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面人人
面人人是我府谷的叫法,一些地方叫面花、面魚魚、花饃饃等,是一種面塑。在府谷,只有七月十五的花饃饃才叫面人人。面人人實際就是面塑,可以食用,是黃河邊一些村落過節(jié)時候所捏的面花,是對苦焦生活的一種樂觀回應。面人人起于何時源于何地幾乎已無從考證,面食為主的地方都有面人人的,大同小異。面人人歷史悠久,這已經(jīng)無可置疑,一千多年前的民藝典籍《齊民要術(shù)》里就有面人人的記載,唐代古墓也有面塑小人的繪畫。近些年,陜北相繼發(fā)掘出一些人相石雕,據(jù)考古專家鑒定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也許,這是面人人的前身。
面塑在陜北,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具有代表性的藝術(shù),應該已經(jīng)被列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面塑就是用白面捏出來各種各樣的動物或植物,配以紋飾,主要的材料仍然是面。一般突出頭臉,對身軀的精壯也進行夸大。人們所捏出的面人人,和耐心的期待有一致性,即便窮人家,也會盡量將面人人捏的精精干干壯壯實實。即使捏著小老鼠,也要老鼠豐滿健美,眉彎嘴翹,眉開眼笑,展現(xiàn)小老鼠的靈巧聰明。
面人人有極強的裝飾性。一般在過年時分會捏過年花饃饃,但不比七月半捏的花饃饃更講究。當然,還有催妝饃饃,埋人祭奠用的大花饃饃,以及為小兒占卜用的小人饃饃。但這些用于喜事、喪葬或送鬼的饃饃自有它的講究,與七月十五叫做面人人的花饃饃不同。
面塑藝術(shù)是一種原始崇拜意識,是一種沉淀在飲食文化中的原始意識,是一種模糊的帶有審美價值的原始意識,是一種對安穩(wěn)生活的祈求。之所以如此說陜北高原尤其是我府谷鄉(xiāng)下的面人人具有重要的訴求,是因為它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文明非常少,更多是一種對原始的力的美的穩(wěn)定的祥和生活的期待和崇拜,是在不安穩(wěn)里尋找安穩(wěn)。面人人,多捏的是那種胖嘟嘟的有點笨拙的魚魚或娃娃,這里體現(xiàn)著人民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的情感積累。這些面人人的表情是溫和俏皮的,帶點陜北本土的部分泥捏的神的那種樸拙之澀,主客不分,動植物一體,往往是蓮花拖著肥魚,或者是古樸稚笨的幼童,爬在用高粱稈子做成的鍋蓋上,手里舞動著同樣是用面做的一串拿梳子壓出來的圓形銅錢,腳后跟踩著一只似魚非魚似人非人但是又有尾巴又有頭的物象。
這種濃郁的體現(xiàn)原始意識的面塑,在我的幼年時代,就引起我極深的恐懼和誘惑感。有些動物已經(jīng)滅跡,有些動物可能本就不存在,但是,那種塑造被面來完成了。人們通過手,通過某種在基因里遺傳下來的記憶,捏出那些帶有恐怖性情感烙印的怪異的動物,這些想象在捏制過程中顯示出明顯的夸張和變形,可是,經(jīng)過不同顏色涂點的面塑,在蒸熟炕干之后,有種特異的美。
生殖崇拜幾乎是陜北民間藝術(shù)的主要特征,面人人亦不例外。七月十五捏面人人,過鬼節(jié),祭祖,但也有外公舅舅給外甥送面人人的儀式。我縣城府谷,地處晉陜蒙一帶,一雞鳴三省,地廣人稀,生存條件極差。在這里,人是最寶貴的財富。人們盼多子多福,所以無論喪葬還是結(jié)婚,都于各種儀式里表達著一種多子多孫的期待。
面人人是苦焦生活的一種向往追求,但是在陜北,它仍然落實在具體的實在性上,才體現(xiàn)它的現(xiàn)實性功用。無論是像剪紙的四層對雞的抓髻娃娃,還是娃娃魚式子的娃娃騎魚,記述都簡單生動,追求寫意大過對細枝末節(jié)的捏制,可以用古拙、粗獷、凝重來概括,即便是蒸出來或者烘烤干的面人人,仍然能在皸裂里,體現(xiàn)這種滄桑感。
當然,捏面人人,除過娃娃和魚,還捏一些豬馬牛羊、雞兔狗鼠等。也捏灶牌人人,一朵又一朵蓮花做成的一個大面魚魚,每一朵花里嵌一塊秋天燜在炕頭出了水然后曬干的棗子。當然,十二屬相捏的最多,為的是讓它們?nèi)繄F聚。這些東西都有它們的造型和動作,而且并不是單的,四周連綴著特定的景物背景,使它們的世界與人的世界相連,共享天地三界的命運,體現(xiàn)一種動態(tài)美和關聯(lián)感。在這里,神是人創(chuàng)造的,動物也是人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是面團做就的,一切形象都具有了人格。鼠頭牛二虎三兔四,它們在一塊鍋蓋上臥著,人頭雞身的雞,在我們家用莊稼做就的柭子(鍋蓋一種)上挺著個極其夸張的大肚子臥著,只因為小姐姐在捏的時候希望它多多下蛋,就給了它一個頗大的肚子。豬也是最神氣的,在我家,因為哥哥屬豬,就會將自己的豬面人人捏的大大的,另外格外揪長兩只耳朵。爺爺?shù)耐馓柦欣?,他常常趕著羊群在野外,所以家里人都喜歡狼,捏面人人的時候,我們?nèi)齻€孩子,都要有一個人一只狼,我們又叫大狼狗,反正狗和狼是一家的,耳朵捏的窄而長,就是狼不是家狗了。
我們家過節(jié)用的面粉,都是提前一天起的發(fā)酵面,拌以堿水混合成不酸不澀的面團,過節(jié)當日,就可以捏了。七月十五捏面人人,在我家,動物多于植物,有雄壯的老虎、活潑的兔子,看起來像狗一樣樸樸可愛的狼、躍龍門的鯉魚……祖母喜歡植物,她叫它們?yōu)闃浠蚯f戶,會捏蓮花燈,為的是晚上點燈時候可以敬獻。當然,爬娃娃是必捏的,就是那種胖嘟嘟的爬著的娃娃形狀,有時有尾巴,一些有很長的脖子,一些手是擺著的,一些雙手則交叉。孩子們會對比誰家的爬娃娃大,而且一個孩子至少有一個爬娃娃,一些爬娃娃需要用大鍋蒸,將它們的頭和身子分開,因為鍋里放不下,只能分段蒸熟,最后用滾子或筷子在中間穿起來,組成人一樣般大的面人人。孩子們喜歡這樣的面人人,一般都手上抱著,去和別人家比。
我家窮,但是為了讓我們快樂,祖母大約一直有孩童心吧,每年七月十五,即使是小型的面人人,她也會仔仔細細捏了手腳,在蒸出來之后點上各色顏色,讓我們抱出去玩。別人會笑話她,日子過成那樣了,還寵溺幾個孩子。意思是她窮,糊弄不起。但是祖母總會說:“人家人家,活的就是有人的家,有小孩子,才叫人家?!?/p>
七月十五人過人節(jié),鬼過鬼節(jié)。這一天,一年中陰氣回升,鬼開始出來游玩,到春末清明又會回去,屬于人鬼要合度的開頭,所以要謹慎些,彼此尊重些。因為祖母,我記憶里的鬼節(jié)也沾了人氣,是喜樂的。聽很多人說:“七月半,鬼亂竄”,好像是多么多災多難,但因為祖母總是將整個節(jié)日稱為面人人節(jié),鬼們就像一年一度來我家轉(zhuǎn)一圈的老人,給我們帶一些吃的喝的,我們因此而很感激。小姐姐七月十六生的,七月十五過去一天,所以,面人人倒像是專門一家子興興頭頭給她過生日,喜慶得很。每年,我們家從七月十四開始,祖母發(fā)酵一大盆面在鍋頭,就有了喜悅了,接著就迎來十五十六的圓月。鄉(xiāng)間夜晚的風,這時節(jié),才入秋,長了手長了腳地婆娑人,真是好。屬于一年里的幸福日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
在我陜北鄉(xiāng)下流傳一句話,就是“七月十五捏面人人,八月十五殺韃子”。據(jù)說當時韃子統(tǒng)治,平民百姓家,十家一個韃子,人家娶妻,也是韃子先入洞房,過第一夜,為的是讓他們的血統(tǒng)流傳更廣。大約處于對初夜權(quán)的抗爭,人們商議起軍,七月十五的面人人里面藏著這個信息。作為一個久遠時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它是傳奇的,一種血腥的浪漫主義,有著自己的誘惑點。后人在安穩(wěn)生活里,仍然能感受到那恐懼,但因為已經(jīng)是過去的歲月了,所以,享受著這個故事,同時,也僥幸自己祖輩可以留存,對面人人,懷著一種寧可信其有的浪漫感激。
七月十五的面人人屬于男女老幼,誰都可以吃,更多屬于孩子。催妝饃饃和大獻饃饃卻是特殊的,一用以喜一用以喪。催妝饃饃是結(jié)婚時候要用的,取雙對,內(nèi)容也最豐富,色彩也最鮮艷,藝術(shù)也最講究,要村里父母雙全兒女俱在婚姻安穩(wěn)的婦女捏才喜慶,而寡婦人家嫁女兒,母親是不能進嫁人的喜房以及不能捏催妝饃饃的,她已經(jīng)是“污點人”,作為不潔的一部分生存在世上,是不受祝福的。當然,像如我這種過早死去父親的人,也是屬于不被命運之神祝福的,催妝饃饃自然碰不得,進新人的房子在特定的日子也進不得,更有甚者,新人生了孩子,我們這種被命運詛咒的人,要離得遠遠,不能將影子投射到新生之人身上。堂姐出嫁,催妝饃饃放在新人穿新衣的房子,守寡的祖母離得遠遠,她怕她的不潔注入新人的圣物上,而她卻又忍不住,一遍遍問我們催妝饃饃蒸的如何,佛手幾個,魚魚幾對,人人幾對?這是她的第一個親孫女出嫁,她等不及地想知道消息,卻連那間屋子都不敢踏進去。那時候,我就起了對催妝饃饃一種厭惡之情。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現(xiàn)在的陜北,七月半捏面人人的風俗仍然保持著,但也只是在鄉(xiāng)下了;催妝饃饃在一些講究的人家婚嫁時仍然保持著,大有“禮失求諸野”的感覺;大獻饃饃已經(jīng)不那么正式,很多人家都是買來應付了,作為祭祀用,哄鬼。面塑藝術(shù)越來越像是出土文物一樣,成為節(jié)日攝影的一種擺設,而不再在千家萬戶人家里隨意出現(xiàn),原創(chuàng)性、自然性和隨意性失去了很多,成為了一種做作的東西,一種刻意被標出的東西,一種幾乎已經(jīng)消失但卻拿來裝點藝術(shù)新意的東西,這不能不讓人有點失落。每次,當我看見那些捏的細巧精致裝飾顏色過多的面塑,都在心里想怎么能夠下口。也確實,這些東西不再是貧寒人家用來獻祭也用來吃食的食物了,它們成了一種向外人炫耀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失去了本來的作用,只是一種藝術(shù),少部分人參與的藝術(shù)。
黃米黍糕
在舊年的陜北,軟黃米做的糕,油炸一炸吃,是一件莊重的大事,必須過年過節(jié)或者紅白喜事才有吃的由頭。如果對著一個陜北人說油糕算美食,多半會遭遇白眼,但如果說油糕有神意,肯定會獲得敬重。油糕實在不能算是美食,在我陜北鄉(xiāng)下人眼里,美食是生存之外的多余附加,而油糕,在我們,客觀上是一種生存獎賞,和美扯不上關系,甚至因為“美食”兩字,會形成一種交流上的荒謬感,就如黃饃饃被《舌尖上的中國》播出稱之為“美食”一樣,當?shù)厝丝傆X得糟蹋了神意。以至寫到油糕,我都覺得有點冒犯,生死之緣的食物,被我寫輕寫薄了,是要受罰的。這點真是不同于南方,尤其是江南。江南人飲食講究,一切看鮮,看月令時節(jié),人家有“三鮮”、“八鮮”,四時花木魚草入口,非常愜意;在我陜北鄉(xiāng)下,吃頓油糕粉湯就已經(jīng)算是精致講究了。
老年人對油糕的敬意,比我們新起來的一代更深。在我鄉(xiāng)野鄉(xiāng)俗的口語里,說到一個人死了,詼諧的說法,叫“吃油糕去了?!逼綍r人們開玩笑,說到一個人的死,也叫“吃老糕”。有年輕男子相親娶媳婦,如果中午女方家留吃油糕,多半姻緣會成;若是掛面湯或者白面及其他,即使上大肉,也還會黃的。蓋房子這樣的大事,竣工時候也要吃糕,有“上梁饃饃壓棧糕”的說法。上梁只是一道工序,壓棧才為慶典,要吃糕記事。結(jié)婚時,娶媳婦的人家要早早備好“離娘饃饃離娘糕”,才能順利娶到媳婦;忘記帶離娘糕的人家,娶親會遭到娘家的刁難,甚至因此可能黃了婚事。
吃油糕,已經(jīng)成為一種安順的象征。在我府谷鄉(xiāng)下,吃油糕要舉大事,反之,舉大事必吃油糕,不然就不算鄭重。再窮的人家,每逢喜事,就是借糕面借黃油,也要吃上一頓油糕。所以幾乎每個村子,都會有石碾石磨,再不濟,也有一副兩副碓臼碓杵,用來壓油糕面。
用來制做油糕的主要是黍子壓成的面,我們叫糕面。黍子生長在北方,耐干旱,性黏,可以做糕,也可以釀酒。我陜北的米酒,就多是用黍子釀制。人家做酸飯,也喜歡用黍子。漢文化里的黍子,和我陜北所說的黍子略有不同。我陜北說的黍子,是指排除糜子在外的黍子;我們文明世界書本里的黍子,則是指黍科作物,包括糜子。與糜子相比,黍子做熟偏軟,所以也叫軟米,或軟糜子。
春種秋收,黍子是挑選地皮的,沙地和紅泥地味道就會不同,最好那種沃土的黃泥地上,但即使是這樣,出黍子的地也要經(jīng)常換著種,不然同一塊地皮,也會一年收成好一年差一些。種莊稼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摸索出了規(guī)律,他們懂得自己家的地哪些產(chǎn)黍子,哪些產(chǎn)其他。
就如打谷揚糜一樣,黍子也要在谷場上打。秋天收了黍子,要在陽婆好的時候曬干。一些人家也在炕上鋪了漆布曬,以去掉里面的水分。沒有去皮的黍子是灰色的,去皮的黍子完全金黃,我們叫黃米或軟米。它并不軟,但是蒸的糕在熱的時候極其軟,是以叫軟米。黍子皮叫糠,饑饉年代,糠拌野菜,也是一種主食。現(xiàn)在,糠皮用來喂豬,有時也做枕芯。我喜歡蕎麥枕頭和糠皮枕頭,枕著仿佛可以聞得見糧食的香氣,以及曠野的風,可以沿著味道在夢里回家;對于加工精美摸上去無半點農(nóng)業(yè)時代味道的記憶枕,我總覺得有點排斥。許是我從小生長于山野的緣故,對于工業(yè)化制作的很多東西,盡管使用便捷,卻產(chǎn)生不了血液相連感。黍子的苗子在秋季打了果實過后,可以做成掃帚。風物長宜放眼量,陜北很多人家,用的就是這種用繩子扎的黍子掃帚,結(jié)實,耐用,又便宜。我鄉(xiāng)下已經(jīng)去世六年的祖母,經(jīng)常一邊編扎掃帚一邊說:“五谷養(yǎng)人,黍子才是窮人的寶。”她最喜歡吃軟米黃糕,即使在要故去的那一年,我家開著飯店,只要吃軟米黃糕,她就會顯得很開心。她喜歡了一輩子油糕,也許就是希望生活由此而高,一種簡單的生活理念,近乎一種信仰,早在她年輕的時代就已經(jīng)鋪開。
陜北過年離不開吃油糕,從大年吃到小年。大年吃糕,叫迎年糕;正月初一到初三吃糕,叫新年糕,初一吃素糕,初二初三可以吃油糕,素糕也行;初四“吃送窮糕”,初五吃“破五糕”,初六則是大順糕,初七曰“人日糕”,初八為“出年糕”,吃過年糕家家戶戶放炮,工作的人要到縣里去了,住娘家的女子要回婆家了,一年的日子開頭了。因為吃了油糕,人人覺得得了祝福,一年風順。
制作糕面是過年的必然場景,碾子壓,或者石磨磨,也可以用臼搗。做糕面,有時也搭配一些糜子面。春節(jié)前,村莊的碾子幾乎上夜才停歇,家家戶戶排隊,人們壓糕面等著蒸糕,富的人家一碾至少碾三五斗。窮的人家,也要碾一兩斗,吃到正月盡。
在我家,父親活著的時候,會選擇用臼搗糕面吃,一般都為過生日,因為用碓臼搗糕面太費力,做一頓勉強還可以。為了給小哥哥過生日,父親就做過。過年時分,我們家也不搗糕,而是跟了村人一起壓面。那村子里用的碾子,是我們劉家的,所以我們用的理直氣壯??爝^年了,臘月,選擇天好的一天,一大早,祖母將黃軟米用水淘凈,晾到半干,然后開始拿到碾子上,同時將簸箕笸籮也拿到碾臺那里,給家里的小毛驢或牛蒙上灰衣服做眼罩,開始趕著它們繞著碾道轉(zhuǎn)圈,磨面。油糕口感細不細膩,甜潤不甜潤,非常關鍵是看壓米面時籮面用的籮子的粗細。我鄉(xiāng)下俗語:粗籮饃饃細籮糕,大多人家籮兩遍,一遍用粗籮,一遍用細籮,細籮面蒸糕最好吃,不然就會被蒸成饃饃味。軟米有粘性,籮面時容易粘堵住細籮子網(wǎng)眼,所以,很多沒有耐心娃娃多的婆姨,就用粗籮子。這種籮子做出來的油糕,口感自然不如細篩籮籮出的糕面筋道。孩子們喜歡圍著碾子耍,聽那吱呀作響的聲音,仿佛碾子里藏著一個喘不上氣來的小孩,聲聲作喊,不斷跑著。大人籮面,娃娃也要學,第一道粗籮子籮的面,通常由娃娃來完成。那時候,我經(jīng)常被叫著做這樣的營生。孩子們身輕,手也輕,我籮的糕面由于手放的高,總是會隨風飄,結(jié)果免不了一頓打,要不就被訓斥的離場地遠遠。然而用篩籮籮糕面,真覺得神奇呀。
祖母做豆腐,用的是石磨,她喜歡做石磨豆腐。做糕面,她有時也用石磨,因為一個人就可以完成,她不用祈求她的兒子們?yōu)樗咨诶胱?。不過如果用石磨,總得磨一晚上,非常耗時間,也累人。家里有一副小石磨,祖母在七十多歲的時候,過年磨豆腐或糕面,還用過幾次的。接著祖母就八十歲了,八十一,再八十二,然后八十三……那磨盤就成了擺設。而今,祖母去世已經(jīng)六年了??墒亲詮淖婺赴耸鄽q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磨盤,現(xiàn)在更是蹤跡全無。在寫石獅子的時候,我曾經(jīng)問過小叔叔拴我父親的石獅子的下落,知道仍在原處就讓他給我藏了起來。而現(xiàn)在,在2016年的大年夜,想到祖母磨糕面用的石磨,簡直不能自已,就像自身的一部分流離失所不知下落了。
祖母磨石磨累了,就會指撥著我們磨,當然主要還是靠她自己。對于磨磨,剛開始我們都喜歡用手推,舀一勺米堆在磨口上,轉(zhuǎn)動磨把,那米從孔里一點點塌落下去,磨便發(fā)出粗重的喘息,碾出白色的粉。轉(zhuǎn)上幾圈,就覺得胳膊肘累人,活太單調(diào),石磨太沉。往往轉(zhuǎn)不了幾十圈,就會覺得特別后悔。不過,在祖母的訓斥以及對她的心疼的感情里,也會磨一些時光。磨磨出的粉,也是要像碾子壓出的粉一樣,用篩籮篩過才可以做糕粉。
當年收的黍子去皮壓面蒸糕,最好吃,純正清香;隔年則味道減少。饑餓留在記憶里的人家,會每年都藏一些多余的糧食,以備戰(zhàn)亂或天災年代使用。但是即使是這樣,他們的糧食也是一年換一年的,這樣只好每年吃舊糧。當然,舊糧不比新糧,這些人家的孩子,就會埋怨自己家的糕沒有別人家綿軟。
蒸糕需要醒糕面,和碾糕面時軟米需要泡一個晚上的道理一樣,都是為了讓它們變軟了好操作。糕面醒好,鍋開了,就把糕面均勻地灑在蒸籠上面。這是第一層,不能灑太多。蒸幾分鐘后,差不多第一層熟了,就接著在上面灑第二層。這樣依次蒸兩三層。最后,洗干凈寬大的案板,在上面灑一層黃油,就可以揉熟透的蒸糕了。當然,糕面蒸熟了就可以吃,蘸著黑糖白糖或紅棗紅豆這些一起吃,也可以不蘸,光吃毛素糕。毛素糕就是剛出鍋的糕,挖一大勺趕緊吃,香香軟軟的,冷了就不好吃了。
案板上抹一層黃油,糕面就不會粘在上面。蒸熟的糕面放在案板上,要趁著熱氣趕緊揉。糕面可以就像捏餃子一樣,不過不要角,里面包一些煮熟的去核的紅棗,做為棗糕吃。我府谷黃河灘大棗非常出名,尤其是磧楞鄉(xiāng)的大棗,更是棗大皮薄肉多,為府谷人家喜愛。府谷鄉(xiāng)下人家,幾乎家家種棗樹。八月十五左右棗子熟了,一部分收藏晾干,來年吃;一部分做醉棗,灑了酒放在壇子里,過年吃;而一部分呢,就拿來蒸糕用。做卷糕就需要這樣甜甜的肉多皮薄的糖紅棗。一般人們會先煮好紅棗,有時也加一些紅豆,將它們用刀剁成泥,做糕卷時候涂在上面。
做卷糕講究一定的技巧。年輕媳婦的糕藝如果不好,會被人嘲笑。正月里串門子,老年人會吃了東家吃西家,因為村子里多是自家姓,一個大院的人出了五服的不多。新娶回來的婆姨,如果茶飯不好,棗糕卷的差,會被笑娘家。
蒸熟的糕放在案板上,然后用手揪成幾塊,一塊一塊揉,最后用搟面杖將它們搟均勻,將提前做好的棗泥涂上去,然后由內(nèi)向外卷起來。這樣,卷起來的糕面搓長,就可以用刀一片一片如切土豆一樣切了。切開的片子上,就有一朵由棗泥做成的美麗的花,看起來像梅花,有時候人們將這種糕叫梅花糕。這種糕還叫素糕,窮的人家會為了省油,就此將它們依次擺開放在碟子里,做飯時候迒著吃。少部分人家,有些喜歡吃素糕,也會如此吃,倒也不全是為省油。然而鄉(xiāng)下人家,大家日子過的都一般,大多人家如此吃為省油。我家在我小時候經(jīng)常吃素糕,完全是窮的原因。
油糕的做法,就是將這些用刀切下的素糕熱油鍋上炸一炸,然后擺成整整齊齊一片片,放在高粱秸稈納得圓蓋子上,做飯時候就可以蒸著熱一熱吃。炸糕的油可以是豬油和羊油,這些都有葷腥,但最好還是黃油,就是胡麻油,這種油炸的油糕綿軟可口,又沒有膻氣,即使放冷了吃起來也不會有嘔吐感。反之,豬油羊油就不行。
油糕配粉湯最好吃,做事務,紅白事,油糕配粉湯總會頂一餐,有時連著早晚都可以吃,亦不會顯出主家的寒酸。油糕與粉湯,油糕用的是糕面,粉條則用的是土豆碾壓清洗又清洗干掉的面粉。油糕粉湯是我陜北人舉大事的吃食,有莊重之事才如此吃。油糕金黃,粉條銀白,油糕軟筋甜潤,比江南的糯米糕更勝一籌,而粉條爽滑可口。粉條湯泡油糕,看在眼里眼舒坦,吃在肚里肚舒坦。黃米油糕與粉湯,是一對鄉(xiāng)間的情人,死死活活相跟著。這種食物的深情,也許只有我陜北人懂。
陜北民歌思無邪,《詩經(jīng)》里亦有很多篇目采自我鄉(xiāng)下。黃土高坡少植物,曠野千里一覽無余,尤其冬天一切裸露,所以我陜北人的性格,也有點赤裸裸直見天地,對待男女感情亦然?,F(xiàn)今我輩,在酒場上逢著,唱起山歌來,也能讓異鄉(xiāng)人驚詫到臉紅。山曲里有唱:“一條扁擔軟溜溜,擔上黃米到蘇州。蘇州愛我的好黃米,我愛蘇州的大閨女?!蔽谊儽比藢铣錆M幻想,民歌里經(jīng)常要下蘇州揚州,想用制作糕點的軟黃米換蘇州的好女子,也在情理之中,因為畢竟軟黃米在他們眼里非常金貴,可以與漂亮女子抗衡。民歌里也有:“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的蕎面餓斷腰?!庇透饽宛I,又養(yǎng)人。二人臺《捏軟糕》將男女情事通過捏糕敘出,很有點腥味,但無論男子還是女子唱起,都毫不扭捏?!案绺缥夷蟾獠幌訜?,妹妹雙手手捏軟糕。哥哥捏了個糖角角,妹妹我捏了個喜鵲鵲。糖角角,喜鵲鵲,又甜又喜咱們倆……”關于油糕的愛情還有“黃米油糕粉條湯,要死要活相跟上”、“好吃不過油糕粉,難活不過人想人”、“手提上羊肉懷揣上個糕,拼上個性命往哥哥家里跑”、“正晌午的日頭后晌午的風,那炸油糕的火呀咱的心”……這樣潑辣肆意的表現(xiàn)男女之愛,大約只有我陜北才如此,真是好意思,愛呀情呀,處處都是他。日色在地,人行于世間,這樣的風景算是永恒的風景,端莊與灑然,唱的那般明麗亮堂,愛的恣肆而不做作。明明是卑微的,祈念的,卻也并不褻瀆,彼此尊重,毫不輕薄。在我陜北的民歌里,包含著千種萬種復雜的感情,但終也如那冬日裸露的山野,明凈悠遠。大約于我偏愛民間的這些喜氣有關。
時代怎么發(fā)展,食物在不斷回訪。如今,碾子磨盤被收了起來,成了村頭的裝飾,或博物館里農(nóng)耕文明的景觀,也或者,飯店的一種擺設。但是食物卻依舊在人們的牙齒和喉嚨間相濡以沫,以古舊的實有表示著它的懷舊,也或者,表達著它的永恒?,F(xiàn)在,象征著農(nóng)村生活的油糕,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城市的大飯店,成了五谷雜糧里的一道營養(yǎng)餐,被當作精品回味。土地不說謊,糧食亦不說謊。也許,農(nóng)業(yè)文化的自信,鄉(xiāng)土文明的自信,最終還是要從食物進行。黃米糕,它是一種古老的飲食,也是一道活的移動的文化遺產(chǎn)。它通過血液進入身體,讓我們與遙遠的古人相接,讓我們進入古代,聽見古代,握著古代,讓我們握著這一片地域,握著這一把黃土,以過去的身體,走近未來。黃米糕提醒著我,人類的發(fā)展是可疑的。當我們的飲食還在最傳統(tǒng)的地方打轉(zhuǎn),我們所謂的發(fā)展,我們所謂的現(xiàn)代性,都只是一種形式的轉(zhuǎn)變。只要我們還在五谷雜糧和屎尿糞便之間輾轉(zhuǎn),這泥土與大地,就是我們的生命,而與泥土和大地打交道的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就是我們的梅花一樹千千萬萬個自身的化身。我們這些大地上的莊稼,最終也要回到大地,萬物無始無終。一切關于“發(fā)展”的語言,甚至“發(fā)展”這個詞,也充滿荒誕的不安。黃米在向我們進行天啟,大地在向我們書寫語言。我相信,我借此寫下的這些,并不狂妄。我還必將深深地低頭,學習大地的藝術(shù),對泥土進行寫景,對萬物進行狀物。
壇子里的陜北春秋
在我小時候,壇子是用來儲存食物的。即使人死了,也要往一個小壇子里裝滿各種食物,隨棺材葬入墓地。這些食物包括五谷雜糧,以及一些熟食。在我陜北,去往陰間也需要種子的牽引,所以才在棺材上放上這些,以備在另一個世界有糧可生,可吃。我有一個特別喜歡畫畫的女性朋友,習慣于到村莊里去收人家老墓挖出的壇子,她喜歡在這些粗笨的壇子上涂抹五顏六色。
壇子的歷史源遠流長,不需要我多說。壇子通常都是以深腹圓鼓斂口為主,大多由陶瓷制成,粗陶為主,有的掛釉,有的沒有釉彩。另外,壇子多上下小,中間大,壇口外有壇沿子封口或蓋蓋子方便,不易進入其他東西。我鄉(xiāng)下祖母喜歡掛釉的壇子,因為掛釉的壇子密封性好,不透氣。但她用來生豆芽的壇子,多是那種粗笨的不掛釉的中間大上下小的壇子,透氣性強,豆芽長得快。我對壇罐的做工其實了解并不多。我陜北鄉(xiāng)下人家的壇子,多來自地方的小土窯,用的是我們黃土坡上的黃膠泥。這種泥泥質(zhì)顆粒細膩,黏性強。我村莊有燒磚的磚窯,沒有瓷窯。據(jù)說以前有,但燒的不太成功。壇子作為食具,可以做泡菜,腌制酸菜,做酸粥湯,醉紅棗瓜果。我陜北鄉(xiāng)下,是把罐子也叫做壇子的,統(tǒng)稱壇壇罐罐。這里面有一整個春秋,四季在壇子里和人間有不同的光陰。
我畢業(yè)之后,再無食堂可吃,雖然只是換了個學校,但離食堂遠,由學生變?yōu)榻處?,回學校專門吃飯,總覺得有點羞赧。于是,不得不開啟我的廚師生涯。剛到冬天,我就買了個菜壇子。實際并不是真正的菜壇。商業(yè)化時代,超市里明明凈凈的玻璃罐可以泡酒泡菜用,我買了一個,就當為菜壇了。
小時候,做米飯或粥,菜壇里的腌菜撈一些來下飯,非??煽凇<依镌僭趺锤F,總會儲存一些腌菜。這種小吃屬于那種貧富都喜歡吃的日常小吃,再怎么吃,也想給下頓留一點。即使是現(xiàn)在,再美味的佳肴,吃幾次都沒有什么感覺了,但是泡菜,總還唯恐一次性吃完。
壇子可以用來做酸粥湯。一年四季,我府谷的黃河邊人家,喜歡吃一種特殊的粥——酸米粥。酸米粥以黃米為主,在壇子里放上酸湯,經(jīng)發(fā)酵和熬煮之后成為人家餐桌上的早飯。初次吃這種粥的人肯定不慣,但是吃幾次之后,就會覺得比單純的米粥有味道。做酸粥用的是漿米壇子。壇子里加入黃米與水(必須溫開水),攪拌后加蓋,等待發(fā)酵。待解開蓋子聞到米如梨子的酸甜味時,這漿水就好了。里面的米下鍋,煮熟就算是酸粥了。
我這樣寫,很多人會認為做酸粥很容易,而親自去實踐就會發(fā)現(xiàn),多會將酸粥做成臭粥。酸粥做法看似簡單,卻不容易把握,不然酸湯里容易起蟲子,都得倒掉。如何把酸粥做好,有很多小秘訣,也是考驗一個主婦手藝的必然內(nèi)容。如何將一個壇子合理使用不浪費,在陜北,可不是輕易可以過關的。陜北人家娶媳婦,其中一項要看壇子。如果酸菜壇漿米壇子好,這家人家的飲食就算過關了,親事也就成了一半。我小時候做事,總被祖母和家人說,意思是像如我這樣笨手笨腳的人,不臭了人家的漿米壇才怪,她們的意思就是說我嫁不出去。
每次做酸粥,都要將最上面的一層酸米水撩開,米撈出來,然后再讓那一層浮過去。不然直接撈出來的酸米,太過酸下了鍋會發(fā)軟,就成稀飯了。另外,制作酸粥的人不能離開鍋臺,要不斷的用鍋鏟攪拌,不然酸粥容易糊上。
這樣寫來南方人未必會喜歡,但是如果將這樣的酸粥放進碗里,加了白糖涼一涼,只消他們吃上一口,就肯定會說好。酸粥可以去火,加入糖又酸又甜,真是美味。就是做成酸米湯,炎炎夏日吃下去,加半碗野外挖來的苦菜,也能去火清熱,比吃藥喝茶都管用。酸粥里有乳酸菌、益生菌等多種酶。我府谷鄉(xiāng)下人不懂科學,但是他們靠著多年摸索,卻吃得如此科學,應該屬于實踐出真知。每次看見城里人喝著不知道什么雜質(zhì)雜物做的飲料和乳制品,我鄉(xiāng)下人都會說不如泡個漿米壇。
鄉(xiāng)下人家經(jīng)常吵架打架,有個忌諱,就是不要把人家的酸粥壇子和腌菜壇子打壞,要避開這些東西,不然倒霉的就是主動尋事的人。酸粥,就如海紅果獨屬于我府谷縣城的一樣,只是這一片才盛行這種,而且已經(jīng)至少如此吃了幾百年?,F(xiàn)在,酸黃米粥已進入我縣我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壇子可以用來醉瓜果。月餅節(jié)一過,就可以做醉棗了。在過年時節(jié)醉棗可以敬神,可以待客。打棗主要在八月半,醉棗是打棗之后的環(huán)節(jié)。大哥哥一米八三,個子高高的,祖母很以他為自豪。每年到打棗季節(jié),祖母就千央萬求,讓他幫忙打棗。他人高,勁也大,只是懶,那時候已經(jīng)青春期,不再讀書,經(jīng)常鬧著要娶媳婦,從十八九歲鬧到二十四五,才算娶了一門親,稍微安定了。他往往心不在焉爬上紅棗樹,打幾桿子,還抱怨半天。祖母在樹下將這些棗子撿了,就開始做醉棗。祖母對棗子的要求非常挑剔,因為如果有一顆是破棗爛棗,一整個壇子的棗子都會變味道。一些人家不是沒有過,往往醉了五六壇子,可以臭一半。祖母惜棗子,更惜買來的白酒。祖母在煤油燈下挑棗子,喊著我小姐姐幫忙。她的眼睛好,心細手穩(wěn),做事信得過,所以她可以參加。這時候我總是被訓斥的遠遠的。我人小,但手重,祖母從來不信任我可以干好細活,不只不讓挑醉棗,也不讓包餃子捏花饃饃,搟面這些,更不可能讓我做。如果是舊時人家,我多半是那種干粗活的一家子,一輩子只挑水摟柴打炭,廚房最多是洗碗,也會被主家懷疑洗不凈的。我看《紅樓夢》,一園子的鶯鶯燕燕,亂紅嬌軟,每次看到傻大姐,才覺得有尋常人世的氣味。如果我勉強踏入《紅樓夢》的園子,也至多是傻大姐一類干粗活的姑娘。祖母和小姐姐一起撿壞的爛的扔掉,將長得好的光溜周正的棗子用酒洗過,然后輕輕一顆一顆放進壇子。這活總要做兩三天,選棗子,用酒洗棗子,然后和好泥,用塑料袋將壇子口子蒙住,接著用泥糊住,等著進了臘月吃。當然,她們也醉海紅果、海棠、酸棗,也將有限的別人家給的桃子或蘋果放進去,各一個小壇子。在冬天,她們還蒸桃子罐頭和梨子呢。
我不被允許用壇子,但我可以用罐頭瓶,她們給我一點酒,我就將我選的棗子洗一遍,放進瓶子里。不過我等不到過年,酒還沒有全部進入棗子肉身時,我就一瓶瓶開了吃掉了。我從來不是個持之以恒的人,三心二意,喜歡的東西恨不得一下子全部吃掉,因此勞動的樂趣,只能一小瓶又一小瓶的享受。以后我戀愛,我的戀人說他是瀑布,問我拿什么接,我說用個瓶子。他很生氣,覺得至少應該是個壇子。他從來不知道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瓶子里的水喝掉了,瓶子里的醉果子也吃掉了,我等不及,今朝有酒今朝醉,誰能知道明天要不要喘氣,會不會喘氣。我對祖母的愛也是這樣的,我等不及?!婺敢呀?jīng)死掉六個年頭了。壇子里的光陰太過漫長,我是個無法擁有壇子的人。今冬我腌制在壇子里的泡菜也壞掉了。我等不及,一切都已經(jīng)遲了。我愿意等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它忘記了,再次發(fā)現(xiàn)并打開它,已經(jīng)壞了,軟趴趴地,沒有一點骨氣了。能說的還有一些什么呢?這就是人生。
用泥巴裹著封好口的壇子,被放置在陰涼干燥的廚房,鎖起來,或者放在深深的甕的底部,怕耗子聞見酒香味吃掉,也怕我吃掉,因為我深深記得先時吃它的味道,只要看見,就等不及。
臘月開壇之后,我經(jīng)常偷偷地去找棗子吃,一抓抓一把,一次又一次。我是個松鼠,是一只耗子,一顆又一顆散發(fā)著酒香的紅棗,幸福握在手里,含在嘴里,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成長,節(jié)節(jié)往高,關節(jié)都在發(fā)出喊聲。
酸菜是我陜北人家過冬的必備菜,一家至少買幾百棵,腌制在壇子里。陜北最出名的大燴菜,正宗的做法必須以酸大白菜為主打。大燴菜統(tǒng)領著陜北人的味覺,尤其是榆林一帶的人。沒有大白菜的冬天是難以想象的。在冬天,土豆書生,白菜美人。土豆燒白菜,貧富人家都要吃。
腌制大白菜,需要提前熱下一鍋水。將大白菜的老葉子和腐敗的幫子摘掉切給豬吃,其余的,則洗凈放在在壇子里,一層一層碼好,一層一層撒鹽,碼一層,撒一層,壓緊。就這樣,裝滿一壇子,再裝另一壇子。在壇子上面,要找黃河灘的石頭壓緊。壓菜石也是有講究的,這是鄉(xiāng)野人民的學問,菜石必須和壇子相符。最后,要將開水澆一些進去,直到壇子里水把菜淹沒為止。最后,要統(tǒng)一將每個壇子用塑料布封了口子蓋起來。必須放在陰涼處,不然酸菜容易變臭,在沒有變酸之前不能過度翻刨,以防止進入太多空氣。進入太多的空氣會破壞根莖的內(nèi)部組織,要讓鹽分進去,則需要逼出里面的空氣。在腌菜壇里面放石頭,這是鄉(xiāng)下人家的智慧,但何嘗不是一門大學問。天地都可以物盡其用。我喜歡這種隨取隨用,萬物都可以與我們在唇齒間觸碰,都可以俯身來相親,都可以相互致敬。
上初中了,得住校,是個鄉(xiāng)鎮(zhèn),叫做清水,名字好聽,但是學校的條件非常艱苦。每個周回家一次,主要是帶干饃和泡菜。周日下午返校,祖母把腌好的蘿卜從壇子里拿出來切成小片,滴上幾滴黃油,幫我放在罐頭瓶子里蓋好,這就是我一周的菜了。學校里多是做土豆粥吃,早上土豆燜黃米粥,晚上黃米稀飯。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打開那泡菜,總覺得一天的日子可以撐下去。即使偶爾覺得很苦,家里人都會說:“饑餓年代沒有米,只能吃糠菜,甚至糠菜都吃不到,餓死了人?!彼麄兊囊馑嘉叶?,意思生在了好時代。偶爾到人家家里,看見黑白電視里的人,紅紅火火的,每天不生煙火,卻有吃有穿,直覺得那是騙人的。那樣的生活,想都不敢想。豐衣足食之后人還做什么呢,愁也是閑愁。然而呀,那時候有祖母,我沒有能力也無能逃出去……在青黃不接的日子,大多人家,也是吃從冬天腌制在壇子里后來春天曬干的紅腌菜度過的,一口腌菜一口粥,糧食亦真有情,天地萬物同生共死。
壇子是偉大的發(fā)明,是為窮人發(fā)明的壇子。而腌菜泡菜,是接濟窮人的菜。醉果子,是窮人種在壇子這樣的中央空調(diào)里的水果,神喜歡吃,人亦得神的喜歡愛吃。
在陜北,尋常人家,都會有好幾個壇子。大的如水缸水甕,裝腌制的大白菜,一戶人家即便兩個人,也腌制大半甕,像如我家,往往七八百斤買,最窮的時候,冬天只能吃大白菜燴土豆,小黃米飯為主,買過一千二百斤。小的里面醉紅棗、海紅果、海棠,也泡酸菜,如蘿卜、花生、芹菜、苦菜。以壇儲食,是艱難歲月的智慧之舉。壇也多盛蔬菜水果,保鮮或制酸,瓜果蔬菜皆可入壇,四季風物一并存放,貧瘠人家也因為有個壇子顯得富有。時間醞釀出芳香,日子才顯得有情有義。蓋上蓋子,等待光陰,從鮮味到腌味,從鮮味到醉果味,壇子獨自施行它的魔法,一切都在黑暗中暗自蛻變。壇中自有季節(jié),自有春秋,如僧侶的入定與修行,在閉關的日子里,壇里的靜默與壇外的等待,將時光拉長,顯得別有意味。——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壇子里,盛著我的家,甚至,盛著我的魂。
中國文化里,壇壇罐罐裝著人的三魂七魄,不可散去,否則就無法重聚。我懷疑,一定意義上,也是因為壇子里食物的味道,原鄉(xiāng)的味道。我陜北,壇子里有神靈,所以有“巫神跳壇”、“醋壇神”。也許先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壇子里藏著春秋大義,藏著世間兒女深情,藏著人世的魂。
走在古鄉(xiāng)古鎮(zhèn),往往,我會被安置在屋角房檐下的一些壇壇罐罐打動,仿佛仍舊有一個老院子,仍舊有一個童年,在遙遠的地方等著我循著味道回去,致我以溫暖的問候,仿佛,那里面才藏著我真正的魂魄。而此刻的我,現(xiàn)在的我,不是我,至少不是當時那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