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海
準確一點說,我們家實質上的年味是從爹趕第一個年集才開始彌散的。
這一天,家里的那個龍花大公雞才剛剛叫過第三遍,我就聽到了爹和娘的對話聲。爹問娘:“都買點啥?”娘一個一個地鋪擺開來:“夠一個盤子的豬肝,一盤豬大腸,夠兩個盤子的豬頭肉。等把肉割回來了,煮好,再配備一盤小素肉,四個葷菜就齊了。至于幾個青菜盤子,等到趕下一個集再說吧?!?/p>
從大姐結了婚以后,大年初二要招待新女婿,而在這之前,家里過年是從來不準備葷菜盤子的。
我們一家九口人,每到過年,家里都得割幾斤大肉,爹和娘都為這個大吵一架。剁餃子餡,炸小酥肉,再配個涼盤,這些都得有點肉。過年了,不煮幾碗散肉能行嗎?孩子不說,還有老人呢!三四斤肉實在破不開,那時一斤肉七毛錢,十斤八斤肉等于全家?guī)讉€月的花銷,誰家舍得買恁多?要是遇到不好的年景,比如家里喂的那頭小黑豬秋后瘟死了,或者是那只老母羊今年不給力,僅僅只生了一個小羊羔,過年靠賣幾斤糧食割肉吃,我娘是絕對不會答應的。爹愛花錢,在這一點上,娘至今都還在嘮叨著我特別像我爹。
有一年,陰歷九月二十六,我和我爹一起去朝胡廟趕會,娘沒有跟著。會上賣掉了我家那只已經(jīng)養(yǎng)肥了的小公羊,一只羊整整賣了三十六元錢。賣過羊之后,爹領著我,一家伙買了一盤子水煎包,羊肉餡的,五分錢一個。
我一邊吃著水煎包,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與我一起香吃的爹:“爹,你不是犯暈了吧,要是讓娘知道了,她還不得把你吵死?”再就是那個會上,爹還特意買了一塊羊肝子,爹說羊肝子能治麻胡眼。趕罷會,沒有進家門,爹讓我把羊肝子直接拿到牲口屋給爺爺送去了,那只羊是我爺爺養(yǎng)大的。關于這件事,我一直珍藏了幾十年,直到前幾天才和我娘說起。
臘月二十六,我已經(jīng)用手指頭不知道扒拉了多少次。臘月二十六,那肯定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好日子。這一天,連太陽都白嫩得無話可說;這一天,連小風都不舍得快跑半步。這一天,家里的那只小黃狗一刻不離地就一直跟著我。這一天,我還親眼看見路邊上的柳樹枝子說發(fā)芽突然之間就一枝子接一枝子地發(fā)芽了。這一天,我還清晰地看見那個留著白胡子的老爺爺,他的腳步點更急更響亮了。
臘月二十六,那個臘月二十六?。∥依∥胰龤q的弟弟的小手,一口氣跑了三里地,一直跑到北邊的楊司莊去接我們趕集遲遲還沒有回來的爹,問了很多鄉(xiāng)親,他們只是搖了搖頭走開了。
終于,我和弟弟大聲看見了爹。
是爹,北邊那個著長籃子高高大大的肯定就是俺爹!這趟集,是爹最值得自豪的一趟集,他不但像一個男人一樣很痛快很真實地買了一塊肉,還像個勇士一樣問了燒雞的價格,問了遭魚的價格。就連兩塊六一瓶的張弓大曲他也掂了又掂,就連五毛錢一盒的大前門香煙他也摸了還摸。我的爹,我已被黃土厚埋的爹,您知道嗎?如今,您心中的那個集雖然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樓,但您趕集回來的那條小斜路還在,您趕集著的那個長籃子娘也還留著。更有您值得驕傲的那個臘月二十六,更有您一生都在追尋的那個新年,都還在也都還在??!
爹,如今俺娘跟著我,她很健康很扎實。過去每逢過年,每到臘月二十六的早起,您兩個都抬杠磨牙,什么錢長錢短,肉厚肉薄,菜多菜少。爹,如今您要是還在該有多好啊!我讓您天天趕集,我讓您天天拿個肉抓子煮肉。對了,您不是愛當陪客嗎?今年過年我讓全村每一家每一戶都拉著您去當陪客。還有,正月初四去俺姥娘家走親戚,俺姥娘不是老嫌你的飯量大嗎?今年我讓俺的幾個表弟把你灌暈灌醉吃足吃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