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
《回鄉(xiāng)偶書·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幾年常往廣西北海跑。北部灣畔的那座小城,是我的家鄉(xiāng)。記得1957年初到北京的時候,人問:“哪里人”,一說“北?!?,人皆茫然,聞所未聞的樣子。
隨父母移居北京那年,我還不滿8歲。當年那個8歲娃娃,現(xiàn)在早已被北京“同化”,我成了所謂的“京味兒作家”。當然我知道深淺,對這一“封號”老有點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一有信心的是,說“京片子”還是夠格兒的。我的一位老鄉(xiāng)到北京闖蕩了好幾年,至今那“兒”化韻,還拿捏不好。時不時就把“倍兒棒”那個“兒”,說的“字正腔圓”。
弄明白了北京話,還不算明白了北京人的“精氣神兒”。北京人的“精氣神兒”,在于他們的活法兒——寵辱不驚的處世哲學,有臉兒有面兒的精神優(yōu)勢,有滋有味兒的生活情致,自信滿滿的神侃戲說……
我在人民大學的大院兒里長大,其實離老北京還隔得很遠。18歲到28歲之間,到京西挖煤,算是混到了京郊的底層,但對北京的了解,也邊緣得很。那時忽然讀到一本張次溪先生寫的《人民首都的天橋》,感到震撼。
這本書是張次溪對舊京游藝場天橋的調(diào)查。它一一列舉了近半個世紀的“天橋人物”——幾代“天橋八大怪”和其他“撂地摳餅”的藝人們,它還記錄下盡可能搜集到的相聲段子和俚曲唱詞,一首一首地讀下來,仿佛能看到那人攢動百藝雜陳嬉笑怒罵的現(xiàn)場……這本書,引領我讀到了“平民北京”的生活哲學。
30年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采訪過的人物已經(jīng)先后離去,曾經(jīng)名滿天橋的藝人“大狗熊”孫寶才、由我介紹為金庸先生表演過“叫賣”的臧鴻、給我講過家史的“爆肚馮”第三代傳人馮廣聚……和他們一起消失的,是我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那些胡同和大雜院。用一個北京“老姑奶奶”的說法,現(xiàn)如今城圍兒里哪還有北京人呢?那些有滋有味兒的地方和有滋有味兒的人,仿佛一夜間沒了影兒。
最終我發(fā)現(xiàn),只有回到北海,才能找到那種暌違已久的滋味。其實北海的變化也是嚇人的。我歡喜的是,北海雖變,仍有許多足以喚醒內(nèi)心波瀾的東西留在那里。
“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我,已經(jīng)不被看作是北海人了。在公共場所,好幾次都聽到當?shù)胤諉T之間用北海話來喊話:“喂,給那桌的‘撈佬兒上壺茶!”“撈佬兒”是北海人對北方人的統(tǒng)稱。
人在故鄉(xiāng)所感受的那種更深層次的得意,實在是很難一言以蔽之的。譬如那條老街,在我看來,真是一個百看不厭的所在。每次回去,我會到街口的一家咖啡館喝杯咖啡,儼然要先品品“百年”的醇香。然后就站在當街,眺望那由近而遠的、中西合璧的騎樓。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藍的天空上勾勒出一對棱角起伏的線條,延伸向遙遠的天際。除了大長假,一般的日子里,老街并不熙熙攘攘。三三兩兩的游客,在自拍或者被拍,有的則用塑料袋裹著剛出鍋的蝦餅,一邊吃一邊閑逛……而我,更愿意在夜半更深時走進這里,好像還能聽見石板路上的木屐聲和木柵的關門聲。每走過一個路段,或想,這個騎樓底下,當年就住著我的外公外婆,或許現(xiàn)在還供著他們的遺像呢……走在這街上你不能不自恃優(yōu)越,你自以為比所有“到此一游”的人都有滋有味兒,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