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鷹山連綿起伏,有人說它長約百里,也有人說比百里長,它的形狀像一條龍是沒有爭議的,龍肚子的地方叫“沖”,龍尾巴的地方叫“垬”。垬的地理位置比沖偏遠,村人進城不方便,眼下雖有公交車進城了,但跑動太慢,半小時才開一班,天黑和早起都沒有,如果進城辦事回來晚了就要靠腳板跑路。因此垬里的人比沖里的人能吃苦,腳能跑路,手能干活,莊稼都是自己種,很少雇人。
進入六月,李錦茹每天要干的事情幾乎都是一樣的,曬麥子、伺弄菜地、喂雞喂鴨、做飯燒菜……就像她必須要履行的勞動義務一樣,少了哪一樣,心里都會像揣了只蹦跶跶亂跳的小兔子似的不踏實。
自從兒子考進了城里的大學,李錦茹感到家里空落得如未耕的荒地,看到哪里都是凄涼和寂寞。好在老實巴交的丈夫老安總是不離自己左右,他不會打牌,也不喜歡喝酒,更不會跟別的女人眉來眼去。每天除了干農(nóng)活和家務,就是陪李錦茹在床上嘮嗑睡覺,村里誰家的魚塘又轉(zhuǎn)包了,誰家的苗木多賣了錢……這些垬里新聞都是老安午飯后在村里溜達一圈聽來的,老安吃過午飯總喜歡到村里東轉(zhuǎn)西看,這樣每晚上床前才好對李錦茹進行“新聞聯(lián)播”,而李錦茹也就習慣成自然,百聽不厭了。日子久了,他們嘮嗑聊天的時間倒比看電視的時間多了,老安甚至不喜歡看電視,說那都是瞎編的,沒有村子里的事情真實有趣。
這天晌午時分,太陽一下子就從半山坡上的樹林里躍了出來,紅紅火火地掛在了天上。李錦茹急忙和老安在馬路邊曬麥子,難得趕上這樣的好天氣,曬麥子就是要跟太陽爭分奪秒。如今在村里,真正種糧食的農(nóng)戶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種糧食不賺錢,弄不好還要賠錢,一畝地能賺400元錢都算是很會種地的了。種子、農(nóng)藥、化肥哪一樣不是錢買來的,有的農(nóng)戶把地包給了別人,有的改種苗木,可李錦茹家的幾畝地仍在種糧食,他們種稻子也種麥子,打下的糧食從來不去賣,只留著自家吃。李錦茹和丈夫老安都有同樣的觀點,買回來的糧食吃著不放心,打農(nóng)藥不說,還有什么高科技轉(zhuǎn)基因。有次李錦茹看電視發(fā)現(xiàn)一個農(nóng)民用臟棉花制作大米,摻進大米里充斤兩,如果不是火眼金睛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李錦茹就和老安決定自家那幾畝地不干別的,也不圖賺錢種苗木,只種糧食,每天吃進嘴里的東西總要心安吧。除了種糧食,他們還養(yǎng)雞,如今菜市場賣的雞鴨只長兩三個月就上餐桌了,全靠激素催生。豬也是激素催大的,村里有個小獸醫(yī),專門給老安介紹過那些養(yǎng)殖專業(yè)戶如何給豬和雞鴨打各種藥水的事情。還有豆腐,電視上介紹某些不法分子去醫(yī)院撿病人用過的石膏點豆腐……這不是毒又是什么呢?李錦茹家里的農(nóng)事都是為自家人嘴里的干凈,病從口入,只有嘴里吃下的食物干凈,肚子里才能不生病。
李錦茹和老安正翻麥子,一輛小車突然出現(xiàn)在馬路上,小車鳴笛幾聲,李錦茹抬眼看看,繼續(xù)低頭翻麥子。一旁的老安揮揮手,示意小車可以開過去。小車卻停了下來,車門推開了,從里面下來一個四方大臉的干部,大眼睛闊嘴巴,脖頸后邊墜著一堆槽頭肉。老安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干部,他脖子上的槽頭肉很是顯眼,電視上嗎?老安記不清了。
四方大臉的干部大搖大擺走到李錦茹和老安跟前說:“你們怎么還在馬路上曬麥子呀?燒秸稈和在馬路上曬麥子都被明令禁止了,難道你們還不曉得嗎?”
未等老安開口,李錦茹搶先說:“我家門口這條路,不常跑車的,一年到頭,也跑不了幾趟車?!?/p>
四方大臉的干部笑道:“我今天不就跑來了嗎?我就喜歡跑沒人愿意跑的地方,深入群眾嘛,哪里偏僻我就到哪里深入群眾?!?/p>
這時,辦公室秘書跳下車走過來說:“許主任,我們中午要趕到機關食堂吃飯呢?!?/p>
李錦茹看看日頭說:“喲,這會兒都過晌午了,機關食堂踩點,你們怕是趕不上吃飯了。要不就在我家吃飯吧,正好我們也要做晌午飯了?!?/p>
辦公室秘書立刻問:“你家有啥好吃的?”
李錦茹的丈夫老安說“粗茶淡飯唄?!?/p>
四方大臉的干部趁機說:“那我們就在你家吃午飯了,算是吃派飯吧,我和司機每人交上20元的伙食費。我是鎮(zhèn)扶貧辦的許主任?!?/p>
李錦茹笑說:“交啥錢呢,你們鎮(zhèn)干部吃上一頓農(nóng)家飯,也算是看得起我們了?!?/p>
李錦茹和老安放下麥子就回了家,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說再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趕過來吃飯。
李錦茹進了家門就吩咐老安逮雞殺雞,她在菜園里拔了幾棵青菜、一把蒜苗、一把菠菜,兩口子在廚房三鼓搗兩鼓搗,不一會兒就擺了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剛擺好,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就進屋了,他們好像掐算著時間趕回來的。
許主任拿起筷子就開吃,他的一雙筷子在毛豆燒雞塊的盤子里左扒拉右扒拉,好像在攻占每一個雞肉的高地一樣,一會兒就把雞腿雞翅一掃而光了。許主任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問:“你們?yōu)槭裁床粺跎弦诲佖i肉呢?農(nóng)村的黑毛豬好吃,燉上一鍋肉,里面再放點粉絲,放點老豆腐,香得流油?!?/p>
李錦茹始終在一旁站著伺候,一會兒遞煙一會兒端茶,只讓丈夫老安陪著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吃飯。許主任一雙筷子霸氣得橫掃菜盤,好肉好菜轉(zhuǎn)眼都進了他的嘴里,李錦茹就看著不爽,但心里又敢怒不敢言。吃著雞肉又想著豬肉,許主任的一番話倒讓李錦茹有了搭言的機會,便接過他的話說:“如今我們家里人一年到頭都不吃豬肉,豬肉有毒,養(yǎng)豬戶總給豬打藥水。雞鴨也不敢買,都是吃激素長大的,從蛋殼里拱出來到端上餐桌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那肉誰敢吃呀?”
許主任一愣,當即放下筷子問:“那你給我端上來的雞肉也是激素催大的?”
李錦茹笑說:“這是我們自家養(yǎng)的雞,一共養(yǎng)了8只,在院子里吃蟲子吃糧食吃菜。孩子放假回來,我才給他殺雞吃,今天這雞是我們當家的專門給您殺的,您沒覺得跟食堂吃的雞肉味道不同嗎?”
許主任點頭說:“嗯,味道的確不同,一個字——‘香!”說著又搛了一塊雞肉放進嘴里嚼著說:“村里多少人養(yǎng)雞呀?”
“家家都養(yǎng)雞,公雞吃肉,母雞下蛋。要說這鄉(xiāng)村,雖說沒城里熱鬧,吃東西還是鄉(xiāng)村的味道正。”李錦茹如實回答。
辦公室秘書在一旁插話:“就是太臟,村路上到處是雞屎,你們家院子里也到處是雞屎,走幾步路就要抬起皮鞋看看,腳底下是不是踩了雞屎。”
始終未語的老安尷尬地笑笑說:“我們家院子算是干凈的了,雞屎都讓我用鏟子鏟到菜園子里當肥料了,這叫有機菜,你看盤子里的菠菜多綠呀?!?/p>
許主任這才搛了一筷子菠菜塞進嘴里,邊嚼邊說:“有機菜,營養(yǎng)價值高,你也嘗嘗吧?!表樖钟纸o辦公室秘書搛了一筷子。
辦公室秘書皺皺眉頭,但還是把許主任搛到自己碗里的菠菜吃進了嘴里,雖然心里犯硌硬,感覺把許主任的口水吞了。
許主任這會兒真是吃飽了,他不停地打著飽嗝,用一只筷子戳著左邊的牙床,那牙縫里塞了一塊雞肉,他半晌才把肉戳下來,又咽進肚里說:“今天這頓飯吃得真舒服,家里散養(yǎng)的雞就是香,到底不是大路貨?!闭f著吧唧吧唧嘴,從口袋里摸出20元錢在半空中晃著,問辦公室秘書:“我?guī)湍阋粔K兒付了吧?”辦公室秘書急忙說:“我有我有。”也從衣袋里摸出20元錢,兩人一起放在桌子上。
李錦茹笑說:“免了吧,不就一頓飯嘛,吃不著咋的?過門檻吃一碗?!?/p>
老安便拾起錢往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的口袋里塞,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跟他推搡著跑出門。
李錦茹追出來喊:“吃著可口,下次想吃就再來吧?!?/p>
許主任揮揮手說:“你家開個農(nóng)家樂不錯,正宗地道的農(nóng)家菜?!?/p>
老安指指大門上的對聯(lián)說:“太偏僻了,沒人來?!?/p>
許主任立刻往回退了幾步,定睛打量大門上的對聯(lián),只見上面寫道:“地僻路遠客來少,清風明月我自多。”橫批“樂在農(nóng)家”。
許主任不禁贊道:“喲,好文采呀,誰寫的?”
李錦茹笑說:“我們村有個土畫家,你沒見家家都貼春聯(lián)嗎?都是過年時他免費給寫的?!?/p>
許主任由衷贊道:“高手在民間呀?!闭f罷又打了一個飽嗝,轉(zhuǎn)身與司機上了車,車漸漸遠去。
李錦茹望著小車的背影跟丈夫老安說:“這個許主任吃相真是難看,一雙筷子翻遍了盤子里的雞肉,還讓不讓別人下筷子了?”
老安笑道:“這說明咱家的雞肉香,對他胃口。”
李錦茹仍碎嘴嘀咕:“脖子上的槽頭肉都那么厚了,再貪吃就變成大肥豬了?!?/p>
老安忍不住推了她一把說:“真是老娘兒們見識,不就吃了一只雞嗎?又不是沒給錢?!?/p>
李錦茹不服氣地說:“20塊錢,還不夠個手工錢,雞等于白吃了?!?/p>
老安沖她說:“咱家的雞有人欣賞,有人喊香,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呀?!?/p>
李錦茹這才住了嘴,匆匆扒了口殘湯剩飯,下午繼續(xù)與老安曬麥子,直到看見每戶人家的炊煙躥到天上,才收了麥子回家。
二
早晨,天色有點陰,太陽顯得柔弱無力,臉上的光輝被厚厚的云層罩了起來,怎么掙扎也擺脫不了云的糾纏。李錦茹和老安剛把麥子鋪在地上,天上竟有幾滴雨點落下來了,她又慌忙與老安一道收起麥子。兩人正忙活著,村主任突然跑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說:“趕緊把你們家的雞鴨鵝狗都圈起來,門口和路邊的雞屎也都鏟一鏟,明天鎮(zhèn)干部來村里檢查衛(wèi)生,縣里的領導說不定也來呢,要是踩了人家一腳屎,咱們村的文明指數(shù)就下降了啊。”
李錦茹不情愿地說:“有雞就有屎,屎雖臭,肉卻香?!?/p>
村主任突然板起臉說:“這可不是小事情,你不要稀里馬虎不當回事好不好?”
李錦茹回嘴說:“我說的也是正事,昨天鎮(zhèn)里扶貧辦的許主任還在我家吃飯來呢,我丈夫老安給他殺的雞,一盤雞燒毛豆他都吃了,臨走還直喊香呢?!?/p>
村主任一愣問:“你說啥?鎮(zhèn)扶貧辦的許主任昨天在你家吃的飯?”
李錦茹說:“對呀?!?/p>
老安急忙在一邊補充說:“人家吃飯給錢了,可別小題大做拿人家當腐敗的典型啊。”
村主任笑道:“你想到哪兒去了,吃頓飯算什么腐敗呀,農(nóng)家飯又不值錢。可惜呀,許主任是鎮(zhèn)扶貧辦的,要是文明辦的就好了,就能給咱村里加分了?!?/p>
李錦茹驚訝地問:“吃頓飯就能加分?那要加多少分呀?”
村主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急忙說:“你別理解錯了,我是說干部在老百姓家吃飯可以嘮嘮家常,聯(lián)絡一下感情嘛?!?/p>
李錦茹笑道:“要是能給咱村加分,我情愿讓老安再殺一只雞,招待文明辦的領導?!?/p>
村主任嘴一撇說:“得了吧你,把門前院里還有道上的雞屎鏟干凈,你就算是給咱們村加分了?!?/p>
村主任走后,李錦茹與丈夫老安收起麥子,就動手打掃雞屎。雞屎真是不好打掃,鏟了干屎還有稀屎,鏟了稀屎又有新屎,雞屁股就像受了什么鼓動,不停地屙,東一攤西一攤,鏟也鏟不凈。
老安就建議這幾天把雞圈起來,等鎮(zhèn)領導檢查完了村莊衛(wèi)生,再把雞放出來。
李錦茹覺得有道理,就跟老安一道重新把雞籠釘了釘,將七只雞都裝進了籠里。
可雞有腿有爪子還有翅膀,被圈起來的雞只要把雞舍抓出個窟窿,就撲棱著翅膀飛到村里廣闊的地盤上了,雞低頭啄食,撅屁股屙屎,雞們自由自在地溜達。李錦茹和老安并未發(fā)現(xiàn)雞舍已成了空巢,等她和老安發(fā)現(xiàn)了馬路上的雞屎時,數(shù)輛小車已經(jīng)開進了村子。
從車上下來的干部都穿著锃亮的皮鞋,走在最前邊的是縣領導,鎮(zhèn)里和村里的干部走在他的兩側(cè),正比比畫畫跟他說著什么。
李錦茹一眼就看到了縣領導腳上穿的锃亮的皮鞋,深棕色,鞋頭發(fā)尖,像火箭頭,這雙鞋子比其他人穿的鞋子都锃亮,也不知擦了多少鞋油。李錦茹不由得想起兒子放假回來時跟她說過的話:媽,看一個人有沒有檔次,就看他穿什么樣的鞋子,檔次越高的人,穿的鞋子越貴,尤其是男人。李錦茹當時還為兒子網(wǎng)購高檔鞋子跟他吵了一架,她覺得兒子對鞋子的過分講究就是忘本的奢侈。雖說如今早已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時代了,可一雙鞋子要花千把塊錢,莊稼人種一畝地的利潤都買不起一雙鞋子,這讓李錦茹心里很不平衡。她和丈夫老安腳上的鞋子,都沒有超過100元的,鞋子不在貴賤,穿上合腳就行了。李錦茹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兒子的話,她的心猛地一抖,望著那滿地的雞屎,有的還冒著熱氣。于是她兩眼直勾勾盯著縣領導的鞋子,生怕那雙上檔次的鞋子一不留神踩上“屎雷”。
縣領導正全神貫注地跟鎮(zhèn)村兩級干部指導著工作,他說:“你們這個村吧,雖然偏僻,沒有區(qū)位優(yōu)勢,可你們這里是個傳統(tǒng)文化村莊,太平天國時期這里駐扎過太平軍,做美麗鄉(xiāng)村還是有基礎的。又在老鷹山北麓,山上的植被茂盛,村里還有池塘……剛剛轉(zhuǎn)了一圈,感覺衛(wèi)生搞得也不錯,垃圾入池,農(nóng)戶的化糞池也都做了沼氣池,從環(huán)保方面來說還是不錯的。如今城里人就喜歡到這山清水秀的地方踏青游玩,這回我就投你們村一票了。”
縣領導正說到興頭上,他的腳向左邁了一步,試圖換個姿勢,這時一攤冒熱氣的“屎雷”突然在他油光锃亮的皮鞋底端爆炸了,他身體情不自禁地晃動了一下,險些倒地,立刻被身邊機靈的村主任扶住了??h領導站直了身子,第一時間就是抬起腳上的皮鞋,這一刻,他的兩只眼睛全部聚焦在皮鞋底上,他發(fā)現(xiàn)皮鞋底與往日的不同了,那上面被涂了一層糖稀似的雞屎,就像化妝膜,只是這樣的化妝膜太讓他惡心了,他的皮鞋豈可被如此惡心的化妝膜玷污,那是意大利原裝皮鞋,兩萬元一雙??!縣領導尷尬地看著皮鞋底,手足無措。
機靈的村主任左右搜索了一下,一眼看到李錦茹正朝這里張望,便大聲喊道:“縣領導踩到你們家的雞屎了,你還不快想辦法把雞屎揩干凈?!?/p>
李錦茹順手抄起一把掃帚疙瘩奔了過來,從村主任手里接過皮鞋,拎到門前的池塘邊,用掃帚疙瘩沾水揩了起來。剛揩幾下,村主任慌慌張張跑過來說:“你手下留點情,只揩皮鞋底就行了,皮鞋幫千萬不能沾上水,這可是意大利原裝皮鞋,大價錢買的?!?/p>
李錦茹聞聽這話,手上越發(fā)不敢使勁了,不知皮鞋底上的雞屎擦到何種程度才算干凈,也不知滾落到皮鞋幫上的幾滴水是擦掉還是不擦,她就這樣拎著皮鞋出神發(fā)愣。直到村主任來取皮鞋,李錦茹才歉疚地把皮鞋還給他,嘴上不停地說著道歉的話。村主任橫眉立目道:“你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昨天我特意跑到你家讓你把雞圈好,結(jié)果還是讓縣里的領導踩了一腳屎,這回咱村衛(wèi)生達標是沒指望了,損失了一大筆獎勵費呀。”
李錦茹聽罷,心里越發(fā)慌張了,說:“我們兩口子昨晚上把雞窩釘?shù)美卫蔚?,門上還多加了兩個釘子呢,這該死的雞,殺了吃肉算了。”
村主任忽然靈機一動說:“哎,李錦茹,你真說對了,今天你就把往路上屙屎的那只雞殺了,燉一鍋肉,招待縣里來的領導,這樣既讓他解了饞又讓他解了氣,就算在你家吃派飯了。上次鎮(zhèn)扶貧辦許主任在你家吃完派飯,到處說你家的雞香?!?/p>
李錦茹松了一口氣說:“不就是一只雞嘛,只要領導歡喜,能給咱村加分添彩,別說是殺一只雞,就是把我家的雞全殺了,我都心甘情愿?!?/p>
村主任聽了李錦茹的一番話,又滿心歡喜地將這話傳給了縣里的領導,領導聞聽李錦茹家的雞香,便欣然接受了她殺雞的道歉方式。
隨后,村主任就帶著一行人到村里察看衛(wèi)生死角去了,臨行前叮囑李錦茹說吃晌午飯時回來。
李錦茹立刻吩咐老安逮雞,她今天要親自動手殺了這只雞,她揮著刀子,捏著毛茸茸的雞頭,邊下刀子嘴上邊嘀咕:“小雞小雞你別怪,誰讓你屙屎讓人踩?!?/p>
她嘴上要反復說上三遍,才能把刀子按下去,她只要把刀子按下去了,雞的小命也就沒了。李錦茹把挨了刀的雞扔到菜園里,看著雞帶著脖子上的血滿地掙扎打撲棱,心里忽然一陣難過,她是為了一雙皮鞋要了雞的命呢,這雞本應該再活上幾個月,她今天竟用刀子把雞的壽命剝奪了。想想這世間的動物,都是斗不過人的,人想殺雞雞就被殺了,要是雞也長得像人一樣高,爪子也像人的手一樣,當它想吃人肉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操著刀子要了人的命呢?
李錦茹的難過很快就被縣領導及鎮(zhèn)村干部吃雞的喜悅沖淡了,他們在桌上議論著她燒菜的手法,議論著用料、食材,最后的著眼點還是歸在了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土雞上。吃蟲子吃菜吃糧食長大的土雞,怎么能跟吃飼料的雞相提并論呢?如今吃飼料的雞屬大眾消費,而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土雞屬小眾消費。
這天晌午的飯菜因為土雞的美味,讓縣領導極有興致,似乎把踩雞屎的皮鞋忘了,桌上說的都是夸獎村莊的話,諸如化糞池沼氣的規(guī)范呀、垃圾入池呀。當然還有附加條件空氣,得天獨厚的老鷹山植被給了村莊清新的空氣。
李錦茹心里喜悅著,心想,添彩也是雞,惹禍也是雞,以后真不能小看這幾只雞呢。
縣領導白天的許諾,回到城里的家中又變成了怨氣,原因還是他踩了雞屎的皮鞋,脫在門廳時,總有一股隱隱的臭味。偏偏趕上老婆是個對氣味過于敏感的女人,兩口子就因這外來的雞屎味而吵了起來,最終是老婆占了上風,將他踩了雞屎的皮鞋從陽臺上扔了下去,恰好砸了樓下人家寶馬車的玻璃,人家立刻跑到他家吵鬧索賠。弄得兩口子一夜未睡好覺。
第二天,辦公室平衡文明鄉(xiāng)村時,領導就把票投給了別的村莊。消息傳到村里,村主任疑惑不解,立刻給相關部門領導打電話詢問,電話里回答說:“都是雞屎惹的禍?!?/p>
村主任于是命令全村人殺雞,不論公雞母雞一律格殺勿論。
李錦茹不情愿地殺著自家的雞,邊殺邊跟老安嘀咕:“村里如今連一只狗也沒有了,說是年初縣里有個女領導來村里視察,一條黑狗撲了她一下,嚇得她把腳崴了,村里從此再不允許養(yǎng)狗了。現(xiàn)在又不允許養(yǎng)雞了,不養(yǎng)雞不養(yǎng)狗,還叫鄉(xiāng)村么?”
老安不耐煩地說:“你怎么這么多的話呀,快殺你的雞吧,我等著給雞拔毛呢?!?/p>
李錦茹將血淋淋的雞扔到菜園里,看著它們撲棱著翅膀,說:“都殺了也好,免得我每次殺雞心里都難過,長痛不如短痛。只是,鎮(zhèn)扶貧辦許主任再來時,再想吃咱家的雞,那咱可是死活都沒辦法了?”
老安將血淋淋的雞扔進裝開水的桶里,上下翻攪著說:“那就去菜市場買一只雞,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咋的?!?/p>
李錦茹和老安殺了一晚上的雞,待給雞煺過毛,將白嫩的雞肉撒上鹽腌進缸里,李錦茹嘆道:“兒子放假回來,再也吃不上鮮嫩的雞肉了?!?/p>
老安累得喘著粗氣說:“你就不能少說句話嗎?生怕嘴巴落到地上?!?/p>
三
鎮(zhèn)扶貧辦的許主任又來了,上次是來村里調(diào)研貧困的情況,這次是考察村里究竟適合哪些扶貧項目。
許主任和辦公室秘書在村里走著,村主任在后邊陪著,許主任的眼睛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突然說:“感覺村子比從前干凈多了,馬路上的雞屎狗屎沒有了嘛?!?/p>
村主任笑說:“自從縣領導來村里檢查衛(wèi)生,村里的環(huán)境大變樣,我們把公共死角都整治干凈了?!?/p>
許主任嘆道:“有了干凈美麗的環(huán)境,就不愁沒有好項目落戶了。”
村主任隨口附和說:“那是?!?/p>
許主任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大圈,也未發(fā)現(xiàn)村里適合哪些項目落戶。快到中午時,村主任要留許主任在村食堂吃飯,許主任推說要回鎮(zhèn)里,與辦公室秘書開車出了村子。車行不遠,許主任的肚子忽然咕咕響了幾聲,他這才想起未吃早飯,趕到鎮(zhèn)里吃飯又要過晌午了。于是便跟辦公室秘書提起上次吃過飯的李錦茹家,她炒的毛豆燒雞至今余香繚繞。機靈的秘書聞聽毛豆燒雞,一下子就明白許主任的心思了,立刻將車拐了個彎,七拐八繞就奔了一個農(nóng)家小院,李錦茹正在院子里擇菜,抬頭望見一輛小車停在了門口,隨后從車里跳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院門口,李錦茹一眼認出了扶貧辦主任,便急忙放下手中的菜,笑呵呵迎了出來。
許主任說:“今天我們又來點菜了,還是想吃您做的毛豆燒雞,這回我和秘書每人多加10塊飯錢,60塊錢吃頓農(nóng)家飯怎么樣?”
李錦茹挓挲著兩只臟兮兮沾著泥巴的手說:“許主任啊,您愛吃我做的毛豆燒雞,那是我的榮幸。可如今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雞了,雞在前些日子都被殺光了?!?/p>
許主任莫名地問:“為什么呀?怕我再來吃嗎?我吃雞都是給錢的呀?!?/p>
老安這時從屋里走出來說:“我們歡迎主任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怕主任吃雞呢。是這樣,前些日子縣領導來我們村視察,一不留神腳踩了雞屎,聽說他腳上的皮鞋是意大利進口的,2萬多塊錢呢。因為這事村里沒評上先進,村主任一怒之下就不讓村民養(yǎng)雞養(yǎng)鴨了。您聽聽村里還有雞鳴狗叫嗎?”
許主任聽罷皺了皺眉頭說:“哪有這樣的道理呀,縣里領導的腳底踩了雞屎,村主任就不讓村里人養(yǎng)雞了,真是霸王條款?!?/p>
許主任轉(zhuǎn)身欲走,李錦茹急忙招呼說:“要不讓我們當家的去菜場抓只雞,我給你們做就是了?!?/p>
辦公室秘書趁機說:“主任,那咱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反正到了吃飯的時間了?!?/p>
李錦茹推推老安說:“你還不趕緊去菜場買雞,愣著干什么呀?”
老安匆匆奔了菜場,不一會兒就拎回來一只宰殺好的肉雞。李錦茹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買來的雞收拾干凈了,又三下五除二將雞切塊下鍋,不一會兒一盤雞燒毛豆就端上了餐桌。
許主任邊吃邊吧唧嘴,吧唧了一會兒,許主任說:“這雞怎么吃都不如上回那只雞的味道好,跟我在城里吃的雞沒什么兩樣?!?/p>
李錦茹說:“食材不同啊,雖說都是雞,可上回那只雞是我家散養(yǎng)的土雞,吃的是園子里的菜、地里的蟲子、家里的糧食。春天拱出蛋殼,要過年時才宰殺,雞要長十來個月呢,雞肉自然是又香又有營養(yǎng)了。今天你們吃的雞是吃飼料的雞,兩三個月就端上餐桌了,能香到哪兒去呢?”
許主任忽然放下筷子說:“那我就扶助你們一個項目怎么樣?”
李錦茹急忙問:“什么項目???”
許主任說:“養(yǎng)雞的項目?!?/p>
老安插話道:“如今村里明文規(guī)定不許養(yǎng)雞了,我家怎能破例養(yǎng)雞呢?”
許主任說:“如果把養(yǎng)雞當成扶貧項目,還是養(yǎng)得起來的。你看你們家門前就是老鷹山的半坡荒地,回頭跟村里申請一下,將這半坡荒地圈起來,買上兩百只雞苗子撒進去散養(yǎng)。我可以在農(nóng)行為你們擔保低息貸款,這散養(yǎng)的土雞營養(yǎng)價值高,到了市場上一定會賣個高價?!?/p>
李錦茹歡喜地說:“這主意倒不錯,只是要給雞取個好聽的名字?!?/p>
辦公室秘書脫口而出道:“名字都是現(xiàn)成的,就叫老鷹山土雞?!?/p>
許主任贊賞地說:“這名字好是好,就是太繞口了,不如叫跑山雞,一聽就生態(tài)環(huán)保,在市場叫得響?!?/p>
李錦茹和老安立刻說這名字好,辦公室秘書也隨聲附和。
許主任回到鎮(zhèn)里,就抓緊落實跑山雞的扶貧項目,先是落實了低息貸款,隨后又落實項目的實施。
村主任本來是不同意將老鷹山的半坡荒地包給李錦茹兩口子的,覺得如此輕易包給了他們,是讓這兩口子撿了個大便宜。可扶貧項目只在村里落實了這一項,他如果不積極配合,“跑山雞”項目就有可能在老鷹山的南坡落地,那就不是他分管的一畝三分地了,榮譽也就沒有他的份兒了。于是,村主任大筆一揮,爽快地在村里的承包合同上簽了“同意”兩字。
鎮(zhèn)扶貧辦總算落實了一個扶貧項目,村里也有了一個經(jīng)濟實體?!芭苌诫u”正式掛牌那天,村主任從縣里請來了相關媒體,媒體從生態(tài)環(huán)保的角度報道了“跑山雞”的諸多營養(yǎng)價值。李錦茹的照片還上了報紙,照片上的她緊握著扶貧辦許主任的雙手,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不管李錦茹是什么表情,她此時都成了遠近聞名的“跑山雞”明星,報紙上電視上網(wǎng)絡上,她與扶貧辦許主任握手的照片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標志。
老安有點吃醋了,老婆成了明星,自己似乎比老婆矮了一截,他的心里壓力山大。
李錦茹心里卻清醒得很,自然明白丈夫老安的小心眼兒,于是早早把棉被、鍋灶等生活用品拖到荒山坡上,又跟老安一道搭了個窩棚,簡陋的跑山雞場就這樣建起來了。老安見老婆如此賣力氣地干活,小心眼兒漸漸又擴展成大心眼兒了,兩人私下里發(fā)誓一定把“跑山雞”養(yǎng)好,不辜負許主任的扶持。
跑山雞的雞苗都是從偏遠的鄉(xiāng)下買來的,雞苗也都是草雞蛋孵化出來的。李錦茹與老安跑了好幾個地方才買到正宗的草雞苗,雞苗撒到荒山上的雞場里,雞苗是迎著風長,沒幾日就出脫成了雞娃娃。老安還特地買了一把獵槍,專門對付狐貍和黃鼠狼。
四
跑山雞春天拱破蛋殼,奓著兩只小爪子在半山坡上奔跑,它們滿山遍野地吃蟲子、吃野菜、吃糧食,它們的地盤被限制在一個碩大的鐵絲網(wǎng)里。即便這樣,李錦茹的丈夫老安仍是手持獵槍巡邏,他要盯著黃鼠狼和狐貍。老鷹山上的動物最有名的是獐子,黃鼠狼和狐貍不如獐子有名,可它吃雞,這讓李錦茹的丈夫老安萬分警惕。他幾乎天天夜里巡邏,白天鉆進窩棚睡覺。
李錦茹的活計主要在白天,跑山雞共有200只,她要打理它們的飲食,李錦茹與村里簽約時就注明了跑山雞的性質(zhì):散養(yǎng)、野生、營養(yǎng)價值高,每斤30元,一只雞可賣到150元左右,200只雞就是兩三萬元,頭一年就可還銀行四分之一的扶貧貸款了。如果順利的話,明年規(guī)模再擴大一倍……李錦茹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還會做養(yǎng)雞生意,更沒想過因為養(yǎng)雞自己還上了報紙,成了眾人矚目的明星人物。她越發(fā)精心伺候著跑山雞,雞什么時候想喝水,什么時候想吃野菜,雨后雞窩里是否干爽,通風時要對著火辣辣的太陽驅(qū)霉……她就像精育兒女一樣精育著跑山雞,有時候她會忘了自己和丈夫老安什么時候吃飯,總要喂飽了雞才想起自己和老安的肚子。
老安有天抱怨道:“你都快成老母雞了?!?/p>
李錦茹回嘴說:“那你就是大公雞了。”
老安打趣道:“雞皇后。”
李錦茹笑說:“雞皇帝”。
兩人隨后又呵呵笑起來,望著半山坡的跑山雞,盤算著年底的收入。跑山雞讓他們的日子有了算計和奔頭,到了年底,跑山雞經(jīng)過春夏秋冬四季近三百天的生長,原來的雞娃娃都長成漂漂亮亮的跑山雞,雞冠艷麗、羽毛華美,識貨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散養(yǎng)的土雞。當然它們還有更好聽的名字——“跑山雞”。
李錦茹與老安盤算的結(jié)果是,跑山雞的價格每斤不少于30元,價格過高恐怕賣不出去,先試試市場的行情,銷售渠道由老安去找,先去鎮(zhèn)上問,再到縣上問。這樣高價格的跑山雞只能往城里的高檔酒店賣,鄉(xiāng)下的路邊小酒館是消費不起的。
這天一早,老安起來收拾了一下,就搭頭趟班車進城了,凡是高檔的酒店他就往里邊闖,進門就問你們老板在哪兒?他一身鄉(xiāng)里人打扮,沒有老板肯聽他白話。老安不甘罷休,索性就在酒店里介紹自家的跑山雞,說這雞長了近300天,吃蟲子、吃野菜、吃糧食,雞的營養(yǎng)價值絕對超值。說你們酒店如果能用上這樣的食材,顧客準會絡繹不絕、蜂擁而至。老安的唇舌果然說動了一位老板,老板只好說,你帶只雞來,先讓我看看再說。這天,老安在城里跑了十幾家酒店,得到的答案幾乎是一樣的:你把雞帶來看看再說。
老安只好返回家,把白天的所見所聞告訴了李錦茹,李錦茹聽罷說:“城里人見多識廣,人家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把咱家的雞說得天花亂墜,人家沒見到真雞,也不能信呀。明天你就帶兩只雞進城,讓他們看看咱家的跑山雞是不是真貨?!?/p>
兩口子又左右盤算了一會兒,就早早睡下了。
村子離天浦縣城有50多里路,公交車半小時一班,公雞打頭遍鳴的時候,李錦茹就把老安推醒了,她讓他把雞從窩里放出來,看看抓哪兩只雞合適,這兩只雞就是200只雞的模特,要在第一時間搶眼,讓買家和食客認可。
李錦茹點燃爐灶,天氣太冷了,不能讓老安空著肚子出門。給老安煮面條時,老安就把兩只跑山雞抓好了,一公一母,捆上雞腿裝進籃子里,兩只漂亮的跑山雞,羽毛艷麗光滑,就像花兒在籃子里盛開。
老安邊吃面條邊打量著籃子里的雞說:“就憑這身羽毛,也能賣個好價?!?/p>
李錦茹笑道:“城里人吃的是雞肉,又不吃雞毛。你吃完飯,把雞也喂喂,今天就看這兩只跑山雞的運氣了,運氣好,咱也就捉到金子了?!闭f著,拎起軍大衣披在老安的身上。
老安搭頭趟班車進了天浦縣城,縣城似剛剛蘇醒,街頭公園里有的人在打拳,有的人在舞扇,還有的人在唱京劇,大街小巷的早點攤子圍了許多人,人們都在吃早點填肚子。老安拎著兩只跑山雞尋找酒店,他記得昨天去的第一家酒店是在一個巷口,他的記憶力不錯,老遠就看見了那家酒店的門匾和對聯(lián),門匾上寫著“好再來”三個字,也就是酒店的名字。對聯(lián)挺特別,老安一下子就記住了,上聯(lián)是“第一次不嘗是你的錯”,下聯(lián)是“第二次不吃是我的錯”,橫批是“嘗嘗看”。老安昨天見到這副對聯(lián)時,就笑了一下,原打算回家跟李錦茹說的,結(jié)果給忘了。村里有人會寫對聯(lián),家家大門上也都貼對聯(lián),但這副對聯(lián)還是讓老安感到城里人文采的厲害。
老安走到這家酒店門口,往里邊看了看,發(fā)現(xiàn)酒店里沒有動靜,尚未開門營業(yè),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用手使勁拍門,里面無人應。老安索性蹲在了地上,用手摸著兩只跑山雞的羽毛,這家酒店離公交站最近,如果能把跑山雞賣掉,他也省得繼續(xù)跑路了。早晨的生意總是吉祥的,開門生意順,哪一樁都會順。跑山雞大概是被主人的大手摸得舒服了,雞屁股一翹,一攤屎就躥出來了。母雞受了公雞的影響,也翹起了屁股,老安忽然發(fā)現(xiàn)母雞屁股里屙出來的不是屎,而是雞蛋,老安急忙伸出雙手接住了雞蛋,不,還有屎,他連雞蛋和屎一塊兒接住了。老安不知是喜悅還是喪氣,喜悅的是他接到了雞蛋,跟酒店有了討價還價的籌碼;喪氣的是他手上的雞屎要找個地方?jīng)_洗干凈。城里哪兒有沖洗的地方呢?那就是廁所,可廁所太難找了。老安正發(fā)愁,忽然看到了籃子底下有一張破報紙,他急忙扯下一角使勁擦著手上的雞屎。這時,酒店的門開了,他顧不得多想,拎著兩只跑山雞就闖了進去。開門的是老板娘,一把攔住他說:“你想干什么呀?我們這是酒店,不是菜市場?!?/p>
老安說:“我就是找酒店,我昨天來過,見過你們主廚,我今天是來送跑山雞的,你看,這是雞剛下的蛋。”
老板娘忽然聞到一股雞屎味,立刻扭轉(zhuǎn)臉說:“我們酒店都是買殺好的雞,從不買活雞?!?/p>
老安進一步解釋說:“我昨天跟你們老板說好的,我這是跑山雞,老板讓我?guī)щu來看看。今天我就把跑山雞帶來了,一公一母,你看這是母雞剛下的蛋,正宗的跑山雞蛋,不信你摸摸,雞蛋還熱乎著呢?!?/p>
老板娘皺著鼻子說:“臟、臟,太臟了?!?
老板走了出來,邊走邊打哈欠,見到老安,忽然想起昨天的許諾,便說:“你還真把雞帶來了,我不過是說著玩玩的?!?/p>
老安笑說:“老板一諾千金,您嘴上隨便說說的事情,我可是拿著當真事做的。您看看,我這跑山雞,是老鷹山上的蟲子、野菜,還有我自家的糧食喂出來的,營養(yǎng)價值絕對是一等一的。您看這雞毛多漂亮呀,喂飼料的雞哪有這么漂亮的雞毛啊。”
老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說吧,你這跑山雞多少錢一斤啊?”
老安脫口而出道:“賣30元一斤都虧本,這跑山雞從春天孵出來長到冬天,長了十來個月,在山坡上散養(yǎng),成本高呀?!?/p>
老板一笑,拉著長腔說:“雞是好雞,如今人也都喜歡吃個野味,可我買你一只跑山雞就得100多塊錢,再加上人工費、配料費,燒一只跑山雞賣不到1000元都賠本。這么高檔的菜要放在前兩年還有市場,如今都是大眾消費,有權(quán)的人不敢吃,有錢的人不肯吃,你說我賣給誰去呀?小家小戶的老百姓,誰家辦酒席會點一盤1000元的跑山雞呀?我們這里一桌子菜也就1000元?!?/p>
老安爭執(zhí)說:“老板,菜市場的雞都是激素催大的,兩三個月就端上飯桌了,肉里有激素,人吃多了激素會生病,我這跑山雞是真正的營養(yǎng)雞?!?/p>
老板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說:“如今誰還在乎營養(yǎng)不營養(yǎng)、有毒沒毒啊,到飯店吃飯就是圖個樂呵,什么樣的食材到了廚師手里都能做個花樣翻新、色香味俱全……好了,你走吧,我店里中午還有酒席呢。”
老安被老板推出了酒店,他拎著籃子里的跑山雞,不知下一個酒店在哪里,他還該不該去。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奔了下一個酒店。顯然跑山雞的遭遇是一樣的,下一個酒店仍沒有接納它,且老板還有一個更堂皇的理由:我就是把正宗的跑山雞端上餐桌,老百姓也不見得識貨,如今都認大路貨,我如果在食材上增加成本,酒店就要關門了。
老安只好悻悻地再次離開酒店,這天他在縣里一共跑了十家酒店,十家酒店的老板都沒收下跑山雞,不是他們不識貨,而是他們都拒絕增加食材成本,這樣高成本的跑山雞,如今誰家的酒席肯點這樣的菜呢?
日頭偏西了,太陽蔫了,老安蔫了,跑山雞更蔫了。老安拎著兩只跑山雞站在大街上,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猛抬頭看到了菜市場,便拎著跑山雞奔了菜市場。此時夕陽已掛在樓頂上,天色漸晚,正是市民下班買菜的最佳時間。天氣出奇的冷,江北更冷于江南,入了冬,白天溫度零上,晚上就在零下了。老安在菜市場入口處尋了個地方,看看四周沒有城管就悄聲蹲下了,隨后他就向來來往往的人推銷籃子里的跑山雞。天色越來越暗,一會兒就漆黑一片了,老安凍得直打哆嗦,不光是他打哆嗦,跑山雞也打哆嗦。天完全黑下來了,馬路上的路燈突然亮了起來。挨著老安身邊賣菜的老頭兒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末班車都沒有了?!崩项^兒一走,老安心里忽然沒了底,跳起來嚷道:“我的跑山雞還沒賣掉呢!”
老頭兒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笑說:“你別急,慢慢賣,總有識貨的主兒。”
老安今天真是走背字,偏偏就沒有識貨的主兒。于是他就和跑山雞一起狠狠擁抱了黑夜,老安拎著兩只跑山雞在沒有路燈沒有行人沒有公交車的山路上走著,他的腳步又急又亂,30里路啊,這可不是年輕的時候,大腳板一天跑個來回不算個啥。他現(xiàn)在沒有年輕時的體力了,可沒有了末班車,他只能靠腳板,他要回家,雞要回窩。好在一路上有老鷹山的風聲,風聲讓夜路不那么寂寞恐怖,老安把風聲聽成了山曲,老安平時就喜歡聽曲,他特別愛聽地方戲——淮劇揚劇越劇……老安忽然哼唱起來,其實他是在為自己壯膽,出門時如果知道今天這么晚才回家,就把那支獵槍帶在身上了。好在天上有星星,星星算是給走夜路的人點燈了。
走著走著,老安的身上熱起來,他掂了掂手里的籃子,心想要是兩只跑山雞也跟著打鳴就好了,就算是為他伴奏了。可跑山雞沒有任何動靜,它們蜷縮在一起,被寒風吹蔫了。
老安走到家時,已是后半夜了,李錦茹盼丈夫平安歸來的心情,壓住了她內(nèi)心焦慮的怒火,見到老安的喜出望外讓她沒有對他出言不遜??衫习矃s感到自己有生以來的窩囊,籃子里的跑山雞死了一只,還是那只下蛋的母雞,不是病死的也不是瘟死的,是被他生生給折騰死的。老安邊跟李錦茹述說跑山雞一天的遭遇,邊把死掉的母雞從籃子里提了出來,他想把這凍死的母雞扔到山上喂狗,卻被李錦茹攔下了,李錦茹說,煮湯下面條吧。
兩口子動手燒水燙雞毛,又給雞開膛破肚,母雞肚子里存了十幾個小蛋茬子,死掉真是可惜了。
雞湯面條好香,香得非同尋常。李錦茹陪著丈夫吃了兩大碗,兩人邊吃邊琢磨,這么好的跑山雞為何賣不出去?李錦茹準備親自去一趟城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弄清楚。
五
李錦茹搭頭一趟班車進城,她先到鎮(zhèn)扶貧辦找許主任,許主任不在,又下鄉(xiāng)扶貧去了。李錦茹站在鎮(zhèn)政府門口不知往哪里走,這時又過來一輛公交車,車里坐著的都是學生,學生伸出頭往窗外東張西望。李錦茹忽然想到兒子,大學城離縣里不遠,兒子就在大學城念書,學的是農(nóng)業(yè),為何不找兒子咨詢一下呢?
李錦茹記得有趟公交車是直通大學城的,她立刻找到公交車站,搭乘公交車到了兒子的學校。兒子正在校園的操場打球,見母親來找自己,頗感驚訝地扔下球跑過來,問母親有何事?李錦茹便將跑山雞銷路受阻的情況前前后后都跟兒子講了,兒子聽罷說:“我有什么辦法呀?我本來就不希望你和我爸折騰這事,在家本本分分干點農(nóng)活多好。”
李錦茹一下子就把臉沉下來了,她說:“你上學的費用、將來在城里買房的費用,都要你爸和我來攢,我們現(xiàn)在不攢錢,將來拿什么在城里給你買房?你倒說得輕松,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p>
兒子見母親動真氣了,便說:“現(xiàn)在時興上網(wǎng)銷售,你和我爸上網(wǎng)銷售怎么樣?”
李錦茹說:“我們都是科盲,懂什么網(wǎng)?。俊?/p>
兒子忽然認真地說:“媽您今天就別回去了,我要教您學電腦,在網(wǎng)上賣跑山雞?!?
兒子說罷就帶李錦茹回了自己宿舍,打開筆記本電腦,將上網(wǎng)流程教給母親。李錦茹真不算笨,學了一兩個小時大體就摸到門路了,于是起身準備回家。兒子說:“老媽莫急,咱先上網(wǎng)試一把?!彼麑N售跑山雞的字樣剛剛在網(wǎng)上打出來,立刻就有人跟帖詢問哪里有賣?兒子于是介紹了跑山雞散養(yǎng)吃蟲子、吃野菜、吃糧食的特性。忽然出現(xiàn)一個老干部購物團一下子要300只跑山雞,李錦茹慌忙說:“只有200只,不,199只,你爸爸來城里推銷時折騰死了一只。你告訴他們30元一斤,少一分不賣?!?/p>
兒子把李錦茹的話在電腦上打出來,對方立刻說有多少要多少,并要求馬上送貨,還說要打訂金過來。兒子就問李錦茹銀行賬號,李錦茹疑惑說:“這買方怎么也應該到養(yǎng)雞場看看吧,連貨都不看就打款,這么輕易就撒錢,媽真不敢要呢。來路不明的財,媽真不敢發(fā)呢?!眱鹤诱f:“媽您供的是貨,人家買的是跑山雞,有什么不敢要的,再說有錢人就是任性。要不我馬上跟您回去一趟,拍些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再用手機錄段視頻?!?/p>
兒子不容分說,帶上電腦就跟李錦茹回了鄉(xiāng)下,天色還不算晚,恰好趕上了末班車,一個多小時母子倆就趕回了家,又匆匆趕到了跑山雞場。
天完全黑下來了,光線太暗兒子拍不了照片,就躲在草窩棚里教老安電腦。老安也算腦子靈光之人,一會兒就明白了個大概,接著父子倆就聊起了未來的生活。兒子肯定說不會回鄉(xiāng)下了,想在城里買房找工作。老安說,那我跟你媽就擴大跑山雞的養(yǎng)殖規(guī)模,幫你買房付首付款。兒子越聽越興奮,一夜都未睡覺,天剛亮就起來為跑山雞拍照片,他拍得認真仔細,跑山雞吃什么蟲子、什么野菜、什么糧食……兒子發(fā)誓,我要讓網(wǎng)購的人相信,30元一斤的跑山雞絕對是山珍野味。兒子拍完照片,立刻在網(wǎng)上發(fā)布,網(wǎng)上要購買跑山雞的人一路跟帖,要雞場馬上送貨,并在網(wǎng)上支付了訂金。
李錦茹先把兒子打發(fā)到學校,不讓他耽誤太多的課程。然后他就和老安雇車送貨,199只跑山雞進了雞籠子,又裝進了四輪小翻斗車,一路狂奔到了要貨人的指定地點。
這是一家干休所,院里院外寬大敞亮,一位禿頂?shù)呐肿诱蛟陂T口,見了李錦茹和老安送來的跑山雞就歡喜地收下了。然后就帶他們?nèi)嬍医Y(jié)賬,李錦茹得知此人是干休所管后勤的主任。
主任將最后的余款交給李錦茹和老安說:“我為什么要這么快就全部買下你們的跑山雞呢?一是我們這里的用量大,二是想跟你們聯(lián)營養(yǎng)殖跑山雞。我們還有敬老院呢,一年兩三百只跑山雞顯然達不到供應量。”
李錦茹急忙說:“跑山雞長得慢,從出生到長大要十來個月的時間呢,兩三個月就長大的雞是喂飼料的雞,不是跑山雞?!?/p>
主任說:“那你們不會變通一下嘛,把喂飼料的雞掛上跑山雞的牌子,經(jīng)濟效益就來了?!?/p>
李錦茹打斷他的話說:“那我們的跑山雞不就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了嗎?我們可不賺昧良心的錢?!?/p>
主任哈哈笑道:“沒有假冒偽劣產(chǎn)品,怎么可能有經(jīng)濟的繁榮啊?那我問你一句話,是賺錢重要還是養(yǎng)雞重要???”
老安說:“兩者都重要,養(yǎng)不好跑山雞也就賺不到好錢?!?/p>
主任曖昧地笑笑說:“回去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給我個電話,咱們要是聯(lián)了營,跑山雞可就賺大發(fā)了。”說著遞給老安一張名片。
李錦茹想說什么,瞟了一眼主任,又把話咽進了肚子里。她和老安走出干休所,腳步突然變得沉重,心里也像壓了一塊石頭,李錦茹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賺錢并不是輕松的事情,有時候賺錢反倒累心。她把心里的想法說給老安聽,老安安慰她說,反正咱不賺虧心錢,不做虧心事也就不怕鬼叫門了。
他們邊走邊設想著擴大跑山雞的規(guī)模,跑山雞的銷路打開了,那就再擴大一倍規(guī)模,養(yǎng)400只跑山雞,把跑山雞做成品牌。如果順利,收入又能提高一倍了。他們說著走著打算著,上了公交車,仍然不停地說,不停地打算,不停地設想……
春天,400只跑山雞剛剛奓開翅膀,村主任帶著一群人來了,他們又測量又比畫,隨后嘻嘻哈哈地走了。
李錦茹預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便讓老安去村里打聽。老安去了大半天,回來的時候神情沮喪,李錦茹便刨根問底,老安說出的話讓李錦茹大吃一驚,老安說咱這跑山雞場要改建美麗鄉(xiāng)村了,叫“垬里人家”。半山坡上的雞場要建兩個亭子,一個長廊,村里還準備請老人編神話故事和傳說。
“那咱們的跑山雞咋辦呀?”李錦茹急得嚷了起來。
老安說:“村里已經(jīng)規(guī)劃新的養(yǎng)雞場了,此次投資上規(guī)模,年產(chǎn)5000~10000只雞?!?/p>
“那是吃飼料的雞,不是跑山雞。”李錦茹睜大眼睛說。
老安又說:“雞還叫跑山雞,你還是雞場的負責人呢。”
“天哪——!”李錦茹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時,400只跑山雞就像接到了什么刺激信號,忽然鳴叫起來,叫聲響遍老鷹山。
作者簡介
雪靜,本名高晶,女,滿族,一級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出版長篇小說《旗袍》《夫人們》《天墨》等十六部,并在《當代》《北京文學》《大家》《江南》等雜志發(fā)表中短長篇小說若干,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雜志轉(zhuǎn)載,多次榮獲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獎、省市“五個一”工程獎及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shù)獎、金陵文學獎等。南京市“五個一”人才。曾先后研修于魯迅文學院、上海浦東干部管理學院。曾任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宣傳部干事、編輯、記者、雜志社副主編及執(zhí)行主編?,F(xiàn)居南京。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