，二十一歲談戀愛的燕兒并不算早，或許已經(jīng)是很晚的了。像所有初戀的少女一樣，燕兒對這段感情傾力投入，認真嚴肅，甚至一度時期為自己感到幸運，慶幸自己在第一次戀愛時就找到了白馬王子。然而事與愿違，轟轟烈烈的過程并不是愛情的全部。當畢業(yè)臨近，她正猶豫不決地思考如何向父親說明不再回到家鄉(xiāng)的原因時，白馬卻一臉輕松地告訴她：“燕兒，我出國的事家里已經(jīng)安排好了，馬上就走。你還是回去吧，那里有你的親人，那里才是你的家?！币磺卸既绱说赝蝗唬绱说刈屓耸剂喜患?。沒有小說中的藕斷絲連，也沒有電視劇中的歇斯底里，燕兒在一個人傷心地繞著操場走了幾十圈之后，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爸，我畢業(yè)要回去。”

“好，好……”父親甚至沒有問她原因，馬上告訴她，“我來想辦法。”

父親在最短的時間找了熟人，給她聯(lián)系了家鄉(xiāng)最著名的這所大學(xué)。燕兒專業(yè)成績優(yōu)秀，面試、試講的過程異乎尋常的順利，她很快與這所大學(xué)簽訂了就業(yè)協(xié)議。

離校時，是父親專程去幫她收拾了所有東西。他和顏悅色，小心翼翼，努力說著讓她感到快樂的話。那一刻，燕兒充分理解父親的心，她挽著父親的胳膊，有說有笑，盡量讓他開心、自如。走出校門的那個下午，她最后一次看了看操場上的那一排情人柳，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更可能是唐僧。

取你的經(jīng)去吧。燕兒憤憤地想。

7

她說她回去的路上就像是在賽車，原本一個小時的路程，四十分鐘就把車開到了醫(yī)院門口。見到父親的一剎那，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好在父親已經(jīng)醒了，讓她感到稍稍安心。在父親病情穩(wěn)定之后，她和媽媽、哥哥、嫂子、舅舅們商量，決定到北京更好的醫(yī)院給父親繼續(xù)治療。

“那時候我剛剛領(lǐng)證，還沒有辦婚禮。如果我知道你在北京，說不定我會給你打電話，說不定一切都會改變。”

問題是，我在北京嗎？更關(guān)鍵的是，她說的是我嗎？

“其實我對他并不滿意，可是想到我爸的身體，想到我已經(jīng)三十歲，我不想讓我爸再為我的事操心。我告訴自己，必須在我爸身體還健康時，把自己嫁出去。”

“你們交往了多長時間？”

“三個月?！?/p>

“哦，才三個月？那么匆匆忙忙，你不覺得這樣太草率了？”

“有一點吧。他們家和我家早就認識，他媽媽也希望我給他家做媳婦。”

“這就是你決定嫁給他的理由？”

“也不全是，那會兒我覺得他還行，雖然話不多，貪玩，但對我還不錯?！彼Ａ送?，又說，“他剛和我交往時還處著一個女孩，但我一同意，他馬上就和那邊分了手，在我看來，他是要真心和我在一起?！?/p>

“那么說，你對他首先是有一份小小的感動？”

“可能是吧。經(jīng)歷了初戀，還有你，我更想要安全感。我曾努力經(jīng)營情感，到最后卻傷痕累累……”

“按理說，你找到了你想要的，可是后來卻……”

“結(jié)婚以后他很快就暴露出了本來面目，懶惰，不求上進，電腦是他唯一的朋友，幾乎每天深更半夜，讓我難以忍受?！?/p>

“在我看來，這并不是原則問題……你可以和他溝通?！?/p>

“沒有任何效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p>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玩性大，但并不壞?！?/p>

“怎么說呢，他嚴格意義上真不是一個壞人，但與我格格不入。尤其我不能忍受他不關(guān)心孩子，從孩子出生到現(xiàn)在，除了父母幫忙，幾乎都是我一個人帶?！?/p>

“這個似乎不應(yīng)該?！?/p>

“你真是說對了，可他就是這樣！所以我下定決心，與其他不關(guān)心孩子，倒不如沒有他?！?/p>

“你不要意氣用事！你是這么想，但孩子不能沒有父親?！?/p>

“有時候我心里不忍，也是因為孩子……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當然是你這邊，我希望你幸福?！?/p>

“你希望我幸福就不應(yīng)該離開我！其實中間我有很多次機會離開他，但直到現(xiàn)在……”

“是啊，既然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和他的距離，為什么要拖到現(xiàn)在？”

“我不想讓我爸媽再為我操心。剛結(jié)婚那幾年，我們一直沒有孩子，他有一點問題，看了好幾家醫(yī)院。后來，我得過且過，聽天由命，也沒有采取什么措施，居然就有了。”

“哦，原來是這樣?！?/p>

“這就是命吧，但我告訴你，老天爺也不是完全不公平，你不知道，我女兒有多聰明……”

話題至此轉(zhuǎn)移，她滔滔不絕，對女兒的愛溢于言表。作為一個父親，我能想象到一個母親對孩子的那份愛意。在某種意義上，女兒現(xiàn)在是她的全部。只有對女兒的愛，能讓她暫時忘記自己是一個即將離婚的女人，全然不顧接下來可以預(yù)見的艱辛。

沒有對話，我靜靜地傾聽。

8

我必須承認，在長達兩年之久的交往中，我對燕兒的直觀印象僅僅來自于她的四張照片。第一張印在我前面提到的那本《名錄》上，那是一張標準的一寸證件照，照片有些模糊，燕兒面帶拍照時特有的笑容，眼睛看著前方，讓人感覺那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學(xué)生；第二張來自她們學(xué)院的官網(wǎng)，是對她作為教師的介紹。燕兒上身著粉色的薄衫，下身是白色的褲子，她坐在凳子上，雙手自然交叉在膝前，頭部微斜，略微頷首，擺著一個非常藝術(shù)的POSE，背景則是一叢手繪的五彩花朵。我非常喜歡這張照片中的燕兒，她消瘦，溫婉，滿眼含笑，又略有矜持，微微染過的長發(fā)自然垂下，發(fā)梢有精心燙過的卷兒，像瀑布一樣鋪灑在肩上。第三張同樣來自網(wǎng)絡(luò)，照片模糊不清，燕兒傾斜著身體，腳下突兀不平，似乎是站在戈壁灘上。她身著黑色外套，系著白色帶花的絲巾，紅潤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臉有些嬰兒肥，讓人充滿愛憐。我尤其喜歡這張照片，那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姑娘，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背后，透出一點孩子般的調(diào)皮。我曾一次又一次想象給她拍照的那個人是誰，是狠心遠走的白馬，還是謎一般消失的中寧，還是別的什么人？總之在我看來，那時的燕兒無憂無慮，她正處在一種含苞欲放的幸福之中。第四張是她第一次向我咨詢法律問題之后，給我發(fā)來的一張彩信。照片中的燕兒初為人母，她幸福地抱著孩子，臉上洋溢著母性的慈愛。照片大概是冬天拍的，燕兒身著鐵銹紅羽絨衣，腦后扎著精神的馬尾辮；還未滿周歲的小寶寶頭戴喜羊羊絨帽，粉嘟嘟的笑臉與媽媽幸福的滿足相互映襯。

是的，兩年中，四張照片，這就是燕兒留給我的全部。

9

去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燕兒的短信息：“大律師，有個事想向你咨詢，可以嗎？”“當然可以?！边@是一年前的那個晚上給她打過電話之后，她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我，也讓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另一個職業(yè)：律師。雖然這之前我出于某種目的，有那么幾次向她短信問候，但得到的要么是簡短的回復(fù)，要么就是音訊全無。

但這次不一樣。從那個午后開始的幾天里，我和燕兒間有了一連串密集的短信息往來。我知道她的一大筆辛苦錢被卷入一樁詐騙案，她絕望無助，心急如焚。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直接打給我電話，卻情愿選擇更加麻煩的短信息來詢問。如果那樣，我可能早就被事實所揭穿。那段時間，我常常懷有一種齊宣王時代南郭先生的得意和僥幸，一邊思考她的問題，一邊在百度上搜索答案，然后以一個律師的口氣，告訴她詐騙和非法集資的區(qū)別，告訴她我作為一個律師的判斷。我確信她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我也確信她是一個單純得有些讓人擔心的姑娘。說實話，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對燕兒心生愛憐，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對她有限的了解，也僅僅來源于網(wǎng)絡(luò)上的只言片語和她自己的講述。

但我確實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情愫。我不敢說那是愛情，或者是親情，但又或許這二者兼而有之。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情感，起源于一次惡作劇，生成于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次談話，并豐富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中。我知道這整個過程，或許完全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欺騙。但我不能不說，隨著事情的展開，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投入其中，并承擔了她生活中的某一個角色。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承擔不起，所有的真相也最終會大白于天下，但在她面臨這樣的失望和無助時，我不能讓那個叫做中寧的人，再一次從遙遠的地方給她帶來新的傷害，盡管這種傷害，始作俑者正是無聊的冒名頂替者——我。

既然已經(jīng)啟程，就得想辦法往前走。我一邊處在深深的自責和矛盾之中，一邊又不可救藥地讓她感到遙遠的地方還有依賴，這個世界并不是已經(jīng)完全傾塌。有一段時間，我不停地在網(wǎng)絡(luò)上輸入這么幾個關(guān)鍵詞：律師，法律，北京，中寧。海量的信息和偶爾的契合并不能自圓其說，我就像一個文字的工兵，不遺余力地排查著任何一處可疑的角落，并不動聲色地應(yīng)對她可能提出的質(zhì)疑。

事實上，我清楚地知道，這注定是一次無法返回的旅行。我無法預(yù)計故事的走向，更無法估量一旦水落石出，那將會帶給燕兒怎樣的驚詫和失望。

10

走出音樂廳，五月的陽光讓燕兒頓時感到暈眩。在這所著名學(xué)府的校園里，一樹一樹的紫丁香已經(jīng)開過，濃郁的香味逐漸變成淡淡的清香，高大的國槐遮蔽了干凈的甬道，齊腰的綠植們茂盛生長，競相迸發(fā)出勃勃生機。愛美的姑娘們開始穿起了裙子，她們曼妙的身姿和勃發(fā)的綠植在微風(fēng)中一起搖曳。燕兒突然有了要通話的沖動。她迅速地發(fā)了一條短信息：“能通話嗎？”

電話接通后，燕兒說：“我就是想聽到你的聲音。”

我說：“我也想聽到你的聲音，但我怕你聽到我的聲音。”

“為什么？”

“你是聲樂老師，怕在你跟前露餡唄！”我知道自己言有所指。

之后我就聽到了燕兒清脆的笑聲：“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記得你！”

我知道她錯了，可我無法糾正她。我的心中突然彌漫起了一種別樣的情緒，是慶幸，還是得意？但我明明感到了無法言表的酸楚。

就在一周前，恰逢西方母親節(jié)，我給燕兒發(fā)了一條短信息：“節(jié)日快樂！”

與此前多數(shù)情況不同，那天我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復(fù)：“謝謝！你在忙什么呢？”

然后是整整一上午的短信息往來，聊天的內(nèi)容除了各自近況，還有十二年前燕兒的那場短暫的戀情。我知道燕兒的婚姻出了問題，她和丈夫的矛盾由來已久，從孩子出生不久就已經(jīng)分居，這直接導(dǎo)致了她與丈夫越走越遠；我也知道了燕兒與中寧短暫而熱烈的情感，以及他留給她的長久的失落和傷痛。坦率地說，是我把話題引向了十二年前，引向了燕兒無法忘懷的那個夜晚。出乎意料的是，燕兒這次沒有再像過去那樣刻意回避，而是在我的追問下，詳細講述了那個夜晚她記憶中的全部，以及她之后的感受。

“那晚你快樂嗎？”我知道自己別有用心。

“嗯，但第二天早上很不開心?！?/p>

我知道燕兒不開心的原因，這讓我對那個叫做中寧的男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敵意。當然，在某種意念的驅(qū)使下，對于他們的交往，我同樣興趣盎然。之后，我一邊以中寧的名義與燕兒聊著一些熱烈甚至?xí)崦恋脑掝}，一邊思考那個模糊的影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從燕兒的表述中，我聽出她時至今日仍然對他懷有愛戀；但作為一個男人，我又清楚地知道他從一開始就不懷好意，而單純的燕兒，或許從十二年前與他第一次見面，就處在一種不可救藥的錯覺之中。

燕兒說我是中寧，我就是中寧?？晌艺娴氖侵袑巻幔?/p>

如果我真的是那個給她帶來傷痛的中寧，那么十二年之后，燕兒為什么要給我講述她的婚姻危機？為什么會事無巨細地講述那些本已塵封的記憶？

在一段穿越時空、物是人非的對話中，我的身份標簽已經(jīng)毋庸置疑。更令人擔心的是，我發(fā)現(xiàn)燕兒已經(jīng)不自覺地陷入了遙遠的依戀之中。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問我的婚姻狀況，問我的事業(yè)，問我有沒有可能再回到她所在的城市發(fā)展。

終于，這樣的問題更為直接地擺在我面前：

“你說，我們的緣分還在嗎？”

“不知道，可能吧?！?/p>

“沒有娶我你有沒有后悔過？”

“嗯。人生中許多事情總是陰差陽錯。”我知道自己無法直接回答。

“我曾經(jīng)以為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可是這幾天和你談話，又讓我回到了戀愛的季節(jié)。”

“多年之后，也許感覺只能是錯覺?！?/p>

“不是錯覺，我越來越真實。是你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p>

“我倒是希望你快樂、幸福。真的?！?/p>

“我不要希望，我要你給我快樂、幸福?！?/p>

“可是這么多年我們都沒有見過一次面！”

“我們見一次吧?！?/p>

我陷入了持久的沉默。我似乎看到了燕兒充滿期望的眼神，她在焦急地等待我給出肯定回答?？墒?，這是多么難以做到的一件事！

“我們已經(jīng)不是孩子，燕兒，你要認真考慮你的決定。我的意思是，雖然你已經(jīng)起訴離婚，但你們畢竟還有孩子。在你沒有完全自由之前，我們還是先不要見吧？”

“膽小鬼！這可不是我記憶中的你！是你打破了我內(nèi)心的平靜，也是你動搖了我的決心?！?/p>

“我真的無意于介入你的婚姻和家庭?！?/p>

“那你為什么撩逗我？”

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對于燕兒越來越直指要害的追問，我的確無言以對。

“你為什么不說話？是被我說中了吧？”

11

我說，燕兒，我要寫一篇小說，把我們交往的整個過程寫出來，這中間故事性太強了；當然，我寫這些文字，不僅僅是因為故事性很強，更是因為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有什么話你可以現(xiàn)在就說呀?！?/p>

“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p>

“還是那么神秘！你還會寫小說?。坎贿^當一回小說中人物也是不錯的?！?/p>

提到小說，燕兒感到詫異。我確信在她的印象中，那個人本不應(yīng)該和小說有什么聯(lián)系。是的，一個律師，整天和法律條文打交道，線索、證據(jù)、材料、邏輯、理性……這應(yīng)該是他工作的全部，而充滿感性的小說，能是他的興趣所在嗎？

我知道燕兒對此并不當真，她或許更愿意把我的話當作戀愛中的玩笑。

“我們已經(jīng)不是少男少女，我要的是真實的結(jié)果，而不是小說?！?/p>

“燕兒，我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如果有一天你把我給你的短信息全部刪去，你一定要留下這一段文字，作為你向我要這篇小說的依據(jù)?！?/p>

我知道自己是認真的，或許這是能給燕兒交代的唯一方式。

“但如果讓我選擇，我更愿意要真實的你?！?/p>

這才是燕兒的真實想法，可我能給她什么呢？在經(jīng)過兩年的交往，尤其是最近兩周的頻繁對話之后，我已經(jīng)從眾多故事的旁觀者，逐漸變成了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和燕兒一樣，已經(jīng)深陷其中。

但我更知道，深陷其中的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

12

我說過，我有過兩次戀愛。一次是大學(xué)期間，一次是工作之后。雖然那兩次戀愛時間都不長，但我兩次都投入了全部，也讓自己傷痕累累。或許這就是命吧。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自信的人，但經(jīng)歷了兩次感情的挫折，我知道自己的自信心已經(jīng)越來越小。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像許多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感情的挫折讓我開始相信命運，相信所有的美好或者灰暗都早已先天注定。

婚姻與愛情無關(guān)。我的婚姻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說是隨遇而安。家里同意，我也不至于反感，看起來大家都樂見其成，我就把自己完全交給了對方。那年我三十歲，盡管三十歲已經(jīng)是女人比較尷尬的年齡，但卻不是我著急把自己嫁出去的唯一理由。三十歲是一個應(yīng)當成熟的年齡，我選擇在三十歲時成為新娘，是我知道了人并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你必須給方方面面都有一個交代。

我是在領(lǐng)證半年之后才舉行的婚禮，那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好轉(zhuǎn)，我看到了他一貫的豁達和笑容。其實婚禮之前，一些問題已經(jīng)顯現(xiàn)，但我不想出爾反爾，不想讓自己的婚姻沉淀出更多的其他因素，盡管那的確與愛情無關(guān)。

“哦，才三個月？那么匆匆忙忙，你不覺得這樣太草率了？”

我不知道。但說到戀愛，我的確從來沒有把結(jié)婚前的那三個月看成是戀愛。我的戀愛期早就結(jié)束了，婚姻既然與愛情無關(guān)，又怎么能扯上戀愛呢？

六年了，從我決定結(jié)婚的那天起，我就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愛情已經(jīng)結(jié)束。對于有的人來說，婚姻是愛情的延續(xù)，我為他們深深地祝福；可對于另外不少人而言，婚姻不是愛情的墳?zāi)箚幔磕菚r候，我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的內(nèi)心封閉起來，做好準備一心一意為人婦人母。事實上，盡管我很快就意識到做人婦人母的艱難，但卻一再勸說著自己。不是因為開弓沒有回頭箭，而是實在不愿面對親人們焦急的眼神，我只能一個人走自己的路。

但是這一次，正當我的婚姻遭遇重重危機時，我不可救藥地又墜入了一段久違的情感之中。雖然他的出現(xiàn)與我的婚姻無關(guān)，但他的熱烈、溫暖甚至?xí)崦?，卻讓我對自己的決定多了一份堅定。這正像一個行走在沙漠中的人，茫無目的，焦渴無比，突然知道了山的那邊是一片綠洲，水草豐美，落英繽紛，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信心百倍。

從一開始的試探、詢問，到之后的感知、了解，我知道他的婚姻同樣面臨著選擇。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的內(nèi)心瞬間波濤洶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爺對我的眷顧，但在多年之后，我突然又找到了戀愛的感覺。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婚姻存續(xù)期間，所有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但我卻無比渴望他能夠和我結(jié)伴而行，步調(diào)一致。我甚至淡化了對他十二年的怨恨，心中升起了一種遙遠的依戀。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情感，對今天的我似乎更加彌足珍貴。我真的不能再讓他溜走，我已經(jīng)感到了一種時間的緊迫。

然而對于我的問話，他卻總是閃爍其詞。這尤其讓我感到不踏實。事實上，除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沒有他的其他任何聯(lián)系方式。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單位，也沒有見過他的人。在很多時候，他就像一個影子，在我面前或隱或現(xiàn)，卻行蹤不定，面目不清，我對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十二年前，停留在那個灰暗無比的季節(jié)。

也許他說得對，兩個十二年都沒有見面的人，怎么可能靠兩三周的電話短信聯(lián)系就確定終身？更何況，他還有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的事業(yè)；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怎么可能把所有的東西說放下就放下？但是我又想不通，如果他已經(jīng)一身輕松，為什么兩年之間會一而再再而三給我發(fā)來那些熱烈的短信？

“我們見一次吧。”

我向他發(fā)出了邀請，他卻報以我持久的沉默。

良久，他回復(fù)了我：“我們已經(jīng)不是孩子，燕兒，你要認真考慮你的決定。我的意思是，雖然你已經(jīng)起訴離婚，但你們畢竟還有孩子。在你沒有完全自由之前，我們還是先不要見吧？”

我似乎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又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在想什么呢？

“膽小鬼！這可不是我記憶中的你！是你打破了我內(nèi)心的平靜。”

我決定向他宣戰(zhàn)。

“你為什么不說話？是被我說中了吧？”

“我是說，我們現(xiàn)在見面似乎不是很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不就是朋友之間的一次見面？”

“可我們畢竟不是普通的朋友。”

“即便不是普通朋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事實上，我能不怕嗎？

“你真的不怕嗎？你不怕見了面我吃了你？”

“說正經(jīng)的！”

“你是有夫之婦，我是有婦之夫，難道我說的不是正經(jīng)事？”

“如果現(xiàn)在不能見面，那我們加微信吧，我想讓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p>

“你是要看看我吧？一個掉光頭發(fā)的男人，會嚇你一跳的?！?/p>

“十多年時間你就變成了禿瓢？”

“當然不是。可是歲月不饒人，與其讓你失望，不如先保留一份期待吧?！?/p>

這真是一場看不見頭尾的追擊戰(zhàn)，交戰(zhàn)的雙方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你來我往，疲憊不堪，卻完全不是正面交鋒。我像一個陷入無物之陣的戰(zhàn)士，使出渾身解數(shù)，招招直奔要害，卻總是被對方化解于無形。我忽然覺得這真像是十二年前的翻版，在他面前，我其實就像一只紙老虎，從我張牙舞爪的那一刻起，早已被他所掌控。我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悲哀，但我分明又不能自拔。

我處在一種深深的矛盾之中。他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越是有一份不甘心?？墒侨绻纯斓卮饝?yīng)我，我真會義無反顧地和他在一起嗎？

對于這樣的問題，其實我自己并沒有明確的答案。

13

記憶就像一條流動的河。

這些天，總有一些事情反復(fù)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比如幼年的一場大火。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后，年幼的我和小伙伴們在田野里瘋跑，冷風(fēng)呼呼地掠過每個人的臉頰，我們的頭頂和背上則冒著騰騰熱氣。大家穿著或長或短的褐色小棉猴，戴著清一色的棉帽子，迎風(fēng)忽閃的帽耳朵此起彼伏，就像夜色中逆風(fēng)而過的蝙蝠。遠遠望去，隨風(fēng)起落的孩子們模糊而臃腫，卻在頃刻之間就消失在田野的盡頭。

四下無人，我忽然有了某種沖動。我把四散的秸稈歸攏在一起，然后抖抖索索地從身上掏出一盒火柴。那是一盒從未使用過的火柴，原本放在家中墻上一個掛著舊布簾子的龕中，這會兒卻出現(xiàn)在我顫抖的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那個緊繃繃的盒子，一排整齊的火柴就展現(xiàn)在眼前，它們就像一隊整裝待發(fā)的士兵，等待威武的將軍向它們發(fā)出嚴肅的指令。

一個戴著粉色帽子的大腦袋士兵首先被委以重任。在粉大頭滑過磷片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是一個孩子初獲成功的喜悅，得意中露著狡黠，忐忑中透出滿足。一陣風(fēng)盤旋著吹來，剛剛?cè)贾幕鸩袂臒o聲息地熄滅了，粉大頭頃刻間變成了黑大頭，我的笑容瞬間凝固在空曠的原野中。寒風(fēng)呼嘯而過，我萬分沮喪，氣急敗壞，忙不迭地抽出第二根、第三根……一個個黑大頭被無情地扔在腳邊，它們像傳說中的僵尸，橫七豎八，全無章法。我的心中開始升騰起濃稠的惱怒，連續(xù)的失敗讓風(fēng)中的倒霉鬼更加斗志昂揚。我蹲伏下來，解開沾滿塵土的小棉猴，撐起一個小小的避風(fēng)港，索性把幾根火柴并合在一起，就像一個戰(zhàn)斗英雄手持一捆手榴彈，堅定的信念竟讓我有了一份不成功則成仁的悲壯。我一步兩動，志在必得，直到劃著的火柴燃燒得足夠旺實，才引向那些深情等待的柴草。

火終于燃起來了，由小及大，由弱到強。在秸稈們噼噼啪啪的燃燒中，我再一次看到自己得意的臉。我摘下耷拉著護耳的棉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珠，瀟灑的姿勢讓自己都覺得十分著迷?；鸬倪呇卦诓粩鄶U大，所到之處留下一片泛紅的灰燼，騰起的一股股濃煙，歪斜地飄向半空，又在大風(fēng)的吹拂下很快四散開去。我手持一根長木棍，在熊熊燃燒的烈焰映襯下，像極了運籌帷幄的將軍。哪邊的火焰慢慢弱下來，我就給它加兩把柴草；哪邊的火焰燒得太旺，我就拿木棍撲打幾下。此時此刻，火在我眼中就是溫順的綿羊，我讓它往東，它就往東；我讓它往西，它就往西?；鹧?，你就好好地燒吧！你的健康成長，就是我全部的希望！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p>

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這些詩句，但我幼小的心中滿懷詩人的豪情。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眾人拾柴火焰高。那些小伙伴們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我一個人完成了一項驚天地泣鬼神的革命壯舉。望著眼前不斷擴張的火線，我竟然感到慶幸，幸虧那些逃命般奔跑的家伙沒有半途折回來，否則他們的參與該讓我感到多么無趣。

我沉浸在自己的杰作中得意忘形，直到大火引燃了田野里碼放整齊的秸稈堆，才真正地意識到大禍已經(jīng)臨頭。大風(fēng)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源源不斷；火借風(fēng)勢，風(fēng)助火威，幾人高的秸稈堆馬上變成瘋狂肆虐的火海。我像一頭急紅眼的野牛，拼命地撲打著一簇一簇竄起來的火苗，卻有如蚍蜉撼樹，力不從心。通紅的火焰卷著滾滾熱浪，逼迫我無法向它靠近；濃烈的黑煙夾雜著燃燒的碎葉，沖天而起，熏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猶如深陷敵人包圍圈中的士兵，有心殺賊卻回天無力。彌漫在心中的絕望瞬間取代了英雄的豪情，即便我仍然是那個號令四方的將軍，此刻也早已是窮途末路。我大聲呼喊，孱弱的喊叫卻迅速跌落在大風(fēng)的深處，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想逃離現(xiàn)場，肇事的不安和無盡的恐懼卻讓我邁不開腳步。有那么一段時間，面對熊熊燃燒的火焰，我竟然靜靜地佇立，面如土灰，呆如木雞。

在被聞訊趕來的大人們拉出火海的那一刻，我仍然驚魂未定。那場大火燃燒了半小時之久，整整一堆秸稈最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圈。幸運的是，我毫發(fā)未損，卻平生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那場大火，我的心臟就會劇烈跳動，巨大的聲響依然震徹著我難以安寧的神經(jīng)。

14

“昨天我哥和我談了很長時間，尤其說了過去的一些不愉快，我哥說有些事情我也做得不合適，事情到這個地步，不能完全說就是他的錯。我想了很多，或許起訴離婚原本就只是要給他一個深刻警醒？我是退縮了。主要是我一個人背不動離婚這么大的事，想想以后的日子我就感到后怕！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怎么樣。與其說我想開了，還不如說我默認了。我真的需要別人拉我一把才能走出來，否則走出來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離婚后心里會像黑洞一樣，深不見底的可怕！我承認我不想回那個家，但我這個年齡的女人，不能再沒有理智地輕舉妄動，否則我的幸福沒找到，孩子的幸福也葬送了。昨天女兒突然對我說，爸爸要來接我們了，真是讓我又驚喜又心疼。我突然覺得女兒是一個能聽懂大人說話的孩子，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敏感，我真的不能再傷害她。我準備過幾天帶著孩子回家去住，她已經(jīng)兩歲了，如果再不讓她和爸爸接觸，她真的就要感到陌生了?！?

收到燕兒這么一條長長的短信息，我一時五味雜陳。這不正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嗎？可是為什么我的心中竟涌起一絲惆悵？

“這么說你決定要撤訴了？”

“不。吳馨告訴我，一般離婚訴訟第一次開庭都會調(diào)解，不會直接判離?！?/p>

“可是萬一……”

“如果真是那樣，我就聽天由命。你知道的，我現(xiàn)在只信命?！?/p>

“燕兒，你要想好了，這事兒可不能開玩笑?！?/p>

“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嗎？”

“哦……既然這樣，我能為你做點什么？”

“一個人在沙漠里快渴死了，另一個人告訴她山那邊有水，她好不容易信了他翻過山去看到了水，他又告訴她這水有毒，只能看不能喝！”

“你現(xiàn)在方便嗎？我們通個話吧?！?/p>

“沒有必要了?！?/p>

“你還會像過去一樣想起我嗎？”

“肯定會的，但我就當又做了一場夢吧。我不會再聯(lián)系你，女兒才是我的全部?！?/p>

之后，任憑我再問她什么，卻始終沒有收到她的回復(fù)。

我最終沒有再撥打燕兒的電話，我確信她不會接聽，那是一定的。

15

我決定進行一次無望的尋覓。

按照燕兒說的上課時間，我早早就來到了那所大學(xué)。

正午時分，校園里行人并不多。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但我仍然熟悉校園中的一草一木。大概是幾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我在這里參加了畢業(yè)十五周年的同學(xué)聚會。那是時隔多年之后，我又一次重回母校，不僅見到了久違的老師和同學(xué)，更激活了埋藏在心底的諸多往事。我在這些往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記憶中那個越走越遠的女孩子，看到了時光變幻、物是人非，看到了云淡風(fēng)輕、晨曦落日。

我工作的地方并不遠，卻很少來這所學(xué)校。雖然偶爾也會接到校園里年輕人們的邀請，希望去參加一些和文學(xué)有關(guān)的活動，但我?guī)缀醵纪裱灾x絕了。我知道大家的好意，但我清楚我的到來于事無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校園是年輕人們的地方，我已經(jīng)過了讀書求學(xué)寫詩的年齡，沒有理由再混跡其中。

但是今天，我來了。不請自到，目標明確，意志堅定。

少小離家老大回。即便有行色匆匆的學(xué)子們快步走過，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不會懂得我這樣一個不速之客的真正來意，這正如我同樣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nèi)绱舜颐Γ烤故勤s著去聽一場非常重要的講座，還是赴一次浪漫的約會。

陽光很好，校園里茂盛的樹木直入蒼天，葉子油光發(fā)亮。從遙遠的地方有微風(fēng)吹來，我似乎聽到了縹緲的歌聲：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軟，呀呼咳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呀爾吆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亂，呀呼咳，呀呼咳

煮餃子我下了一鍋山藥那個蛋，呀爾吆，呀爾吆

頭一回瞄妹妹你不在，呀呼咳

你媽媽劈頭打了我兩鍋蓋，呀爾吆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亂，呀呼咳，呀呼咳

三天我吃不下一口口飯，呀爾吆，呀爾吆

這是哪個癡情的男孩，午休時間還在唱著深情的歌？他鐘情的姑娘，能聽到他有些調(diào)皮的思念嗎？

我靜靜地坐在車里，一任思緒與光陰慢慢地遠去。我確信我就在燕兒的必經(jīng)之地，某個時刻，她會邁著輕盈的步子向我走來，然后又輕盈地離去。

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擦肩而過！也許她會稍作停頓，也許她根本就無暇顧及身邊的風(fēng)景。是的，她不會想到有一個人在這兒等她；即便是這個人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會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心無旁騖地去她該去的地方。她頂多會在心里說：看，這個陌生人！

越來越多的人從我車邊經(jīng)過，我目不轉(zhuǎn)睛。我沒有搖下車窗，那樣我會成為別人的風(fēng)景。那些匆匆走過的人或背著書包，或手捧書本，年輕的笑容洋溢在他們臉上。他們中間如果有一位年齡略大的女士，就會引起我持久的關(guān)注。她們從我跟前走過，面無表情，偶爾會投來隨意的一瞥，我瞬間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但沒有一個人是我印象中的燕兒。我在焦急的期待中看著她們走來，又在無比失落中送走她們的背影。走過的人越來越少，起先的人潮已經(jīng)變成三三兩兩，后來竟變得零零星星。他們或許就是人們熟悉的遲到者，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們中的一兩位居然跑起來，我分明看到他們睡眼惺忪。

我終于再沒有看到有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但我依稀聽到了久違的上課鈴聲。

然后，有音樂聲輕輕地飄來，若隱若現(xiàn)，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