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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女人

2017-05-13 23:05安寧
延安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半熟金玉蘭花

安寧

金玉媳婦

村子里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外村的。每個外村的女人,嫁到了我們村,都得被同化了的女人,用視線、唾液和手指頭給熨燙戳點一遍,一直到她聽了話,服了氣,不霸道了,才會被女人們笑瞇瞇地接納。

比如金玉媳婦吧,長得漂亮,像個城里人,聽說還讀過書,家境殷實,當初跟金玉好,純粹是因為金玉長得斯文白凈,像個知識分子的模樣,或許將來能發(fā)達顯赫,當個村長鎮(zhèn)長之類的,也說不定,最差,也能接他爸在鎮(zhèn)上棉紡廠的班吧。金玉家當然條件也是不錯的,可是跟在家里公主一樣被嬌寵的金玉媳婦來說,那就是高攀了。況且娶進門的時候,金玉家可沒少花彩禮錢,禮數(shù)一樣也不差,全照了最高的標準去辦。甚至為了早日成婚,連帶的金玉和他爹他娘,都跟著媒人跑了好幾趟金玉媳婦家,上門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又送了好幾提包完全不在彩禮范圍內(nèi)的好東西,這才成功讓金玉抱得了美人歸。

金玉媳婦結婚那天,穿了大紅的花棉襖,那料子是綢子的,摸上去滑滑的,涼涼的,好像一尾蛇穿越草叢,發(fā)出嘶嘶的響聲。金玉媳婦的臉,明顯有些不好看,原本是一粒飽滿的葵花籽,在鞭炮聲聲里,變成了癟癟的南瓜籽,而且還是空殼的。冬天的太陽是薄而稀的,好像金玉媳婦在來賓面前慘白的一張臉。跟著金玉媳婦“抱雞”來的男孩,絲毫不管大人之間的糾紛,他只一心一意地守著他抱來的那只喜慶的、有著紅艷冠子的公雞,焦急得期盼著金玉家發(fā)給他的大紅包。那雞大約也等不及了,被紅布捆縛著的雙腿,不停地掙扎著。我于是好奇,如果這只雞知道它將被宰殺,給金玉和金玉媳婦吃掉,用自己的血肉,把一對原本陌生的新人,一生一世地牽絆在一起,會不會覺得特別悲壯?當然,雞是永遠不知人世間的煩惱的,它只用偶爾悲憤的一聲鳴叫,提醒熱鬧地看新媳婦的人們,它這只外村來的雞的存在。它還不合時宜的,在男孩干凈嶄新的球鞋上,拉了一泡屎。男孩蹙一下眉,撿起一個炸掉一半的鞭炮,將那濃郁熱烈的一泡屎,給刮了去。

金玉和金玉媳婦站在紅黃相間的高粱秸編織成的漂亮席子上,木偶一樣,隨著司儀嘹亮高亢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拘謹?shù)鼐现?。兩人對拜的時候,金玉將腦袋碰在了媳婦的胸前,滿院子看熱鬧的人都哈哈大笑,有站在墻頭上的光棍兒,趁機大喊:金玉,輕一點,撞疼了晚上媳婦沒法給你暖被窩。站在鞭炮皮中間的金玉,立刻紅了臉,好像他馬上就要鉆被窩里去了一樣。倒是金玉媳婦,像一個不好伺候的女皇武則天,始終陰沉著臉。于是女人們就在人群里戳點她:瞧這新媳婦的德性,好像咱們村欠了她八百吊錢,穿的這么闊氣,是顯擺家里有錢吧?有錢又能咋樣,城里男人也永遠高攀不上;聽說了吧,新媳婦家可著勁兒地挑剔金玉家彩禮掉價、禮節(jié)不到,其實是想斷了這門親事,將她嫁到城里吃國庫糧去;現(xiàn)在好了,國庫糧沒吃上,還得跟我們一樣,過幾天就脫了綢子衣服,扛起鋤頭下地干活去……

女人們的嘴永遠也不會閑著,如果拿根針縫上了,她們也一定會拆開來,站在喧嘩的院子里,血淋淋地繼續(xù)叨叨下去。她們從金玉家找人去提親,媒人穿了一雙破鞋子說起,說到照相的那一天,金玉媳婦家族的某個女人被怠慢了,差一點將鎮(zhèn)上的照相館給砸了;還有呢,去接新娘子的拖拉機,路上拋了錨,一車人差一點凍死在冬日黎明前的微光里。不不,這些都不算什么,因為對娘家人招待不周,端了剩飯上桌,金玉媳婦非要金玉給自己家賠不是,金玉被這些漫長無邊的婚前禮節(jié),給折騰壞了,拗脾氣上來,就是不從!于是,兩個還未正式結婚、卻早已成為全村新聞人物的年輕人,房門也不關,當著金玉爹娘的面,就干了起來。結果,金玉將媳婦臉上的粉給弄花了,那臉就一面白,一面黑;而媳婦也不示弱,把金玉借來的新衣服,給抓下了一粒紐扣,那紐扣還咕嚕咕嚕,跑到了床底下,又大約害臊,躲到哪個老鼠洞里,竟是完全不見了蹤跡。

所以夫妻對拜的時候,知情的女人們都說,金玉是故意撞在媳婦胸前,報那一紐扣之仇的。那扣眼處,為了吉利,金玉他娘給系了一個紅布條,看上去不像是遮丑,倒像專門設計的一樣,這多少讓金玉的顏面挽回了一些。無疑,媳婦臉上的粉,也是精心又補過了的。于是一對新人,就這樣像被人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待宰的雞,倒掛在自行車的后架上,一路凄愴地叫著,送進了婚姻的屠宰場。

司儀旁邊等著撒糖的助手二蛋早就等不及了,金玉和媳婦拜完天地還沒有離開席子呢,就將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一揚手,全撒進了看熱鬧的人群里。于是,在大人雙腿和屁股間穿梭來去的小孩子們,可沾了光,身手矯健地彎腰就抓住了腳下的糖塊,并利索地剝開糖紙,塞進了嘴里。男人們根本不屑那點糖,因為接下來撒的就是煙了,那煙還是過濾嘴的高級煙,聽說為了撒的煙有沒有過濾嘴,金玉和媳婦家也鬧了一回別扭,最后還是媳婦家勝出。女人們?yōu)榱私o自家男人搶一根好煙,全拼了命,也顧不上衣衫整潔和大方得體了,有一屁股坐在那根煙上,將之據(jù)為己有的,有踩到一頭先下腳為強的,有從好欺負的男人那里,劈手搶過來的,也有跑到二蛋身邊,將還沒有撒出去的幾根,一把抓過來的。院子里鬧哄哄的,擁擠著女人們的尖叫聲,男人們的大笑聲,小孩子受驚一樣的哭喊聲,鞭炮也在這時被院墻外的人給點燃了,于是所有聲音,都在那一刻被壓下去了,就連媳婦娘家抱過來的那只大公雞,也被嚇住了,竟是拉下一大泡屎,又因為雙腳被捆縛住,在驚嚇中,一屁股蹲坐在那泡熱氣騰騰的屎上。

混亂中,金玉和媳婦早就安全撤離了人們的注意視線,回到婚房里去。雖然是冬天,但是堂屋的門大敞著,稀薄的陽光越過門檻,灑在磚鋪的地面上。人們走來走去,好像都在操持著金玉的婚事,好像每一個人在這場婚禮中,都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迎門墻上貼著的大紅囍字,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彤彤的,于是男人們像喝醉了酒,女人們猶如重新結了一次婚,心里自然也被撩撥得不安分起來,有平日里愛眉來眼去的,趁機避開自家媳婦或者男人,在人群里言語調(diào)幾句情,或者趁拿什么東西的空當,身體碰觸一下,女人也不會惱,笑嘻嘻地將男人的手打掉,還罵一句:沒出息,人家金玉也沒你這么猴急……被罵的男人很受用地吹著口哨,重新混進了人群里。

整個村子的人,在這一天,似乎都匯集到了金玉家小小的院子里,并以家族的名義,送來點份子錢,當然,錢也不是白白送的,帶上全家老小,將這禮金吃回來,一點問題也沒有。因了這一頓比年夜飯還要豐盛的婚宴,全村人都喜氣洋洋的,小孩子們嘴里含著糖塊,還念叨著要吃肥肉燉粉條。能吃上一大塊原汁原味的肥肉,是所有小孩子們的夢想。在二八席還沒有開始之前,大家已經(jīng)從金玉的婚房里跑出來,等著開飯了。院子里擠得滿滿當當?shù)?,每個大人的腿上,都抱著一個饞得口水橫流的小孩子,在庭院外支起臨時的廚房趕制佳肴的廚師們,已經(jīng)在冬天的小風里,滿頭冒汗。不過大廚們并不著急,知道自己是這場宴席的絕對主角,所以越是人來催問,越是氣定神閑,不急不躁。就連趕著日子來要飯的乞丐們,也站在旁邊候著,有些著了急。

這天的乞丐是格外受主家待見的,他們總會分到一大塊肉,和一碗肉湯,當然也會有丸子之類的,反正那些好飯,是每一樣都撿一點,給乞丐端過去的。于是那乞丐就蹲在有太陽又避風的墻根下,大口地吃著肉,呼嚕呼嚕地喝著湯,喉嚨眼里幾乎可以聽得到熱湯發(fā)出的吱吱啦啦的聲音,讓人懷疑會燙壞了嗓子。但那乞丐卻一點事也沒有,喝完了肉湯,還要意猶未盡地將搪瓷缸子舔得干干凈凈,而后站起來,打著飽嗝,再伸出手去,給人要一個大白饅頭,放進搭在肩上的尼龍袋子里,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估摸著大家已經(jīng)填飽了三分肚子,不至于只顧埋頭苦吃,不理會新娘子的敬酒了,金玉這才帶著媳婦,端著錫酒壺和酒盅,開始一桌一桌地給人敬酒或者點煙。女人和小孩子們向來都是跟男人們分開坐的,很顯然他們也是最好伺候的來客,因為能喝酒的女人,并不太多,即便能喝一些,也不便當眾放開了膽子豪飲,否則真要是醉了,回家非得被男人給罵一頓不可。所以虛讓一下,各自用嘴唇輕輕抿上一滴,金玉和媳婦便迅速奔赴了男人的戰(zhàn)場。

金玉媳婦被男人們折騰壞了,金玉幾個還在打光棍的發(fā)小,非要讓金玉媳婦點煙不可。點就點吧,每次金玉媳婦剛剛劃著火柴,發(fā)小們就嘿嘿笑著給吹滅了,這樣幾次三番,金玉媳婦臉都氣得青了,她惡狠狠白了金玉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他,如果再不管管,她就一把火燒了這幫人!金玉雖然長相文氣,但也天生沒怕過誰,不知怎么的,自這媳婦被介紹給了他開始,他就成了村人嘴里的縮頭烏龜,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子膽怯,甚至連腰都有些彎了。果然,媳婦一瞪眼,金玉就下意識地一哆嗦,嘴里也立刻抖出一句話來:兄弟,這煙就先點上吧,趕明兒我找人給你介紹個專門點煙的媳婦。眾人哈哈大笑,那光棍兄弟,也就紅著臉住了嘴,老老實實地將煙點上了。

不過喝點小酒就耍酒瘋的男人們,可不這么好哄勸,他們也看得出新媳婦是急脾氣,而且一點就燃,所以越發(fā)地想要借此取樂,以便讓這場婚宴,看上去更有意思一些。金玉想要將媳婦的酒都自己喝了,又怕結婚完了落下怕老婆的話柄,于是只能忍著,看男人們千方百計找了理由來勸說媳婦喝酒,即便一人勸一口,媳婦那天也喝下不少,但娘家人教的規(guī)矩,金玉媳婦也是知道的,臉拉得多長都沒關系,唯獨不能當場就摔酒壺,否則,不只是晚上的鬧洞房,以后的日子,更難過。

于是媳婦臉上就紅一塊白一塊的,好像院墻上的白粉太劣質(zhì),一場大雨,給嘩啦啦沖刷下來大半。女人們吃飽喝足,都將視線射向這可憐的外村來的新媳婦,知道她臉上殘余的那些白粉,快要掛不住了,心里便隱隱地有些興奮,希望有些什么特別的事故,會在下一秒發(fā)生,這樣,這場婚宴,她們也沒有白白交了份子錢,或者白跑了這一趟。

而經(jīng)歷了一上午折騰的金玉媳婦,卻在眾人的議論和視線包圍中,忽然間有了生機。好像一只被一場大雨淋濕了的公雞,太陽一出來,撲簌簌地抖落掉身上的雨水,便朝著那深藍的天空,打了一個響亮的鳴。金玉媳婦接下來的反應,讓眾人大吃一驚,她竟是一個接一個地笑呵呵地敬著酒,對別人的故意為難,也不再變臉,而是痛快地接過來一口干掉。這樣的英勇,果然震住了滿院子的男人女人,就連做飯的廚師,也聽說了金玉媳婦的豪氣,探頭看一眼院子里女王一樣的她,幽幽道一句:金家要改朝換代了。

我終究沒有熬到晚上鬧洞房。據(jù)說金玉媳婦在那剩下的兩三個小時里,配合得更是端莊大氣,連一群光棍男人們說的黃色笑話,她也微微笑著照單全收,完全不惱不怒,以致于那群想要捉弄金玉的發(fā)小,竟是覺得自己沒趣起來,終于有個領頭的,輕咳一聲,用眼神示意眾人,新娘子的從容不迫,其實是變相的逐客令。臨走,金玉媳婦只送了一句話給尚未結婚的愣頭青們:回去好好掙錢,爭取讓嫂子也早一天喝上你們的喜酒。

男人們都說,這一句,金玉媳婦說得真是有氣魄,有舊社會大管家的威風凜凜,完全不是新媳婦羞澀怯懦的語氣。好像結婚的這一扇門一關閉,金玉媳婦就熬成了婆,可以在我們村子里跟其他老娘們一樣,昂首挺胸地走來走去,而不會被作為外村人,指點排斥。

每個外村媳婦,都要經(jīng)過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像一滴水,融入到村莊這條河流之中,成為不再會被人想起的日常。但金玉媳婦,卻花費了很短的時間,便鏟平了一切堆積在她門口的棉花桿、玉米秸、朽木疙瘩等等障礙。她有著一切鄉(xiāng)下女人的蠻力,她揮舞著手中的鐵锨,三下五除二,便將新婚之初,所有刻意擺放在她面前的雞零狗碎的煩惱,全都干掉了。

金玉媳婦在結婚后的一個月內(nèi),便在家里大刀闊斧地實施了新政,讓原本完全聽命于爹娘的金玉,乖乖地朝她靠攏過來。媳婦要求分開鍋灶單獨吃飯,做飯刷碗、打掃庭院、地里農(nóng)活,全都做了明確分工,包括金玉爹娘老子,也別想偷懶。金玉如果表示反抗,媳婦立刻使出殺手锏:有本事去娶別的女人,反正我不陪你們一家人過!金玉當然不會再折騰一回去娶別的女人,他也知道爹娘也跟著丟不起這個臉,于是他只能聽從媳婦安排,并私下里偷偷安慰爹娘:你們老兩口,放下大權,早點安享晚年多好?反正,她也不會把這個家,朝丟人的路上去敗壞不是?

金玉媳婦當然不會敗壞這個家,她只是比別的年輕的媳婦們,早一天掃蕩掉了村子里的閑言碎語,讓男人女人們忽然間意識到,婆婆做主的時代,很快就要過去了。

后來有一天,金玉的一個發(fā)小結婚,金玉媳婦抱著還在吃奶的孩子,站在院子里看長相柔弱的新娘紅臉給人鞠躬,別人都笑新娘的拘謹和羞澀,只有她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明天一覺睡醒,朝豬圈里倒尿盆的,肯定是男人。

旁邊一個熱愛碎嘴的女人嗤嗤地笑:一年前你結婚的時候,聽說早晨起床,因為誰倒尿盆的事,把金玉給砸了……

金玉媳婦聽了只是笑,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掀開衣服,將奶頭塞到孩子嘴里,而后晃悠著臂膀,哼起一首兒歌,扭頭走出了充溢著濃郁的鞭炮味道的庭院。

村長家的

村長家的女人,似乎天生就頂著光環(huán),在村子里走路,都要昂著頭,視線翻到天上去,并隨時準備接受村人的討好巴結和諂媚。甚至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也很快會有人過來陪著肉疼。這是大部分村長家女人們的表情。在小小的、自成一個王國的村子里,村長家的女人,簡直就是武則天、慈禧太后,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多少,都是驕傲的。

但村長富貴家的女人蘭花,則跟走路搖曳生姿的村長夫人,不怎么沾邊。否則,村人會給她起名喇叭花、蒲公英之類飄逸的名字,而不是授予她“棉花桃子”這樣堅硬的外號。棉花當然是柔軟的,云朵一樣潔白的、浪漫的,可那是秋天;在秋天沒有到來,人們還在忙著給棉花打叉子的時候,棉花桃子是沒有絲毫美感可言的。它們沉甸甸地掛在枝頭,硬得根本就剝不開,如果摘下來,拿來砸人,其殺傷力一點也不比石頭遜色??梢韵胍?,村長家的女人蘭花,長得有多么虎背熊腰,而這粗壯外表掩蓋下的一顆心,卻又有截然相反的柔韌,甚至在某些時刻,會忽然間裂開堅硬的外殼,流出潔白的棉絮。

村長富貴雖然是芝麻官,但在我們村里,絕對是說一不二的厲害人物。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常常有村民跑到陳設簡單的村長辦公室里,鬧著要將某一筆賬目搞個清楚。富貴老婆蘭花自然是不參政的,但她在幕后垂簾聽政,但凡富貴白天里捅下的婁子,蘭花總能趁著夜色掩映,提了一斤白糖或者桃酥,騎著破二八自行車,到人家里登門拜訪,將仇恨和矛盾,及時消解在合理范圍之內(nèi);至少,不致于一觸即燃,將村長家給一鍋端了。

蘭花說話總是粗聲大嗓的,如果房頂不牢靠,她一開口,都會撲簌簌地飄下土來。那土恰好落在主人吃飯的碗里,不由得不對旁邊喋喋不休的蘭花多關注一些。盡管,她來了打定主意是要將倔強的牛,給掉轉(zhuǎn)矛頭的。如果是在戲臺上,蘭花肯定是威風凜凜的武生,保護著富貴這一文弱書生。她的臉黑黑的,從來都是男人一樣的短頭發(fā)。她和富貴走在一起,看上去很像個為他掃蕩世間一切障礙的大哥,也無需動手,只是一嗓子吼出來,便會將男人們嚇倒一片。大家因此便不明白,富貴怎么就看上了男人婆一樣的蘭花,或許是她老黃牛一樣能吃苦耐勞?或許是她娘家有什么家產(chǎn)可以承繼?或許是蘭花的老子,能讓富貴的官職,再上一層樓?也或許,是媒人忽悠富貴說,蘭花有旺夫相?總之,富貴在娶了蘭花后,像皇帝一樣,一任接一任地將村長做下去,雖然沒有繼續(xù)升官的跡象,但至少,發(fā)點小財,還是可以做到的。

村民們因此眼紅富貴,盡管村里的財務明細,是常常在村里的黑板上公布的。但大家還是覺得,村頭河沿上一批屬于集體的樹,被賣掉后,資金去向不明,富貴有必要向大家老實交代,究竟怎么回事。于是一群男人女人,被某個跟富貴有私仇的人煽動著,涌進了村長辦公室。富貴雖然氣勢猶存,但無奈勢單力薄,好漢不吃眼前虧,找個出去撒尿的理由,就開溜了。當然,為他保駕護航的是他老婆蘭花。蘭花張開胳膊,像張開翅膀的母雞一樣,結實地將一幫大老爺們?nèi)o擋住了。她也不惱不怒,不像富貴,拍案而起,誰都不服。她就這樣阻攔著想要追趕富貴的人,笑呵呵地哄勸著那些老哥老嫂子們,讓他們別動氣,到辦公室來喝杯茶,她剛剛帶了一點好茶葉,連富貴都沒舍得給喝呢。

都是一個大隊的,況且還要趕著回家給自己家的老人孩子做飯,院子里的雞啊鴨啊狗啊,也等著喂食,田里的玉米更是被烤焦了,需要抓鬮澆地,因此誰也沒有時間在這里耗著,為了一筆想象中的“巨款”,無休無止地鬧騰下去。于是老少爺們紛紛走出辦公室,在村委會空蕩的院子里,半是不服半是泄氣地蹲下身去,將蘭花當成富貴的替身,好一通發(fā)泄和指責,直說到肚子餓得沒有了力氣,于是抬頭看看梧桐枝干掩映住的深藍的天空,和已經(jīng)到了正午的日頭,便將腳跟旁蘭花倒上的一杯濃釅的茶水,一口喝干了,這才嘟囔著“過兩天再說”,陸陸續(xù)續(xù)地四散開了。

此時的村長富貴,正很沒出息地窩在家里,等待風平浪靜后,再像烏龜一樣探出頭來。而他的新聞發(fā)言人蘭花,在笑臉送完最后一個村民后,終于能安靜地騎上她叮當作響的二八車,佝僂著腰,疲憊地朝家中駛?cè)ァ?/p>

在致富這條路上,蘭花比誰都走得遠。她像一個力大無窮的男人,有著永遠使不完的勁,去打理被富貴忽略掉的家。如果富貴不當村長,他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田里的莊稼,他干不了幾鋤頭,就要蹲在地頭上,歇上一歇。更別說家里撒開蹄子奔跑的牛啊羊啊豬啊雞啊之類的小東西,更會怎么煩擾著他,他恨不能拿起算盤和大隊公章,躲到村委辦公室去住。那里也的確有一張床,據(jù)說是花梨木做的,一輩輩流傳下來,很是昂貴,大約是誰家超生,被計劃生育小分隊給拉到村委會抵罰金的。于是女人們便閑言碎語,不知富貴跟蘭花吵了架,在這床上睡覺,會不會夢到一個梨花一樣漂亮的女狐貍精。女人們當然不知道,花梨木根本不是梨樹上長出來的,她們也不在乎別人笑話自己沒文化,反正能拿富貴和蘭花開涮取樂,她們隨時都愿意聚在街頭巷尾,嘁嘁喳喳地聊上一段唯恐全村人聽不到的隱秘。她們還笑話蘭花,一點女人的樣子也沒有,嫁給村長又能怎樣,還不是天天早出晚歸地下地干活?連一身像樣的衣服舍不得買也就罷了,竟然,還天天穿著富貴當兵時的一套舊軍服,一點村長老婆的樣子都沒有;瞧人家趙莊的村長媳婦,天天抹著香噴噴的雪花膏,嘴唇也紅艷艷的,一口饅頭咬下去,上面都是喜慶的紅。

蘭花從來不在意女人們的閑言碎語,她只要能夠掙錢就可以了。她手里握著卷了毛的鈔票,就像握著富貴一樣有安全感。她一年到頭,能養(yǎng)四頭大肥豬,為了省下豬崽錢,她還特意買了一頭老母豬。女人們于是稱贊道:蘭花家的母豬,每年下兩三窩,一窩七八個,只豬崽錢,嘖嘖,也掙老鼻子了!村里人很少見富貴扛過豆餅啊棉花啊玉米啊之類的麻袋,倒是蘭花,常常碰見她在糧庫里滿頭大汗地晾曬糧食。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也會碰到富貴過來,大抵是領導一樣,來視察工作的。他的胳肢窩下面,還夾著黑色皮革的公文包,看到蘭花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肩頭一百多斤的麻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靈巧地一躲,到底沒讓那麻袋的一角,將他的腦袋給削了去。

大約在蘭花的眼里,富貴天生就是“蹲辦公室”的料兒。所以她不讓他的鞋子上,沾一點泥土,盡管大隊院子里,一下雨,就成了蓄水池,富貴的雨靴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不是怕村里人笑話,蘭花肯定會豪情滿懷地高高卷起褲腿,光著大腳板,蹲下身去,背起富貴就大踏步淌著滿院子水出了門。女人們都說,蘭花上輩子一定是個男爺們,富貴才是個千金小姐,只因富貴沒能嫁給她,才千里迢迢這輩子倒貼過來,心甘情愿地服侍富貴。

不過這一世,蘭花服侍的可不只是富貴一個人,還有兩個“龜孫兒子”。他們都長得很帥,跟富貴一樣,有一張白凈的臉,和沾不得世俗塵灰的心。蘭花的小兒子二馬跟我同學,還在讀小學呢,就有了紈绔子弟的習氣,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黑社會老大的派頭,那陣勢,比他爹富貴繞著村子挨家挨戶收集資款還有范兒。在校園里遇到了老師,他也不怕挨訓,因為打狗看主人,作為隨時可能回家抗鋤頭當農(nóng)民的民辦老師,是不會得罪了村長家的公子哥的。而蘭花讀了中專的大兒子呢,聽說更是囂張,每天只顧著談戀愛,根本不關心試卷上的分數(shù);而且還打架,每次都讓蘭花跑到學校里向老師和被打的學生一個勁地道歉,好像那打出去的拳頭,是長在她蘭花胳膊上的一樣。

富貴是大忙人,每天只顧著給領導匯報工作,或者解決村里的大小事務。兩個兒子,自然從一生下來,也就扔給了蘭花。蘭花疼富貴,但對兒子卻是下得了狠手。有一年的夏天,窗外正下著大雨,蘭花忽然兇神惡煞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也不顧老師還在上課,大踏步走到最后一排。就在蘭花老鷹叼小雞一樣,想單手提起二馬,暴打一頓的時候,身手矯健的二馬,早就哧溜一聲鉆出了教室,并跟電影里悲壯的英雄一樣,啊啊叫著沖進了大雨里。二馬叫什么呢,我們都不知道,但猜測他是紙老虎,故意嚇唬蘭花的,是用這縱身一躍的姿態(tài),警告她,別再追了,否則一個雷電,可能讓她沒了這個寶貝兒子??上m花是帶著一股子寧肯不要兒子,也要將這個偷了錢的逆子給捉拿歸案、打個半死的豪邁,去追趕二馬的;所以她也奮身一躍,撞進了雨幕之中。

于是整個的校園都沸騰起來,老師們也不上課了,跟著我們學生一起,一邊披上白色的塑料袋子遮雨,一邊用貌似勸阻實則是火上澆油的語氣,沖蘭花喊:蘭花,別打了,二馬也沒偷多少錢,被雨澆壞了還得花錢治??!果然,這句話引來的效果非同凡響,蘭花一聲怒吼:我今天非得打死這個龜孫兒子不可!就連大雨似乎也聽懂了這煽風點火的話,用更為熱烈的氣勢,從天上的某個無底洞一樣的窟窿里傾盆而出。我們站在教室的房檐下,覺得像在看一場酣暢淋漓的賽跑,二馬機敏地繞著校園大氣不喘地飛奔,蘭花則拿著一根粗棍子,氣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趕,眼看著那棍子就要觸到二馬瘦削的脊梁骨了,偏偏,二馬靈巧地一彎身,繞過一棵粗壯的梧桐樹,朝反方向跑去;于是那棍子就啪一聲鈍響,落在濕漉漉的樹干上,并咔吧一下,斷成了兩截。

房檐下的老師和學生,都忍不住笑起來,覺得這母子倆上演的貓捉老鼠的大戲,真是精彩極了,實在應該給他們頒個獎狀才是。還有不過癮的,卷起褲腿,啪嗒啪嗒踩著水,用衣服遮住腦袋,站在雨地里,近距離觀看這場演出。蘭花完全不在乎觀眾的反應是什么,好像在這個偌大的校園里,她就是老大,她打二馬,跟在自家院子里訓斥個雞鴨沒什么區(qū)別。好在老師們也都是村民,在學校里手執(zhí)教鞭,放了學,照例割草喂豬,所以也就不怎么會對蘭花的潑辣舉止覺得震驚,只是當一場熱鬧的游戲來欣賞;看完了,拍拍手上的粉筆末,胳膊底下夾起課本,調(diào)侃幾句蘭花的威風,也就將此事給忘了。

二馬也忘得飛快,第二天來上學,他坐在教室后面,跟男生炫耀他最新制作的彈弓,說可以將任何飛禽走獸瞬間擊斃。有八卦的女生聽了立刻問二馬:你娘那么厲害,你要真殺了誰家的雞啊狗啊,還不得活剝了你?二馬嘴一撇,道:我娘刀子嘴豆腐心,她才舍不得打我,沒看昨天一棍子打在了樹干上,沒動我一根毫毛嗎?

不過很不幸,這話恰好讓數(shù)學老師偷聽了去,并很快傳給了二馬給學校做看守的爺爺奶奶,據(jù)說二馬又被摁在床上,狠狠地挨了一頓蘭花的揍。但二馬也不是省油的燈,趁蘭花去鄰居家借東西的功夫,他忍著屁股上的疼痛,揭開灶間的瓦片,將蘭花藏在里面的小藥瓶打開,抽出一張紙幣,又迅速將藥瓶回歸原位,便逃出了家門。

二馬給蘭花帶來的煩惱,終歸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二馬哥哥大馬,才時不時地給村子里帶回來爆炸性的新聞。比如大馬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每一個女孩都在花完大馬口袋里的錢之后,就飛快離去。比如大馬在街頭跟小混混們打架,進醫(yī)院縫了十幾針。再比如,大馬將其戀愛中的一個女孩,給弄懷孕了,學校揚言要將他開除。這最后的一個新聞,瞬間點燃了全村人的熱情和好奇。大家都對蘭花充滿了同情,像安慰村子里任何一個不幸流產(chǎn)的女人一樣,紛紛走到蘭花家里去,陪著她流一會眼淚,傾訴一番養(yǎng)育子女的不易,然后再順便八卦點女孩懷孕打胎的細節(jié),以及到底大馬會不會被真的開除,成為日后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戒尺。女人們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家孩子的那些破事,又很認真地捕捉著蘭花口中的信息,然后將那些最重要的部分,蝴蝶一樣捉住了,再沿著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放飛出去。于是,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大馬把人家女孩弄懷孕并流產(chǎn)后,還無情無義地跟人家分手了;而他爹富貴呢,作為村長,自然是有本事的,跑到市里去找人說和,總算讓大馬保住了學籍,得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只是女中豪杰一樣向來好強的蘭花,卻因此倍受打擊,好像一場暴雨過后的棉花桃子,不再滿溢著生機勃勃的綠,而是永遠也不會在秋天綻放的死寂與晦暗。

等到我和二馬這一撥人,像打工潮中的農(nóng)民一樣,憑借著高考,全都涌進了城市,村子里就慢慢空蕩起來。富貴從村長的職位上退休,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相,而蘭花則繼續(xù)在土地上忙碌刨食。只是土地上的糧食不再掙錢,村子里也沒有多少人會再養(yǎng)豬養(yǎng)雞,大家都奔到大城市里打工掙錢,而后在鄉(xiāng)鎮(zhèn)或者縣城里買一套人人艷羨的樓房,給自己,也給需要結婚買房的兒孫后輩。蘭花已經(jīng)老了,大馬二馬都已在城市里安家落戶,人們都說,富貴當村長鬧騰下的那些錢,還不夠給一個兒子買房子付首付的;而蘭花這一輩子更是不易,糧食值錢的時候,掙的錢全被上學的兩個兒子敗壞干凈,等到老了,沒有力氣外出打工了,偏偏趕上糧食也不值錢。于是女人們都說,蘭花真是沒趕上好時候,擱到現(xiàn)在,就她那大塊頭,好身板,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氣,到哪兒干活不刨騰下一筆豐厚家業(yè)?倒是那些曾經(jīng)被她安慰過的窮人,早一步進了城,也便早一點脫了貧,并在遇到蘭花的時候,忽然間可以直起跟她一樣駝掉的脊背,問一聲:二馬他娘,怎么沒去城里看孫子?

蘭花的臉,已經(jīng)完全是鐵銹色了,好像一把常年無人會打開的鎖。她訕訕笑著,跟人點點頭,回道:沒,家里一堆事忙呢。

問話的人,于是心滿意足,知道沒有多少錢支持兒子在城市里買房買車的蘭花,也便沒有多少“資格”,去看護自己的孫子;她的兩個兒子,都在城市里,給人做了上門女婿。曾經(jīng)粗聲大嗓地訓斥兒子的蘭花,和退了休失了權的富貴,終于被搬進縣城住了樓房的村人給忘記了。就像,忘記鄉(xiāng)下一頭老去的、永遠不再有力氣耕地的黃牛。

半熟兒家的

半熟兒個子很高,臉很白,笑的時候便露出一對虎牙。當然他還是不笑的時候,更好看些。事實上,他不說話,更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男人;他一開口,村里人便笑說:瞧,腦子整個一半熟兒。

在半熟兒還沒有找到老婆之前,人人都認為他會跟狗剩一樣,成為下一個終身光棍。雖然靠賣饅頭和燒餅謀生,但有營生沒頭腦也是白搭。如果不是他老娘精明,又能幫他干活,他這饅頭房的生意,遲早會被鄰村同樣賣饅頭的大栓給頂替掉。大栓是公認的生意人,不僅人長得好看,而且還能說會道,見了誰都像嘴里抹了蜜一樣甜,直讓村里的女人們,為了聽一兩句大栓的贊美,寧肯浪費麥子換雪白的“機器饅頭”吃。相比之下,半熟兒可不那么招女人們喜歡,不會夸她們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也就罷了,還常常因為一句話,讓人反感。比如女人們跟他講價,說:人家大栓家的饅頭最近做得又軟又香;如果活絡的會回復:嘗嘗我的你就知道,真正好吃的饅頭是什么樣的了。偏偏半熟兒跟吃了槍子似的來一句:他們家的好吃,那你買他們家的去好了!

所以女人們都死煩半熟兒,如果不是他老娘每天見了人就說好話,替她兒子洗刷罪名,半熟兒早就被女人們開除村籍了。至于半熟兒的老婆問題,更是遲遲得不到解決,就連向來熱心腸的媒婆們,也不愿意為了那一提包好吃好喝的,主動上門牽線搭橋。

半熟兒因此一年年地光棍下去,羨慕別人的老婆,卻又不得不跟狗剩站在了一條道上。不過就在女人們都不懷好意地希望半熟兒能將光棍打到老的時候,月老忽然間將一個東北女人,推到了半熟兒的懷里,而這個漂亮的、吸著煙的、操著一口東北普通話的女人,即便不能在我們村史上留下一筆,也絕對可以稱之為村花或者傳奇的。

關于半熟兒老婆的來歷,向來有N個版本。一個說半熟兒跟著人去東北跑車做生意,半熟兒老婆軟磨硬泡,讓半熟兒帶自己到山東來,還謊稱自己有親戚在,而一到了山東地界,接近兗州,便立刻賴上了半熟兒,讓他將自己帶回家去。當然,沒有哪個正經(jīng)的女人會這么干,唯一讓她自降身份的原因,皆因她是一個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只不過,她被男人暴打,試圖逃走,恰好遇到“二了吧唧”的半熟兒,相信了她的謊言,才讓她的出逃計劃成真。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半熟兒到了東北后,勾引了人家的老婆,怕那男人追殺,才不得不帶著她,逃回了山東。當然,也有人說,是這個女人主動獻身給了半熟兒,目的不過是為了跑到山東來,過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則,就憑半熟兒這樣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計剛剛踏進我們村口,就悔得腸子青了。

反正不管流傳的什么版本,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半熟兒將別人的老婆給拐回來了。那年頭民風保守,拐別人老婆的事,像是一個炸彈,將全村人的熱情,都給點燃了。男女老少幾乎在第一時間里,將半熟兒家的院子,給擠得水泄不通??葱履镒?,是村里保持許久的傳統(tǒng),但凡誰家娶了媳婦,全村人能將這個新娘子,來來回回看好幾個月,直到這家墻上的大紅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懶得抹,混入扛著鋤頭下地的女人們中間,灰頭土臉地看不出來了,大家這才將興奮的視線戀戀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顯然,誰家的新娘子也沒有半熟兒家的更招人眼。只要她一開口,滿口珠圓玉潤的東北普通話,就會惹來一群人的關注。操普通話的人,在我們村都被嘲諷為“侉子”,大約像北方人稱呼南方人為“南蠻子”一樣。盡管那東北話跟收音機里播音員的普通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是一旦這個播音員,跳到了村子里,大家還是會因為他的口音不同,而百般挑剔他,笑話他,全然不認為普通話是學問高的人,才會使用的優(yōu)雅腔調(diào)。

如果一個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們粘在屁股后面,跟著學她說話的腔調(diào),見她回頭,還朝她吐舌頭,做鬼臉,笑話她是個侉子,早就有因為被孤立而想要離開的心了。再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了上吊自殺的想法。畢竟,每天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又被人指點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半熟兒媳婦卻像東北寒冬里的松樹,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巋然不動。她甚至主動走出家門,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門,都叼著煙卷。這在女人抽煙是道德敗壞的鄉(xiāng)下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舉止。但半熟兒媳婦不怕,她還主動湊到男人面前,借人家煙頭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紅艷艷的,顯然是抹了口紅;臉白生生的,村里女人們便說,大概半熟兒做饅頭用的面粉,每天會有半袋子,敷在了她的臉上;她的指甲呢,是鮮亮亮的紅,用女人們惡毒的話說,是吸了半熟兒的血,染上去的;她的頭發(fā),則是燙過的大波浪,大約是從明星的腦袋上,直接摳下來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當半熟兒媳婦這樣高調(diào)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誰不多看上幾眼,幾乎會讓人懷疑是眼睛瞎了。男人女人們也學著她的樣子,怪腔怪調(diào)地拽著普通話,然后自己邊說邊笑,差一點笑崴了腳。半熟兒媳婦才不管這些,她風情萬種地接受著全村人的檢閱和指點,將那些關于她和半熟兒的風言風語,只用一個輕飄的煙圈,就全給吹散了。

于是人人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來路不明的東北女人,竟然跟被我們鄙夷的半熟兒,好得要穿一條褲子似的。憑什么呢,女人們想,這明明是她們挑剩下的男人!男人們也覺得不公平,村里哪個男人,包括賣豆腐的狗剩,都比半熟兒強好幾倍吧,偏偏這風騷娘們看上了半熟兒!

而更讓村里人看不上眼的是,他們兩口子親密起來,竟然可以視別人為無物。男人們都該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禮節(jié)的吧。偏偏,半熟兒還在東北的時候,坐在媳婦家炕上,當著一臉威嚴的丈母娘的面,就跟媳婦親上了嘴。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傳到我們村里來,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兒覺得丟臉,好像他間接地也羞辱了我們村的名譽一樣。女人們都說:半熟兒啊半熟兒,不怪別人起這樣一個外號,就不能長點腦子嗎,晚一會在被窩里折騰媳婦能死啊你?!

不過女人們大約是真的不能理解快三十歲的半熟兒,連女人還沒有碰過的饑渴吧?事實上,在半熟兒剛剛將老婆領回來的那一年,他蒸饅頭的事業(yè),幾乎要荒廢了,每天早晨都被他娘罵著起床去賣饅頭。他不聽,也不怕,只要他娘不罵自己老婆就行。他娘當然不會當面罵兒媳婦的,好不容易領回來個外鄉(xiāng)的兒媳婦,還長得這么漂亮,怎么舍得罵?本來就是跑來的,萬一罵一頓,跟著別的男人再跑了,可是害她兒子一輩子打光棍了。這點利害關系,半熟兒他娘當然清楚,不過在大街上,他娘還是忍不住,憤憤說:我家四孩兒好像被狐貍精給迷瞪住了,天天連床都不下了!

這句話,沒換來眾人的同情,反倒讓想象力豐富無邊的男人女人們,哄然大笑起來。男人們背著半熟兒他娘說:半熟兒這一年是完蛋了,直接癱倒在床上了。女人們也笑得乳房亂顫,說:東北老娘們就是厲害,直接將我們的半熟兒給撂倒了。小孩子們雖然聽不懂大人們的話,但是也都知道半熟兒的老婆,跟我們村里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一樣的,怎么個不一樣法呢,說不清楚,但是看到她在大夏天,將錢插到絲襪里,或者胸前衣服里的時候,還是覺得新奇,好像在看一個電影屏幕上走下來的女特務。

但是誰也沒有我更清楚,半熟兒究竟被媳婦給迷到什么程度。我猜想,或許全村只有我一個人,親眼看到過半熟兒和媳婦躺在床上,深情繾綣、四目相對的畫面吧。當然,我也是無意中撞見的,如果專門闖到半熟兒臥室里偷窺,非得被他給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門不可。那次是母親讓我去買饅頭,推開門,喊了好多聲,都無人應答。看到堂屋的門開著,我傻乎乎就走了進去,又撩開左手邊東屋的簾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們臆想了無數(shù)次的畫面。

事實上,兩個人都穿戴非常整齊,不像半熟兒他娘說的那樣,連床都不起。他們大約剛剛吃完了飯,正躺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神仙一樣,面對面地吞云吐霧。只是抽煙也就罷了,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還穿越重重煙霧,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那眼神好像要將對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一樣。我想他們在對方眼里,大概都是一支清涼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熱的天里,明明都已經(jīng)快要化掉了,還舍不得吃下去,只是溫柔地舔著,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氣里消失掉了,他們徒留一臉的憂傷。

這聽起來可真是浪漫。但這樣的浪漫,在電影里看起來挺美,可是擱在天天柴米油鹽的鄉(xiāng)下,就有些滑稽,好像穿著細高跟鞋和精致旗袍的城里女人,忽然扛起鋤頭,在田間頂著日頭挖草一樣。

我完全沒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應該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我就那樣傻乎乎地撩著簾子,看他們用眼睛融化著彼此,在連著說了兩遍“我要買饃饃”,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之后,就再也不發(fā)一言。是他們終于抽完了一支煙,從虛幻的煙云中回過神來,看到我奇怪地站在臥室門口,這才欠起身來,慵懶地回復我的問題:今天歇著,不做饃饃了。

我回去便被母親臭罵了一頓,讓她因為我的晚歸,而拿不準到底是該吃面條,還是等著遙遙無期的饅頭。但我完全沒有因為母親的呵斥而煩惱,事實上,我興奮到當晚都沒怎么睡好。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窺視到了半熟兒和他的東北媳婦的“床上”生活,這樣隱秘的細節(jié),如果不是無意中碰到,怕是連半熟兒他娘,也不會發(fā)現(xiàn)吧?

若是一個八卦的女人看到了這一切,肯定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將其傳遍全村了吧。所以我一直猜測,半熟兒那天之所以對我如此冷淡,絲毫不將我的窺視放在眼里,好像我是一團無形的空氣,完全是因為,他算準了我會嚴守秘密,況且,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呢?大人們聽到了,頂多會訓斥我說“拉云扒瞎”!

所以我干脆將這個秘密,藏在心里,對誰也不提及?;蛟S,即便我說了出去,半熟兒媳婦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從東北逃到這里,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么,這些風言風語,對她來說,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柜一樣,對半熟兒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只很悠閑地吸著煙,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或者溜達進胖嬸家里,看男人們打牌。

胖嬸家是村里的“賭博基地”,所以每個玩牌的男人,都是備了零錢來的。在男人們卷起袖子為了贏錢而神經(jīng)緊張的時候,半熟兒媳婦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只是站著說些閑話,或者看看熱鬧。她是來看門道的,如果半熟兒也參與到打牌中來,那么她一定是最強的軍師。就憑半熟兒那點牌技,非得把賣饅頭掙下的錢,全都輸光了不可。可是自從媳婦來了,半熟兒就什么也不怕了,每次打牌,他多少都會贏一些錢回去,這讓別的男人頗為嫉妒。傳說中,東北娘們都是能喝能抽,也能賭的。果然,半熟兒媳婦到我們村才一年,就用永不輸錢的牌技,震懾住了男女老少的心。

但在半熟兒媳婦生了兒子之后,她就泯然于村婦的行列,除了她從未改變過的東北話,很少有人會再刻意地將她從人群里放大出來。如果她和村里大部分的女人們一樣,跟半熟兒廝守到終老,那么,所有人都會將她忘記,即便是死亡,也不會讓多少人能夠記起她年輕時逃婚到此的叛逆壯舉??墒?,半熟兒媳婦終究是半熟兒媳婦,個性里的狂放大膽,歷經(jīng)了十幾年,不僅沒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鄉(xiāng)的情緒,醞釀得愈發(fā)地濃郁了。

半熟兒媳婦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劃新的出逃的呢,沒有人能想清楚。就連半熟兒,也沒有窺出蛛絲馬跡。那一年,半熟兒的兒子十五歲,村里許多人紛紛外出打工,人們因為外面的世界而躁動不安,半熟兒媳婦出逃的念頭,也就在那時,啪一下跳了出來。

一點征兆也沒有,半熟兒媳婦逃回東北老家的消息,就在整個村子里蔓延開來,然后便是各式各樣的傳說。有的說,半熟兒媳婦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男人和大兒子身邊,決心腳踏實地地跟著他們生活。有的說,半熟兒的兒子千里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面前,又威脅說,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遠都不會起來。有的說,半熟兒每天早晨,都要一個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婦一個小時。有的說,半熟兒媳婦已經(jīng)發(fā)下狠話,一輩子不再回來了,哪怕兒子因此跟她斷絕關系。還有的說,半熟兒媳婦想讓兒子留在東北,不再回到半熟兒身邊……

種種流言蜚語,再一次攪動了因為打工而只剩了老弱病殘的村子。即便是在千里之外打工的村里人,也通過電話得知了這些傳聞。于是人們紛紛說,看,跑來的媳婦,終歸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兒這樣的人,怎么能夠守得住一個從來不做家務的媳婦呢?

誰也不知道半熟兒媳婦是否還能夠回來,村里的人都拋棄了不能謀生的田地,走進城市里去。他們其實和半熟兒媳婦一樣,拋棄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種想象中熱氣騰騰的生活。

在一時的熱鬧之后,也沒有多少人再關注這個新聞。半熟兒還在蒸著他的饅頭,而他的兒子,則在留與去之間,猶豫徘徊。

半熟兒媳婦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而我,記得她耀眼的紅唇,吸煙時性感的煙圈,面粉一樣白皙的臉,美艷的指甲,神秘的黑色連衣裙,卻惟獨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

責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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