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甄明哲
京城大蛾
⊙ 文 / 甄明哲
甄明哲:九〇后,河南大學外國哲學碩士。寫有短篇小說《蘇州河》《紅塔山》《在湖的另一面》等。現(xiàn)居拉薩。
一
一個朋友沒評上正科,晚上,他叫我出來喝酒。
我們在小館子見了面,點了涼菜、熱菜,我?guī)Я似刻K格蘭威士忌。他撫摸著瓶身,難過得嘴角往下沉:“這是北京帶來的?”我說:“也沒啥,北京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買到。”他嘆了一口氣:“要結婚的人了,北京還沒去過?!蔽艺f:“你在家鄉(xiāng)挺好,有地位,不像我,在北京做一個公司小職員罷了。”他沒說話。我把威士忌倒在一次性塑料杯里,菜上來之前,和他先喝了一個。熱流滾入胃袋,立刻微醺了。
他咂摸著酒味,半晌才再次開口:“你說,北京到底是什么樣的?”
他前途無量,不到三十歲已是副科,對象也是公務員,兩個人剛買了新房。我去過那兒,在本市的河邊,一開窗就能看到小時候玩耍的沙河。河水清澈見底,沙洲上有白鷺,經(jīng)常在河面盤旋。房價一平米八千塊。市長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別墅。
他一開腔,我就知道這人老毛病又犯了。他對我說,幾年來,每天下班,他都去河邊散步?!昂舆呌泻芏嗬项^釣魚,還有玩耍的小孩子。我就想,二十年前,我就在這條河邊玩,二十年后,說不定我也還是在這釣魚,跟這些老頭一樣?!彼q豫了一下,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朝我走來?!?/p>
我勸他:“別瞎想,北京沒什么好的,至少我見過的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像馬爾克斯一樣,在偉大的首都搞創(chuàng)作是不?”
他沉默了。
他從小就想當作家。我笑話他是做白日夢,他總是嘿嘿一笑,那種笑很有野心,意思是你等著瞧吧。整個大學時代,他都在不停地寫東西,但從來不給任何人看,像秘密一樣捂著藏著。后來,他給我看過一篇發(fā)在晚報上的小說。我把報紙扔在桌上,問稿費多少錢。從那之后,他再也沒給我看過他寫的小說。
大四時,他冒出了去北京的念頭,像著了魔。他反復跟我解釋:“得去北京,你看看大作家,都是在北京成長起來的,比如余華、格非、閻連科,都去了北京。我在這兒不行。我必須立即去北京。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在這個年紀,很多大作家差不多都出書了?!彼敃r這么跟我說。于是他就考研究生,考北京的名校。第一年沒進復試,第二年也沒有,第三年,父親讓他考了公務員。本市最好的單位,一考即中。
“這就是命!”他喟然長嘆。
“我不怕吃苦?!背聊似蹋终f。
“在北京,比你能吃苦的人多的是?!蔽覍λf,“很多人把吃苦當作是正在奮斗的錯覺,其實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彼俅纬聊恕N覀冇趾攘藘杀?,就在那時候,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了羅文這個名字。
那是我剛到北京時遇到的事。
想了一會兒,我說:“你不是想去北京當作家嗎?我就認識一個?!?/p>
“你還能認識作家?怎么沒聽你說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輕蔑,仿佛我是一個俗人,仿佛文學的事兒,我這種外行難以觸及。對此我早就習慣了。雖然我和他一樣讀中文系,也讀馬爾克斯、海明威和庫切,但我不寫小說,只是讀罷了,我沒有他那種文藝青年的抱負。
我說:“這件事太離奇了,以至于分不清是真的還是假的,現(xiàn)在感覺還跟看電影似的。你要是想聽,我就當個笑話跟你講講。”
朋友的鼻子里發(fā)出了輕微的嘲笑聲,他說:“你講吧。”
二
剛去北京那會兒,我住在一個地下室,三環(huán),一個月七百塊錢房租。地下室冷得像老鼠洞,臭氣難聞。我一個人住單間,還算過得去,但還有一家三口住一間屋子的。什么人都有,賣保險的、賣房子的、貼小廣告的、送快遞的??傊堑胤皆阃噶?,自打我住進去的頭一天起,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快點離開那兒。
我要說的這個人就住我對面,洗澡的時候偶爾碰到過。地下室有一個公共廁所,所有人都在那兒洗澡。他個子很高,平頭,渾身的肌肉非常勻稱。兩條健壯的大腿,看上去像千錘百煉過。那時候剛過完年,北京還很冷,他竟然用冷水洗澡。一邊洗一邊大聲唱歌,唱的是《阿根廷別為我哭泣》。歌詞他大概沒記全,很多地方含混帶過。在簡陋的地下室?guī)?,他洗得很開心,那勁頭簡直像在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里住。
剛開始,我悶在房間里投簡歷,每天都要投上幾十份??措娔X累了,就去門口抽煙。對面的門經(jīng)常開著,似乎從來不關。他坐在一張電腦椅上,半仰著看書,封面遮住了他的臉。我看到書名是《菲爾丁小說集》。我跟他打了招呼,問他是干什么的,他用讓人有些尷尬的神情說,他是個思想者。
京城還真是什么人都有,我心想。他問我是不是剛來北京,我說是的。“進來坐!”他把我招呼進了房間。
房間的地板仿佛剛剛拖過三遍,在白熾燈下反射著光。墻角放著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摞滿了書,像一座紙城堡。一盞臺燈垂著頭,照亮了攤開的白紙,上面似乎寫著幾行字。旁邊擱著鋼筆和墨水瓶。墻上貼著幾張作家照片,我看到了海明威和科塔薩爾。照片是用A4紙打印的,全是黑白照。
墻角有一只行李箱,對面的窗戶下面掛著兩件衣服。多余的裝飾品一概沒有,垃圾桶看上去像從來沒裝過東西,只是在那里擱著罷了??傊磺袠O度簡潔。在那個骯臟腐臭的地獄一般的三層地下室,他的房間簡直像海明威寫的,“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
我們聊起了天。我剛到北京那會兒,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微妙的氛圍,很容易跟陌生人掏心掏肺。大概是京城太大了,每個人都從外地過來,像無根的浮萍一樣在這里漂,不由得會產(chǎn)生一種命運相通之感。
他告訴我,他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半年。之前,他游歷了廈門、福州、杭州和上海,每次待半年左右,這次決定暫時留在北京。我問他在這些地方都干什么?他的回答我現(xiàn)在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對我說:“思考,寫作,生活。”
如果平時有人這么說話,我一定會哈哈大笑并且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但在當時,可能是因為環(huán)境和氛圍,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真的眼神,我壓根笑不出來。我特別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生活費從哪兒來?去了這么多地方,路費都不少吧?父母不管他嗎?
我想到了許多小說里的人物,苦行僧,流浪者。多多少少,我有些激動。到底是北京啊,我心想。這樣的家伙,如果出現(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定會被人看不起,像條狗一樣受盡嘲笑,被人罵作“不通時務”。我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奇。
“從杭州到北京,走走停停兩個月,大概花了兩百塊吧。”羅文說,“至于生活,生活并不花費太多。你知道梭羅吧?你覺得不夠,是因為你的欲望太強烈。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幾件衣服、幾本書對我來說足夠了。對我來說,隨時可以收拾行李,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p>
可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兩百塊錢能讓一個人生活兩個月?他回答我:“沒什么難的,逃票你不會?我去了這么多地方,火車上唯一花的錢是有一次買了瓶礦泉水?!?/p>
這都可以?我在腦子里問自己,安檢怎么過,查票怎么辦?但他接著說最喜歡坐動車。“動車最容易逃票,幾乎沒人查。”我壓根不相信他的話。我坐過動車,要把票插入機器才能進站。
他很顯然對這個問題厭倦了,只是隨便地說:“你得觀察,膽子大一點?!?/p>
我不是那種適合聊思想和哲學的對象,總是對具體的問題感興趣。他的表情和語氣顯露出淡淡的輕視。過了一會兒,我提出告辭,他同意了。
我注意到房間的另一面墻。最初,我以為貼的是什么壁紙,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一整面墻貼滿了大而光滑的白紙,寫了不少字。我湊近墻仔細看。
寫的東西五花八門。我看到了北大、北師大的課程表,一些課程被他用黑色的水筆圈了又圈,英國小說史、黑格爾思想研究和心理學概論;還有一些大概是他的筆記,標注著日期。字體有的整齊,有的潦草,有的像喝醉了之后寫下的胡話。在占了半面墻的字中間,醒目地用紅筆畫著一個日程表。我?guī)缀趿⒖滔肫鹆恕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的那一張日程表。羅文的日程表上寫著:
6:00—9:00 跑步,鍛煉
9:00—12:00 寫作
14:00—17:00 閱讀,筆記
17:00—18:00 冥想
20:00—22:00 跑步
下面有一行小小的標注:
上課時間除外。
我問他,你很喜歡跑步?
“對?!彼卮穑办`魂和身體是統(tǒng)一的?!闭f完,他把我送出了門。
三
工作不好找,簡歷投了一個月。我畢業(yè)的學校沒有名氣,只能揣著畢業(yè)證去小公司碰碰運氣。面試去了幾家,都沒過,錢倒是花了不少。有天晚上,為了省下打車錢,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地鐵站。
北京晚上風大,那地方正在修路,風吹起來全是沙塵。晚上回到家,又沒有熱水,我自己燒了一壺,把毛巾打濕了往身上擦。那一刻,我差點就堅持不住了。我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和別人一樣回家考公務員?那會兒我覺得,自己簡直不像人,像老鼠,像一只令人作嘔的窩在洞穴里的老鼠。
我好幾天沒出洞穴,甚至沒下床,被子裹在身上玩游戲。被子潮乎乎的。你見過超市賣的香飄飄奶茶嗎?一塊錢一包的那種,喝下去甜得要命。香飄飄我買了幾十包,我只買得起這個,也只想喝這個,又熱又甜地喝下去,讓我有了虛假又飽滿的幸福感。我一邊喝奶茶,一邊忍著眼淚,一邊玩游戲,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羅文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就是這個狀態(tài)。
他把臉湊過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居然笑了。我聽到他說:“你這是要死啊。”然后就被他拽了起來。我被他架出了老鼠洞。五天以來,我頭一次見到地上的陽光,它是那么殘酷、無情,像是要把我給照透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掙扎著想回到洞穴里去。我相信,如果沒有羅文,我絕對不會重新回到地面上。
羅文說:“來了一個多月,北京好玩的地方都沒去過吧?忘了狗屁工作吧,人生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蔽乙呀?jīng)無所謂了,只是任由他胡說八道,跟著他往前走。陽光明亮地照射著,讓我畏懼。我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吃過飯后,我們?nèi)チ吮贝蟆W诮淌易詈笠慌怕犝n,講的是現(xiàn)當代文學。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有人說沈從文、老舍和巴金了,他們仿佛是一些老去在回憶里的名字。北大的課堂,北大的老師,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我漸漸產(chǎn)生了重新活過來的錯覺。羅文甚至要到了一個女生的微信。
晚上,我們一起去了什剎海的酒吧。我點了威士忌,酒太好喝了,深邃、激烈、火辣,比香飄飄奶茶好喝一萬倍。什剎海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很快樂、亢奮。歡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又漸漸遠去。風很涼爽。那是我在北京一個多月過得最好的一天。我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讀康德、讀尼采,聽搖滾,像瘋子一樣強迫自己看了超過三千部的電影,否則就覺得沒臉見人……我的眼神迷離起來,或許,這才是北京。
我又喝了啤酒,歌手唱起了民謠。
歌聲中,羅文對我說:“你太緊張了。你應該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p>
我大聲地說:“這種生活根本不可能,我得找工作,掙錢,買房子,找老婆,生孩子……”
他和同來的北大女孩被我逗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羅文說:“你已經(jīng)被周圍人綁架了。你應該讀讀尼采,讀讀克爾凱郭爾。去旅行也行,總之,別管別人怎么想。”我說:“你少來,尼采的書我大學沒少讀,抵不上我爸罵我的三句話。不考慮這些問題,將來要吃虧的?!痹捯怀隹?,我就覺得怪異,這話仿佛是從我父親嘴里說出來的。
“我大二就退學了,人要過有難度的生活?!绷_文輕描淡寫地說。
那一刻,我竟然這么羨慕他。他開始跟那個北大女孩講自己寫的小說、自己的經(jīng)歷。羅文說,他已經(jīng)三年沒和父母聯(lián)系了……
他和那個北大女孩再也不看我一眼,我覺得自己愚蠢透了。“那你怎么賺錢,怎么生存?沒有生存,談什么生活?”我?guī)缀跏桥鹬俺隽诉@句話。
那兩個人面面相覷,大笑起來。
我真的喝醉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地下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我在洗手間用冷水澆了頭,回來的時候,剛好看到羅文和昨晚的女生端著臉盆從房間里出來,臉盆里擱著牙刷和毛巾。冷水從我的腦門上流下來,順著脖子和腋窩流了下去。我愣愣地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我被他們看得很狼狽。
(“他們睡了?”我朋友插嘴問。“豈止睡了,他們在一起了。我簡直搞不懂沈琪在想什么。”我就了一口酒,接著講故事,“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我的存在襯托出了羅文,讓他身上的某種特質得到了放大?!保?/p>
女生叫沈琪,幾乎沒跟我講過幾句話。她像瘋了一樣迷上了那個家伙。后來我才知道她多有錢,咱們努力一輩子,恐怕買不了她家的一輛車。這種女生,居然肯在耗子洞一樣的地下室和羅文在一起睡覺,我覺得她是瘋了。
她一周來一次地下室。晚上,地下室非常嘈雜,可以聽到隔壁小孩的哭鬧,不知是誰彈起了五音不全的吉他,有人摔碎了什么東西,電視播放著晚間新聞……隔著走廊和兩道門,沈琪的尖叫聲傳了過來。她不停地喊著羅文的名字,羅文,羅文,羅文,往下就不堪入耳了。我當時猜測,雖然說出來不太好聽,但羅文一定是被她“包養(yǎng)”了。我一直納悶他的收入來源,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
一個星期之后,我才敢問沈琪的事。羅文說,沈琪父母在北京有一套別墅,他去過幾次。第一次去的時候,他提著一盒蛋糕,保姆以為他是送外賣的。羅文笑得非??鋸垼劬Φ傻昧飯A,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以為我是送外賣的,哈哈哈,她以為我是送外賣的!”他笑的時候鼻子幾乎碰到了我的臉,像是在質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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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聲回蕩在陰冷的地下室里。不知為何,跟我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大笑。我總有一種感覺,仿佛那些讓我焦慮的問題,在他看來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有時候是在自嘲,有時候則是在嘲笑別人,有時候則是毫無顧忌的得意。
我問羅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比如追求沈琪。
他再次大笑起來:“你知道,我把過太多妹了?!?/p>
他笑著搖搖頭,嘆了口氣:“我把過太多妹了?!?/p>
那樣像是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人在自我感慨。
一天,我在房間看書,從羅文那兒借來的《瓦爾登湖》。正讀著,有人敲了我房間的門。進來的人是沈琪。她是來找羅文的,但他沒在房間。我讓她坐著等一會兒。她進房間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兩只手里抓著一、二、三、四、五、六,整整六雙高跟鞋。我之前從沒見過這么多漂亮的高跟鞋,黑色的兩雙、紅色的兩雙、金色的兩雙,它們一塵不染,璀璨奪目,簡直像六件閃閃發(fā)光的藝術品。
她一屁股坐下來,彎腰把六雙高跟鞋擱在地上。我翻看著書,但已經(jīng)找不到剛剛讀到哪里了。我聽到沈琪問:“他跟你說起過我?”
我回答說是的,生怕她再往下問,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話。她出現(xiàn)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的屌絲氣質在一瞬間暴露無遺。我把書擱在了桌子上,那樣子一定很可笑,就像小學生一樣端正。但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書抖動得非常明顯。
還好,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自顧自點了一支香煙。她把香煙含在唇間,瞇著眼抽了一口,一點一點地把煙吐出來。煙繚繞而上,像某種物質的魂魄,一直飄到潮乎乎的長著黑綠色霉斑的天花板上。她瞇著眼睛看著那煙,完全把我給忽視了。她長胳膊長腿,整個人陷在了椅子里,臉藏在黑色的頭發(fā)間,看上去非常頹廢。我覺得她真是酷斃了。
過了一會兒,她把臉側過來,對我說:“加個微信吧,羅文有什么事我好聯(lián)系你。”她把手機伸過來讓我掃碼。我掏出了自己的手機,觸目驚心地看到了屏幕上蜘蛛網(wǎng)狀的裂紋和縫隙里的黑色污垢。掃碼之后,我?guī)缀跏亲詰M形穢地把手機重新放回了口袋。
沒過多久,羅文回來了,我們都聽到了從走廊里傳來的腳步聲。我長出一口氣,他再不回來,我就要暈倒了。轉瞬之間,沈琪精神倍增,像打了雞血?!暗攘四憷习胩欤 彼糁T喊起來,長長的十指伸進去夾住六雙高跟鞋,像抓著兩串香蕉,“哐”的一聲撞開門出去了。我聽見門外傳來了她的笑聲。
“說!哪雙好看?”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些像寶石一樣閃閃發(fā)光的高跟鞋……
四
五月份,我終于找到了工作,一家公關公司,我主要寫一些軟文。工資不高,但對于拯救我的生存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人總得先生存,往后才能生活不是?我買了一副新耳機,到公司有一個小時的路,路上,我就聽歌。
公司樓下有家便利店,我偶爾去買早點。在那時的我看來,便利店商品驚人的齊全,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外國煙和外國酒。我不止一次地從外國小說中讀到它們的名字,威士忌、伏特加和龍舌蘭。婁燁導演的《蘇州河》里的馬達和牡丹自殺之前,不就喝了一瓶伏特加嗎?我在小城時,找遍小城所有的超市,也找不到一瓶貨真價實的伏特加。但在北京,普普通通一家便利店,就有十幾種外國酒,而且并不算貴。發(fā)工資那天,我買了一瓶伏特加。一個人喝很無聊,就去了羅文那兒。他的門幾乎不上鎖,自從上班以來,我有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他背對著我坐著,臉對著里面的窗戶。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戶,外面有一層生銹的鐵絲網(wǎng),封死了。從窗戶出去是一條人行道,白天的時候,可以看到行人的鞋子從窗前走過。窗玻璃很臟,像蒙著一層霧氣。順著他的視線,我只能看到一盞小燈,發(fā)出乳白色的光。我看出那是路口的路燈。燈柱上面貼滿了小廣告,電線亂七八糟地纏繞著,像一個人五天沒洗頭。一到晚上,燈泡下總聚集著亂舞的飛蛾。
有些蛾子大得嚇人,像人的巴掌,翅膀上面還有兩只忽閃忽閃的眼睛。它們飛舞的時候,從翅膀上揮灑出金色的粉末……
羅文轉過來,我向他展示了手里的酒。
“我不喝酒,最近要跑馬拉松?!彼f。
也好,羅文并不知道伏特加和自由的關系。他本身就是自由的人,我的伏特加故事大概只會讓他發(fā)笑。我注意到他眉頭皺著,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他對我說:“你可以就在這兒喝,我看著你喝沒關系?!?/p>
他找來了一次性紙杯。我把伏特加擰開,倒在里面,喝了一口。整個大學時代朝思暮想的東西就這樣被我喝了進去。胃里火辣辣的。那味道像濃縮的二鍋頭。
我問羅文剛剛在看什么。
“沒什么?!彼炝艘幌聭醒澳隳?,最近上班怎么樣?”
“還好,就是得不停地寫廣告詞,全是垃圾?!?/p>
我倆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上去不在狀態(tài),有些低落。我問他最近有沒有發(fā)表什么新作。他臉上出現(xiàn)了厭煩的神情,說:“不能為了發(fā)表而寫作,要為了思想而寫作?!?/p>
他給我了幾個泡椒鳳爪。鳳爪白生生的,放在嘴里像是嬰兒的手指。我總以為這東西是用老太婆的嘴加工的。我不知道老外是怎么喝伏特加的,但在北京的地下室,我就用鳳爪配伏特加喝。
“對了,你加了沈琪微信?”他像是不經(jīng)意間問了一句。
我回答說是的。
“把這個婊子給我拉黑。”
我以為我聽錯了。
他生了極大的氣,像上次一樣把臉湊過來。他的話里包含了十足的嘲諷,唾沫星子砸在了我的臉上。我渾身不舒服得哆嗦了一下,用手擦了一下臉。他完全沒在意,看了我一眼,接著罵:“女人,不是想錢的婊子,就是有錢的婊子?!?/p>
我這才意識到,很久沒見過沈琪了。
當時,羅文喝著白開水,我喝著伏特加。他徹頭徹尾給我上了一課,高談闊論關于女性的觀點。他講起之前的幾個女朋友,那模樣簡直有些咬牙切齒,說:“你知道女人是什么東西嗎?就是給你找麻煩的東西。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想喝那個,一會兒想買這個。你要是做不到,她就會離開你?!?/p>
我問他到底交過幾個女朋友。
“有幾個吧?!彼旖俏⑽l(fā)笑,語氣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幾分得意。我一下子又覺得,他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憤怒。
我想,之前猜測的“包養(yǎng)”,大概是弄錯了。但沈琪不是很有錢嗎,還會讓他買東西?我越想越糊涂。泡椒鳳爪頂不住伏特加,胃開始疼了起來。我只喝了不到一半,跟他說我要回房間了。他說可以,回去吧你。
我推門的時候,他站起來送我:“在我有錢之前,絕對不會再碰女人?!?/p>
大概是從那之后,他更加拼命地學起了英語。在我上班之前,他就已經(jīng)起床大聲地朗讀了。之前,我在他的墻上看到過學英語的計劃,但從沒見過他這樣努力。有一天,他跟我說認識了幾個老外,他們甚至一起游覽了頤和園。他的書桌上,多了一張和老外的合影。
照片上有三個老外,兩男一女,頭發(fā)都是淡淡的金色,眼睛很藍。羅文在他們中間,應該是他舉著相機自拍。四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尤其是羅文。他的笑沒有絲毫防備,我見過羅文朗聲大笑,但從沒有見過他笑得這樣平常,這樣普通。
照片讓我感觸到了一點復雜的東西?!八麄兪俏易詈玫呐笥??!绷_文甚至這么對我說。我不無心灰地想到,或許,我連羅文的朋友都算不上??沙宋遥矝]有見過他有和別的人來往。我開始替羅文感到難過了。
周末,四個老外來到了地下室。他們甚至搬來了一臺電腦和幕布,在羅文的房間里玩起了游戲,實況足球。我的門半開著,看到羅文一趟一趟地從房間里出來,買回來啤酒、可樂、薯片和香煙,又一趟一趟地把空啤酒瓶從房間里拿出來。
老外很吵,從他們的嗓音里發(fā)出了我不懂的音節(jié)。我想上去幫忙,他幾乎是表情冷漠地拒絕了我。
他們一直吵到很晚,晚些的時候,羅文拖著一個老外出了房間。我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和狐臭。氣味大得驚人。老外高出羅文不少,他只能吃力地架著他,腦袋從老外的腋窩下伸出來。老外半醉不醉,嘴里含糊地嚷嚷。這次我聽懂了,他問廁所在哪里。
我要上去幫忙,羅文再一次拒絕了。他的反應讓我非常驚詫:他盡量讓我離老外遠一些。仿佛這些老外是他的私人物品,我沒有資格碰觸。
我看著羅文一點一點把老外扶到廁所。后來響起了音樂,我不記得羅文還有音響。事實上,他房間里既沒有網(wǎng)線,也沒有電腦,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代設施。等老外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了。“羅文!”我聽到他們用古怪的普通話喊著,“羅文,羅文,好人?!?/p>
第二天早上,羅文來到了我的房間。
“抱歉,昨天沒顧上你?!?/p>
他的兩只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看上去顯得很自然。
“沒關系。”我跟他說。
“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羅文說。
“你跟我說過了,我看過你們的照片。”
他有些尷尬了,沒話找話地說:“你今天不上班嗎?”我回答說是周末。他點點頭。半晌,我問他老外是哪里認識的?他似乎如釋重負,跟我說是留學生,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我們又閑聊了幾句。
“其實,我最近在考慮移民?!?/p>
“移民?”我驚詫地問。
“在國外寫作才更自由,你明白吧……”
他言辭閃爍地看著我,眼睛里閃著光。
我問他錢從哪里來呢?他用以往那種微弱的厭煩的表情說:“只要你想,總會有辦法的?!彼侨绱说淖孕?,聽他這么一說,移民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隨隨便便就能做到。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遙遠的事情。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那段時間,我開始謀劃搬出地下室。
我認識了公司一個女孩,老家是河北的,已經(jīng)在北京工作一年。每天,她都要催我快交稿子,好給客戶交差。時間長了,我決定約她出去玩,她答應了。
我們吃了晚飯,她單穿一件薄薄的淺紫色外套。令我意外的是,她是個讀書迷。她給我展示了手機里存的書單,其中有一半我讀過,一半沒有。飯后,我們沿著路邊走。路過萬達廣場,從地面上噴出了長長的噴泉。她脫了鞋子,光腳走在地面上。
“你會跳舞嗎?”她問我。
她走在噴泉中間,手背在身后,走起了舞步。水花從她周圍四處濺落下來。她示意我一起,我很緊張,生怕水弄濕衣服。我咽了口吐沫,到底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她沒有拒絕。晚上,我送她回了家。
她和另外兩個男生合租了三室一廳。來北京三四個月了,我頭一次進入一個女孩的房間。床看上去干凈舒適,鋪著糖果色的床單。床上擺著一頭布偶熊。窗外,一盞路燈閃著昏黃色的光。從隔壁傳來了電腦游戲的聲音。我問她,在這兒住方便嗎?她說還好。
“你看到外面那盞燈了嗎?”她問我。我說看到了。她說,她最喜歡這個房間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斑^年下雪的時候,燈光昏黃,雪簌簌地落下來,非常美。在那個時候,會感到自己有一絲微弱的自由?!彼又f。
我不由得想起了地下室什么都看不到,想起了羅文。
“我會想到自己是在北京?!彼粗巴猓卣f,“北京,這個詞匯包含了我對自由的所有向往和畏懼。無論如何,我喜歡這里,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留下來?!?/p>
她告訴我,隔壁的男生馬上就要搬走了,房租一個月一千四。
“你愿不愿意搬進來?”她的眼睛看著我。
我立刻答應了。
五
但先離開的人是羅文。
“我要搬走了?!彼麑ξ艺f,“這里太喧囂?!?/p>
他告訴我,自己在五環(huán)以外的郊區(qū)找了個地方,已經(jīng)交了一年房租。“你不感覺北京也沒什么意思嗎?”他問我。我問他哪里來的錢,他的回答讓我感到震驚?!氨本┯泻芏啻髮W,你知道吧?”他說,“有些地方會做一些藥物測試什么的。你聽說過吧?”
“你做了測試?”我瞪大了眼睛,“萬一出了事情怎么辦?”
“一般不會有事。”他淡淡地說,“大不了吐幾次?!?/p>
我有點揪心地看著他,勸他找份正當工作,他拒絕了。晚上,我再次勸他。他顯露出一種混雜著不屑以及捍衛(wèi)尊嚴的神情。他伸出手,五指像一道墻一樣擋在我面前:“你不必再說了?!?/p>
臨走之前,他把一堆書撂在了我的房間,自己只收拾了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背包,那是他所有的東西。我看到他最后把老外的合影放在了箱子里。
我說送他過去,他再次拒絕了?!岸嘀x,不必了?!?/p>
但他沒有拒絕我送他到地鐵。站臺上,他像是跟我做永久告別似的握了握手:“祝你生存順利!”
“祝你生活成功!”我說。
我回到地下室,從羅文房間鉆出嗖嗖的涼氣。哪怕是已經(jīng)搬走了,他的房間依然一塵不染,整潔得要命。我走進去,打開燈,一整面墻壁的字已經(jīng)撕掉不見了。我坐在椅子上,像當初他所做的那樣看著窗外,只看到空蕩蕩的路面。路燈綠色的燈罩讓人想起警察的帽子。已經(jīng)是秋天了。
一個星期之后,我和公司那個女生一起搬了家?!斑@些書都是你的?”她驚訝地問我。我告訴她是一個朋友的。我們足足運了五趟,才把所有東西運回了新家。在北京,我終于有了一個像樣的房間。我把羅文的書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像他那樣壘成了一座城堡。
沒過多久,房子里另一個男生也搬走了。我們一起買了簡單的家具,她買了不少綠植,養(yǎng)了一只貓。房間一點一點地裝扮起來。那時候我覺得,北京生活算是真正開始了。時間離我住進地下室已經(jīng)過去了九個月。
后來,工資漲了一次,我倆收入加起來有一兩萬塊。我們開始盤算著出國旅游。她為去歐洲還是美國猶豫了很久?!爱吘棺x了那么多小說,還是先看看巴爾扎克的故鄉(xiāng)?!蔽易詈笞隽藳Q定。
我回家辦了護照,她之前去過新加坡,早就有了護照。之后我們開始存錢,我不想花她的錢,只有耐心再等待一段時間。我們周末就一起去餐廳吃飯,偶爾去看話劇。羅文的書被重新放在了書架上。
有些晚上,我打開窗戶抽煙。煙和冰冷的空氣混雜在一起,讓我放松。北京的夜晚,說不出來,總覺得和別處的不一樣。夜幕里亮著千千萬萬扇窗,我知道每扇窗后面,都有一個正在期待的人。
偶爾,我會讀讀菲爾丁的小說,讀梭羅、尼采和克爾凱郭爾,但再也沒有第二個“思想者”出現(xiàn)。直到后來,他在微信上聯(lián)系了我。
時間又過去了九個月,我已經(jīng)又搬了一次家。
“最近怎樣?”他問我。
我說挺好,問了他的狀況。
“來我這兒看看吧。”
女友問我他是誰,我告訴她,這是一個思想者。
周末,我坐上了地鐵。按照他給的地址,坐到了最后一站。出站后,又走了十分鐘,到了一個公交站。在一個荒地旁,十幾個人和我一起等著。車來了之后,載著我向更遠的郊區(qū)駛去。公路兩側出現(xiàn)了成排的平房,都是紅磚建造,看上去堅固結實,泛著淡淡的塵土的白色。楊樹肅穆高大。一條排水渠在公路一側時隱時現(xiàn)。公車每次??慷加腥讼萝?,卻未見有人上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我不禁產(chǎn)生了自己是否還在北京的困惑。
兩個半小時后,終于到站。一個看上去非常寧靜的村莊。村口的空地上聚集著幾個老人。狗垂頭喪氣地趴在一旁。原地等了三分鐘,羅文從一條水泥路中間出現(xiàn)了。他身上裹著一件看上去相當厚實的外套,頭發(fā)還是短短薄薄的一層。在厚實的外套下面,穿著一條運動褲,一雙藍色的涼拖鞋。腳是光著的。看到我后,他伸出手揚了揚。我們擁抱了。村口的老人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后默默把頭轉了回去。
他給我?guī)罚覀兏髯哉f起了近來的狀況。讓我欣慰的是,和預想的不同,他看上去更加開朗,或者說更加自信了?!啊痢链髮W新校區(qū)就在這兒,我經(jīng)常去跑步?!彼艺f。我把《菲爾丁小說集》從包里掏出來給他。他笑了一下:“你不用還我了?!蔽矣悬c困惑地看著他。他解釋說:“對我來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
他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是一個養(yǎng)殖場。最里面一排是用來居住的平房,兩側都是長長的灰瓦房。他指著瓦房介紹:“動物農(nóng)場?!绷_文告訴我,以前這里出租給一個農(nóng)業(yè)大學,飼養(yǎng)試驗用的動物。之前養(yǎng)過猴、鼠、貓,還有各種家禽。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重新翻修之后租了出去,僅有的動物是一只貓。
“還有一只神奇的生物,晚上就能看到?!绷_文眨眨眼睛。
羅文住在平房里的一間。和之前的房間一樣,整潔、干凈。書又堆積了很多,說是網(wǎng)上買的。我沒有看到墻上有字,但書桌上依然放著一本攤開的白紙。大概在見我之前,他重新翻開了一頁新的。黑色的筆和墨水在一旁。除此之外,我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休息了片刻,他帶我四處閑逛。我想起了試藥的事,問他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他說沒事,也就吐了幾次,然后把身上的衣服又緊了緊。我覺得他穿得有點太厚了。他推開一扇瓦房的門,我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幾個鐵籠子。“只有這一間還剩著這個,別的都已經(jīng)租出去了。”我問他都租給了什么人?他指著其中一個房間說:“懶人?!?/p>
房間的窗戶全用紙糊了厚厚的一層,紙被曬得不成樣子,慘兮兮地泛著白色和黃色?!澳抢锩孀≈粋€人。我來這兒快一年了,才見他出來一次。聽房東講,他在這兒住了三年。不知道在干什么?!绷_文說,“沒準也是個思想者,正在寫一部偉大著作?!甭犃怂慕榻B,我倒是產(chǎn)生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我們沿著村莊慢慢走,他告訴我,附近還有一所高中,周末的時候,經(jīng)常有女學生翻墻出來玩。他臉上顯示出得意的神色,似乎又想告訴我一點什么新鮮事,但最終打住了。
我說:“這里實在太偏僻了,我懷疑是不是到了河北?!?/p>
他哈哈大笑起來:“北京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大,幾年之內(nèi),我不打算再去市區(qū)?!?/p>
“那你要干什么?”
“一個人二十多歲的時候,是要留下來點什么東西的?!彼难劬粗?,閃閃發(fā)光。我那時候知道了,他肯定正在寫什么東西,他野心十足。
傍晚,我們在院子里搭了個桌子,面對面吃飯。房東給我們找來了兩個板凳。那是個神色嚴峻的老頭,一頭硬茬茬的白發(fā),他看著羅文,不停地嘆氣,羅文笑著把他推開了。我們擺了兩個涼菜,炒了三個熱菜,一件啤酒,一邊聊天一邊喝。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院子里亮起了一盞大燈泡。
干掉兩瓶啤酒之后,我試探著問羅文需不需要借一點錢。他一開始沒有講話,過了片刻,說可以。我笑了起來,他說可以的時候,我有一種放心的感覺。我跟他說,他沒必要這樣折磨自己,工作也是一種生活。他冷笑起來。
天色越來越黑了,燈泡有些刺眼?!澳憧??!绷_文指著燈泡說。我看著燈泡,它看上去至少有一千瓦。院子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照得黑白分明。羅文有一半臉是黑暗的,另一半則白得嚇人?!翱茨莾??!彼f。我再次朝燈泡看去。就像當初在地下室路口的路燈一樣,幾只小蟲圍著燈泡飛舞。然后,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一只巨大的飛蛾沖燈泡撲了過去。
飛蛾比我在地下室見到的還要大,像一張人臉。它奮力地揮動翅膀,讓自己肥胖的身軀一次又一次地撲打在燈泡上。伴隨著每一次撲打,金色的粉塵揮灑起來,把燈泡四周弄得一片彌漫。燈光變得昏暗、搖擺。我覺得整個院子都在搖動。
大蛾的翅膀被光線照得半透不透,我看到了四只巨大的眼睛。上面兩只小一些,下面的一對大得嚇人。眼睛有著金黃色的輪廓,中間的眼珠則是黑色的。隨著翅膀的扇動,四只眼睛像是在輪流眨著,看上去像一張詭異的面具。
“它每天晚上都來這兒,第二天早上就消失。”
我看著它有些惡心,它太大了,大到令人發(fā)毛。一些粉塵灑落下來,飄蕩在院子里,其中一些撒到了飯桌上。一次性塑料杯里的啤酒上,斑斑點點地落了一層。金黃色的酒在微微發(fā)顫。似乎那些粉塵是活的,正在酒里顫動,掙扎。
“干了?!绷_文說。我說喝就喝,和他一起喝了個見底。他笑著說好好,你應該來這兒生活,扔下你的狗屁工作。我們丟掉了塑料杯,直接就著酒瓶喝。粉塵也落在了飯菜上,我們用筷子把飯菜掃了個干凈。
羅文舉著酒瓶,有些獰笑地問我:“你說,這笨蛾子,整個晚上沒命地瞎撲騰什么?”
我說我不知道。
“就是太笨了。飛蛾撲火,它連什么是火都分不清。太笨了,連電燈泡和火都分不清?!彼ζ饋?,“笨蛾子,但愿它早點被活活燙死?!?/p>
在空曠的院子里,羅文的笑聲格外扭曲。我意識到,他笑得有點太多了。記憶里,他不笑的時候就只有讓我拉黑沈琪那次。他自顧自地笑起來,像是在嘲笑我,也像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笑得都喘不上氣了。他咳嗽起來。
大蛾的粉塵落在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上,很快積攢了厚厚的一層。他的臉也變成深灰色了,從兩頰上撲簌撲簌地往下落灰,撒了一桌子。他猛烈地咳嗽著,啤酒掉落在地,“砰”一聲摔得粉碎。他還想笑,嘴巴兀自張得很大,像是吸了一口不存在的空氣。他的兩只手拄著桌子,桌子震動起來,一片狼藉。羅文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我趕緊過去扶他。他的臉和脖子抽搐著,大口大口地喘氣。我把他的扣子解開,里面鉆出來一股難聞的臭氣。外套下只有一件白色長袖,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發(fā)黑的血斑。等我把整個外套扒下來,才看到他兩條胳膊下面都變黑了。
我撩開那件血衣,他身上、肚子上、胳膊下面,全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東西,像羽毛不像羽毛,摸上去一手灰。我都快吐了。他大概用過什么東西把那層灰刮下來,流了血,皮膚上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痂……
我慌了,大聲叫了房東。房東跑了過來,我打了120。我大聲地問房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頭怒聲罵了一句,丫的自作自受。羅文在地上打起了滾,他的嘴哆哆嗦嗦地喘著氣,地上的塵土被吹了起來。
從他的嘴里含糊地冒出了一連串話:“五十萬,五十萬,五十萬……”
村子被驚動了,沒過一會兒,院子里站滿了人,狗在狂吠。人們大聲嚷嚷,村委會,找村委會。有人說找村委會有屁用,趕緊送醫(yī)院。又有人說,白醋澆澆,該不會是傳染病吧。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害怕起來,我很快被拉到一邊,人群中間空了出來,只有滿地的酒瓶、摔碎的碗碟。在酒瓶中間,羅文發(fā)了瘋一樣掙扎、打滾,灰塵漫天。
晚上,他被送到了附近縣里的醫(yī)院。我一直跟著他,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沈琪,給她打了電話。當時,有實力救羅文的只有她了。她很快趕了過來。第二天,羅文被轉到了另一家醫(yī)院。在醫(yī)院,我最后一次見到了羅文,他躺在隔離病房,頭發(fā)被剃光了。他的病歷卡讓我驚訝,那上面寫著:羅文山,十九歲。
后來,我只是聽沈琪說,他被轉移到了精神病院。
那是我最后一次知道羅文的消息。
六
“你跟我開玩笑呢?”朋友盯著我問?!拔腋阏f了,這事太離奇?!敝v完這么長一段故事,我有些疲倦,從杯子里喝了一口威士忌,酒精純凈溫暖,讓人放松。
“你當個笑話聽就行?!蔽矣终f。
“媽的,他不是說他上過大學嗎,怎么只有十九歲?誰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的?”朋友突然破口大罵,渾身顫抖,“你騙人!十九歲大的孩子你看不出來?他的小說呢?長篇呢?他寫的東西呢?”
我說:“你冷靜一下,他的東西被房東燒掉了,說太晦氣?!?/p>
“王八蛋!”他站起來大罵,手里拄著威士忌酒瓶。我看到他的手也在哆嗦。
“你沒拉黑那個沈琪,是吧?你還有她的電話,是吧?你現(xiàn)在的對象好像不是你說的那個公司女生,是吧?”他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我說:“你喝醉了,說什么胡話呢?!?/p>
“你剛在北京買了房子,我沒說錯吧?就憑你,買他奶奶個腿!”他越來越激動,話越來越多。
我掩蓋住嘴角的微笑,否認了這件事。
“他喝醉了。”我跟旁邊圍上來的人解釋,喊他們幫我拉住他。他很快被幾個人拽住了,酒瓶卸了下來。我掏出五百塊錢給老板結了賬?!安挥谜伊耍瑤兔休v車?!蔽腋习逭f。
“滾,王八蛋,我不認識你!”朋友還在大罵,一只鞋子從他腳上踢飛了,“齷齪!我不認識你!”
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臉說:“你清醒點,自己說什么知道嗎?”我也有點生氣了。他竟然這么說。雖然十幾年交情,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副科,竟然連我都敢罵?我勸他回去醒醒酒,明天趁我回北京前,給我道歉。
我們一起把他塞進了出租車。我囑咐司機,快點開,趁他沒發(fā)瘋之前,把他送回他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