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重 木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 文 / 重 木
重 木:九〇后,作品散見于《芙蓉》《青年文學(xué)》《西部》《作品》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22:16
愛麗絲看到司徒站在馬路邊的樹影下。路燈的光芒被茂盛的香樟樹吞沒,時不時透出的一絲光線照在他身上。點煙時,火光照亮他的面容,轉(zhuǎn)瞬即逝,好似一次失敗的往事重提。他看著這邊喝得差不多的朋友、一些老同學(xué)和如今的同事拉扯喧嘩,在酒精的作用下聲音里透著一股令人厭煩的自信和某種值得懷疑的傲氣。一群人站在飯店前的臺階旁,啰啰唆唆、嘰嘰喳喳,好似一堆壞掉的機器般發(fā)出令人皺眉的噪聲。愛麗絲向他走過來。
“你還好嗎?”她問。
“嗯?”
“你有喝多嗎?”她說,“你臉很紅。”
“我喝酒會上臉?!彼就秸f,“他們要走了嗎?”
“快了。”愛麗絲說,“別忘了,他們都是來給你過生日。你不想過去看看嗎?”
司徒搖搖頭,他看到宋杰正長袖善舞地在人群中應(yīng)付著他們。
“把這一切交給他是正確的選擇。”愛麗絲說。
她接過司徒遞來的煙,對一個向自己揮手的男人笑了笑。
“那是誰?”司徒問。
“不是你現(xiàn)在工作的同事嗎?”
司徒并不記得他,并且他工作的事情直到如今也依舊懸在那里,不知何時才能成為鐵板釘釘?shù)氖隆O肫疬@些,讓他原本就十分郁悶的心情蒙上了一層灰色。他又重新點了支煙。
“你還好嗎?”
司徒看著前面的馬路,依舊車水馬龍;而環(huán)顧這條街,也依舊是燈紅酒綠,熱鬧非凡。他在出神,想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所以當(dāng)之后愛麗絲問他在想什么的時候,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幾日都是如此,整個人好似不知為何地走進一片霧靄中,不僅迷失著方向,也籠罩著所有思緒。
“這已經(jīng)是你第二次問我了?!彼就綄λf。
“你看起來很不好,”愛麗絲說,“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畢竟看到一些老朋友。你和他們都還有聯(lián)系嗎?”
司徒笑著搖搖頭。
“其中很多都是宋杰的朋友。”司徒笑道,“他應(yīng)該是擔(dān)心最后沒幾人來?!?/p>
“所以我也奇怪,來的人數(shù)遠遠超出我的猜測。”愛麗絲把煙蒂丟在樹邊的一個水洼里,“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朋友。”
宋杰在向他們招手。司徒把還剩半截的煙丟進前面的馬路上。
“笑一笑。”愛麗絲說。
幾個高中朋友和他們告別,十分熱情地再三囑咐有時間到他們那里去玩,并且緊接著對自己這十多年的人生做了個簡略但重點突出的介紹和描述。司徒看著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幾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對高中那些時光的回憶也始終磕磕絆絆。更多的事情如今都忘了,剩下的也就是那些零碎的東西,像認(rèn)識宋杰和第一次對一個女生產(chǎn)生好感,并且在最后高三迫近高考時的那一段不足兩個月的初戀。那個女孩沒來,因為在他高中畢業(yè)之后就立即刪掉了那個女孩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并對她的任何消息都不做任何回復(fù)。久而久之,他就再也沒有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了。他以為宋杰手里會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但當(dāng)他們后來談到那個女孩的時候,宋杰說自己從來就不認(rèn)識她。
他記得,在大三那年,他再次回想曾經(jīng)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太過幼稚。于是有那么一段時間,他開始通過一些老同學(xué)去尋找那個女孩的聯(lián)系方式,但幾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最后他也就漸漸放棄了?;蛟S只是因為一股沖動,想對自己曾經(jīng)過分的所作所為有一個彌補,最基本的或許應(yīng)該能有一個交代。但最終事與愿違,他始終再未能聯(lián)系到她,而如今女孩估計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就像他們曾經(jīng)的許多同學(xué)和朋友一樣。
司徒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洪亮且滿是酒氣的聲音穿過迷霧進入他的耳朵,逼迫大腦對此做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司徒和那些人握手,并說些感謝的話。對方就這么抓著他的手,又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最后在其他人的催促和宋杰的處理下才松手離開。一些同事未告而別,一些面目不熟的人始終站在其他人身后,并最終在離開時臉上放著笑容然后抱怨著坐進車子里。
等所有人都離開后,他們?nèi)苏驹谂_階前,司徒罵了句娘,宋杰哈哈大笑,愛麗絲從司徒身上掏出煙盒,里面空空如也。
“你那里還有煙嗎?”愛麗絲問宋杰。
“最后一包給趙陽搶去了?!彼谓苷f,“去前面買幾包吧?!?/p>
“多少點了?”
“還沒到十點半。”宋杰說,“我今天喝得有點多。你們都還好嗎?”
司徒和愛麗絲聳聳肩,拖著步子往前走找超市。
“所以現(xiàn)在要干什么?回去嗎?”宋杰問,“司徒?”
“我不知道,先買煙吧?!?/p>
他們橫穿過馬路。這條街燈火輝煌,各式各樣的燈光照著這一方黑夜,變得像白晝一般。司徒想起前幾日陪愛麗絲的小外甥看那部宮崎駿動畫片《千與千尋》里的妖怪城,就像現(xiàn)在這樣:故弄玄虛的復(fù)古建筑,五光十色,炫人耳目的霓虹燈光和面目奇特的夜行人……那個小男孩問題太多,并且都十分奇怪,最后司徒不耐其煩,便到愛麗絲的臥室躺著,隨手從她床頭柜上拿一本雜志,奇怪的竟然是《國家地理》。或許是她那個所謂愛好攝影的男友的。
愛麗絲進超市里買煙,司徒和宋杰站在外面。夜風(fēng)寒意陣陣,司徒打了個哆嗦,意識到十一月將盡。
“你還好嗎?”宋杰問。
司徒看著他,問:“為什么你和愛麗絲都問我這個問題?我看著很不好嗎?”
“看著好像不開心的感覺?!?/p>
“沒有不開心,”司徒說,“很開心,謝謝你弄的這些?!?/p>
宋杰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這么大動干戈,但畢竟是三十歲了;雖然都不是什么很要好或親密的朋友,但總是臉熟,一起吃個飯開心開心也沒什么不好的。今天一切都主要是為了你,如果到最后卻弄得你很不開心,那我也是罪該萬死了!”
“我很開心?!彼就秸f。
“那是因為什么?”
“或許是因為三十歲的原因……”
“別告訴我你現(xiàn)在也開始害怕變老,容顏不再這些事情?!?/p>
“就是有些不安……”司徒說,“總感覺恍惚?!?/p>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些感覺而已?!?/p>
愛麗絲把煙丟給他們,他們紛紛點了一支,站在超市的燈光下被拉扯出長長的影子。
“現(xiàn)在要去哪里?還有什么計劃嗎?”愛麗絲問宋杰。
“我原本打算或許能去酒吧玩玩,但我們現(xiàn)在喝得也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們,但我到現(xiàn)在耳朵里都還轟鳴不已,不能再去聽那些音樂了。”宋杰說。
“就走走吧?!彼就秸f,“隨便走走?!?/p>
“如果你愿意的話。今天你是壽星,你最大?!睈埯惤z說,“有感覺到有什么變化嗎?”
“關(guān)于什么?”
“三十歲!”
司徒想了會兒說:“暫時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再告訴你?!?/p>
他們沿著這條路慢悠悠地往前走,盡頭是紅綠燈。一些水洼倒映著彩色的商店門面和路燈,他們在其中出現(xiàn)又很快地消失。空氣里都是從那些飯店廚房里飄出的菜香味,里面裝著寒意,一掃剛才包間里的悶熱和滿是煙酒的渾濁空氣。愛麗絲頗有先見之明地穿了件灰色針織毛線外套,并又在包里帶了條披肩。司徒和宋杰都感到夜里的水汽透過自己衣服滲進皮膚里。
“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他們講的大都是自己的孩子,”愛麗絲說,“再讓我聽到一次孩子是多么可愛這些東西,我就要瘋了。都是些渾蛋!”
“如果當(dāng)初你和方智棋真的跑了,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也是孩子繞膝了吧?”宋杰說。
“干什么提他?!?/p>
“我前兩天在公司邊上的宜家遇見他,”宋杰說,“和另外一個女生。好像是在為新家選購家具?!?/p>
“我聽說了?!?/p>
“所以最后我們才是被丟下的那一個?多讓人沮喪!司徒覺得呢?”
“我不知道?!彼肫鹪缟蠇寢尩碾娫挕?/p>
“你早上有打電話給你媽?她怎么說?”
“還不是那一套陳詞濫調(diào)?!?/p>
“你真的有想過這些事嗎?”宋杰問。
“什么事?”
“結(jié)婚?!?/p>
“想過,”司徒說,“但也想不出什么答案。這不是購物,想買什么就能立即有的?!?/p>
“你身邊應(yīng)該會有很多不錯的女生吧,你也多用些心注意一下?!彼谓苷f。
“不要說這些了,滿腦子都是!”愛麗絲說。
他們穿過綠燈,沒拐彎,一直往前走;走手邊的公園里飄著小小的光球,黑暗在那里蔓延,一些稀稀拉拉的聲音從其中傳出來,一些身影好似眨眼般閃現(xiàn)然后消失。小區(qū)里已經(jīng)燈光燦爛,那些窗子好似建筑上蹩腳的設(shè)計般,帶來令人疑惑的情緒。這里是李家巷,宋杰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前面的玄武大廈里。
今天星期六,夜晚依舊young。他們在彼此的沉默中走著,或沉浸在此刻的某個觸動里,或被往日的記憶糾纏著,而不能脫身,也可能就像宋杰那樣,什么也沒想,讓腦袋在此刻放空,好像渾濁的水在漸漸澄清一般,而當(dāng)他再次從其中睜開眼時,一切變得清晰而澄澈。這樣的時刻對他們而言從不陌生,即使很多時候共處一室時,他們也時常是各做各的事情,而不必打擾到對方。他們都有自己的心事和煩惱,這些留下的時間能集中處理這些問題,雖然時常都是無解。
“你們現(xiàn)在還會害怕長大嗎?”愛麗絲突然問。
“我還好。”宋杰說,“在我開始意識到這種事情非人力能為的時候,就不再想這些事了,最后只能徒增煩惱,不是嗎?你覺得呢,司徒?”
“我以前渴望長大,覺得做小孩子太被制約,許多事情因為年齡而被禁止,我覺得長大會是通向自由的路……”
“現(xiàn)在呢?”
“或許還是,卻不是曾經(jīng)所想的那種自由了?!彼就秸f,“我依舊喜歡長大,不愿做小孩,但煩事也太多!就好像之前讀研時,只有當(dāng)我搬出去開始一個人住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是多么瑣碎和煩人。你要開始收拾房間,買合適的床上用品和其他像衣柜和桌子這些東西,并且最煩人是每天的吃飯問題。以前在學(xué)校,餓了就去食堂,現(xiàn)在卻需要自己準(zhǔn)備鍋碗瓢盆和油鹽醬醋……幾個月后我就想重新申請回學(xué)校住,但我也實在不愿再和后勤那些小官僚打交道。在中國,最猖獗的總是那些手握些許權(quán)力的小官僚,張牙舞爪,辦些事弄得你焦頭爛額!”
“你當(dāng)時辦退宿的時候是誰幫你弄的?”
“宿舍的站長阿姨,她一個電話就解決了?!?/p>
“人情世故,在這里,你不弄好這些,真的就是舉步難行?!彼谓苷f,“以前在學(xué)校誰也不會教你這些事。始終是兩個世界。”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那么希望規(guī)矩和秩序的原因!”司徒說。
“不要討論這些了,你們總是不能達成一致意見?!睈埯惤z說。
幾只野貓在垃圾中轉(zhuǎn)站里翻找著食物,公園里時不時也會傳來貓的叫聲。在愛麗絲以前住的那個小區(qū)里,野貓很多,每到春天之時,整夜地哀鳴嘶叫,那些聲音就好似小孩子鬧脾氣哭一般,令人感覺驚悚。有一次司徒晚上在她那里留宿,結(jié)果一夜未睡,被窗外的這些聲音折磨得心緒不寧。他在半夜起來去撒尿,然后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著窗外鈷藍色的夜幕,那些發(fā)春的野貓叫聲讓整個夜晚充滿了一種荒誕故事般的性質(zhì);似乎如此平常的一天里在此刻衍生出一些在白日里不會出現(xiàn)的狀況,就好像某些東西從一張白紙上冒出來一般。后來,司徒發(fā)現(xiàn)是自己在做夢,愛麗絲穿著睡衣站在他面前叫醒他。
“你在做夢!”
“我有說什么嗎?”
“聽不清?!?/p>
“你每天是怎么睡著的?”司徒示意窗外的貓叫聲。
“習(xí)慣就好了。你睡不著嗎?”
“還好?!?/p>
那時愛麗絲還和方智棋在一起,后者是一個剛過二十二歲的男生,幼稚而任性,司徒和宋杰都不知道為什么愛麗絲會喜歡上他。那一段時間他們?nèi)撕苌倌芫墼谝黄?,不是因為彼此休息時間沖突,就是因為方智棋,他不喜歡宋杰和司徒,并告訴愛麗絲,他們對他有惡意,并要求她和他們絕交。
愛麗絲比方智棋大四歲,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司徒和宋杰真的認(rèn)為她是聽了方智棋那小子的話,和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直到后來鬧出方智棋的媽媽上門找了愛麗絲,大鬧一場之后,才把這段在司徒和宋杰看來都十分荒誕的事情完結(jié)。
當(dāng)我們在愛情中,沒幾人還能保持理智。這是司徒在讀完王爾德在獄中給自己情人寫的那封叫《自深深處》的長信后,產(chǎn)生的最大心得。即使聰明如王爾德那樣的人,最終在愛情里也變得如此糊涂。而當(dāng)他看到愛麗絲和方智棋那段感情之后,更加堅定了這樣的信念。而這個信念從另一方面也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因為他幾乎是任性地不愿為了任何事情失去理智。
“在這個混亂如此的世界,剩下的也就只有理性能提供些心理上的安定了?!彼@樣對愛麗絲說。所以在那高中的一次初戀之后,他再未讓自己涉入任何感情之中,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而他那深深的消極意識也同樣起著重要作用。
在愛麗絲遭遇那些事情的一段時間,司徒時常陪著她,因為相比于有著朝九晚五工作的宋杰,正在讀博士的他有著更多和隨意支配的時間能用來陪她。感情上的遭遇直接影響了愛麗絲的工作,結(jié)果她就辭了工作,整日待在家里。那段時間對司徒而言同樣難熬,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申請畢業(yè)后留校,但十分困難,并且相應(yīng)的手續(xù)紛雜繁多,他始終猶豫不決,遲遲未能行動。
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說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時不時有幾句對話然后繼續(xù)回到彼此的沉默中。語言是有自身局限的,但很多人卻總是傲慢地認(rèn)為一切都可以用語言來表達,但說出的東西永遠都在失效,重要的卻總是那些未能說出的部分。愛麗絲父親打電話來教訓(xùn)了她幾次,但從來也沒能產(chǎn)生什么效果。司徒的父親對他的一切雖然關(guān)心,但也僅此而已,因為隨著他們諸多背景和其他東西的不同而漸漸失去了能交談的話題,最終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些最簡單也是最真誠或無奈的噓寒問暖。
那段時間,他生活窘迫,靠著學(xué)校每個月的補貼過著緊巴巴的生活。母親每次打電話來都必然問他手里是否還有錢,但他總是回答還有,讓他們不必為此擔(dān)心。這一愧疚感從讀研時就已經(jīng)開始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到如今——讀博——已經(jīng)常常讓他難以招架了。
宋杰時常為此安慰他,但他能提供的有力論據(jù)實在太少和脆弱,并且司徒自己也知道,這是他難以改變的現(xiàn)實。一些時間,他曾為了填補心中的這份愧疚而找了一些兼職,但最終他總覺得這是本末倒置。同宿舍的舍友都紛紛找了兼職工作,而對于讀理論和歷史的他來說,出去兼職就是占用讀書的時間,最終他選擇放棄前者,而全身心地投入研究。他安慰自己,或許這也是他此時能對父母的最低限度的回報。
“你還好嗎?”愛麗絲問他。
“我在想以前住在你那里的事情?!彼就秸f,“那些整夜都在叫的野貓,你還記得嗎?”
“怎么可能忘!”
“這一切真的很讓人沮喪,是不是?”
23:20
宋杰也不知道他們?nèi)缃裨谀膬?。穿過基德大廈后那條蜿蜒曲折的白衣巷之后,他們就已經(jīng)迷路了。落魄交錯的巷子好似張開的枝丫般,覆蓋在他們的影子上。低矮的兩層樓房和邊上的一些破舊的小區(qū)吸收了周圍的所有光芒。巷子里的路燈昏暗,并且?guī)字缓鲩W忽閃的好似經(jīng)歷著飛蛾的攻擊。此時此地,司徒覺得自己好似一不小心走進了一個陌生之地,不再是那個繁華的城市,而是自己曾經(jīng)離開的那個小縣城。一些電動車和自行車凌亂地停在巷子兩邊,不時出現(xiàn)的汽車占據(jù)著一半的路,狗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切都顯得不真實,但對出生于小鎮(zhèn)的司徒和宋杰而言,卻又是如此的熟悉。
他們穿梭在巷子里,幾面家庭餐館的招牌依舊亮著。路似乎只有一條,所以是沒有選擇地繼續(xù)往前走,在遇到轉(zhuǎn)角處時而拐彎時而忽視。不知在里面繞了多久,他們最終出現(xiàn)在一條寬闊的馬路對面,幾輛車子呼嘯而過,帶起一陣寒風(fēng)。在燈光下的梧桐和香樟樹滿身昏黃,包裹著一種溫暖的氣息。
“紫荊大廈在那邊?!睈埯惤z指著那棟獨立在一片高低不同建筑群中的市中心地標(biāo)說。
他們走在各式各樣的商店前,依舊沒有任何目的地。
“你最近留校的事辦得怎么樣?”宋杰對走在自己右手邊的司徒說。
“院里還在審核。”司徒說。
“你有請你導(dǎo)師幫你說幾句嗎?”宋杰問,“你不是說你導(dǎo)師是前院長嗎?他的幾句話應(yīng)該能幫得上忙吧?”
“我有想過請他幫忙,但因為一開始留校申請時就麻煩了他,現(xiàn)在我也不再好意思去麻煩他了?!彼就秸f,“并且我不是之前和你們說過嗎,導(dǎo)師多次聊天都說自己如今不做院長,許多事都管不了了。他之前的一個博士生請他推薦篇稿子給???,但好像??沁叺娜宋窗堰@件事放在心上,導(dǎo)師很介意。很長一段時間都常常提起?!?/p>
“你有想過最后這條路走不通嗎?”
“走不通就回去做高中老師!”
“回你老家?”
一陣尖銳的警笛聲打破這片夜晚的安靜,兩輛救護車旋風(fēng)般閃爍而過。不遠處有一對男女坐在公交站臺前爭執(zhí)著什么,時不時一些殘章斷句從風(fēng)中飄過來。愛麗絲心有所動,但什么也沒說,重新點了支煙。
“你何不就在這里找份工作?”宋杰問,“以你的學(xué)歷,待遇不錯的工作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p>
“我不想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彼就降馈?/p>
“那你回去做老師,也還不是每天朝九晚五?”
“這幾年我都想回去……”司徒說,“幾乎是從讀研究生后期就開始有這個想法了,想回去,回老家,不想再待在這里。從讀研究生來這里,到如今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但依舊還是以前那樣的心情,沒覺得自己能在這里安身立命。這個城市太大,人太多,房子也太貴,總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也不能真正地融入其中?!?/p>
他想到自己在研二時獨自出來租房子,當(dāng)年的那些感覺并未隨著時光流逝而泯滅或被遺忘,卻依舊鮮活得好似早上剛從花店買回來的洋桔梗般;因為處境還是那樣,即使五六年已過,但似乎一切都沒有什么根本的改變。這是讓司徒最感到沮喪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沒變,但那些他希望堅固的東西卻隨風(fēng)而逝了。相比于二十出頭的自己感嘆人生之不如意,和此刻——剛過完三十歲生日——相比,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你們會有這種感覺嗎?”司徒問,“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不屬于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不愿努力融入其中,還是這個地方真的就不歡迎你,這些感覺卻總是有。從研二那年我搬出宿舍開始自己住到現(xiàn)在,前前后后在這些年換的地方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但對這些地方,有一個感覺卻始終都是一樣的,就是那種穩(wěn)定感始終沒來。我真的就感覺到那種令人不安的漂泊感。每個落腳的地方都是他鄉(xiāng),以后你慢慢地就發(fā)現(xiàn),原來你所在的這座城市都是別人的,而不是你的……”
在一處無人無車的紅燈處,他們依舊停著。愛麗絲在想司徒剛才說的那些話,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袒露這些東西。在他們?nèi)酥?,司徒是最不愿談?wù)撟约呵榫w和內(nèi)心情感的那一個,對此的沉默不僅僅只是性格上內(nèi)向所造成的,給他們的感覺是——一種沉沉的無力感和幻滅感在其中主宰著。并且,他們也都漸漸意識到,隨著年齡的增長,談?wù)撟约簝?nèi)心情感和憂傷的力量就一點一滴地被抽取,直到最終干涸得什么也不剩。
我們是否真的能把自己內(nèi)心所感受的那些東西——無論好壞,尤其是苦悶、迷惘和哀傷的——完完全全地向他人表達和袒露?愛麗絲此刻在內(nèi)心里想著這個問題。無論那個人是自己的愛人或伴侶,家人或親密的朋友,這些是可能的嗎?對她而言,至少應(yīng)該嘗試一下。任何事情都是實踐的結(jié)果,如果沒有用心盡力去做,怎么會知道答案呢?這些年和司徒的來往讓她明白存在于后者性格中的一個消極元素,他總是用那些還未發(fā)生,只是他自己假想的不確定未來結(jié)果來否定當(dāng)下,無論是需要做的一些決定還是其他事情。
愛麗絲出生在北方一座大城市,父親在中年辦廠成功而積累起日后創(chuàng)辦公司的資金,在愛麗絲十歲那年,她父親的公司已經(jīng)規(guī)模壯大,所以她的童年和成長的記憶,從一開始就和司徒與宋杰截然不同,他們都出生在北方的小村鎮(zhèn)上,整個童年和教育都在村鎮(zhèn)和縣城中完成。宋杰堅信,由于階級不同而造成的不同記憶在很多時候都是難以彼此理解的。當(dāng)他考上南京的高校,最初兩年里時常會感到的羞愧和一種根植于自己出生的隱痛時時折磨著他。對當(dāng)時那樣一個二十出頭,第一次踏進如此城市的男孩來說,這樣的經(jīng)歷始終是重要的,對于關(guān)于他的一切而言,都是如此。在這一點上,他和司徒分享著相似的記憶,所以時常許多話,他們不必說,就已經(jīng)能了解和理解。
“誰都不是一步登天的?!彼谓苷f,“或許應(yīng)該再試試看?!?/p>
畢業(yè)之后,在幾次反復(fù)地更換工作后,宋杰成為一家投資公司的普通文員,并通過之后三年的各項努力而在如今成為人事部門的副主管。租住的房子也從城市的最外圍漸漸地往市中心搬。在今年五月他們一起去相國寺一日游的時候,宋杰透露自己準(zhǔn)備在這里買房子的打算。
房子就是家。這個從久遠歷史傳來的幽靈依舊籠罩著當(dāng)下的每個人,至少司徒必在其中。父母在他小時候即離家打工,他依舊記得許多個暑假自己會坐著大巴到父母那里去,開心地住在他們租的房子里。幾乎是從那時開始,有自己的一棟房子或一個住處就成為不能再揮去的念頭,多年之后,依舊隱匿在心中。而這一隱秘的訴求最終和報答父母的渴望聯(lián)系到一起,而引起巨大的羞愧和痛苦。給父母在他們工作一輩子的城市買幢安享晚年的房子,在司徒看來,這是自己辛苦了一輩子的父母至少應(yīng)該從自己這里得到的,但如今,這一切都依舊和一年前、兩年前和五年前一樣,遙遙無期。
司徒坐在一家裝飾豪華的商店前的臺階上,宋杰和愛麗絲坐在他右手邊。宋杰給他和愛麗絲點上煙。他們此刻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大多數(shù)店面都關(guān)了門,盡頭的一家服裝店依舊燈火明亮。街道左邊看上去是一條通往高速的馬路,一排排的樹木在昏暗的夜晚只剩下可憐的剪影。深藍色的天空中云彩輪廓清晰,此刻看到的天空和其他時候看到的并沒什么區(qū)別,唯一的不同就是此刻無光。月牙細(xì)細(xì)的,不動聲色,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司徒感到心中悶得厲害,就像剛才在飯店包間里,因為煙和空調(diào)暖氣而造成氧氣不足一般,深秋的涼意并未像吹散霧霾一般吹散氤氳在他心頭的那些東西,沉重的,依舊落在那里。喝的那些酒似乎也在緩慢地冒了上來,他感到此刻自己的身體里胡亂一片。
他們?nèi)司拖袢鸬袼馨?,胡亂地擺放在臺階上。或許是因為靠近荒廢的田地,秋蟲鳴叫的聲音依舊能聽到。很少有車,更不見人影,仿佛這里在此刻被他們承包了一般。街道盡頭之后就是午夜時依舊熱鬧的城市。被燈光裝飾的炫目而精致的紫荊大廈在夜霧中好似海市蜃樓般縹緲。
“你還好嗎?”
“沒事,好像剛喝的酒現(xiàn)在才起勁!”
“我就告訴你那酒有很強的后勁?!彼谓苄Φ?。
司徒低著頭,吸煙閃現(xiàn)的火光在陰影中亮著。
“好像是沒有其他路了……”
“你說什么?”
他抬起頭,說:“你看我們每天遇見的那些人,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一樣的衣著和發(fā)型,一樣的手表,一樣的說話和奉承方式,一樣喜歡吹噓;有一樣的人生經(jīng)歷,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讀完書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開始為下一代賺錢;努力半輩子后退休,依靠子女養(yǎng)老,子女孝順則好,否則就只能喝藥自殺了!就這樣的一輩子,誰都大同小異,想想都不寒而栗!我時不時在觀察他們是否有意識到這些,但他們對此卻似乎從不自知。”
“這世上也沒什么新鮮事,”宋杰說,“也只能按照前人走過的比較安全的路走了。又有幾人是能開辟新路的?”
“讀書時候,真的覺得自己能做出些改變,但到頭來能改變的也只有自己了?!?/p>
“我覺得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愛麗絲說,“你們沒覺得嗎?說服一個人是件多么困難的事,即使你告訴他的是真相或真理。自從我想明白這些之后,我就再也不抱著任何改變別人的想法了。這世上,我們能說服或改變的——就像你說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不要太較真?!彼谓苷f,“你還記得我以前和你們說過,我找的第二份工作的老板是一個自己愛發(fā)明定理的人,像什么宇宙情商守恒定理這些?在他的人生箴言里,難得糊涂始終在第一位?;蛟S時不時,我們也能借此躲一躲?”
當(dāng)司徒星期二傍晚從學(xué)校回到租房里時,天色已晚,他在小區(qū)前那家常去的中式快餐店里簡單地吃了些。此刻躺在床上,夜色轟然,跑了一天的無果讓他更加的灰心喪氣和憤怒。學(xué)校的各個部門小官僚彼此踢皮球,讓他到某部門開證明,而某部門又讓他到另一個部門簽字,但部門副主任還在睡午覺,讓他一小時后再來……有時候這些瑣碎的小事讓他想放棄。似乎總是這樣,最后讓人發(fā)瘋的并不是什么突如其來的大事,而總是那些在日常生活里一點一滴積累起來,并且時不時就落下來的瑣事。
人們會奇怪,當(dāng)這個人最終因此崩潰時,因為在他們看來并沒什么大事發(fā)生,一切看起來都莫名其妙。其實,都只是些小事,因為此有人會自殺,就像伍爾夫的小說《達洛維夫人》中那個充滿不安和焦慮的女主人。躺在床上的他想到自殺,許多往事便紛至沓來,但如今他也坦然,因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許久,也因為那些情緒如今都好似落進海邊的手鏈,隨著漲潮和波浪而被卷入深深的海底。孤獨在此時乘虛而入,有時候它們會強大到他難以抵抗。他打開床頭燈,因為黑暗總是會帶來憂郁和悲傷,一切都看不清,一切都隱匿著棱角隱藏在昏暗中,半明半昧。
那天晚上,在宋杰下班后他就立即打了電話給司徒,他正在整理前段時間找的那些資料,準(zhǔn)備開始寫計劃了許久的一篇論文。宋杰問他生日有何打算,司徒說就簡單地吃個飯就好,沒必要弄其他什么。那天剛好星期六,宋杰說自己會給他一手安排好,讓他不要擔(dān)心。晚上睡覺前,司徒再次想到自己在傍晚時想到的那些東西,心中波瀾再起,但也都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從那日之后,他就一直情緒低落,好似有一個沉重的鐵鎖掛在自己身上。他整日地待在屋子里,既是為了等學(xué)校那邊的通知,也因為導(dǎo)師打電話來讓他幫著整理一下自己在網(wǎng)上發(fā)的那些文章,有出版社準(zhǔn)備幫他出版。一切都似乎渾渾噩噩的,就這樣到了星期六。
愛麗絲感覺自己褲子坐濕了,便叫起他們往街道的盡頭走去。有兩家飯店關(guān)了門,一家燒烤店也正在收拾著關(guān)門,幾個員工坐在塑料桌子邊大聲寒暄,司徒從其中一個人的口音聽出他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們闖過紅燈,拐進一條梧桐樹粗壯而枝繁葉茂的馬路上。地鐵站已經(jīng)關(guān)門。宋杰看到路邊的牌子上寫著“長虹東路”,他們已經(jīng)從吃飯的那個區(qū)走到其他區(qū)了。接著,他們從一個帶幾棟西式洋樓和鐘塔的廣場上走過,已過了十二點半。夜班公交車已經(jīng)在路上穿梭,卻大都是空空如也,但當(dāng)他們走過另一個紅綠燈時,他們看到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臺上依舊有人在等車,三三兩兩,像他們一樣。
01:23
地鐵早已經(jīng)關(guān)門,他們在那里徘徊一會兒后便繼續(xù)往前走。前面是光的世界,色彩鮮艷,比白晝更明亮和迷人。這座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不是一個世界,就像工作日和休息日不是一個世界一樣。這里存在的無數(shù)世界始終隱藏在人們眼角的余光里,總會一不小心就忽略而難以窺見另一種可能的生活。
宋杰和司徒說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座城市時的感覺。宋杰曾在高中時跟著小叔叔來這里,白天小叔叔去談生意,他自己一人在迷宮般的樓房和大廈間竄動,好似一只好奇的地鼠般。因此當(dāng)傍晚找不到回去的路時,他便被夜幕下的異彩流光迷住。司徒的經(jīng)歷和他則截然不同。
“我第一次來這里是大一的時候,去一座我心儀許久的寺廟,但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在下雨,我一個人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兩邊都是茂盛的樹木和竹子;小道上只有我一個人,時不時從上面下來的人也很快就消失在雨霧中。到半山腰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我不知道那里什么時候關(guān)閉。結(jié)果爬到上面發(fā)現(xiàn)它在四點時就關(guān)門了。我就在那里站了會兒然后下山。那是在我來這里的第二天,在這里待了三天,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他們此刻已經(jīng)知道自己所處何處,便站在一個擺著許多塑料動物的小廣場上。此時,身上的酒精似乎都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了,之前感覺到的一些暈眩和昏昏沉沉也已消失。沒有幾家商店還開門,除了一些提供夜宵的飯店和各式各樣的酒吧。前面就是著名的五里酒吧街,在一些周五周六的時候,他們會和一些朋友來這邊喝酒閑聊,作為某種心理暗示似的一周結(jié)束。
對宋杰來說,時間需要被分成一段一段才能得以忍受,否則一長段的時間撲面而來,在心理上就會很難接受。他以一周為節(jié)點,用某種形式和某個方法來作為分割的標(biāo)記。就好似過去的一周是一段完整的人生般,從生到死,可以不必再去回想或過分地執(zhí)著,而能把精力放在接下來的新的一周“人生”。
他曾和司徒討論過自己的這個時間分割理論,并從他那里知道了“夏蟲不語冰”這個典故。愛麗絲建議去五里那邊找個地方坐坐,“我腳很疼!”
他們穿過馬路,拐進南面一條并不寬敞的街道。愛麗絲帶他們進了一家看不見名字的店。他們也就在外面選了個位置。這家店的外觀看上去就像一棟非法私造的房子,一些鐵皮和原木的裝飾讓它看上去十分破爛和出奇。一些看上去無用的東西和物件隨意地擺放著,司徒漸漸從其中看出裝飾的痕跡。
一個頭發(fā)很短的女孩過來問他們要喝些什么。
宋杰和愛麗絲點了美式,司徒晚上不能喝咖啡,就點了一杯甘菊茶。
愛麗絲看了下手機,對司徒說:“所以你現(xiàn)在是正式三十歲了!生日快樂!”
宋杰向他舉了下杯子,笑道:“請司徒先生給我們說下此刻的心情和感想,對未來的計劃和打算!”
“心情是三十還‘未立’……”
“所以是坐著還是躺著?”
“躺著?!?/p>
“對未來的計劃和打算……就是沒計劃和沒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像我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p>
“所以是隨波逐流!”
司徒笑道:“是的?!?/p>
街道對面好像是一家清吧,門前樹下站著兩個人吸煙聊天。司徒?jīng)]戴眼鏡,所以看不清,就像這整個晚上,一切都是朦朧和模糊的。出門時因為宋杰一直在催,既忘了戴隱形眼鏡,也忘了帶上那副備用眼鏡,結(jié)果看什么都會蒙上一層薄霧。他托著腮,看著對面那兩個人,搖曳的好似某幅印象派畫家的畫兒。
“你們明天要干什么?”愛麗絲問。
宋杰想了會兒,說:“整理那些周一要用的文件。你有什么計劃?”
愛麗絲搖搖頭,說:“只是覺得很無聊!”
一群人呼朋引伴地從不遠處的一家酒吧出來,笑聲和說話聲在風(fēng)中流散。五里街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司徒記得,博一的時候,媽媽來這邊,住在他那里。白天他帶她去那些著名的名勝古跡處;有一次晚上帶她來這邊吃飯,媽媽或許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如此金光熠熠的地方,眼睛里都是各式各樣燈光的色彩。他們在街盡頭的一家中式餐廳吃飯,媽媽一直擔(dān)心這里會不會很貴。司徒告訴她,他剛拿了學(xué)校的全額獎學(xué)金,所以不必?fù)?dān)心。
媽媽感嘆,要是你爸爸在這里就好了。下次再帶他過來!
吃完飯他們走過夫子廟前的公園,媽媽站在那里看成群的人跳舞,對他說:“還是大城市好!你以后就要待在這邊,能有出息!”
那些事到如今也已經(jīng)過去許久了。司徒下巴墊在自己手背上,聽宋杰對愛麗絲講下一周他要再次接待那些難纏的客戶。一些目光從他目光中劃過,一些身影好似干枯筆觸抹出的油彩般漸漸消失。他想著自己的明天,想著那一大堆事,但不知道該干什么。
他記得之前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年輕詩人寫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他自己從十九歲開始學(xué)寫詩之后,就在每一年的生日那天寫首詩,而到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已經(jīng)寫了近十首詩。他比較這些詩發(fā)現(xiàn),有一些東西始終沒變,而那些熟悉的情緒似乎會在每一個生日的時候誕生。十年也就這樣不動聲色地結(jié)束了,值得慶幸的是這里還會有下個十年,而讓人不安的則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十年是否還是會一如既往的如此。司徒回想自己從有記憶后每一年過的那些生日,但如今能記得的已經(jīng)寥寥無幾。每一天都是這樣,即使生日這一天也同樣如此。
此刻,他們成了這條街上的孤魂,但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卻依舊從許多地方冒出來。掛在樹上的那些五顏六色的小彩燈一閃一閃,一滴雨落在宋杰的手背上。
“本來計劃在吃完飯就唱歌的?!彼谓芡蝗徽f,他的目光依舊落在某個地方。
“什么?”
“在我計劃里,吃完飯本想帶大家一起去酒吧和唱歌的?!?/p>
“那為什么沒去?”
“我估計司徒也不想,所以就沒提。”
“現(xiàn)在還有唱歌的地方嗎?”愛麗絲問。
宋杰搖搖頭。
“突然想去唱歌?!睈埯惤z說。
“我記得以前這里有一家叫‘夢幻島’的唱吧,就在前面巷子里?!彼就街钢懊娴奶摕o。
“你們想去唱歌嗎?”愛麗絲問。
“好像要下雨了?!彼就秸f。
“我無所謂,如果你想去的話?!彼谓苷f。
“唉,有點累……”愛麗絲說。
宋杰點了三支煙,把其他兩支分別給了司徒和愛麗絲。
“啊,今天有件事忘了!”宋杰說。
“什么事?”
“忘記去取蛋糕了,他們還發(fā)了信息說下午可以過去取,我竟然忘了。”宋杰笑道,“你們也都沒發(fā)現(xiàn)桌子上沒有蛋糕嗎?”
司徒和愛麗絲看了看彼此,都對宋杰搖頭。
“竟然把這件事忘了?!彼谓苷f,“難怪我心里一直覺得有什么事沒做。你說他們現(xiàn)在會在營業(yè)嗎?”
“又不是麥當(dāng)勞!”愛麗絲說。
“那只能明天再去取了。”宋杰遺憾地說,“要不明天你們都去我那里,我們?nèi)嗽賾c祝一次。這次有蛋糕!巧克力,你最愛的!”
司徒咧嘴笑著。他從小就喜歡蛋糕,并且也喜歡上面的奶油和各式各樣彩色有趣的裝飾。甜食能讓人開心,他總是這么覺得,但似乎并不是每個生日都有蛋糕。在學(xué)校讀書的那些時候,他自己都常常忘了生日,但母親總會打來電話。
02:44
宋杰最先下車,然后是住在靠近市區(qū)中元路上的愛麗絲,最后出租車?yán)锞椭皇O伦≡诒泵嫦忌絽^(qū)里的司徒。宋杰和愛麗絲多次讓他在稍微靠近市區(qū)的地方找房子,但司徒覺得市區(qū)周邊的租房太貴,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依舊是讀博時租的,很便宜,是他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但十分偏僻。
這里是徹底的安靜,路上沒有任何車子和行人。雨依舊淅淅瀝瀝,宋杰讓他今晚就擠一擠住他那里,但司徒堅持要回來。其實他并沒什么事,住宋杰那里也行,但不知為什么,他最終拒絕了。
下車時,他們再次祝他生日快樂。
小區(qū)里的路燈照亮細(xì)密的雨絲,抬頭望去,就好像無數(shù)破碎的玻璃般從窗子里落下。坐在小桌子旁,司徒說:“我們像飛蛾一樣,總是被繽紛的光吸引,卻始終不知道最后是死路一條?!睈埯惤z枕著自己手臂,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宋杰靠著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早上母親在電話里一如既往地囑咐他買些好吃的,一定不要忘了吃面:“我和你爸早上就吃了?!痹诳煲獟祀娫挼臅r候,他聽到母親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提醒他說:“已經(jīng)三十歲了?!睊祀娫挄r,她說:“生日快樂!”
此刻,他站在這里——住了多年卻依舊陌生的地方,雨霧四起;這是晚秋的夜晚還是凌晨?是即將過去的一天的不死延續(xù),還是新的一天?仿佛已經(jīng)過去很久,就連晚上吃飯的事情此時也好像是發(fā)生在上一輩子;他回想散步時自己所說的那些話,宋杰和愛麗絲所說的那些話,卻也都如莎草紙般在這雨中溶解。他走走停停,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明天該做什么?后天和接下來的所有時時刻刻,自己能做什么?這個問題似乎太過單調(diào),但他此刻也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些更合適的問題,似乎只有做些什么,才能滿足繼續(xù)活著的需求,否則如果只是坐在那里或什么也不想,那又是什么?
如今——他停在一根路燈下,燈光燦燦地照亮一方潮濕的道路——一切都交融匯聚在一起;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甚至是那些還未發(fā)生,他不可能知道的未來也在其中顫動著。一切都混亂不堪——他感到難過——沒有目標(biāo),沒有目的;難以實現(xiàn),難以平復(fù);他以為自己能想起那些話,那些感覺和記憶,但似乎一切都在流失,只是這一個小小的,再微不足道的日子和時刻。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司徒感到雨水在自己臉上滑落——他不知道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