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天氣漸漸涼了下來。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時候的白芋粥。
甘薯,在我們老家叫白芋或者紅芋。表皮深紅、里面金黃的叫紅芋,比較甜。外表略淺、內(nèi)瓤米色的叫白芋,比較面。
小時候得到的說法是,紅芋是山地生長,產(chǎn)量比白芋低,白芋更適合在平原種植,每畝地能收五千斤左右。不過直接反映到市場上,紅芋不僅少,而且價格也比白芋略貴。當(dāng)時我想,可能是因為自己生活在平原地帶,物以稀為貴吧。
所以,童年時代的我,見到紅芋更多是在年節(jié)的時候。長輩們買回來,簡單的,放進(jìn)草木灰中烤熟,很香。復(fù)雜的,會把它切成薄片,在開水里汆燙一下,擺在竹匾上晾干,然后油炸,非常酥脆。更復(fù)雜的,比如我爸,會把剛煮熟、滾燙的紅芋加面粉一起揉面,包上紅糖芯子做成一種燙面油糕,軟糯甜香,非常解饞。但這種東西父親并不常做。“炸紅芋,太費油了”,我爸說。
如果說紅芋是童年的節(jié)日禮物,白芋更像我故鄉(xiāng)主食記憶的日常。在我們家,白芋作為主食,會從秋天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年春末,一日三餐里總有一餐,是用它做成的稀飯。那時糧食定量供應(yīng),父母每天面對著正長身體的三個孩子以及他們驚人的食量,白芋不啻是糧食最好的替補。
番薯四百年前傳入中國,據(jù)說有好幾條路線,我看到比較可信的記載是,萬歷年間福建人陳振龍從菲律賓夾帶回國引種,其子上書地方官,請求廣泛培植。番薯的推廣,讓福建平安度過了萬歷二十年的大旱,但陳氏父子沒有想到的是,這種速生豐產(chǎn)的作物,在此后的二三百年,改變了東亞大陸的人口和自然資源配置。
中國十七世紀(jì)的人口數(shù)量不過一億四千萬,借助番薯、玉米和土豆的力量,到十九世紀(jì)中葉這個數(shù)字迅速膨脹到四億左右。對人口增長來說,番薯這種碳水化合物是必要條件,而對于我這代人來說,它又是難以割舍的記憶。
當(dāng)年的淮北平原上,農(nóng)民在麥?zhǔn)罩?,大都會種上白芋這種高產(chǎn)的備荒糧食作物。
盛夏,田野里經(jīng)??梢砸姷剿壕G色的葉子附著在紫色的藤(老家叫白芋秧子)上,匍匐于地面,可以吃的是它的塊狀根莖部分。
秋收時節(jié),人們會把它們從地下連拔帶挖弄出來。白芋水分很多,為了保存,一般人家會就地把新鮮的白芋切成片狀,散在田間晾曬。待完全脫水之后,再正式收回家里。至今我都記得這樣的場景,一望無際的田里,白茫茫一片,很壯觀。
切片晾干的白薯片,老家叫白芋干子,可以磨成粉做成主食,也可以用來做酒。白芋干子的面粉可以貼餅子,或者做窩頭,黑乎乎,熱的時候吃,粘粘的,有種甜味,但不容易消化,脹肚子。白芋干子釀得酒,我們當(dāng)?shù)鼐徒小袄习赘伞?,與高粱釀造的衡水白酒同名,很烈,有很濃重土腥的谷物回味,價格便宜,下苦人喜歡喝。
可能今天的孩子,很難理解白薯這種纏繞草質(zhì)藤本植物對一個地域的影響。其實老家人從前的許多特質(zhì)都與白芋相關(guān),比如形容一個人“二皮臉”不知道害臊,我們會說一句歇后語,“白芋秧子烤火———甜不嗖的味兒”。我“學(xué)農(nóng)”的時候加工過豬飼料,用麥麩和斬碎的白芋秧子同煮,灶房內(nèi)的空氣,確實彌漫著一股甜不嘰嘰的味道。
再比如,老家方言屬于淮海官話區(qū),有很濃重的開口音,說普通話時難以去除,老家人便稱之為“白芋干子普通話”,相當(dāng)于四川人嘲笑不夠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是“椒鹽普通話”一樣??梢姡适磉@種作物在社會學(xué)意義上對我故鄉(xiāng)影響之大。
該說說我們家的白芋粥了。
白芋粥,顧名思義,是用白薯煮的稀飯。對此,我的父母卻各持不同的料理方法。我媽媽大別山長大,稻作區(qū),所以做粥加米。媽媽的白芋粥做得斯文,她力氣小,先要在案板上費力地把去皮的白芋切成小塊,再放進(jìn)米粥的鍋里,黃色的小塊白芋和白色的大米交融在一起,色彩很好看。然而,我和妹妹都更喜歡爸爸做的白芋粥。
父親淮北人,麥作地區(qū)吃面,所以用面漿勾芡,粥的品相不及媽媽,但由于白芋塊兒大,吃起來過癮。當(dāng)然,我們更喜歡的是爸爸做飯的干凈利落勁兒:上鍋燒水,同時把洗好的白芋飛快削去皮,水開時把白芋平放在手心上,手臂伸直,用菜刀很粗放地斫下去,刀刃切入紅薯剛好兩三厘米,然后輕扭刀背,伴隨清脆的一聲,一塊滾刀狀的紅薯塊便落入了滾水中……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般。
媽媽一輩子要強,每次見到她看不慣的“兜了面的粥”,卻被孩子們這般狼吞虎咽,都不免要挑爸爸的刺:“看看,又把面粉弄到身上了,都跟你講了多少次……”一邊說,一邊在爸爸的衣襟上拍拍打打。
但有件事情媽媽對爸爸是心悅誠服的,這就是挑選白芋。白薯講究甜和干面,甜是味道,干面是口感,入口要特別“粉”,類似栗子的感覺才好。
縣城的市場上,每次都有很多賣白芋的,他們大都推著兩個輪子的平板車,老家叫平車。平車上堆著白芋,上層有掰成兩半的,剖面上掛著淀粉漿液,供顧客挑選。
白芋一次不能買太多,否則沒有菜窖,上凍之后白瓤會變黑,味道發(fā)苦,所以家里一般只買三四十斤,堆在廚房角落里,能吃半個月。
有次跟父親去買白芋,看到一輛平車上的貨色非常好,剛想問價,卻被他拉了回來?!澳憧纯窗子笊系哪?,沙土的,沙土地長蘿卜,不長白芋。懂嗎?”父親說。那時,我爸常年在縣郊的校辦農(nóng)場勞動,看上去像個農(nóng)民,也學(xué)會了許多農(nóng)業(yè)常識。他挑選白芋不僅看出產(chǎn)地,還要看外形、掂分量。
上高中后,我接替爸爸給全家做白芋早餐,一套流程也做得像模像樣,甚至能熟練地手臂平伸斫大塊,但挑選白芋這件事卻始終學(xué)不會,就像我到現(xiàn)在都不懂聽聲音挑西瓜一樣。
按照美食家的說法,美食分三個層次:首先是溫飽之需,其次是口舌之欲,最后是慰藉心靈。我這一代人貪吃的天性其實源自食物匱乏的童年,能求得溫飽已經(jīng)是那時許多家庭的夢想。然而,就是在這種剛剛就能達(dá)到的溫飽之需里,一些關(guān)于食物的記憶便深深埋下了種子,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都難以改變。
汪曾祺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篇《咸菜慈姑湯》,感念他童年時代曾經(jīng)“吃傷”,年逾花甲卻又“因為久違,有了感情”的一種食物。其實幾乎所有人都有著汪先生味覺記憶中的這種食物,我的“慈姑”則是白芋粥。
汪先生在文章結(jié)尾動情地寫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蔽彝瑯雍芟牒纫煌氚子笾啵⑶覠o比懷念那些從白芋稀飯開始的一個個日子。
等天再冷一點兒,我打算去市場上買點白芋。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