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個冬季來臨。
歐洲一座城市的一間地下室里,我端坐床前,如一只蟄伏的蟬。
圣誕就快到了,雪卻還沒開始下,明黃色的燈下,幾枚干癟的無花果有氣無力地掛在枝頭——在這座德國的城,這些需要大量陽光的果實永遠都來不及抵達成熟。
一只蜘蛛無聲地從燈罩爬出,又無聲消失在衣柜與墻的夾隙。暗紅的蠟制圣母子像在墻頭神情溫柔、沉默不語,就像這冬天,就像——創(chuàng)世紀以來的所有寂靜日子。
偶爾有腳步聲傳來,那是丈夫的家人,也或者,是那位年輕的埃及裔女租客。在這陰霾的冬日早晨,他們將裹上厚厚的圍巾和大衣,在拉開門的瞬間呼出一團白氣,然后在寒風中漸行漸遠。
還有一些動靜。那是經(jīng)過的路人,他們的衣著永遠是灰和黑。他們不會知道,一幢古老的白色建筑里,稀疏的冬日植物下,有一雙眼正以仰視的角度,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的羊絨手套和深色皮靴。
室內(nèi)鐘聲滴嗒。
那是個有著百年歷史的落地老木鐘。站起,打開兩米高的鐘門,將沉重銅墜用力向上拉——每幾天我便需要重復這動作一次。這是使鐘保持持續(xù)運作的唯一方式,而我,是時間的制造者和守護者。
一束鮮亮射入眼簾。
經(jīng)過的身影依然是黑色的,但從口袋伸出的一截一閃即逝的大紅指甲,就如劃過漆黑的光。她就這樣明亮地走在冬天的寂靜,仿佛路的那一頭站著愛情。
將暖氣擰小,將窗打開,冷空氣便在亞熱帶季風性氣候下成長起來的麥色皮膚上驟然流淌。
想起了中國南方的家鄉(xiāng),由于潮濕,也有可能,由于記憶的遙遠,那里的冬有著更為迫切凜洌的冷。若把手伸進水里,指節(jié)會因刺骨冰寒而疼痛不己,還有大風,從城頭到城尾,整夜整夜呼嘯不停,猛烈驚悚如世界末日。
可我們從不需要帽子和手套,我們習慣了在冰寒中吸著冷氣疾走,習慣了一進家門便不顧一切將身體擠向屋中央——那盆小小的碳火就是冬天里所有人的夢想。
碳火邊永遠有一個盛著清水的小杯,也永遠有散發(fā)著霧氣的潮濕鞋墊。人們將凍僵的腳擱在火邊,用烤熱的白蘿卜往凍瘡部位不斷輕按,然后喝上一兩碗滾燙油茶。那喝茶聲總那么悠長響亮,而喝茶的人,他們疲倦的臉隨之慢慢呈現(xiàn)柔和滿足。孩子則急切地扒弄熱灰里的紅薯或雞蛋,間或發(fā)出委屈爭執(zhí)……
那時的夜啊,多么漫長又多么容易就稱心如意。
我走向屋后廣闊的樹林。
林間有條清澈小溪,水里總有魚,岸邊總有野鴨。那些野鴨,它們?nèi)宄扇海蝽標瘉?,或逆流而上,如一座座小而安靜的自由懸浮島。
我經(jīng)過那棵奇特大樹——只有在冬天才能看清它的主干。其他季節(jié),不計其數(shù)低垂到地的枝條總是攏成一個完美之圓。很多時候,當你走過,密不透風的枝葉間會突然躥出孩子或小狗的可愛腦袋。
但現(xiàn)在是冬天,除非有雪降下,否則鮮有孩子出現(xiàn)。
狗卻是一直都在的。它們和自己那將手兜進衣裳的主人慢慢走著,而不再總是毫不猶豫就一下跳進水里然后甩人一身水花。它們步伐節(jié)制、眼神溫和,仿佛也悉知現(xiàn)在是一年中最當穩(wěn)重成熟的時節(jié)。
甚至嬰兒也不再哭泣。他們被裹得嚴嚴實實,在推車或父母的懷里目光澄澈地安靜著。粉妝玉琢的小臉,在淺淺的冬日光線下,如永不衰老的先知。
除了河貍。
它們一如既往日以繼夜,沒完沒了地將樹木削斷、放倒。日以繼夜,沒完沒了地建起一道又一道水壩。為此人們不得不用鐵絲網(wǎng)把樹圍住。
盡管活動痕跡如此確鑿明顯,卻鮮有人能見到河貍。它們也總是蟄伏在深幽僻靜處嗎?也總在人們不知情的時候,從地下抬起頭,以仰望的角度打量外面的世界并深深呼吸清涼空氣嗎……
可誰又曾真的見到我?
每天清晨,我準時地從地下鉆出,準時搭上地鐵,準時出現(xiàn)在這百萬人的村莊中心。在學習初級德語的國際班級,人們來自伊拉克、阿富汗、波蘭、印尼、羅馬尼亞、克羅地亞、泰國、中國、盧森堡、烏克蘭、期里蘭卡……
沒人能聽得懂另一人的母語,沒人知道另一人在另一片陌生大地曾有著怎樣的童年,沒人能想象另一人那異鄉(xiāng)的冬天所呈現(xiàn)的景致和故事……
可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位羅馬尼亞單身母親在故鄉(xiāng)是否仍有著深愛的人;那位波蘭工程師每天要獨自喝多少杯伏特加;那位制服掛滿榮譽勛章的斯里蘭卡警察為何跑到德國賣漢堡包……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努力學習一門陌生復雜的新語言,重要的是,我們都要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好好生活下去。
每天,在這開敞的百萬人的村莊,我夾擠在各種膚色中,聽著各種陌生語言,像任何一位背著雙肩包的普通而勤奮的留學生,像任何一位提著菜籃普通而盡職的家庭婦女。我經(jīng)過綴滿圣誕禮物的漂亮商店,也經(jīng)過眼盲的吉普賽乞丐。我操著貧脊磕巴的德語向陌生人打聽信息,人們卻回以流利英語……
我經(jīng)過夜晚的客運站中心。
在那片光怪陸離的陌生街區(qū),依憑網(wǎng)上得來的線索,我仔細又困惑地搜尋一個舞蹈中心的名字——那里教授所喜愛并在中國學過的某一舞種。
已是冰天雪地的冬了啊,街上卻還有那么多喝酒的人。他們著裝時髦,頭發(fā)一絲不茍,每經(jīng)過一個,空氣便倏然升騰起濃重的香水味和發(fā)膠味。
很多燈光,已過了晚上八點,不少商家卻仍在經(jīng)營生意。不甚明亮的玻璃窗里,成排的水煙壺與各種面餅毗鄰。偶爾,一兩個身著及地黑袍、面目不清的女人提著東西出來,隨即幽靈般迅速消隱于黑暗。
這是一個移民區(qū)。
這里的夜晚不屬于女人。我卻竟穿了件鮮艷紅衣,卻竟明目張膽地穿梭在這熟悉的城的陌生區(qū)域。
那些男人,他們望著我、走向我、跟隨我。他們舉起酒瓶,示意我加入,他們用口音濃重的嫁接式英語或德語向我索要電話號碼,一些甚至干脆直接掏出票子,在風中曖昧地輕輕揮舞。
我是誰又從哪里來并不重要。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穿著大紅色衣服、獨自走在這放縱的街的年輕女人。
那地方,仿若大逆不道的叛教者,仿若光滑肌膚上一塊不祥的玫瑰斑疹,仿若——這世界的任何一座百萬人之城。
它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當然,如此晦暗,又如此濃艷奪目。
終于找到了舞蹈中心——僅一個紅綠燈的轉(zhuǎn)身,前面的世界便驟然褪隱閉合。
我依然一襲紅衣,但商店消失了、燈光消失了、香水味和嘔吐物味消失了。
呈現(xiàn)面前的,只是一條清寂潔凈的普通街道。我只是一個通常的、將圍巾往上裹了又裹的寒冬夜行人。
但我終究還是被認了出來。
在某一天,普通之極的一個清晨,一節(jié)早已了如指掌的車廂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冬不拉彈奏突然響徹耳膜。
身體隨之驟然僵直,緊接著,毫無過渡的,雙眼一片泅濕……
轉(zhuǎn)過頭,將臉埋進圍巾。
車玻璃映著我的面容——一如周邊那些普通的、沉默的、淡然的陌生人面容……
音樂出自一個名叫《旅行者》的樂隊。它跟許多其它音樂一起,很久以前就已存放在MP3里??蓞s為什么,那不知已聽過多少遍的琴聲,竟會在一個清晨,在短短的毫無防備的幾秒,如同證人般將我一下指認出來。
“如果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成為一個徹底的餓羅斯入,或許就意味著要作為(你們最終會強調(diào)這一點的)所有人的兄弟,即‘世界人…… 因為我們的命運就在于它的世界性……”
在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嚴正地說。
在這片遙遠的西方大地,我終日面目陌生地來和去,如一粒塵埃般無足輕重、隱姓埋名,但其實多么的輕而易舉——只一陣琴聲、一個毛筆字、甚至只一絲綠茶香氣,就道出了我的來龍去脈,就能觸到這具單薄身軀后的遼闊東方。
2
冬夜寂靜,我聽到流水,以及流水的更遠處——橫穿整座村莊的伊薩爾河(Isar)。
早在羅馬時期,伊薩爾河面就架起了不少木橋,以方便控制貨運和稅收。19世紀頂峰時期,每年將水果、香料、絲綢等從威尼斯轉(zhuǎn)運到慕尼黑的商船木筏就高達8000多座。
時過境遷,慕尼黑在二戰(zhàn)中被夷為平地,而后又重建。但伊薩爾從沒有因為歷史而改變流向,也一如既往地冰寒。
伊薩爾之水是阿爾卑斯山之顛的雪水。
夏天的伊薩爾是整座村莊最寬容也最熱鬧的游樂場。特別是在慕尼黑大學邊上的“英國公園”,不計其數(shù)的人躺在河邊,閱讀、交談、遛狗、騎馬、慢跑,或是什么也不做,就那樣心滿意足地呆上半天一天。
一位懷有數(shù)月身孕的年輕母親,肚子大得仿佛隨時都可能生產(chǎn)??伤敛华q豫地走進冰河并在其間愉悅地來回暢游。當她上岸,掛滿晶瑩水珠的身體如此豐腴清新,就仿佛剛從蚌殼誕生。
我也曾驚惶又心甘情愿地朝河中縱身一躍,然后順湍流而下。我漂了那么久、那么遠,直至在一個險要的落差口被麻繩果斷截住——那里有著數(shù)個黑色禁止符。每一兩年便會有一兩個不幸生命從那里跌入、消失。
但人們從不退縮。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身著連體滑水服,扛著滑水板,走過一片又一片草地,只為到達那里。然后,就在黑色的X號邊,他們果斷跳上滑板,在奔騰的激流間一次次沖擊、跳躍、墜落。
一些林間空地則總是布滿了赤裸身體,它們?nèi)缁《葴厝岬挠鸾q,如緊致堅實的粘土,或如使用多年漸起硬結(jié)的棉絮……一列列,一行行,在寬闊的綠地從容不迫地攤掠、翻曬,乳房和性器在明亮陽光下柔軟微聳。這些純?nèi)坏娜怏w,形形色色卻又如天造地設(shè)的自然之物般無所謂彼此。
河水流淌了多少個千年呢?我們的肉身,又已經(jīng)歷了多少次輪回?
我赤裸著從中輕盈穿過,不動聲色,不擾一物。
現(xiàn)在是冬天。
我走在伊薩爾河邊的森林。有鼓聲響起。一些裸露的河床有熄滅不久的火堆。一群大雁在淺灘來回走動,那密麻的不時張開的灰白雙翅如同一場提前來臨的暴風雪。
遠遠的,一團黑影在堆滿落葉的小道緩慢出現(xiàn)。那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女人,推著輛輪椅,上面坐著位與她年紀相仿的一動不動的高大男人。輪椅之后,繞滿了管道和急救品。
他是一個“漸凍人”(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簡稱ALS)。只兩年時間,從左手小指開始,他的身體一個部位接一個部位萎縮硬化,而今,除了眨眼之外,他全身僵化如枯樹,連進食都只能依靠胃管注射。但意識卻是清醒的,他明白一切——包括迫在眼前的冷酷殘忍的死亡——很快,他將死于呼吸衰竭。
女人神情虛弱但平靜。她亦明白一切。在家庭護士的陪同下,在這一年一度的盛大節(jié)日,她終于疲憊又堅定地推著他到這里:這具軀體已被無情凍結(jié),再也無法跟她一起逛熱烈擁擠的圣誕集市,然而正是這同一具身軀,曾幾何時,在寬闊冰寒的伊薩爾河無畏地漂流過一次又一次。
十幾分鐘后,他們離開了。
那遠去的裹得密不透風的毯子,鮮見的花色明艷,又因這明艷,顯得無比悲傷。
又有黑色身影走過。
一個穿著傳統(tǒng)鹿皮褲的男人提著一捆柴。他在附近很快生起了火。沒人認識他,沒人知道為什么他要在這樣的河邊寂地獨自生火??吹接腥丝拷?,他又往火里丟了幾塊柴。
鼓聲又從那里傳來,還有吟唱。人漸漸多了起來,差不多十個。
有人開始拿出酒,那是所有圣誕集市都不可或缺的一種溫過的紅酒。
“這不同尋常的一年……”喝酒的人說,然后把酒遞給下一個。
“嗯,這不同尋常的一年……”接過酒的人回答。他留著極具特色的大八字卷須,戴著頂傳統(tǒng)鹿須絨帽。
這種帽,一般為家族遺產(chǎn)。在曾經(jīng)的歲月,巴伐利亞的高山上,獵人將一種體型巨大的鹿殺死并收集其胡須作為榮譽品裝飾在帽沿。帽子一代代往下傳,相應地,帽沿上的須束也一代比一代更繁密。
這不同尋常的一年。
想起了那些鋪天蓋地的報紙,還有不斷在廣播重復出現(xiàn)的詞:“Flüchtling”(難民)。
我學會的第一個德語單詞是“Libe”(愛),第二個為“Auto”(汽車),“Flüchtling”是第三個。
這個詞,幾乎在一夜之間將所有詞語空間擠爆。
火車高密度地一輛接一輛轟隆隆駛來,那么多通過各種渠道不顧一切涌來的異鄉(xiāng)人,他們從早晨來,從中午來,從深夜來。車間、體育館、學校,空置的農(nóng)場和賓館……從城到鎮(zhèn),從鎮(zhèn)到鄉(xiāng),從鄉(xiāng)到村……一個月、一個季度、半年、一年……難民營如雨后春筍般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冒出。一些營地,從天而降的異鄉(xiāng)人甚至超過當?shù)卮迓淙丝凇?/p>
可火車依然不斷轟隆隆開來,異鄉(xiāng)人依然低調(diào)又迅捷地分散又結(jié)集于各處。漸漸的,一些令人不安的新聞或傳聞開始流傳播散,漸漸的,持樂觀和信任態(tài)度的人越來越少。同情、歡迎、困惑、擔憂、憤怒……人們平靜的外表下,各種情緒卻不斷迭蕩起伏,一些人甚至開始關(guān)注捷克的黑槍購買行情——他們悲觀地相信著,戰(zhàn)爭即將來臨,自己的孩子將在自己的國土淪為難民……
再一段時間,“Flüchtling”這個詞仿佛人間蒸發(fā),人們不再懷著巨大興趣購買最新日報,不再低聲談?wù)摵捅磉_。他們神色淡然地擰開電視和廣播,稍微看看聽聽,隨即轉(zhuǎn)到其他節(jié)目。
生活在繼續(xù)。
不管那些身攜不可預知能量、潮浪般不斷涌來的異鄉(xiāng)人是真的無處容身還是趁虛而入,不管這勢不可擋的又一次人類大遷徙將在未來如何改變歐洲,生活都要繼續(xù)。
“嘿,你從哪里來?圣誕快樂!”有人轉(zhuǎn)向我,聲音響亮。
“嘿、嘿嘿,圣誕快樂!”聲音一個接一個,此起彼伏。
他們的口音是粗獷的下巴伐利亞方言。
拉開大衣,露出里面的巴伐利亞傳統(tǒng)裙裝——我是一位從遙遠地方來的巴伐利亞新娘。
3
小溪仍在清亮流淌,河貍?cè)砸灰褂忠灰沟刂ㄐ碌乃畨巍?/p>
孩子們開始出現(xiàn)。他們拉著小雪撬車,爬上被白雪覆蓋的小坡,找準最高點,坐好,然后像滑滑梯般疾速滑下。整個季節(jié)的寂靜于是被歡樂猛然刺穿。他們紅彤彤的小臉濺滿雪花,眼睛霜露般晶瑩透亮。
一些人手持滑雪竿,踩著長長的有如愛斯基摩雪靴似的滑板,泛舟般在雪地時疾時緩,他們從容地避開障礙物,如降落的鳥兒般優(yōu)雅滑翔、收攏、迂回、輕躍。
天鵝從水面那端悠悠漂來,它們總是成雙成對、不急不徐,總是讓看到的人情不自禁生出溫柔并獻上美好詞語。還有潛水本領(lǐng)很好的白骨頂鳥,渾身漆黑,頭頂卻有一抹精確又醒目的白,仿佛是為了方便人們識別和記憶。還有個頭很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烏鴉,數(shù)量總那么多,覓食時總那么肆無忌憚,有時人幾乎都走到跟前了,它們也僅僅是往邊上隨便一跳,一副胸有成竹、懶得理你的樣子。它們的黑使得世界更白。
公路卻仍是忙碌的。
早在雪剛降下之際,路面便已撒滿了除冰鹽——公路因此潔凈安全。車輛載著人們——那些上班的人、旅行的人、要趕到更寒冷的高山滑雪的人、以及迫不及待到酒館喝上一杯的人……
一輛的士在路邊停下。幾個高大身影邁出車門,一個個神情欣快、目光迷離。
他們剛從安德希斯(Andechs)下來。那是一座古老的洛可可式修道院,有著德國最古老的祈禱蠟燭和據(jù)說某些來自耶穌的遺物。
但他們不是去朝圣的,或者說,他們的朝圣內(nèi)容是另一種——啤酒。
德國最好的酒在慕尼黑,而慕尼黑最好的酒,在安德希斯。那里的僧侶們釀酒釀了500年。從黑啤到白啤,從春天到冬天。山頂那間可以遠眺湖水和雪山的古老餐館,其中一間房就是用來專門存放??偷拇缶票?。
冬天是真正的屬于酒的季節(jié)。
人們從外面攜一身寒氣,推開餐廳或酒館,把沉重的大衣和綴滿雪花的帽子往墻上一掛,坐下,點一杯酒,肅穆的神色便一下子放松柔和下來。
當再出門,他們仿佛擁有了件隱形的保暖大衣,一個個臉色緋紅,談笑風生。
一個孩子遠遠地走來。
從很深很遠的東方。那里的冬天沒有暖氣,沒有掛滿禮物的圣誕樹,那里的冬天短暫卻冰寒。
孩子安靜地躺在幼兒園的小床。房間那么大那么黑,四壁破舊。幾十個孩子因為寒冷而悄無聲息。孩子整夜都睡不著,整夜都摟著自己的腳丫不斷呵氣。
隔壁的孩子也沒睡——她生病了,一直在打惡心。凌晨時分,當夜巡老師離去,生病的孩子對摟著腳丫的孩子悄聲說:“我把吐的東西用力含住,然后又全部吞回去了。”她虛弱的聲音里甚至有著幾分驕傲,因為自己沒把被子和地板弄臟。
孩子們害怕冬天的一切:寒冷、黑暗、以及脾氣暴躁的老師。
幾天后,孩子回家,奶聲奶氣地告訴家人自己發(fā)明的取暖方式:把腳彎到胸前,一直吹氣。淚水驟然從母親面龐滑落,但她堅持說,媽媽哪會哭,是灰進了眼睛啊。
孩子于是安靜下來。她伸出小手——冬天那么冷,媽媽的眼淚那么滾燙。
可孩子還是得住幼兒園,父親母親還是得在下班后挑著軍大衣到河里清洗——每洗一件可掙上兩毛錢。大衣又厚又重,浸濕后更是不堪負荷。但他們還是得一小時一小時地洗,一件又一件地甩擰,直至雙手失去知覺。
洗衣的時候,他們的小女兒正在河對岸一間塞滿孩子的黑暗大房里,倦著身體不斷向腳呵氣。
終于,一個暴雨之夜,破舊的大房突然坍塌。所幸那晚是周六,屋里只有幾十張空蕩蕩的小床。自此孩子再也不用住幼兒園了,她睡在家中擁擠的床,一雙小腳被父親牢牢地兜在懷里。自此冬天的夜便再也不會那樣孤單又冰寒了。
再后來,孩子開始上學,父親母親也不用再整夜將手浸進河水。甚至,家里有了半自動洗衣機和收錄機。
母親買來黃梅戲磁帶——《梁山伯與祝英臺》。冬天的時候,母親總是一邊織毛衣一邊跟著磁帶哼唱。孩子則沒完沒了地翻箱倒柜,她將大人的衣服套在身上,腦袋綴滿線團,臉頰涂滿廉價胭脂,在炭火邊第一百遍、一千遍地跟著戲曲狂熱舞動……
我推開酒館的門。
外面的寒氣和迎面撲來的暖流倏然相撞,渾身隨之驟然緊張又立即松弛——父親將孩子冰涼的小腳揣進懷里的一刻。
雪靜靜地下,玻璃窗里卻仿佛盛夏。美麗的白色歐式窗簾下天竺葵仍在盛放。人們露著粉紅色的粗壯胳膊,愉快地用刀叉分割盤中美食,一邊輕言細語。蓬松的卷發(fā)和長睫毛被燭光投影到有著傳統(tǒng)鹿皮壁燈的墻。身著傳統(tǒng)長裙的中年女侍者,半裸著巨大胸脯,在溫暖富足的空間里有條不絮地輸送、收集。
這里的人們不會給寒冷任何入侵的機會,哪怕也許兩百米開外,一只途經(jīng)溪流的倒霉狐貍正被活生生凍成冰雕。這里的孩子從不會因為冷而獨自無聲哭泣,這里的相當一部分人,一生中甚至從沒用冷水洗過一個碗。
物質(zhì)過剩,設(shè)備先進——這里的冬,漫長卻不需要忍耐。
“嗨,你是誰呀,你是從非洲來的嗎?”
一聲清脆落在耳畔。那孩子,最多五歲,身著可愛的天藍色夏裝。緊接著是一聲溫柔呵斥。一位棕發(fā)年輕女子起身,笑著說了聲對不起,然后將孩子換到背對的另一張椅子。
酒杯映著一個無可指責、無可挑剔的冬天。
我卻不止一次看到她——那個靜悄悄倦在幼兒園小床的孩子;那惶恐又好奇地看著母親紅腫關(guān)節(jié)的孩子;那隨著唯一的一盒黃梅戲磁帶跳得滿頭大汗的孩子……
那樣的冬天竟從沒被摒棄和遺忘么?這頭蟄伏在體內(nèi)的熊,到底憑什么竟能如此長久地沉睡,又憑什么,幾十年后,在世界另一頭,由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冬天驚醒?
而我毫無防備。
一只松鼠自窗前一晃而過,悄無聲息,只余留一串小巧精致的足印。
一只貓從窗前一晃而過,悄無聲息,只余留一串小巧精致的足印。
嘿,孩子,我不從非洲來,不從歐洲來,不從美洲來,甚至——不從亞洲來。嘿,孩子,這世界的村莊那么大,人那么多,發(fā)明和生產(chǎn)的東西那么漂亮豐盛。有人不經(jīng)意地經(jīng)過你——你童話般的童年。你明亮的眼睛看到她,清脆的聲音問候她,你掂起腳尖,想給她一朵花或一碗干凈的水。這就夠了。你永不會也不需要知道那個從東走到西,從晝走到夜的異鄉(xiāng)人是誰——直至將來的你,在某一天,也那樣經(jīng)過一個天真孩子并被問起,嗨,你是誰……
枝頭的雪靜靜膨脹又撲簌墜下。
接著是粗重的靴步聲,又漸漸變得輕淡、消逝。開門聲響起,又關(guān)上。然后是親昵的問候,食物的香氣、蘋果汁倒進玻璃杯、洗碗機自動循環(huán)……
天黑了,燈亮了起來,我又看到那個孩子——摟著腳安靜地醒在冰涼的床。
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
孩子睜睜眼,笑了。她把腳伸直,翻了個身——她終于沉沉睡去。
世界那么白,床上均勻安穩(wěn)的呼吸,那么遼闊寧靜。
責編手記:
散文的生長,總是伴隨著經(jīng)驗的生長。紀塵的寫作路徑,就是一直沿著她自己的經(jīng)驗之藤在攀爬。常年游走于世界各地并相對沉入地體驗某一國家和城市的精神世界,使她的寫作不僅具有開闊的視野,也總有一根牽動靈魂的繩在隱隱發(fā)力。從這篇新作看來,紀塵不再拘泥于血液與屬地的差異,在陌生語言中那個最先學會的“愛”的單詞面前,人類之間消弭界限、融為一體的理想成為了可能。百萬人口的慕尼黑只是一個隱喻的入口;世界之大,當基于平等、友愛、自由、公義、尊重等關(guān)鍵詞的國際主義的那道陽光,穿越人類精神的困境之后,我們可能會釋然地發(fā)覺,世界的冬天,變得更加溫暖了一些。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