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光 80后,生于湖北黃岡,文學(xué)博士。作品見諸《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文學(xué)界》《青春》《天涯》等多種刊物。2015年春節(jié),《一個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引發(fā)社會討論。2016年出版《呼喊在風(fēng)中》一書。
大年三十得早早起來“還?!薄?/p>
滿桌酒菜,以魚和肉為主。桌角置一小香爐,點三根香。雖有電燈,依然要燃一支燭。擺好碗筷和椅子,便去門外放鞭炮,以炮聲請祖先入席。外面還是黑漆漆的,且寒冷,總讓人想到古代的夜晚。大門要留一道縫隙,便于祖先出入。估摸著祖先都坐定了,大人就在桌底下的火盆里燒紙錢,小孩子得趕快跪下磕頭,祖父祖母也要趁此說兩句好話。紙灰騰飛,煙霧繚繞,一桌酒菜盡淹沒在仙境中。此刻,我們都相信列祖列宗正在桌旁大吃大喝。其實三十這天早晨,最忙碌的不是我們的父母,而是祖先,子子孫孫無窮盡矣,祖先們在一家夾上兩筷子,就得匆匆趕往另一家……
還得在火塘和灶塘里扔幾塊肉,倒兩杯烈酒,燒些紙錢來感謝火菩薩和灶王爺。還福用過的飯,我們也是不吃的,放在筲箕里,等到天亮分給豬、牛和雞,來年就會百畜興旺……
還福,就是還菩薩和祖先之福,跟魯迅故鄉(xiāng)的“祝福”相近,都有感恩和祈禱的意思,但側(cè)重點似有不同。祝福重在祈福,求平安和富貴;而還福側(cè)重于感謝菩薩和祖先的恩德——不過,在孩子們跪下的那一刻,祖父祖母往往仍會這樣說:“多磕幾個頭哈,爹奶(泛指祖宗)保佑讀書聰明……”這話說給晚輩聽的,卻更像是對祖先的提醒。小時候,每到還福的那一天,我也必定早起,從沒有偷過一回懶。那時雖然物質(zhì)貧乏,我的心思卻不在吃喝上,而是生怕錯過了給祖先磕頭的機會,怕他們在新的一年里不保佑我“讀書聰明”。
準(zhǔn)備還福的過程是漫長的?!皻㈦u,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保ā蹲8!罚┪覀兌鯑|鄉(xiāng)下,自然沒有魯迅老家那般富裕,也少有女人“帶著絞絲銀鐲子”,但一跨入臘月,她們的臂膊也都照例要在水里浸得通紅。哪怕是窮得叮當(dāng)響的人家,肉和魚也是萬萬不能缺。養(yǎng)了一年的豬,被幾個大漢按在門板上,而那磨刀霍霍的屠夫,往往矮而胖,不急不慌。豬一聲又一聲地長嘶,其他的豬聽到哀鳴就發(fā)狂般地四處奔竄。殺年豬?我們可不使用那個殺氣騰騰的字眼,而叫“福年豬”。魚要挑出最大的一條掛在墻上,以鯉魚為上佳,叫“過年魚”。臘月二十四是小年,要“打揚塵”,把屋里上上下下打掃一干二凈,到晚上擺酒席放鞭炮燒紙錢,把祖先們迎回來。過了小年,不能再打揚塵,那樣會驚擾了先人們。剩下幾天,還得繼續(xù)備年貨,磨豆腐炸圓子打糍粑買鞭炮購糖果。大人嘴上不說,心里其實跟小孩子想的一樣:要過年了,又要過年了,馬上就要過年了啊……
大年是一年的結(jié)尾,但在我們的感覺結(jié)構(gòu)里,還福炮響起的那一刻,新春就已經(jīng)到來了。所以要搶頭炮,據(jù)說最先舉行還福禮的人家,新年的運氣就旺盛。還福的鞭炮要長,質(zhì)量也一定要好,最怕出現(xiàn)啞炮,主人便覺得不吉利——等到年過月半盡,主人一定要到鋪子里把那賣鞭炮的人罵一通,把剩余的劣質(zhì)鞭炮全部退還。我們塆子拔得頭籌的,常常是我家鄰居,但也有好幾年,頭炮權(quán)被兩個親侄兒搶去了,鄰居家只好屈居第二或第三。我也不知道,那做叔叔的,會不會暗中生侄兒的氣?大約侄兒小時候,逢上過年,做叔叔的舍不得給一塊兩塊的壓歲錢吧,所以侄兒長大了,才敢這般明目張膽地與叔叔較勁。他們那幾家,從頭天晚上開始準(zhǔn)備飯菜,一直到大年的凌晨,中間仿佛壓根就沒有上過床。誰家的鞭炮放得早、年飯開得早,必成為天亮后人們談?wù)摰闹攸c,——來年的好運氣仿佛真的已經(jīng)被搶走了。細哥曾諷刺他們:“有點什么好吃的,就睡不著覺?!倍辶昵暗囊粋€玩笑,我到現(xiàn)在竟還記得,過年時偶爾想起,便啞然失笑。
家鄉(xiāng)多山,多丘,一個村子往往由若干塆子組成,一個塆子與其他的塆子間,或隔著水,或隔著林,或隔著崗。借助群山的回音,還福的鞭炮聲依然會從一個塆子傳送到另一個,一道道亮光投向天空,像紅線一樣把所有人的心都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我們村子小,一陣接一陣的鞭炮過后,便靜下來,東邊的天空卻仍有一片片亮光在閃耀。天空是山那邊大村子的天空。山那邊是我們的祖居地,也是家族祠堂所在地。在遙遠的古代,每到還福日,除了各家各戶單獨祭祀,家族祠堂里還設(shè)有祭祀總壇吧?那大而高的供桌上,定燃有高香大燭;定擺著大塊的肉、大條的魚;大而紅的蘋果,定堆疊成山的模樣……可惜這樣的情景,我從沒有見過,我父親也沒有見過。早在六十多年前,家族祠堂就已經(jīng)廢棄了。
我們?yōu)樽嫦葴?zhǔn)備了最好的食物,準(zhǔn)備了一年的盤纏,我們看不見他們,但我們知道,他們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連家養(yǎng)的狗,也如懂事的孩子,到了這一日就不隨便吠叫,濕潤潤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柔的光。我們看不見祖先,狗卻看得見,雖然每年只見一次,但狗和我們的祖先早已熟絡(luò)了。它們搖晃著尾巴,在祖先中間穿過來又穿過去。祖先撫摸著它們,向它們傳遞世間的秘密……
有兩年,我覺得我父母對祖先也真是不恭敬,塆子里還福的鞭炮似乎都放遍了,父母才起床準(zhǔn)備福禮:豬肉、海帶、紅棗等,其實頭天晚上用鐵罐瓦罐都燉好了,煨在炭火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將它們進行搭配;再燒鯉魚,炒一些青菜、豆腐,打兩碗蛋花。還記得有一年我們家放鞭炮時,天已蒙蒙亮,似乎整個塆子都吃過年飯,就我家還沒有開始,我覺得羞恥極了,牙也不刷臉也不洗,父母跟我說話也不應(yīng),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發(fā)愣子,突然,父親用兩個指頭狠狠地敲在我的腦殼上……
還有那么幾年,備好了祭祖的飯菜,父親和我打著手電筒去請祖母來我家還福。祖母跟四叔一起過日子,卻是由我父親照顧。四叔那時三十多歲,還沒有娶上媳婦。祖母把魚肉也都煮好了,對四叔叮囑了一番,才跟著我們一起過來。好些年過去了,四叔還是沒有娶到媳婦,祖母怕四叔孤單,無論如何都不肯再來我家吃年飯。再后來,四叔年紀更大,娶媳婦無望,而祖母又吃上素——逢傳統(tǒng)節(jié)日及菩薩生日,前后三天都吃素。盡管如此,祖母一生卻是從未斷過還福禮——在她吃素的日子里,也一定要備好大魚大肉供奉祖先。唯獨那一回,她錯過了。那是新年到來的頭三天,福了年豬,腌好臘肉,洗過一個澡,祖母躺床上再也不能起來了。舊歷年底,祖母仍念叨著自己還了八十多年的福,守了八十多年的歲,唯這一次,不能還亦不能守。祖母往生時,我還年輕,要在多年后想及她最后的話,心口才有著生生的痛。
吃過年飯,見外面天已透亮,我們做孩子的總是急匆匆地跳出大門,趕著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撿炮子。鞭炮放過后,總有一些沒有燃盡的炮子散落在紅紙屑中。我們到各家各戶門口翻撿,塆里的孩子越集越多,不知不覺就組成了一支隊伍。其實我們兜里都揣著大人給的一塊錢,可以買一盒鞭炮——那盒子是紅艷艷的,里頭裝十小串鞭炮——但我們舍不得花掉,仍覺得找來的散炮子放得過癮。拿一根火棍,點燃引線,一個一個地往地上扔,往水塘里扔,往屋頂上扔……“啪——”或“哧——”的一聲響,我們就跟著發(fā)出一陣歡笑。今天的孩子早就不撿炮子了,也沒有地方去撿,鞭炮的質(zhì)量比從前好出很多,放過后一個也不落下。
放完撿來的散炮子,又做過游戲,才想起該回家了。這時候我常常心神不寧,腳步沉重,總要偷偷地躲在后門口聽家里有沒有陌生的聲音。母親一早就帶著妹妹去隔壁村看戲去了,而默默坐在火塘邊的父親,毫不出意外地等來了一個接一個的討債人。大年三十是一年當(dāng)中可以討債的最后一天,一年的債務(wù)到這一天都該有個了結(jié)。父親給他們倒茶遞煙說各種好話,又像送神一樣地客客氣氣地將他們送出門去……那時候我總暗暗祈禱:家里何時不再欠債,一家人可以歡歡樂樂過大年啊……一個又一個的年關(guān),就這樣在我的祈禱中流逝,但我的父母都老了還沒有還清日積月累的債,我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好幾年也還是沒有還清日積月累的債……我們,也終于不再覺得過年是一件多么有意味的事,事實上,年,也的確越來越淡了……
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終于不再為了還福而早起。大多數(shù)人家六點多起床,有的甚至快八點才起來。我家鄰居,對于頭炮權(quán)也早喪失興趣,不再爭天下第一了。各家各戶的較量,早已轉(zhuǎn)向了還福開始時所放的炮竹的數(shù)量和檔次。二十多年前,大家普遍放一兩千響的鞭炮,少數(shù)人家放三千響;現(xiàn)在不同了,最差也得放一個餅炮,市場上賣二三十塊錢一個。餅炮越大,價格自然越高。這還不夠,得加上一箱乃至數(shù)箱沖天炮。我家鄰居雖不再搶頭炮,卻一定要在長度和響度上蓋過所有人:放了很多餅炮,其間又夾雜好多箱沖天炮,而且是拿到三層樓的頂上放,爆竹聲向天空噴射、擴散,伴隨著整棟樓的震顫,更顯烈而破。
按照從前的規(guī)矩,要等到前面一家的爆竹聲落下去,另一家才開始?,F(xiàn)在卻不行了,有的一放就是十來分鐘,甚至半小時。要找一個專供自家放爆竹的空檔,并非易事。于是也就不管那么多,一家的爆竹聲還沒有消歇,另一家的就跟上來了,接著是第三家、第四家……響遏行云,霧鎖煙迷——好像那不是煙霧,是祖先們駕來的云端停在村子的上空。
祖母去世后幾年,我也終于到了一個不必非得給祖先跪下磕頭的年紀。卻似乎越來越不懂事,好幾個大年竟賴床不起。其實早醒了,耳朵里聽著父母在廚房里忙碌的聲音,聽著母親把酒菜搬上桌子的聲音,聽著父親開門放餅炮的聲音……就是不肯起來。心里不痛快?。∫^年了,心里反而不痛快。只因為一年奮斗到頭總是沒有結(jié)余?只因為早過了婚齡,卻還不能帶一個女朋友回家過年?有那么幾年,我沒有參加還福禮。好在列祖列宗也別并不怪罪我,他們在天上看著我,把我當(dāng)永遠的孩子。
還福作為過大年的第一項儀式,從古流傳至今依然在家鄉(xiāng)流傳,而我們這些后人,對于祭祀祖先的事情,大約永遠都不會像我們的祖母那般虔誠了。越來越多的鄉(xiāng)下兒孫在城市里落了腳,急切地想把身上的泥土氣剔除干凈,同時剔除掉的還有傳統(tǒng)儀式,以及隱藏在儀式背后的那份敬畏與希冀。
在我老家的塆子,祖父祖母那一輩,如今只剩兩人,都已入殘年,依然摸索在田間地頭。我的父輩中,這些年也已有好幾個伯伯叔叔相繼離開人世了……這露水的世,露水的世啊,那些曾主持還福禮的人,正一個接一個地變?yōu)樽嫦?,而我們,也正在成為屋子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