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一鳴
王安石改革以壯烈開唱,以悲壯落幕,倒追其究竟者,其中有一條蠻靠譜:荊公改革,政策路線確定之后,干部沒能成為決定因素。按蘇軾說法是,“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最后一條,蘇軾說的便是王安石改革中失敗的干部政策。
蘇軾批評王安石干部政策,是進人太銳,有人看得更深入,說荊公不只是進人太銳,更是用人無規(guī)。所謂無規(guī)者,這里主要指的是用人無固定值。宋朝洪邁(著《容齋隨筆)有論謂:“王安石為政,又殺其法,恩數(shù)既削,得人亦衰矣。”洪公說的是,荊公改革,用人一個比一個差,不曾出名臣了。這話貌似不對,若論名臣 ,不論循吏,蔡京也算嘛,蔡是王安石用上來的呢。
洪邁論“王公為政,又殺其法”,其法指“恩數(shù)”?宋朝恩策,是最壞的,洪邁在此心有不甘,只是點了一句。恩數(shù)是,爹當(dāng)縣長,再要頂職當(dāng)鄉(xiāng)長,或竟是侄子外甥也要接班,不考而入編,龍生龍鳳生鳳,干部生崽要入公,此法蠻混賬。王安石之前,范仲淹公曾以“明黜陟抑僥幸”而“恩數(shù)擬削”,但改革失敗了。這個改革事項難度太大了嘛,事涉既得利益最核心的利益呢。范公沒改下來,王公好像改了。
“王公為政,又殺其法”,此處所謂其法,指的是:“國朝自太平興國以來,以科舉羅天下士,士之策名前列者,或不十年而列公輔。”公務(wù)員考試前三名的,要重點培養(yǎng),突擊提拔,提到什么職位?前三名,要位升階升而至位列三公的。這是宋朝科舉以來,干部政策之“固定值”與“固定職”。
洪邁列舉了一系列例子,以證明大宋此項政策?!笆恐呙傲姓?,或不十年而列公輔”,例子是,“呂文穆公蒙正、張文定公齊賢之徒是也?!睆堼R賢史上名不甚彰,呂蒙正確是古來圣賢不寂寞的;呂張科舉,臚唱前三,皇帝提拔他們,也是“進人太銳”的,入職不出十年,“亦指日在清顯”,便都升至內(nèi)閣要職與地方要員。洪邁引述,不單是例子,他還有“大數(shù)據(jù)”,一一給統(tǒng)計了:“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數(shù)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彼稳首谠谖?,搞了十三次科舉,前三名人數(shù)加起來,是三十九人,前三名,列三公,前九名,位九卿,其中三十四人升到了“六部九卿”之上,百分比是近九成,級別不上正部以上者,只有五人。
低知識化,干部低級化;高知識化,干部高級化。宋朝干部,基本知識化,這政策,基本是堅守的。此論定詞為基本,乃是宋朝這個政策,也多有搖擺,“至嘉佑四年之制,前三名始不為通判,第一人才得平事、簽判,又任滿,始除館職?!笨忌蠣钤?,立馬任命司局,這政策到了宋仁宗末年,稍有修正,不曾“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棲”,不過呢,考霸升職優(yōu)勢,依然是他者無可比擬的,“觀天圣初榜,宋鄭公郊,葉清臣,鄭文肅公戩、高文莊公若訥、曾魯公公亮五人連名”,這五個人國考中,名列前五名,考試成績與位置職務(wù)是這么匹對的:“二宰相、二執(zhí)政、一三司使”,都是高官,無一低配。此非大宋偶然政策,而是長期堅持的。
才與位,共匹配,洪邁此說,并不新鮮;說來,洪邁還有一個說法,可算人人所見,不曾人人有道的:位與德,共相得——這話說得不準確,準確的是,謀其位,修其德;這說得還不太準,更準確的是:前途看得見,修身天天練。洪邁是這么說的:“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官人覺得自己可以升到什么位,這位置可能是指定給他安排,官人便天天念經(jīng)也似:我不貪,我不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您請下床來。若是有條舉報,報告天子,報紙?zhí)煜拢蜕簧先ダ病潭ńo他的,囊中不取物,竹罐里的烏龜也跑了,他不心甘哪。
到了某個職位,下一個職位便是指定給他的,怕真是老規(guī)矩,是固定職,做了鄉(xiāng)長,下一次研究人事,書記固定是他嘛;某個職位,自某個位置產(chǎn)生;某個位置,不能升某個職位,有文件沒?沒有,卻是有不成文的。
官場升態(tài)與官人心態(tài),如此這般一一對應(yīng),靠譜么?或是有幾成的,感覺自己有前途,便時時事事,對自己嚴管嚴控者,也多有,若政治清明,比例會更高,但若說這是干部修身與成長之規(guī)律,那可能還需要更多大數(shù)據(jù)來支持這個論點,更何況此論并不合政治倫理,我要官可升,我才講操守,這是甚話?操守是升官之前提,升官是操守之結(jié)果,好得很啊;若,升官是操守之前提,操守是升官之結(jié)果,糟得很了——升不了官的,是大多數(shù),可亂來了?
“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對這點,鄙人不愿“臣附議”,不過洪邁這里提出了他不曾道出的隱形觀點,鄙人以為當(dāng)闡幽抉微,那便是:固定值可基本確定固定職,固定職必須依靠固定值。固定職指的是,“二宰相、二執(zhí)政、一三司使”,干部可以看到自個前途,我可以干到么子位置,心中有個數(shù)。干部干事情,望前途而渺茫,浮云遮望眼,不知在何層,干部干事也沒方向了,缺動力了。
固定職是用人一著,卻不是要著,最緊要的是固定值:用干部如何用,用到哪,須有一個固定之價值觀。一屆知府一朝人,一個領(lǐng)導(dǎo)一個策,今天甲上臺用干部,是“甲三條”,明天甲唱罷乙登場,已搞個“乙五則”。十年樹木,也只少是十年樹干部吧,剛遵“甲三條”,又轉(zhuǎn)“乙五則”,干部使用不曾有固定價值觀,叫干部如何修身治國?大宋用干部之固定值是“士之策名前列者”,大宋用干部之固定職是“或不十年而列公輔”。
能達到什么職位,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怎么才可達到這職位。我想說的是,固定值擺固定職之前,固定值高于固定職。看來,大宋用人是講究德才兼?zhèn)涞?,洪邁講了兩點嘛,一者士考前三名,仕列官三公;一者是士者知其達,仕者不亂搞。這兩者說的,便是兩個字,一字才,一字德。不過或可一議的,大宋理解“才”,過于狹隘了。才是什么?才是文憑。才是文憑嗎?文憑或可證明智力尚可,但文憑與文化未必全吻合。大宋所謂才者,不單是考試之才嘛。世界上人才是多種多樣的,有文才,有武才,有通才,有偏才,有秀才,有干才,有虛功之才,有實干之才,有韜晦奇才,有淑質(zhì)英才,有經(jīng)濟之才,有濟世之才,而大宋單把人才定位為考試之才,拘一格而降人才,不算精神抖擻。
我最后想說的是,大宋用人觀有固定值,確是好的,然則其價值觀,未必是科學(xué)的全面的。若確定科學(xué)價值觀,并以此為用人導(dǎo)向之固定值,那就算完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