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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頭地

2017-05-15 03:14鄭在歡
青年文學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表舅媽媽

⊙ 文 / 鄭在歡

出人頭地

⊙ 文 / 鄭在歡

鄭在歡:一九九〇年出生,河南駐馬店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作家》《小說界》等刊。著有作品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F(xiàn)居北京。

家里從沒來過那么多人,也從未那么安靜過。

叔叔從王瑞的房間出來,搖搖頭,在沙發(fā)上坐下。對面的舅舅自覺地站起來,走進屋子,不一會兒同樣垂著頭出來,輕輕帶上門,坐回叔叔旁邊。媽媽小聲問怎么樣,幾乎只能看見口型聽不到聲音。舅舅聳聳肩,掏出煙點著,被舅媽搶過來,摁滅在煙灰缸里。

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的一方看著對面的生力軍,眼神中已經(jīng)失去期待,只剩下例行公事的催促。遠道而來的表舅像是被眾人的目光抬起來,他左右看看,像在尋找什么,陽臺的盆景蔥蔥郁郁,水缸里的金魚游來游去,多有活力的家庭啊,現(xiàn)在大家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表舅敲門進去。

王瑞坐在一半堆著書的床上,屋里拉著厚重的棉布窗簾,只有床頭的臺燈亮著。他抬起頭,看著這位不太熟悉的遠房親戚,這位表舅比他大不了幾歲,是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他們平常很少見面,逢年過節(jié)見到也很少說話。沒想到父母連他都叫來了,他心里苦笑,好奇客廳里還有多少外援。

“請坐?!彼f,“只有你一個人敲了門。”

表舅拘謹?shù)匦π?,倒像是他的晚輩?!安荒芄炙麄?,那個時候的人家都沒有門,時代不同了,人當然也會不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不能理解我。”王瑞說,“你能理解我嗎?”

“當然!你是八〇后,我七〇后,差不了多少,當然能相互理解?!?/p>

“那你還想說服我嗎?”

“說服你什么?”

“說服我放棄考研啊,像他們一樣當司機,當工人,做小買賣,或者開飯館……反正就是干個不溫不火的工作,一輩子漚在這個城市里,娶妻生子,買房買車,到老了搞點外遇。除此之外還能干什么,掙錢嗎,掙來掙去能掙多少,就像這個鬧鐘,左右不過那幾個數(shù),除了能在睡夢中把你驚醒。”

“你這是看破紅塵了呀,”表舅說,“年紀輕輕,看問題不要那么悲觀嘛,說來道去,人活一世不過生老病死,大家都過著一樣的生活,為什么有人快樂有人不快樂,說到底還是心態(tài)問題?!?/p>

“你快樂嗎?”

“快樂?!?/p>

“真的嗎?”

“真的。”

“真的?你真的快樂?”

“你不要這樣,”表舅站起來,“你這樣就沒意思了?!?/p>

“好,我不這樣?!彼πΓ拔抑皇呛闷?,怎么有人真的快樂?!?/p>

“即使不快樂,你也要想辦法假裝快樂?!北砭苏f,“這是生存本領(lǐng)。”

“我知道,可我不怎么會笑?!彼f,“那么你是唯一一個同意我繼續(xù)考研的人了?”

“我同意,不過那是騙人的,騙了你,也騙我自己,就像我當初選擇了文學,現(xiàn)在在學校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就像是學校的配套設(shè)施,不過也沒什么,學校本身就是這個社會的配套設(shè)施。你看,我們辛苦讀書那么多年,你現(xiàn)在都二十七了,等到工作了,仍然是弱勢群體,還不如你姑父開個飯館掙錢多,甚至不如你爸爸給領(lǐng)導開車福利好?,F(xiàn)在你好不容易考上公務(wù)員,分到衛(wèi)生局,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知道全國上下每年有幾百萬年輕人為了這事爭得頭破血流。你能一舉中的,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現(xiàn)在為考研放棄那么好的工作,真的是得不償失。”

“沒想到你也不理解我,虧你還教語文?!彼f,“開飯館,當司機,給病人割闌尾,這有意思嗎?有你的工作有建設(shè)性嗎?你寫小說嗎?”

“以前寫,現(xiàn)在不寫了?!?/p>

“為什么不寫?那么有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鈔票再多終究還是鈔票,能代替一個科學上的新發(fā)現(xiàn)嗎,能代替小說里的一個好句子嗎……算了,我不說了,你完全不愿意理解我。”

“我當然能理解你說的這些,可大家總歸要生活,生活不是理想,只是踏踏實實的生活,我們最好在生活富足的前提下談理想。”

“你說的是姑父吧,他現(xiàn)在很有錢,大腹便便,每天為了糖尿病在肚子上扎一針,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干,買了好車,卻每天不開,你有他微信嗎?你可以看看他的朋友圈,看看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全是笑話和心靈雞湯,一個有錢的老男人,每天和iPad一起生活,你敢問他的理想嗎?”

表舅的電話響了,他掏出老款的諾基亞,在掉漆的鍵盤上快速地打字,然后把這個笨重的大家伙塞進褲兜。

“我建議還是不要和他們談理想,最好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說服他們支持你?!北砭苏f,“不瞞你說,他們叫我來就是想給你樹立個反面典型,讓你看看死讀書的下場。既然你那么堅決,我也不勸你了,我去勸勸他們?!?/p>

“謝謝你?!蓖跞鹫f,“我從來沒有談過理想,我只是想讓他們?yōu)槲因湴?。?/p>

“好的,我會轉(zhuǎn)告他們的?!?/p>

表舅走出去,外面響起低低的說話聲,想必他正力圖用自己文學上的造詣?wù)f服他們。王瑞在屋里聽著,幾乎不抱一絲希望,他太了解這些長輩了,他們固執(zhí)得不近人情,認定的道理一輩子不再更改。果然,沒多大會兒他們就吵起來,“孩子傻你也傻啊,”這是叔叔的聲音,“那可是鐵飯碗。”

“就是,還是太年輕?!本司说穆曇簟?/p>

“算了,讓我來?!惫酶刚f,“孩子嘛,給他點甜頭就上鉤了。你說的那些都算數(shù)吧?”

“算數(shù),”媽媽說,“只要他好好上班,要什么我給什么。”

“那就得了,看我的?!惫酶傅穆曇粼絹碓浇蜷_門,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大聲叫王瑞的小名。

“屋里那么暗,大白天拉什么窗簾,”姑父一手撐住笨重的身體,猛然把窗簾拉開,明亮的陽光照進來,連他都適應(yīng)不了。他回身時不小心把桌上成摞的參考書掃到地上,本能地俯身去撿,胳膊肘碰到桌上的直尺,更多書掉下來,砸在他身上。他狼狽地站起來,“看看,把屋里弄得跟陷阱似的,那么多書,還不把人看傻掉?!?/p>

“我來收拾,”王瑞說,“您坐著?!?/p>

“我告訴你,你媽可說了,只要你安心上班,下個月給你買輛車?!惫酶嘎曇艉榱?,“你看你,多好,你媽房子也給你買好了,工作也安定下來了,接下來還不趕緊找個對象把終身大事給了了,這樣我們這些老人也就安心了?!?/p>

王瑞看著一本書的封面,沒有說話。

“你有對象沒有?”姑父說,不管說到多尷尬的事情,他的聲音都很大。

“沒有?!?/p>

“那么大了還沒對象,趕緊搞個對象才是正事,考什么研,考三次了都沒著落,我看你是真心不適合干這個。你說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p>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林徽因說的。”

“嗯?”

“你微信上轉(zhuǎn)的?!蓖跞鹫f,“不是倉央嘉措?!?/p>

“哦你說微信,”姑父恍然大悟,“我每天轉(zhuǎn)得太多了,都記不過來,管它誰說的,大致是這個道理就完了。我跟你說,不要在這些小事上較真,你唯一需要較真的就是錢,當務(wù)之急是聽你媽的話好好上班,你看她多為你操心,你應(yīng)該站在她的立場上想想,她做那么多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姑父的聲音如同鐘鳴回蕩在屋子里,王瑞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去聽他說什么。這一個上午他幾乎見遍了所有親戚。他們企圖用各種方法從各個層面讓他意識到自己是錯的,不管他們說什么,最后總是要搬出媽媽,企圖讓他因為媽媽的傷心而內(nèi)疚、屈服。他們反復問他,為什么要考研,為什么不聽媽媽的話。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從小到大,他一直按照父母的安排去生活,從來都是他們?yōu)樗朴喣繕耍粋€接一個去翻越,他們?yōu)樗麥蕚浜靡磺校瑡寢屵B內(nèi)衣褲都不給他張口的機會,總是定時買好給他送來,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奮斗。

他一向完成得很好。

小時候他的功課并不好,他們以十分為單位要求他去跨越,這個月四十分,下個月就要得五十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們工作很忙,沒時間幫他補習,只能把他鎖在家里,為了不讓他分心,就把他鎖在狹小的樓梯間里,里面只有一張小書桌和他的書包,等到長大一點,他站起來都有些困難,只能坐著或躺著。他完成功課,然后一動不動地坐在里面等他們回來。后來他偷偷帶進去一臺小收音機,每天聽相聲和評書。由于沒去過什么地方,他以為世界依舊廣袤無垠,有兇險的森林和石化的古城,有熱情的民族和慘烈的戰(zhàn)場;他窩在狹小一角,幻想著外面的世界。這樣的生活貫穿大半個童年,直到四年級他后來居上,從此之后穩(wěn)居前三甲,才徹底告別樓梯間。

父母開始以談?wù)撍膶W習為榮,親友們配合地預言他今后將前途無量。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好孩子,一個榜樣,代價是沒什么朋友,他也不喜歡和那些差生為伍,學習和看漫畫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媽媽從沒拒絕過他的要求,前提是他保持住良好的名次。他看過的漫畫成箱地擺在家里,不得不定時當廢品賣掉。收廢品的很詫異這個普通的工人家庭怎么會允許孩子看那么多閑書,他在屋里聽到媽媽爽朗的笑聲,先是例行公事夸了一通他的學習,然后故作大方地說孩子喜歡看,多花兩個錢算什么。

他從不和別人談?wù)撨@些漫畫,同學們在旁邊猜想他已經(jīng)看過的那些新書的內(nèi)容,他心里暗笑,表面上卻像沒聽見一樣。他們多次邀請他加入他們,和他們一起去廢棄的工廠玩,或者沿著運河走到城外看看,他很干脆地一口回絕,每次放學都一馬當先跑回家,上學的時候又故意錯開高峰。他不喜歡一個人,但又覺得必須如此。有時候他走在人群后面,看著男生在前面邊走邊互相打鬧,他會非常焦慮,他穩(wěn)重的步伐將很快超過他們,但他又不想和他們相遇,很多時候他會停下來,等他們走遠再重新出發(fā)。他痛恨到學校的路只有一條。

他很少參與到同學的集體狂歡中去,有一次很多人拿著漫畫在班里傳閱,告訴大家十三中旁邊有便宜貨可買,很多人跑出去搶購,他充耳不聞,繼續(xù)坐在那里看語文課本。越來越多的漫畫書在眼前晃動,他漸漸覺出蹊蹺。他跑過兩條馬路去十三中,看到爸爸坐在校園外賣他看過的漫畫,他趕緊掉頭跑回去,不覺中流出眼淚。那天他第一次逃了課,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剛剛哭過的眼睛。

如你所想,王瑞不再看漫畫了,他不是非看不可,這只是一種無意識的選擇。就像當初在狹小的樓梯間里,他選擇聽那些似懂非懂的評書和新聞,他也可以不聽,如果父母不樂意的話。

他不想讓父母為難。

放棄漫畫不久,他媽媽又幫他找到了一個愛好。那時候剛開始流行各種興趣班,他媽媽給他報了好幾個,畫畫兒、書法、鋼琴,堅持到最后只剩下鋼琴,他喜歡鋼琴那種一摸就發(fā)出聲音的感覺,就像和一個陌生人對話,雙方互不了解,也無須了解。他長時間泡在琴房里,埋頭苦練,他不在乎自己在練的是什么曲子,只要一直在練就好,有時候一個句子他可以彈上一下午,連老師都受不了。老師問他為什么總練這一句,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隨口說我就是喜歡這幾個鍵。其實他只是在玩一個很無聊的游戲,這個游戲他只告訴過我一個人,他說他只是想保持那幾個鍵的濕潤,用他的手汗。

當時我聽到這個說法忍不住笑了很久,我說:“你怎么那么無聊啊?!?/p>

他說:“是,所以我才不愿意告訴任何人?!?/p>

“那你為什么告訴我?”

“因為……”

“因為什么?”我逗他說出那句已經(jīng)到嘴邊的話。

他突然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喜歡你。”當時我就想,他對待愛情太認真了,也許我們分開的時候會很痛苦。

是的,我是他女朋友,我們相識在文化館的琴房里。

后來他是真的喜歡彈琴,只要是老師指定他練的曲子,很快就能練會。他成了文化館的活招牌,短短兩年就過了九級。媽媽給他買了鋼琴,他最不喜歡的事也隨之而來,一旦有客人來訪,就會叫他出來表演一段。他感覺自己像個耍猴的,雖然很不情愿,他也沒有拒絕過。他還是喜歡到文化館練琴,沒有人打擾,可以練自己想彈的東西。

是我先主動打擾他的,那時候我喜歡寫歌,但琴技很差,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問他。剛開始他很冷淡,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問什么答什么,從來不多說一句話。我覺得他很逗,雖然他總是沉默寡言,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幽默,從他給歌曲配的和弦就可以看出來,其實他一點都不冷酷,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一次我把新寫的一首歌拿給他,名叫《機器人之歌》,歌詞寫的就是他,是我?guī)讉€月的觀察心得。他給歌配和弦的時候突然就笑了,“誰說機器人左腳偏大,應(yīng)該是右腳?!?/p>

“為什么?”

“因為心在右邊?!?/p>

我們一起寫了很多歌,憂傷的,煩惱的,難忘的。可惜我唱得并不好聽,他安慰我多學習就好了,我們約定一起考音樂學院,結(jié)果誰都沒去,我是因為沒考上,他是因為父母不讓考,他們不認為音樂是一種正當職業(yè),所以讓他報了醫(yī)學院。

他們都走了,媽媽做好飯叫他來吃,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這已經(jīng)是他們召集的第二波說客了,他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繼續(xù)下去,想起來也沒有更多親戚可用了。離考試還有兩個月,他必須現(xiàn)在就辭掉工作,全身心投入復習中去。在醫(yī)院里,大家都在閑聊,他拿出書來看,顯得自己像個異類。同事們開玩笑地從他手里搶過書,看到封面嘖嘖稱贊,說小王和咱們可不一樣哦,人家是胸懷大志的人。

他把書從醫(yī)院全部拿回來,即使是清閑的夜班也不再看書。他努力想加入同事們的閑聊中去,卻一直沒能成功,他實在對那些話題沒有興趣。就像在學校里,他再次變得形單影只,每天一個人去飯?zhí)?,一個人回值班室。白天還好,辦公室里人很多,沒人注意到他,到了晚上,值班室通常只有兩個人,這時候氣氛就會有些尷尬。他發(fā)現(xiàn)雙方都努力想找點話題聊聊,可是幾句話之后就會敗下陣來,兩個人把臉埋在報紙里,或者假裝睡覺,盡可能避免眼神接觸。他知道自己在同事眼中儼然一個怪人,從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他更加清楚,人們不喜歡異類,大家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剛調(diào)進醫(yī)院不久,他很多人都不認識,只能通過醫(yī)院的宣傳欄辨認領(lǐng)導。有一位面試他的主任他一直記得姓劉,好多次迎面碰到他都恭敬地打招呼,叫他劉主任,這位面試時很友好的主任對他的招呼一直不太熱情,直到有一次,他剛打完招呼,聽到別人叫他王主任。他一剎那寒毛倒立,他不止一次在同事面前提到這位劉主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搞錯了。

餐桌上氣氛很僵,爸爸一向不善言辭,只在必要時充當捧哏的角色。他常年在外地工作,這次被媽媽緊急召回,也沒幫上什么忙,那么多親戚,都沒能讓王瑞松口。經(jīng)過這幾天,終于可以安靜吃個飯了,但他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做慣了這個家的主,突然遇到那么強烈的反抗,絕不會善罷甘休。倒是對兒子,他突然很惶恐,這個從小到大一直乖巧懂事的孩子何時變得那么執(zhí)拗,那么陰郁。不知從何時起家里變得冷冰冰的,王瑞幾乎不再主動說話,聽到別人說笑就會迅速走開,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晚上下樓跑步,白天準時起床,像囚犯一樣規(guī)律地生活。他看起來很愛學習,不停地背單詞,背政治,無論如何不肯停歇,曾經(jīng),他為有一個這么愛學習的兒子感到驕傲,現(xiàn)在卻越來越覺得不正常。

王瑞沒有心思吃飯,又不得不應(yīng)對媽媽不斷夾過來的菜,聽她說了無數(shù)遍的多吃青菜少吃方便面之類的囑咐。他快速吃完,把碗端到廚房,回到房間寫辭職書。不一會兒媽媽就開始敲門,讓他喝剛沏的水果茶,他打開門,媽媽走進來,裝作收拾屋子,到書桌旁巡視,還好,他已經(jīng)把辭職書收起來了。

他寫好辭呈,換鞋出門時被攔下來,媽媽問他去哪里。

“出去走走?!?/p>

“讓你爸陪你一起去。”

“難道我沒有人身自由了嗎?”

“你答應(yīng)我不辭職就行,我才不會讓你去干傻事,那么好的工作你以為誰都能找到嗎,你知道我和你爸花了多少心血才把你……”

“廢話已經(jīng)說太多了,”他強行掰開門,“現(xiàn)在我實話告訴你,我就是要去辭職。”

“你去吧,你敢辭職我就死給你看。”媽媽又哭了,她沖沙發(fā)上的爸爸喊,“快攔住他??!”

爸爸動了兩下,最終沒坐起來。

“算了,我們管得了一時,管得了一世嗎?”

王瑞跑步下樓,媽媽放聲大哭。

他的高考成績很不理想,沒能上一個好點的大學。就在考試前夕,他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一個叫飛言的男孩來找他借錢。這個男孩蓄了很長的頭發(fā),想在家寫小說或者隨便干別的什么,就是不愿意高考。他媽媽在飲料里放了安眠藥,趁孩子熟睡之際剪掉了他的頭發(fā)。他來找王瑞,說他恨透了這個世界,他要離家出走。王瑞勸了他很久,最終沒能說服他,反而把身上僅有的五百塊錢借給他當作逃跑經(jīng)費。

這件事對王瑞打擊很大,可能直接影響到了他的高考成績。從小到大,他都不能遭受外界的干擾,他總是對那些不好的事情耿耿于懷。因為沒有考好,他覺得愧對我們,更加沉默寡言了。我說沒關(guān)系,你在大學里好好努力,到時候考研去一個好學校也一樣?,F(xiàn)在想來,我真不該那么說,無形中又給了他壓力。

第一次考研失敗,也許可以歸咎為他的肺炎。當時我鼓勵他,不要氣餒,明年重新來過。病好了之后,他全心復習,充耳不聞窗外事。其實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在市里讀研,我也勸他在市里讀就好,他反問我,你不是說要考一個好學校嗎?他一心只奔著上海最好的??迫?,我也被他的決心所鼓舞,說好吧,咱們就再復習一年。結(jié)果呢,就要考的時候又出事了,還是那個叫飛言的孩子,他在外面漂泊兩年,最終過不下去回來了,和父母間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糟糕,有一次和父母吵完架從自家樓上跳下來,摔死了。

王瑞很自責,覺得當初不該借錢讓他出走,如果他好好上學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無論我怎么勸說,他都不肯相信這事和他沒有關(guān)系,一連好幾天,他沒有看書的心思。一個多月后考試,他又一次名落孫山。

第三年,我心想那孩子都死了,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影響他了吧,結(jié)果他還是沒考上,我不得不懷疑他的能力,他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吃這碗飯。恰好幾個月前公務(wù)員考試,我說服他去考,他一下就中了,被分到衛(wèi)生局又到了省醫(yī)院。我說這樣就好,既然上不了好學校,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也不錯,再說他也大了,該考慮婚事了??伤F(xiàn)在非要辭掉工作繼續(xù)考研,你說我們該怎么辦,我們怎么做才能讓他高興一點。

他一路飛奔到醫(yī)院,卻在圍墻外徘徊不前。他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大口喘氣,路上的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步履悠閑,不管怎么樣,他們看起來都各得其所。他們要去一個地方,他想,他們是有目標的。他低著頭,余光瞟向醫(yī)院大門,只要邁進去一步,不出十分鐘就能了結(jié)一切。但那之后呢,他不敢想象媽媽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他害怕她哭泣,害怕她傷心,也許整個世界他最恨的人就是她,但他最怕的就是看見她傷心的樣子。

他在外面一直待到天黑,不覺中,他走到了女友——不對,應(yīng)該是前女友——所在的小區(qū),雖然他們誰都沒有說過分手,但也有差不多一年沒聯(lián)系過了。一年前,他在家全力復習,根本沒心思陪她逛街吃飯,每天下午,她都會過來陪他兩三個小時。他坐在床頭,她坐在床尾,怕打擾到他,她從來不主動說話,有時候呆呆地坐上一個下午,站起來和他說一聲再見,然后一個人回去。他習慣了這種安靜的陪伴,當有一天她不再來了,他失落無措,卻不敢從書頁中收回心思。也許人家今天有事呢,他想,再等等吧。放下電話,他開始等待,兩個月過去了,他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撥通那個遲到的電話,聽到她幾近冰冷的聲音。

“你最近怎么不來了?”他說。

“沒什么,你忙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噢,你也多保重?!?/p>

他們在電話里沉默了半分鐘,最后對方掛了電話。他懊惱不已,卻始終強忍住不去找她。他強迫自己背書、練題,閉門不出。他發(fā)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學校,結(jié)果卻又一次失之交臂。今年,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終于可以心無牽掛地投入復習,沒想到半路又砸下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他后悔不已,真不該聽從媽媽的建議去考醫(yī)院的編制,他原本只想做做樣子,在考場上敷衍了事。但他太久沒證明過自己了,一拿到試卷,他手里的筆就再也停不下來。他以第一名的成績進了醫(yī)院,父母親友無不歡欣,“你家瑞瑞終于成材了?!贝蠹业目滟澒酀M雙耳,媽媽特地擺了酒席,他們高興得好像安定了天下,從此再無煩心事。他臉上強笑,心里充滿鄙夷,你們不就想要成功嗎,這算是成功嗎?

他想考到上海,最好出國深造,他想離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這些人越遠越好,他受夠了家里的氛圍和味道,他真想砸掉媽媽所有的花,她養(yǎng)花,不是因為愛好,而是出于功利。

他謀劃那么多年的計劃,現(xiàn)在全被一個工作絆住了。

可笑的是,他仍舊不敢反抗。

走在前女友的小區(qū)里,他發(fā)現(xiàn)他痛恨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除了她,唯有她沒向自己要求過什么。

他站在樓下,看到她房間的燈亮著,他跑到不遠處的電話亭撥通她的電話。

她從樓上下來,穿著藍色的家居裙,一年不見,她胖了一些,但依舊清麗。

“我要結(jié)婚了?!彼f,在他還不知道怎么開口之前。

“和誰?”

“你不認識?!?/p>

“他是干什么的?”

“沒干什么,一份普通的工作。”

“哦?!彼粗?,知道這樣的注視再也不會有了,“恭喜你?!?/p>

“謝謝,也祝福你早日找到真愛。”

“我已經(jīng)找到了。”

“是嗎,祝賀你?!?/p>

“不想知道她是誰嗎?”

“不想?!?/p>

“是你?!彼f,“我唯一的真愛就是你。”

“算了,根本就不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彼懵对谕獾募绨蛭⑽㈩潉樱澳阍诼楸宰约?,從來都是,我要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家吧?!?/p>

他叫她的名字,她停住,“我不想再見到你?!彼f,“我害怕再見到你?!?/p>

他倒是沒有辭職,但回來之后就不吃飯了。整整兩天,他滴水未進,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我們怕出事,強行把門撞開,我二十四小時陪著他。后來他開始吃東西,只吃方便面,干著吃。我知道他這是在對抗我,以前我不讓他吃這些垃圾食品,要吃也得煮一下,結(jié)果他只是干吃,再也不喝我沏的茶,直接對著水龍頭喝涼水,衣服也不讓我洗了,脫下來一件就趕緊自己手洗了。我和他說話,他就只是“嗯啊”,一個字也不愿意多說。他一連幾天不睡覺,熬得滿嘴是泡,眼看著好好一個孩子憔悴得不成人形。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到處問人該怎么辦,后來一個得過憂郁癥的親戚告訴我,說可能是憂郁癥,需要看醫(yī)生吃藥,所以我們就找你來了,醫(yī)生,你說該怎么辦,只要能讓他開心,干什么我都愿意。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媽媽陪他去辭職。院長看他那么虛弱,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有,我只是想考研。院長說這樣吧,我批你兩個月病假,你回去好好復習,考上了就去上學,考不上再回來上班。

媽媽聽到這話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他沉默不語,她什么也不敢說,強壓著喜悅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好像一個等待判決的囚犯。

“你看怎么樣?!痹洪L問媽媽,“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嗎?”

“瑞,你說呢?”媽媽小心翼翼地問他。

“謝謝院長?!彼f,停了一會兒,他看看院長又看看媽媽,“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議,謝謝你?!?/p>

在路上,媽媽步履輕快得像個少女,她對他說,從今天起,你需要什么盡管說,我全都無條件滿足你。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說。

他們母子二人組成了攻占同盟,她不再隨便去敲他的門,借機到屋里檢查他。她只負責做飯,保持家里安靜,讓他自由自在地吃飯睡覺。她不再幫他買衣服,不再囑咐他任何事情。開考那天,她沒有去送他,沒有焦急地等在考場外,放榜那天,她同樣沒有催促他去看,也沒有不斷詢問他。所有這些,她都是按心理醫(yī)生的建議去做的。

⊙ 曲光輝· 魏爾倫

他過了那所大學的錄取線,成績不算太高,全國一共十六個人,他排在第七,而他所報的專科只錄取兩人,十六進二,他只有八分之一的機會。

媽媽買了兩張機票,和他一起去上海面試。第一輪面試效果很好,三個考官有兩位對他印象良好,夸他的英語和專業(yè)知識都扎實。從醫(yī)院出來,他感覺春光明媚,世界從來沒有那么可愛過。他和媽媽去了外灘游玩。大學以來,他第一次在照片中留下笑臉。

回到酒店,媽媽猶猶豫豫問他,是不是要先去看望一下明天第二輪面試的主考老師,先增加點印象分。他一下子猶豫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媽媽提議讓他打電話問一下輔導他英語的學長,他考研的時候是不是也去看望過老師。學長告訴他可以去看望,但不要買太貴重的禮物,也不要說太多話。聽到這個回復,媽媽馬上張羅起來,她買了些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讓王瑞去拜訪那位郎姓教授。

郎教授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上海本地人,說話優(yōu)雅從容,矮小的身軀透著成功人士該有的傲慢與矜持。她熱情地接待了他,問他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非要考這所學校。他一開始還說些套話,不知不覺講到自己的故事,完全沉浸下去,講到淚花閃爍,郎教授長久地沉默不語,好像被他感動了?;厝サ穆飞希煿肿约翰辉撜f這些的,不過回頭想想,郎教授似乎被他打動了,最起碼,她對自己印象深刻。

第二天的面試,他表現(xiàn)得更加從容,有條不紊地回答問題,闡釋自己的觀點和對行業(yè)的理解,聽得其他兩位考官連連點頭,只有郎教授冷靜地看著他,好像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他。這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毛,之后的三天,他在酒店等消息,再也沒有心思去逛街。

電話響起的時候,他的心跳也跟著停止了,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他呆在原地,再也沒辦法說出一句話。

第二天,他讓媽媽改簽了機票,他去學校找到郎教授,問她為什么沒有錄取他。

“你這個年輕人功利心太強了,這次沒考上就回去繼續(xù)努力,你跑來問我是什么意思?決定又不是我一個人下的?!?/p>

“研究生是你帶,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我?!?/p>

“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覺得你不喜歡這個專業(yè),你不熱愛這個,你喜歡的是別的東西,不是這個行業(yè)。你太急功近利了,人太浮躁就不適合做研究,也許你巧舌如簧,也許別的導師會喜歡你,但我不會?!?/p>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他說,“我只想告訴你,我他媽不是這樣的人?!?/p>

“臟話都出來了,你有沒有家教?!崩山淌诩膊阶哌M辦公室,拿起電話,“保安!”

“對不起?!彼糁皯魧λf,“我馬上就走?!?/p>

又一次的失敗,別說是他,連我都難以承受,我家孩子那么優(yōu)秀,為什么不選他。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好孩子,是接二連三的失敗把他變成這樣。他總是不肯認輸,說起來,這是他從小我教給他的,我告訴他,只要肯下功夫,天底下沒有做不到的事?,F(xiàn)在看來,我們都錯了,我不該這么說,他也不該那么認為。我總是教他怎么取得成功,從來沒有說過怎么面對失敗。怎么面對失敗呢?醫(yī)生,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太消沉了,變得喜怒無常,他揮拳往墻上打,手都流血了也不覺得疼。他摔爛了自己的iPhone,不能聽見電話響,我只好把家里的電話線拔掉,把手機改成靜音。他每天還準時去上班,不知道他在單位是不是也這樣,如果他跟人起了沖突該怎么辦,他現(xiàn)在根本不懂得自制。我很糾結(jié),不知道該不該讓他去上班,不去就會弄掉工作,去的話我真的很擔心。醫(yī)院前幾天給他轉(zhuǎn)了檔案,讓他在醫(yī)院里讀研。他不太熱心,老是翹課,他用四年時間想要逃離這個地方,最終還是沒能離開。

醫(yī)生給他開了百憂解,他終于能睡著覺了。在這之前的晚上,他長久地失眠,想的都是過往的事情。他的腦袋好像和身體分離了,自顧自地運轉(zhuǎn),等思緒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身體又開始作怪??傆行┎课粡娦刑鰜盹@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手,他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哪里,放在被子外面時,他感覺陣陣涼風拂過手背上的寒毛,那種鬼祟的觸覺讓他渾身冒汗;枕在頭下時,他感覺血液慢慢凝固,雙手漸漸變得窒息,麻木,這讓他想到死亡;放在胸口時,他想起女友說過,這樣容易做噩夢,他害怕被噩夢驚醒;直接放在兩側(cè),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僵硬的死尸。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他只好不停地檢查每一個部位,看它們是不是還能動彈。

百憂解讓他睡得很沉重,每一次醒來,他都像失去了什么,他要緩上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今天該干什么。藥的副作用很大,他昏昏沉沉,絲毫沒有交流的欲望,他厭倦了媽媽在家里忙東忙西,不斷地制造動靜,把他原本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移到別處。他不想聽到她那老掉牙的開導人的言辭,一句話都不讓她說,一旦多說幾句,他馬上就暴躁不已,摔掉手機后,他沒有自己的東西可供發(fā)泄,只好拿身體出氣。一個星期里,他的右手流了兩次血,一次打在墻上,一次打在桌角。

媽媽不敢制造出任何動靜,不和他說話,連走路都躡手躡腳,大氣都不敢出。家里就如同墓穴一樣安靜,爸爸放假時回來兩天,完全受不了這種氣氛,提前一天回去了。只有媽媽小心翼翼地照顧他,親戚們都說,這樣的情況就讓他一個人待著好了,他需要時間來恢復。連醫(yī)生都這么建議。媽媽卻始終不肯,她放心不下兒子,怕他會傷害自己。每天夜里她都會醒好幾次,赤腳走到門邊,豎耳傾聽里面的動靜,只有聽到他穩(wěn)重的呼吸,才會放心離開。

那天,他罕見地坐到鋼琴前,彈了幾遍薩蒂的《裸體舞曲第三號》,彈到第三遍時,媽媽以為這是個信號,滿懷希望地從臥室里走出來,討好地看著他。

“這個曲子有點哀傷。”她笑著說,“你能不能彈個歡快點的給媽聽聽。”

他沒有間斷,接著把剩下的部分彈完。那么短小的曲子,被那么簡單的音符連起來,好像置身于無盡的黑暗之中,永遠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媽媽的笑容僵住了,她看著兒子熟悉的背影,從來沒有感覺那么陌生。她再一次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場噩夢,她曾經(jīng)乖巧的孩子怎么會變成這樣,這一定是一場超長的夢魘。不行,她得逃出去,她不能讓夢里的孩子取代了真實的那個,她不能中了母愛的詭計,她必須得逃出去。

“啊——”她大叫一聲奪門而去,沒命地跑下樓去。

只是短短的一分半鐘,最后一個和弦落在鍵盤上,猛然關(guān)上的門就像一個明亮的鼓點。

“歡快的,”他喃喃道,接著彈起《土耳其進行曲》。他不會知道,媽媽此刻正在大街上狂奔。

整整一天,沒有媽媽的消息,到了晚上,餐桌上第一次沒有飯菜的香味,沒有媽媽關(guān)切的目光。他嚼著方便面,心里越來越焦急,媽媽從沒這樣過,她不會把這個家拱手相讓。哪怕一天,即使她在外旅游,還是要不斷地打電話回來,囑咐他們父子該做與不該做的一切。

她會去哪兒呢?他想,除了親戚家她還能去哪兒?

他坐在沙發(fā)上,巡視安靜的房間,水缸里的魚悠閑地游著,陽臺上的花悄然生長,這就是他想要的安靜,好像死一樣的安靜。他站起來,走到陽臺上,看到他從小學起開始養(yǎng)的巴西龜,它們身上長了綠毛,趴在淺水里一動不動。這就是他想要的安靜,等意識到這個,他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

那天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媽媽在旁邊買菜,他看著那些烏龜,媽媽問他是不是想養(yǎng)兩只,“如果你決定養(yǎng)它們,就要確保它們茁壯成長?!毕肫饋恚藙傎I回來那幾個月,他就沒再管過它們了,這些年,他早已經(jīng)忘了它們的存在,這些本該他負責的烏龜,它們還活著。

十點鐘,媽媽還沒有回來,他真的害怕了。他找到媽媽的手機,挨個跟親戚打電話,全都是否定答案,他們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兒。他打給父親,告訴他媽媽不見了。

他掛上電話,出去找她。他去了她經(jīng)常去的公園和商場,小飯館和咖啡廳,全都一無所獲。他只好在家等爸爸。爸爸回來時已經(jīng)是午夜,問明了情況,爸爸帶他去了過去的工廠,那是媽媽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廠房大多都拆了,只剩下外面紅色的圍墻和形同虛設(shè)的大門。他們走進去,在那片廢墟上發(fā)現(xiàn)了她。

“你還記得這幾棵樹嗎?”她對爸爸說,“以前才這么粗,現(xiàn)在都長這么大了。”

“記得。”爸爸說,“那邊就是你們的車間?!彼钢胺降耐叩[。

“以前我加班的時候,你順道給我送飯過來,就站在這里等我?!彼酒饋?,“以前這有個石凳,現(xiàn)在沒有了。我問你,瑞瑞呢?你說在家學習呢。每一次你都是這么回答我,每一次我都想,只要瑞瑞爭氣,再累也都值得。我說咱們老把瑞瑞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他不害怕嗎?他不孤單嗎?你就不說話了。我坐在這里想了一天,都是從前的事情,瑞瑞從來沒有埋怨過,現(xiàn)在想起來,他肯定特別孤單,特別害怕,他肯定想出去和朋友玩,而不是待在家里背書?!?/p>

“不要這樣說,我們是為了他好,就算他現(xiàn)在不知道,總有一天也會知道的?!卑职终f,他把妻子過去安慰自己的話用來安慰她。

“不,我錯了,錯了就是錯了?!眿寢尶蘖耍皬慕裉炱?,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了,如果你不想當醫(yī)生,明天就可以去辭職,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p>

“是我錯了?!蓖跞鹫f,“你們?nèi)际菫槲液?,我知道,從今天起我全都聽你的?!?/p>

“不,你不要聽我的。”媽媽說。

“我會聽你的?!?/p>

“別聽?!?/p>

“我會聽的?!?/p>

“好吧,那咱們回家?!眿寢屝腋5赝熘煞蚝蛢鹤?,走出了這座即將成為歷史的工廠。

為了讓局面更加穩(wěn)固,媽媽給王瑞找了個大師。這位大師住在舊城區(qū),人稱傻東東,人們認為他不識人事,所以開了天眼,很多人找他求卜問卦。他不收錢,只收一些煙酒禮品,媽媽買了兩條煙,帶王瑞穿過條條巷子,找到傻東東。

“你是土命。”傻東東說。

“是嗎,怪不得我那么土?!蓖跞鹦?。

“土命,火生金,土生木,你適合干和木頭有關(guān)的活兒。”

“什么活兒?”

“木匠!”傻東東道。

“木匠?!蓖跞鹫f,“我還真想當木匠?!?/p>

“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木匠了,家具都是機器打了。”傻東東說,“除了木匠,你還可以當護林員。”

“護林員要去很遠的地方,”他說,“我得留在父母身邊。”

“你不能往西走?!鄙禆|東說,“西方對你不吉?!?/p>

“是的,西方是極樂世界。”他笑得更厲害了。

“別打岔?!眿寢尩伤谎邸?/p>

他不再說話,傻東東像倒豆子一樣又說了一套,他強忍住笑,沒想到當個傻子原來那么可樂。最后傻東東給了媽媽一些符紙,讓她貼在臥室和衛(wèi)生間的門上,說,只需要三天,保管你兒子快樂似神仙。

“什么東西那么神?!彼诼飞蠌膵寢屖掷锬眠^符紙,“這里面是不是有興奮劑?”

“就你貧。”媽媽笑著去搶她的寶貝符紙。

符紙貼在門上,三天過后,王瑞果然開心起來,一說話就笑個不停,即使是不那么好笑的事情。媽媽很欣慰,到處宣傳傻東東,同時開始張羅給兒子相親。王瑞一切言聽計從,總是高高興興去赴約,雖然都沒有成功。在工作方面,他來了一個新導師,從英國回來的,導師讓他好好學雅思,將來去英國讀碩士。他說不了,我還是在家陪父母吧。最后還是媽媽勸他,他才去參加了雅思培訓班。

看到傻東東那么管用,媽媽又讓王瑞信奉了天主教,每個禮拜天的早上,他們一家一起去教堂,路上,媽媽不斷祈禱主保佑不塞車,主保佑有個車位,主保佑飯不要煳。他對媽媽說,你求主那么多事,他忙得過來嗎?

“主認識我們每一個人?!眿寢屨f,“主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不管。”

“是這樣,”爸爸說,“只要你足夠虔誠,主總會看到的。”

“虔誠?!彼f。然后他雙手合十,許了個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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