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的《紅雪蓮》是一部西藏題材的長篇小說,但與常見的西藏題材作品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西藏題材的作品通過對西藏及其文化帶有“異域”色彩的描述,將西藏他者化、神秘化、抽象化,以寄托作者或主人公精神上的追求及其凈化,在這里,與其說作者寫的是西藏,毋寧說寫的是個人的想象及其精神隱喻。與之相比,《紅雪蓮》寫的不是抽象的西藏,而是現(xiàn)實的西藏。但《紅雪蓮》所寫的西藏與藏族作家筆下的西藏也有很大的不同:藏族作家筆下的西藏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但《紅雪蓮》中卻仍帶有“他者”的眼光,在作者的筆下,有一個對西藏及其文化逐漸深入了解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紅雪蓮》是一部“援藏”題材的小說,或者說它通過兩代援藏人的經(jīng)歷,向我們展示了內(nèi)地文化與西藏文化之間的交流,以及中華民族內(nèi)部的融合。小說中以柳渡江、南宮羽為代表的兩代人,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方式加入了“援藏”的隊伍,他們也有著各自不同的追求與命運,但是在他們身上,卻有一種薪火相傳的內(nèi)在精神傳承,他們在接受西藏的時候也被西藏所接受,他們在認識西藏的時候也被西藏所認識,或者說他們是內(nèi)地文化與西藏文化之間的一個橋梁或紐帶,讓內(nèi)地文化與西藏文化更緊密地扭結(jié)在一起。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小說以柳渡江的出生為開端是頗富深意的。柳渡江誕生于渡江戰(zhàn)役的木船上,他的父母都是解放軍官兵,柳渡江可以說是在中國革命中誕生的,在他身上也帶著鮮明的革命色彩。他在“文革”時期讀大學(xué),為了躲避派系之間的斗爭以及與父母劃清界限的傷痕,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到西藏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支援邊疆建設(shè)”,因而一時成為報刊宣傳的榜樣,他也確實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從北京經(jīng)西安到達拉薩,從拉薩到阿里地區(qū)獅泉河鎮(zhèn),又從獅泉河鎮(zhèn)到了藏北小縣城,“更加嚴峻的現(xiàn)實擺在他面前,縣城的漢族人寥寥無幾,不但沒有大學(xué)生讓他教,連初中高中都沒有,全縣只有兩所小學(xué),縣城一所完全小學(xué),另一所初級小學(xué)設(shè)在百里外的牧場上”。在這里他開始了支教,漸漸褪去了宣傳帶來的光環(huán),在一個陌生而艱苦的環(huán)境中,他忍耐著寂寞與隔閡,融入了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其中既有苦也有樂。但是那里的生活實在太過艱苦,他在那里堅持了沒幾年,最后終于病倒了,“沒過多久,連爬行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在枕邊存有一抱醉馬草。腹部憋得難受,卻尿不出來。只能睡一睡,醒一醒,醒一醒,睡一睡。清醒的時候,會對心說,死了也好,死了膝蓋就不痛了,腿肚子就不腫了,睪丸也不堅硬了,膀胱也不憋屈了,便血也會停止,更不會像爬蟲,吃著連馬匹牛羊都不愿碰的醉馬草,過得連牲畜都不如,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環(huán)境的惡劣,生活的艱辛,讓他的理想破滅,為了活命,他逃離了這個藏北小縣城,一路輾轉(zhuǎn),回到內(nèi)地投奔大學(xué)同學(xué)郭漢山。在穿越雪原時,他救起了一個孤兒,為他取名柳巴松,與他相依為命,最后郁郁而終,“柳渡江……沒有能力稍微挪動一下,哪怕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希望自己像泥鰍和蚯蚓,活著,但不被人關(guān)注?!绷山谋瘎∶\以卑微而告終,在他身上,既凝結(jié)著時代的悲劇色彩,也讓我們看到了援藏人的艱苦,他以對時代的逃避開始西藏之旅,但最后卻無力負載生存的重壓,只能再次以逃避的方式回到內(nèi)地。在他的命運和內(nèi)心掙扎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人和時代的悲壯撞擊。
南宮羽則是一個新時代的進藏者。她是一名水電職工子弟,和柳巴松是小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分配到秦巴山間一個小水電站當值班員。自小向往繁華都市生活的她,不甘心像父輩一樣,在深山偏僻之地終其一生,便蠱惑男朋友李青林南下珠江三角洲打出一片新天地,但是李青林在那里遭遇了種種不幸。南宮羽追隨李青林到了南方,卻發(fā)現(xiàn)李青林已不是當年的李青林,而她也在繁華的都市生活中迷失了自我,“怎么會與一位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呢?答案大概只有一個,身體和心理都需要,彼此需要,就到了一起。這一需要,就是幾年。幾年間,他給了她中年男人的體貼、周到、呵護,她給了他還算青春的肌膚、柔情、癡迷?!钡@終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在欣賞過“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攝影展以后,她被西藏的風(fēng)景吸引,決定離開都市生活和復(fù)雜的男女關(guān)系,到西藏去。她當了一名支教老師,在喜馬拉雅河谷與柳巴松邂逅,在前往雪蓮花小學(xué)的路上,她幫助一個水電站避免了水淹廠房的事故,在藏北無人區(qū)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完成了人生的蛻變和精神上的升華。在南宮羽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也是背向時代熱潮而行的,當她從秦巴山間奔向南方時,她所追尋的是時代的方向,但是在經(jīng)歷過都市的繁華之后,她反而更向往內(nèi)心的安寧,走向了到西藏的支教之路。
在結(jié)構(gòu)上,小說的前半部分雙線交叉,分別敘述柳渡江、南宮羽兩個人的故事,在中間形成了一個節(jié)點,以柳巴松將兩個人的故事扭結(jié)起來。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柳渡江的故事漸漸隱去,南宮羽的故事逐漸突出,但是南宮羽所認識的扎西校長、歐珠久美、老白、王縣長等人,也都是柳渡江的故人。在這一部分他們的故事也都得以充分展開,而南宮羽最后也到達了藏北小縣城,在人生的軌跡上從不同的方向與柳渡江完成了對接,仿佛是兩個半圓,構(gòu)成了一個對稱的圖形。柳渡江與南宮羽在小說中雖然并沒有直接見面,但他們的精神是相通的,對西藏的熱愛與情感,以及內(nèi)在的精神追求,與讓他們與西藏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貫穿全書的一首歌或許最能表達他們的情感:
“一個美麗圣潔的地方
藍藍的天上雄鷹翱翔
牛羊悠悠雪蓮花綻放
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這首柳渡江創(chuàng)作的歌曲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五次,既表達了柳渡江對西藏的贊美,也是南宮羽的美好回憶,“年少的時候,柳巴松教她唱過的,在林芝的花海山間,兩人也唱過,誤入那岡措冰湖的時候,柳巴松唱過,歐珠好像也吹奏過,記憶太模糊,霞光落在晨露上一般,蝴蝶扇動翅膀一樣,她正是聽著這首歌曲,脫離幻境,回到人間的。”這首歌的傳承也讓我們看到,前一代人在西藏的足跡并沒有消失,而仍在給后來者以啟迪。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還有紅雪蓮,“紅雪蓮,開在冰山,千朵一紅,百年一見,采到她的是圣人神仙,擁有她的人快樂無限”。在這里,紅雪蓮既是西藏的象征,也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柳渡江曾無數(shù)次談過紅雪蓮,但他并沒有見到,他對紅雪蓮的喜愛傳遞給了柳巴松,又從柳巴松傳遞給了南宮羽。小說詳細描述了她終于見到紅雪蓮的激動與熱愛,也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寄托的深情,小說之所以用“紅雪蓮”命名,或許正是源之于此。
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柳渡江、南宮羽等援藏者艱苦前行的步伐。他們走進西藏,既有社會的原因,也有個人的追求,雖然他們生活在不同時代,命運與遭際也各不相同,但讓我們看到了一代代援藏者的整體形象。他們離開熟悉的內(nèi)地生活到西藏去支教,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逐漸融入了藏族同胞的文化和生活,成為溝通內(nèi)地與西藏的使者。這部小說雖然以柳渡江、南宮羽為主人公,但在他們的背后卻凝聚了無數(shù)援藏者的命運和形象,正如作者所說,“隨著走訪的深入,逐漸發(fā)現(xiàn)生活工作在雪域高原的人,有著共同的品質(zhì),牧草樣的生命,雪蓮花般的精神?!痹谒囆g(shù)上,小說以精巧的結(jié)構(gòu)描述了兩代援藏者的命運,塑造出了具有典型性的形象,并充分展示了西藏生活、文化與風(fēng)景的魅力。雖然某些部分略嫌冗長,但總體上卻能讓我們看到,作者將自己數(shù)次進藏的感受以及對西藏的深厚情感,融入到了小說之中。我們在小說中可以看到作者深情凝視的目光,以及她要將西藏故事展示給世人的愿望。我們相信,這樣一部真誠的作品也會得到讀者的喜愛。
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200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F(xiàn)任職于《文藝報》。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xué)”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xué)與中國故事》,小說集《父親與果園》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xué)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