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天陰得像涂滿了鉛粉,沉得像是馬上要掉下來。已是傍晚的天氣了,天又刮起了絲絲的涼風,空氣干冷干冷的。老邱停住腳將肩上扛著的耍猴家什又朝肩上使勁顛了顛,因為用力過猛,他不住地咳嗽起來。猛然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老邱皺了下眉頭,本能地用手按住了胸口。自從上次被城管搡了個跟頭之后,一個多月了老邱總感覺胸口隱隱作痛,有時半夜里還會經(jīng)常被疼醒!哎,到底是上歲數(shù)了,年紀不饒人吶!老邱思謀著已經(jīng)進臘月了,再跑兩個地方就該回老家過年了。想到這,他低下頭看了眼身的猴子阿賴。或許是心有靈犀吧,猴子這會兒也正回頭瞅老邱,老邱便輕輕地搖了一下手里的繩子,阿賴便頑皮地跳起身,吱地一聲朝前躥去。
背后的中北鎮(zhèn)已經(jīng)陷進陰霾的暮色之中了,天空像是塊被用舊的灰布床單罩在天空中。沒有一絲的光亮,沉悶得使人透不過氣來。一排排土紅色的磚房,青灰色瓦片的屋頂,密密麻麻的電視桿,還有鎮(zhèn)外環(huán)鄉(xiāng)河邊上枯干的老柳樹,都被一同裝進了深冬寒冷的天氣中。一切都好像被凍住了,村外所有的田地此刻都被重新翻耕了一遍,深褐色的泥土像大海中的波浪一樣向四下里層層推去,直到天的盡頭。幾臺挖掘機、推土機,還有大型的卡車在鎮(zhèn)外空曠的工地上成了擱淺在淺灘上的魚蚌,靜靜地臥在那里。鎮(zhèn)子成了一座孤島了!只有炊煙是生動的,裊裊揚蕩著四處流溢。更生動的是一輛輛嶄新的小汽車急匆匆地從外面奔回來一頭扎進鎮(zhèn)子里。老邱自言自語地說:“這里人這會兒有錢吶!”
或許是炊煙的味道刺激了老邱,老邱的肚子咕咕地開始叫個不停,這下倒減緩了他胸口的疼痛。猴子因為凍、餓、累,顯得有些疲憊,垂頭默默地在前面走著。遠遠的可以看到看稻場的房子了,那是幾間灰色的土坯房孤獨地坐落在鎮(zhèn)子外面。這會兒房子四周的稻地已經(jīng)和鎮(zhèn)子外的其它土地一樣都被平整成了一整塊,舊日田中的地垅、樹木、農(nóng)田設施都被生生地抹掉了,像是一張重新翻新的舊紙準備描畫新的圖畫。跑了許多地方,這兩年對于老邱和阿賴來說早已是斯空見慣了,走到哪里都在大干特干,一座座村子正像熱鐵板上的冰塊一樣迅速地融化、蒸發(fā)。一個新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老邱腦子里沒這個印象,可他卻莫名的有種孤獨感,也許是自己一輩子生在莊稼地里的原因吧!因為天氣太冷了,老邱本不算在這里久呆的,可中北鎮(zhèn)的人們剛分完占地款,生意好做,并且在野外竟然還找到了這一間房子可以住,這對于老邱與阿賴來說真是老天眷顧,比起常年住在涵洞與橋洞中那可以說是進了天堂了!所以老邱決定在這里多住幾天,多掙些錢回去過年。
這座小屋也成了孤島,孤零零的三間房子坐落在田野里,大白天往屋里看都是黑咕隆冬的,甚至有些嚇人!電已經(jīng)早被掐了,所以掛在屋頂?shù)臒舳际菙[設。西屋里堆滿了打水稻用的機器,門是用一把8號鐵絲綁著的,屋子靠東墻有一口灶,可鍋早已經(jīng)被扒走了。東屋是看場人住的,有一面土炕,一面小窗子上還有兩塊玻璃,老邱來了之后用紙給破玻璃都糊上了。進了外屋,一股陰森森的寒氣迎面撲來,激得老邱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猴子阿賴的毛更是一根根倒立起來,本來都已是疲憊不堪的神色,這會被這一剌激倒變得精神起來。老邱撂下肩上的大包,剛要往東屋走,黑暗里忽然傳來一聲錦軟無力的聲音——“誰?”猴子和老邱都是一激靈:“你是誰?”老邱這會兒定住神往仔細一看,原來里屋的地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滿臉泥垢,衣服已經(jīng)襤褸得成了一條子一條子的,可看得出那是一身高檔的衣服。少年此時一雙深陷而無神的大眼也在吃驚地瞪著屋外的老邱和阿賴。猴子被剌激了,吱吱叫了兩聲就想往前躥,老邱拉了一把繩子將猴子拉住了。
“你是從哪兒來的?”老邱翁聲翁氣地問。
“河南?!鄙倌暾f話很無力。
“哦,咱還是老鄉(xiāng)呢!”老邱這會放松了戒備已經(jīng)坐到里屋的炕上,并從兜里掏出一袋煙葉慢慢地卷起來。少年不說話只是失神地瞅著腳下的地。“河南啥地兒的?”少年仍不答?!翱茨氵@樣子,不像是出來討飯的,是離家出走的吧!”少年翻了下眼,微微翹了下下頜。屋里的光線更暗了,老邱站起身捻滅了煙說到:“餓了吧,咱做點飯吃!”說著走到外屋拿出自帶的一個小鋁盆,下面是個煤油灶,倒上水煮了些掛面。猴子大概是餓壞了,不停地圍著灶吱吱亂叫亂跳。老邱喊了聲去——別把鍋弄倒了。猴子便聽話地跳到了墻角。老邱也轉到了墻角,貓著腰擇起菜來。少年這才看清,那里堆了一堆大概是市場上賣剩不要的爛菜,有芹菜和油菜、白菜,還有半根胡蘿卜。老邱擇了幾綹菠菜,拉過旁邊的水壺小心冀冀地往菜上沖了沖,隨后使勁地甩了甩便一把扔進了鍋里,自己卻自言自語到:“這地方人的生活就是好,三九天里還能吃到青菜。俺們這些人天天在外跑,本來喝水就少,再不吃點青菜,人受不了啊!”面煮好了,老邱盛好了一碗,少年以為是給他的,欠了身伸手就要去接,可老邱一轉手卻把面遞給了一邊的猴子。猴子低下頭急不可奈地伸手抓起來,因為燙不停地抖著送進嘴里。少年冷冷地嘲笑到:“這猴子可夠嬌貴的?!崩锨襁吺⒅诙朊孢呅χf:“你不知道,俺是靠這家伙掙飯吃的,所以得敬著他咧。另外這東西可性氣了,你不給它第一口吃,它拿塊磚會把你鍋砸了,要不然就抓把土給你扔鍋里?!崩锨裾f著嘿嘿嘿地笑起來。
吃過飯,屋里稍稍有了些許的熱氣。外面好像是起風了,糊在窗戶上的報紙呼噠呼噠地直響,老邱站起身:“俺出去弄塊木頭,燒燒炕暖和暖和,看這天夜里八成要下雪!”由于站得有些猛,老邱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少年仍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邱推門走了出去,夜已經(jīng)姍姍而來了,空曠的四野黑得像鍋底。寒風一陣陣地抽來,風里已經(jīng)有了雪星子,剛剛在屋里積聚起來的那點熱氣兒,這會兒被風一打全都干凈了。老邱站在場房外辨了一下方向,只有北邊能看到一些星星點點的燈光,那就是中北鎮(zhèn)了。而稻場房子則完全成了大海中的一塊隱沒在寒夜里的礁巖。他記起在場房子西邊不遠的地方,有平整土地時鏟掉的一堆樹枝還沒有弄走。他摸黑找到那里,果然還有一些,但都是整棵的老樹。老邱找了幾根比較干的,回身往回捩。可剛走了幾步,又因為用力過猛咳嗽起來,老邱這會兒不敢玩命了,只得慢慢地拉著往回走。
進到屋,少年大概也是凍夠嗆了,竟也起身幫著老邱掰起樹枝來?;瘘c起來了,就在里屋的地上,小屋一下子被映得紅通通的,火舌亂舞在墻上留下一條條耀動的影子。少年將身子貼近火堆不住地搓著手,小猴轉著火堆竟然興奮地跳個不停。暖和的差不多了,少年又一仰身無力地靠到了東墻上,那雙深陷無神的大眼茫然地瞅著房頂。老邱連找了幾次話,少年好像不大愛理老邱了,自己閉了眼想事。老邱知趣地閉了嘴,自己靠向炕里挪了下身子,從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零錢來,一塊一塊地數(shù)起來。少年斜眼瞅著老邱問了句:“這是今天掙的?”老邱一邊點著頭一邊繼續(xù)數(shù)著錢。忽然他的手一停,眼睛瞪起來,迅速地從那把錢里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反復看了幾次,又湊近了火堆?!叭??!崩锨褚慌拇笸龋骸八棠虃€球的,咋這樣害人吶!”說著一把將錢拍到了炕上。少年伸手從炕邊抄起來,借著火光里看了一眼,卻哈哈大笑起來。這是老邱從進屋后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笑,竟是那么開心燦爛。“這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咋那蠢!”少年說著一抖手將錢扔進了火里,老邱叫了一聲伸手要去搶,可那錢在火堆中瞬間便燒化了?!罢Φ?,你還想把它花出去?”老邱點了下頭卻又痛苦地搖了搖頭。少年這會兒似乎才來了精神:“還剩多少錢?”
“剩個熊??!今天生意算不錯,一共掙了六十多塊錢。誰知有個三十多歲戴墨鏡的人給了俺五十塊錢,干俺們這行的規(guī)矩是除非人家張口說給多少,不然一律就是一人一塊錢,俺就又找了那個人四十九塊錢,俺記得挺清的,就是那個家伙!戴墨鏡?!崩锨竦椭^痛苦地回憶著。
“算了,不就是五十塊錢嗎。就當丟了?!鄙倌暾f著深深地打了幾個哈欠,鼻涕和眼淚就都下來了,他伸手指著老邱問:“有煙嗎?給俺一支?!崩锨衩蚩诖统鰝€黑色的皮煙荷包來,“煙葉???”少年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伸手示意老邱快點,一支超大型的卷煙卷好了,點上煙后少年狠狠地吸了兩口,像是惡狼一下連吞了幾次才將煙吐出來。那一刻,老邱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你吸毒吧?”少年閉著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輕輕地點了一下,老邱有些緊張。少年悠悠地說:“五十塊錢看就把你心疼的!你知道俺一年糟蹋了多少嗎?一百六十萬——”少年說那話時,狠狠地甩出手做了個一和六的動作,老邱不敢說話靜靜地聽著?!澳菚荷督绣X,對于俺來說沒概念。買啥?只要俺愿意就是一句話。最后,他娘的俺和俺老子吵翻了,他一出手二十萬的一顆鉆戒給他的姘頭買了,俺知道了也沒聲張,俺只要一輛一百五十萬的法拉力跑車,你說他咋地,一巴掌好玄沒把俺牙抽掉了。行,他夠狠,可少爺俺也不是吃素的。俺把他支票偷了出來,一次就提了一百多萬——”
老邱睜著眼,“后來呢?你爹——”
“花了,一干二凈。你看俺這樣子,扎瑪菲全都進去了,你算吧!他后來四處找俺,哪找去。中國那么大!”
“你這樣做,不是把你爹坑了嗎?”
“誰坑誰呀,你以為他那錢來的干凈?俺不替他花,還不知會便宜誰?”
“那你現(xiàn)在這樣子,咋不想法回去。回去好好認個錯,怎么還是父子?!?/p>
“回個屁,啥父子。你沒看李世民為了當皇上連他親哥哥都殺了嗎?俺娘和他受了半輩子苦了,到最后還不是讓他給活活氣死了?!鄙倌暾f著狠狠地朝火里啐了口唾沫,“算了別光說俺了,你家里還有啥人?出來多長時間了?”
老邱此刻好像還沒從少年那一百多萬的羨慕中走出來,嘴里叨咕著:“一百萬,夠俺掙幾輩子的嘍!”聽到少年的這一問,忙收回神來,“家里還有個老伴,在家里種著五畝多地,一年兩千多塊錢。家里還供著個大學生,沒辦法俺忙完家里那點地就出來領個猴子耍一下,掙點錢回去!”
“就一個人出來?”
“哎,前年個俺們四個人六只猴子。那年剛從家里扒火車出來,就出了事。因為從那年開始鐵路開始逮扒車的。俺們在出了新野第三站時就趕上了,沒辦法,逮住不光是罰錢還要判拘留。車沒等停俺們就往下跳,先跳下去的幾個都沒事,等最后俺的一個遠房侄子跳時,孩子也是毛頭,沒看下面就跳下去了。正跳到了站臺燈上,車的慣性將俺侄子的一條小腿齊刷刷地被燈罩切了下去。他爹已經(jīng)跑出站臺去了,看了急了叫著就往回跑。斜對面來輛進站的車一下人就撞飛了。哎一家兩口就這樣去了一口半。去年,出來只有老賈了。可人家閨女新嫁了個大款,女婿在外地進了十幾只小猴,在家養(yǎng)起猴來賣。老賈就幫著閨女干這個了,所以俺就帶著它,還有一只老猴出來了。”老邱說到這臉上露出一臉的憧憬?!耙恢缓镔I來時一兩千,可養(yǎng)大了訓出來賣時多的能賣到八九千。俺想等俺把兒子的大學供出來,俺攢點錢就在家里干這個?!鄙倌曷犞锨竦臄⑹龊孟癫⒉皇翘信d趣,到底是半大孩子,早早的肚子就餓了,他問老邱:“還有吃的嗎?”
老邱想了想,從外屋的包里摸出個干饅頭來,“今天在中北鎮(zhèn)演出時中午吃剩的,在火上烤烤吧!”小猴一看,本來在炕里都要睡著了,這會吱地一聲跳過來,就去搶。被老邱一巴掌打開了。誰知猴子竟然跳向炕里從鋪被卷的后面拉出一個布袋來,從里面一把掏出一個已經(jīng)發(fā)了霉的饅頭來,老邱一把上去搶過饅頭丟進了提袋里,“這個能吃嗎?”又是一把將小猴打得吱吱叫著跑掉了?;鸸庵猩倌昴樕下冻隽艘唤z不易讓人察覺的詭笑,瞬間即消逝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地上的篝火已快燃燒殆盡。外面的雪下得簌簌直響。老邱往炕里挪了挪身子說:“你也上炕來睡吧,不早了!”少年跳上了炕,老邱甩過一條被子來,自己則拉出一件棉襖躺下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老邱躺在那里睡不著,他在心疼今天收到的那五十塊錢假錢。哎,整整一天白忙活了!這里每家都剛剛分完占地款,所以每家花錢都大方。于是老邱想在這里多呆兩天,多掙點錢。誰知道第一天就碰到這么倒霉的事……今天晚上偏偏天又下起了雪,明天估計肯定是出不了攤兒了。想到這兒他又愁起來,兒子明年一開學又要六千塊錢的學費和生活費,到現(xiàn)在還沒湊出來,自己老兩口加上閨女的上半年的生活費也還沒著落。這次出來,這半年剛剛掙了四千多塊錢,這點錢自己那是怎么省下來的?。∑綍r從不舍得住一宿旅館,就是找個涵洞或立交橋下一住就是一宿。吃的呢,一天就是兩頓飯,從不舍得買點肉吃,菜都是人家市場散攤時不要的爛菜自己都撿回來……想到這兒他看了眼睡在炕里窗子下的猴子阿賴,臉上不覺露出欠意。這小家伙跟著俺也是受了不少的罪!炕梢傳來了少年均勻的呼吸聲,老邱躺平了身子,可胸口一陣悶疼襲來,老邱挺身一張嘴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血吐出來了,老邱感覺心里痛快了許多。他抹了下嘴,心里驚恐地瞪著手上掛著的鮮血,腦子里一片的空白,“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他不停地在心里問?!疤炝亮?,就回家!不在這玩命了?!崩锨褡约翰煌5匦踹吨?,這會兒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虛脫了,輕飄飄的像一根雞毛。他在躺倒的一瞬,他看到炕稍的少年正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自己,可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力氣說話了,只是輕輕地揮了下手便一頭倒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已是日懸半空了,老邱才在阿賴的吱吱亂叫聲中醒過來。醒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猴子阿賴頑皮的笑,老邱張了張嘴感覺喉嚨干得就要裂開。他想起來,可動了幾下,身子卻像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他感覺身上沒有一處不疼的,胸口像壓了塊磨盤一般,壓得他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他將身子稍微墊高了一點,這才感覺稍好了些。忽然他一眼瞟到昨晚住在炕梢的那個少年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他的心里稍有些緊張,感覺有點不對勁。猛然間,他注意到昨晚自己扔到炕里的那個盛饅頭的布袋不見了。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口袋!”他瘋了一樣一邊吼著一邊四處翻找,被底下,炕下面,甚至是昨晚燒完的木灰里都找了,可哪里有。他絕望了,一腳踢在腳邊的小猴身上,“都怨你!”猴子嗷地一聲被踢出了一米多遠,一張嘴老邱噴出了一口血,他的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上。
老邱這次醒來已經(jīng)又是晚上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上炕,身體已完全成了一攤泥。倚倒在被上,不知什么時候猴子阿賴已經(jīng)將那個布袋從外面叼了回來,上面滿是泥水,幾個干饅頭都掰開了,還扔在袋里。老邱看著眼淚禁不住撲簌撲簌地流下來,五十多歲的人了,竟然捧著一個布袋唔唔地哭起來。小猴湊到了老邱的身旁,乖順地偎依在老邱的腿旁?!斑@個該死畜牲,該死的畜牲啊,干啥非偷俺們這點錢?!崩锨褚恍袦啙岬睦蠝I就這樣在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漫漫地流淌了下來,他摩挲著一塊塊掰得粉碎的饅頭,泣不成聲,終于他一陣昏厥,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雪靜靜地下了三天四夜,整個世界都成了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雪差不多將看場小屋埋了起來。雪后的天空晴朗無風,幾只喜鵲在小屋上空盤旋著,嘰喳叫著想找點食物,可轉了幾圈看到實在沒有落腳的地方,又只得無奈地叫了幾聲飛走了。小屋的東屋窗子忽然顫了幾下,接著噗的一聲響,窗子上一片糊著紙的地方一只棕紅色的東西從里面飛了出來。那東西剛落地,身子還沒等陷到雪里便又是一彈,已然躥出去了兩三米,仔細一看,原來是只猴子。
就這樣,那猴子三縱兩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雪地上只留下了一片雜沓的足跡。中午時分,猴子回來了,兩手抱著兩顆水果,老邱大概是被窗子外吹進來的涼風凍醒了,他無力地睜開眼,一束陽光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剌得他只好又閉上了眼。“吱,吱——”那是阿賴的叫聲,他太熟悉了。他努力地再次睜開眼,看到了他那熟悉的伙伴,此刻正吱吱叫著,跳著,快活得像個孩子。老邱慢慢地伸出手,阿賴停止了叫聲,伸出一雙小爪子舉過了一個大大的蘋果。老邱苦笑著搖搖頭。阿賴伏下身將頭埋到了老邱的臉旁,老邱輕輕地摩挲著?!鞍诚胧恰夭蝗チ耍 崩锨癯粤Φ卣f完這句話后便慢慢地喘著氣,“你,可你得回去。懂嗎!”老邱說著將嘴遞到猴子的耳邊又重復著,“你答應俺,一定要回去……走小道……別進村防著狗……向西走……新野縣吉北村……知道嗎?你是俺從劉五東家借出來的……壓了七千塊錢……七千,七千……回去……一定回去……”
老邱的手垂了下來,可那指向西方的一根手指頭卻一直翹翹地直立著。中午的日頭剛好照到老邱的臉上,那是一張期盼與焦慮扭曲了的表情。場房外的雪地上零亂成一片,那都是猴子留下的。幾趟雪跡都是從窗下伸出十幾米后便又折轉了回來,在小屋的窗下停住,然后又折轉了回去,于是小屋窗前的雪地上被涂得一片狼籍,最后只有一條足跡是最長的,遠遠地伸向了遠方。依稀在太陽落山的地方,我們看到有只猴子正在沒命地向前奔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