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平 呼倫貝爾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倫貝爾之殤》《草原生靈筆記》《風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獲冰心散文獎、華語最佳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新經(jīng)驗”散文獎、百花文學獎散文獎、《人民文學》“美麗中國”全國游記文學征文一等獎等獎項。
一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誰是那個草原之子?我尋找他,看的是步伐。但凡年幼時長期騎馬的人,不論走到哪里,身體都保留著一種傾斜起伏的節(jié)奏,仿佛腳下依然是那柔軟而廣袤的草原。
呼倫貝爾需要他為故鄉(xiāng)的發(fā)展做點宣傳,他說我離開呼倫貝爾快五十年了,感謝草原還記得我。他的這句話讓我想起呼倫貝爾長者們的話:“是馬讓你跑起來的,是地讓你站起來的?!焙魝愗悹柸苏J為自己是一株牧草,因此時刻都在感恩,感恩草原,感恩長生天。就這樣,我對他的距離感瞬間消散了。在他一無所求地幫助我為故鄉(xiāng)做事的過程中,他曾為官員的經(jīng)歷基本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辦成我所托的事,全靠鍥而不舍和錙銖巨細。在早晨擁擠的地鐵上,他離我很近,使我看見了刻在他神情中的那些嶙峋的皺紋,感覺到了他略顯沉重的呼吸。一個草原人竟然五十多年沒有回故鄉(xiāng),簡直不可思議,而他隱匿在疲憊中的執(zhí)著和熱情,卻分明告訴我,他的心每天都在回歸的途中。
從此我叫他扎木蘇哥哥。
我通過扎木蘇哥哥五十年秘而不宣的人生經(jīng)歷走近了一位老師,并通過聆聽這位老師的故事,開始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中也和他一樣,還珍藏著沒有翻閱過的摯愛,并且深感歲月無情,時不我待。
離開上海的那天,扎木蘇哥哥突然問我:“你聽說過布爾古德老師嗎?”我說我不認識,草原太大了,找一個人就像找大雪里的一朵雪花那么難。但是既然扎木蘇哥哥委托了,我就一定能找到。
五十余年前,布爾古德是扎木蘇哥哥家鄉(xiāng)的學校校長。那所學校包括小學和初中,起初只有一個老師,就是布爾古德。他騎著馬行走在幾十個游牧人家之間,選擇幾個方便牧民孩子匯集的蒙古包,開辦馬背課堂,給牧民的孩子們上課。后來牧區(qū)教育條件漸漸改善,有了固定的校舍,中學和小學分開,布爾古德老師當了中學的校長,一直做到退休。由于時間太久遠,我去那所學校打聽他的時候,學校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知道布爾古德老校長是誰了。后來,我去老干部局詢問,才知道布爾古德老校長還健在。我跑到他居住的小區(qū)打聽,一個鄰居告訴我,布爾古德校長搬到草原去住很多年了。因為自從草場承包到戶之后,牧民忙于生產(chǎn),有老人可以進城陪讀的家庭就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學,那些沒有老人可以進城陪讀的人家,只有把孩子留在放牧場,因此有不少到了學齡的孩子,不能受教育。于是布爾古德老校長又像當年一樣,回到了馬背上,到一個個蒙古包盡義務,教那些孩子讀書。每個寒暑假結(jié)束之前,他會回城取工資、報刊和新教材,所以他的房子一直留著。那個鄰居還說,也許是草原上的空氣新鮮,老校長這幾年氣色越發(fā)好了,身子骨很硬朗,騎馬走幾十里路,不在話下。言語之間不無敬意,也是這位鄰居幫我找到了布爾古德老校長的地址和電話。
我連忙給扎木蘇哥哥打電話,匯報了我尋找布爾古德校長的過程。電話那端傳來低低掩抑的嘆息,我連忙說哥哥你就放心吧,到了開春雪一化,我就去看他。半天,扎木蘇哥哥才說:“還騎馬呢?他要是愿意教學,就給他買臺車吧!”沒想到他不久就匯來一筆錢,讓我?guī)筒紶柟诺滦iL買一輛車,雇一個司機,他說這樣布老師會減少點勞累。
記得扎木蘇哥哥說,他從小是個孤兒,草原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屬了。唯一的親人就是布爾古德老師。扎木蘇哥哥如此情深義重,讓我深深感動。但是令我不解的是,哥哥為什么五十多年沒有回來看望他的老師?而當我熱情洋溢地邀請扎木蘇老哥哥回來,親自向老師表達他的心意,或者打個電話給他的老師時,他卻突然語氣一轉(zhuǎn)說:“拜托妹妹受累,把這件事扛在自己身上吧!千萬不要在老師面前提起扎木蘇的名字?!?/p>
這事有點大,我不能妄擔別人的美名,更無法理解扎木蘇哥哥的心思。
四月初,草原的大雪剛一開始融化,我便去探望布爾古德老師。那里是草原腹地,沒有路。我們的車是在他家門那條小河的冰面上開過去的。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兩座蒙古包像兩片荷葉一樣漂在雪與水的汪洋里。天蔚藍,地倒映著天,也是蔚藍。沒有院子,門前的拴馬樁上有幾匹馬,馬的鬃尾隨風飄著,造成蒼穹間唯一的動感。我注意到,那些馬不高大,但是碩壯,應該是耐力很強的老蒙古馬的后代。我想布爾古德老夫妻倆選擇這里駐扎蒙古包,為了方便學生來,也是為了打水方便。看來布爾古德老師不肯在草原上打井,舍不得毀壞一寸草地。
布爾古德老師接了我的電話,便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出來接我們。從河邊到他家有一百多米的距離,冰雪水之下掩蓋著坑洼,即使是越野車也無法通過。布爾古德把另一匹馬交給陪我來的當?shù)匦麄鞑扛辈块L,示意我上馬,然后一躍上馬,坐在我的身后,感覺他的動作輕盈得像一片云。
進了布爾古德老師的蒙古包,我猶如回到了少年時第一次進入蒙古包的那般場景里。布爾古德老師的蒙古包里,左右兩側(cè)是他和老伴的兩個單人床,上面鋪著光板的羊毛氈和羊皮大氅;地中央的爐子,圓形,上面的爐蓋是由一層層的爐圈組成的,像個古董;爐子后面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奶食和一本打開的書,蒙文的,我不知是什么書。小桌子的后面,便是主人的座位。布爾古德老師坐定,然后展開雙手,伸向高處。這是草原上的習俗,這里的人們給客人讓座的手勢,永遠都不會向下,這里面蘊含著對長生天的敬意,是長生天讓你成為草原的客人,長生天在歡迎你。
讓我非常吃驚的是主人座位后面置放的兩個簡易書柜。說句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在蒙古包里看到如此規(guī)模的藏書。漢文書很多,而且很多都是新出版的。有《呼倫貝爾民歌》《諾門罕戰(zhàn)役》《人類與大地母親——一部敘事體的人類史》《中國古代散文精華》,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本自己作序的《長調(diào)唱響的草原》,那是一部當?shù)夭菰窀璧牡浼?,收錄了很多當?shù)孛窀瑁苍敿毜赜涗浟水數(shù)孛窀璧男纬珊脱馗飩鞒械倪^程。
那位宣傳部副部長,是一個對草原文化充滿自豪的當?shù)馗刹?,他說話很是熱情洋溢,也常常一驚一乍。這時他又指著書柜里一摞手工裝訂的復印書驚呼起來:“布老師,你要出詩集了?”
八十歲的布爾古德老師像個第一次參加賽馬的小騎手那樣笑了,靦腆卻難掩心里的自豪。他說:“哎呀,給學生們寫的。”
我說:“您的學生中還保留草原的古風,喜歡詩。真好!”
布爾古德老師半晌才說:“草原上的人,要是找不到詩歌,讓他們把自己的心放到哪里去呢?”
門外是無邊的雪水,包里的地面布滿泥濘,一爐旺旺的牛糞火,雖然暖著胸前,卻無法驅(qū)趕背后的嚴寒。布爾古德老師守望的并不是這份生活,而是生活里蘊含的品質(zhì)。這讓我肅然起敬。
布爾古德老師邀請我去看看他家的另外一個蒙古包,那是他的教室。那個包的裝備比布爾古德老師的居室好許多,周圍墊了紅磚,紅磚在冰雪中紅得耀眼,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甩蹭自己滿是泥水的雙腳。布爾古德老師發(fā)給我們一人一雙塑料鞋套,原來包內(nèi)鋪著地毯,一塵不染。寒假還沒有結(jié)束,學生們的小馬扎整齊地擺在墻邊,講臺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這個蒙古包安裝著電暖器,關上門就是一個溫暖如春的小世界。布爾古德老師輕輕點擊鼠標,一個個草原孩子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在布爾古德老師給孩子們搭建的網(wǎng)絡平臺上,孩子可以擁有一個比草原還要博大的世界。
快人快語的宣傳部副部長告訴我,布爾古德老師的學生,到了可以住宿的年齡,就可直接到旗里的學校插班就讀,功課完全可以無縫對接,而且個個都是優(yōu)秀生。他還隨口列舉了一長串名字。
布爾古德老師的老伴告訴我,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布老師常常在百度上點擊他的學生的名字,那些遠在四面八方的學生,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樣,把草原寂靜的夜空照亮。
我趁機說:“布老師,你的學生也會想念你的。尤其是那些遠方的,年齡大的,已經(jīng)退休的,更會懂得師恩?!?/p>
聽到我的話,布老師從電腦上抬起頭,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說。
我接著說:“您騎馬在草原上奔走,太辛苦了。要是您的學生愿意贊助一臺車,就方便多了。”
布老師半晌無語。后來他笑笑說:“車?我要是坐上車,就再也上不去馬背了。我可不想老得太快?!?/p>
當我們離開布老師家的時候,他說開春了,冰上或許有裂口,不安全,執(zhí)意要騎馬給我們引路。我從車窗里見布老師騎在馬上,沿著河岸細心地查看著河道,想起了扎木蘇哥哥在地鐵電梯上的樣子,兩個身影在我的思緒中漸漸融為一體。
回到海拉爾,我趕緊給扎木蘇哥哥打了電話,詳細地向他匯報了我在布爾古德老師家看到的一切。扎木蘇哥哥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我:“也不知道布老師在百度上有沒有看到我?”
草原上有一句老話,說生活的變故總是和春天的暴風雪一起走來。我離開還不到一個星期,就接到那位副部長的電話,他告訴了我布爾古德老師遇難的噩耗。當時布老師正在去接學生的路上。大地像被厚厚的白被蓋死了一樣,看不到一條路,也找不到河道。人們看到了布老師的紅馬,它還活著,從雪坑里掙出腦袋,使勁地甩著。布老師的遺體就在他的馬旁邊,已經(jīng)變成一座雪雕。當人們拂去他身上的冰雪后,我看見他正在仰天大笑,嘴巴大張著,一只手像他迎接客人時那樣向頭頂?shù)那胺缴烊ァH藗冋f他肯定是夢到自己在鐵爐子前烤火,或者夢到一杯酒下肚渾身熱乎乎的,凡是凍死的人最后都會感到溫暖,都會滿臉笑容。
由于布爾古德老師德高望重,出殯時采用了傳統(tǒng)的“走棺”儀式,也就是將棺槨從跪在地上的晚輩頭頂抬過,以示敬重。當布爾古德老師的棺槨上了靈車以后,我看見扎木蘇哥哥跪在晚輩中,正揉著膝蓋,要站起來。他是接到我的電話,立即上了飛機,然后打車直奔草原的。呼倫貝爾的春寒,很傷心里有火的人,連天忙碌,扎木蘇哥哥感冒了。在賓館,他用濃重的鼻音,給我講了他和布爾古德老師之間的故事。
“我從小是孤兒,由我的舅舅舅媽撫養(yǎng),后來我舅媽因病去世了,我舅舅整天喝酒,我又過上了跟孤兒差不多的日子。當時舅舅家還有個同歲的表姐,和我一起在布老師的馬背學校里上學。學校只有布老師一個老師,他隔兩天就來牧場接我們?nèi)ゴ箨犐险n。每逢這天,我和姐姐都歡天喜地等著他從遠處的山崗飛馳而來,他總是騎著一匹紅馬,馬背上披著霞光。他對我和姐姐特別好,他知道我們常常沒有飯吃,來的時候總是帶著炒米和饅頭。我第一次吃的糖也是他帶來的,還記得糖是黑色的蠟紙包裝的那種。過年的時候,他還給我們做新袍子,他說男孩子要穿藍色的,和天空一樣,女孩子要穿綠色的,和草原一樣。他接我們上學,要是遇上下雨下雪,就讓我們趴在馬背上,用一塊黃油布蓋著我們,自己寧可在雨雪中挨澆。有一次發(fā)山洪,他自己留在山根底下,讓馬把我和姐姐送過河上了高坡,要不是他的馬通人性,知道回去接他,他肯定讓洪水沖走了。
“他當中學校長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初三了。他兼著我們班的語文課,同時用蒙漢語講課。我愛聽他的課,成績很好。他經(jīng)常和我說的話是,咱們蒙古族要出人才,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貢獻智慧和力量,要當思想好學習也好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母镎f來就來了,布老師一夜之間就成了內(nèi)人黨分子,傳說我們學校的不少老師都是他的黑幫。我一個十二歲的牧區(qū)孩子,完全懵了。批斗布老師的時候,我站在人群外嚇得夠嗆,一開始還想,布老師從來也沒有和我說過啥反動話,怎么就是反革命了呢?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在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接著不知道是哪里伸來的手,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圈子中,面對著掛著黑牌子的布老師。那些人說是布老師交代了,我是他發(fā)展的小內(nèi)人黨。
“許多年之后,我在北京遇到了當年的一個同學,他告訴我,當時學生批斗布老師,是幾個造反派教師在背后策劃的。他們問布老師,誰是你最喜歡的學生,是不是扎木蘇?布老師說每個學生我都喜歡,他們接著說那你為啥總是表揚扎木蘇?那些人引導著學生一起哄,事情就變成布老師交代了我是他發(fā)展的小內(nèi)人黨。
“不知情的我心里也挺惱火,心想布老師你怎么信口胡說呢?我才不是你發(fā)展的小內(nèi)人黨呢!我大喊我不是小內(nèi)人黨,那些人便逼著我和布老師劃清界限,我就……我就用他們?nèi)谖沂掷锏难虮拮樱诓祭蠋熒砩铣榱艘幌?,布老師沒有睜眼睛看我,但是我看到他的臉在抽搐……我想我給布老師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也給自己的心里留下了一輩子治不好的痛!
“不久我就作為回鄉(xiāng)知識青年,重新開始了游牧生活,后來被推薦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離開了草原。生活完全變了,但是那一份傷痛,經(jīng)常在半夜的時候醒來折磨我——你是一個狼崽子嗎,吸吮干了母親的奶,還要在母親的乳房上咬一口?我真的恨自己,也非常想念布老師??墒俏也桓一夭菰?,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向著長生天揚起臉。我想布老師是希望我有點出息的,便十分努力地學習工作,希望以自己的成績告慰他。當我戴上博士帽的時候,結(jié)婚的時候,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當上領導干部的時候,我都想過,他能知道該多好!我一遍遍在心里對他說,布老師,你還要我這個學生嗎?你原諒我嗎?可是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總是當年布老師抽搐的臉,我真的沒有勇氣……時間就這樣一年年在我的懦弱中過去了。”
二
扎木蘇哥哥吐出心中塊壘,開始了久久的沉默。然而,他的故事開始在我心中回響,他的那句話——也想過他能知道該多好,就像一個彈簧,猛然彈開了我記憶的箱子。那些遙遠卻清晰的細節(jié)從塵封中接踵而來,把我喚回心靈的深處。我也有幸運的少年時代,也有平凡而偉大的老師!許多年來,那些敬愛的老師似乎遠在天邊,卻從未離我而去。如果說水是血液的源頭,那么老師就是澆灌我成長的第一滴水,這潔凈溫暖的水,那么尋常,那么容易被忘記,卻永不衰竭,年年歲歲在我的生命里流動,給予我生機和力量。我突然意識到,不能讓自己在某一天也重復扎木蘇哥哥的話——也想過他能知道該多好。埋在心里的愛,要抓緊說出來。
我的初中時的政治老師叫高雪娟,是一位美麗而堅毅的女性。當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講臺上的時候,懵懂少女的我,徹底驚呆了。她白皙,修長,明眸,皓齒,一頭烏黑的短發(fā)略帶彎曲,身穿一件中式北京藍平紋棉襖罩,肩上搭著一條白圍巾,沒有拿講義,手里只有一根粉筆。她開口說話,竟是那樣的字正腔圓,不疾不徐,清晰準確到每一個標點符號后面的停頓都有意味。她開講的第一句話,我至今難忘——哲學是研究世界觀的學問,決定了你認識世界的方法。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哲學家,因為我們要了解這個世界。天哪,多么新穎,多么高貴,多么優(yōu)雅!要知道那是1971年?。∥要q如一只在雪地里看到彩虹的小羊羔,從此開始期待星期二和星期五,因為那是高老師來給我們上課的日子。由于深深地迷戀著高老師,在沒有光芒的時代,我擁有了女神。那時張鐵生還沒有出現(xiàn),正值“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回潮”,學習成績開始被注重,我門門功課成績提高很快,也是源于高老師非同凡響的授課。我對政治課有了興趣,開始閱讀一些文史書,只是那時圖書館還封閉著,可以滿足我這個井底之蛙的書很難弄到??上Ш髞碛捎诟赣H病重,我不得不終止學業(yè),到郵電局當學徒,成了工人階級。當時我只有十六歲,從此情緒一落千丈,覺得此生永無出頭之日,在大街上遇到背著書包上學的同學,便羞愧萬分,奪路而逃,而后兀自流淚,心里更加懷念學校和老師。記不清是哪年的春節(jié),我召集了幾個同學,把滿天的大雪踩得咯吱咯吱地響,走了五里路,到海拉爾西山腳下的五中教師家屬宿舍高雪娟老師家拜年。
沒想到高老師的生活是那樣簡樸,也可以說是有點窘迫。房子是很小,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左右,把著一棟房子的冷山墻,燒著火墻,可是室內(nèi)溫度并不高。高雪娟老師正在忙著家務,屋地上跑著兩個年幼的男孩子,那個小一點穿著開襠褲的就是白巖松,另一個是白巖松的哥哥,現(xiàn)在的呼倫貝爾博物館館長白勁松。
高老師停下手里的活,聽完我直白地述說煩惱——我想回學校讀書。她耐心地勸我,要聽父母的話,畢竟找個工作不容易,家里又有困難。她說你可以邊工作邊學習,以后的路還很長,總是有機會的。高老師的話我始終沒有忘記,盡管滿世界都是“批林批孔”“講儒法斗爭史”“反擊右傾翻案風”,我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學習文化課,還通讀了《紅樓夢》《人間喜劇》,背過了大半《唐詩三百首》,在單位被毀譽參半地稱作“大學迷”。
為了考學,我約上同學常林英,拿著一個筆記本,到高老師家,請她給我們補課。高老師出來給我開門,令我們一驚。她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進了屋,我們才看見桌子上擺著高老師的愛人寶音老師的遺像。寶音老師是我們學校的校長,是一個有口皆碑的好教師,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端正嚴謹?shù)娜恕?/p>
我呆了?,F(xiàn)在想來,自己實質(zhì)上是被寶音老師遺像造成的那種氣氛嚇傻了,并沒有也不可能理解當時高老師有多么痛苦悲傷。高老師見到我們,露出強撐的笑容,臉上還是很悲涼。她沒有說有關寶音老師去世的事情,只是問我們準備高考的情況。高老師的兒子們長高了一些,家里還有一位老人在陪伴她。她的身體似乎不太好,但還是耐心地給我們輔導。這個時期政治已成為高考的一個科目,內(nèi)容也大有增加。高老師說:“你們不要死記硬背,要把道理弄明白,也就不會忘記了?!?/p>
我以呼倫貝爾第一的成績考入了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yè),雖然是???,但是專業(yè)好,屬于我心儀已久的文學。通知來得急,我興高采烈地整裝待發(fā),沒想到,也是不懂,竟然沒有去感謝一下高老師,使我至今不能原諒自己。
許多年之后,我采訪畫家徐耀祖先生,他是高雪娟老師的老同學,我問他高老師的情況。徐老師告訴我,寶音老師去世時,高老師只有三十多歲,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吃了很多苦。但是她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勁,特能堅持。海拉爾冬天大雪如山,她一個人擔著兩個大水桶去挑水,路滑道遠,她的一個男同學看見了,就幫她把水挑到了家,高老師謝過同學,卻把同學擋在室外。由此可以想象,高老師是以怎樣的信念和堅毅,堅守著愛,把兩個兒子帶大,并塑造了他們卓越的頭腦和情懷。
央視創(chuàng)辦《東方之子》欄目,白巖松到我們單位采訪作曲家那日松。我從他嘴里得知,高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到一所大學任教,也快退休了。當時我想到應該去看望一下高老師,但是又覺得赤手空拳的,沒有什么成績可以讓高老師高興。等到我在職場一番掙扎之后,高老師已經(jīng)退休到北京常住,見到她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沒有人知道我對高老師的想念,更沒有人知道在漫漫的人生之旅中,我常常會用高老師這面鏡子照一下自己。
一年夏天,我在機場遇到了高雪娟老師,她坐在安檢大廳的椅子上,似乎也留意到了我,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把眼前這個有幾分臃腫的中年婦女和當年的我對接起來。只見高老師滿頭的青絲已經(jīng)變成了銀發(fā),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留痕,但氣質(zhì)這個東西果真是歷久彌堅,反而在閱歷之后,更加熠熠生輝。高老師安靜地坐著,一身簡素,卻是讓你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那個人。我立刻站起來向她走去,這時有幾個人走來,瞬間把高老師包圍,疑似本地官員。我隨即本能地退回來,因為那些人要寒暄的是一個名人的母親,而我要看望的是日夜牽掛的老師。我不能混同于他們,端的輕薄了我心里的莊重。但愿高老師當時并沒有認出我來,也不至于因為我這個沒良心的學生心頭掠過一絲蒼涼。
三
我還要寫一寫的是欒延琴老師。她是和高雪娟老師同時在海拉爾五中教過我的音樂老師。
在她來給我們上課之前,她已經(jīng)是同學們傳說的神話了。欒老師是呼倫貝爾民族歌舞團的臺柱子,能獨舞,能獨唱,還會演奏大提琴,到朝鮮為抗美援朝志愿軍演出過,是由賈作光先生親自推薦參加的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等等,只是我們不知道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tǒng),在屢次政治運動中歷盡劫波。
欒老師的音樂課生動活潑。盡管她知道,讓她這樣的一個藝術家,當初中教師哄孩子唱歌,本就是一種荒誕,但是她的態(tài)度卻是十分認真的。她唱歌好聽,又非常投入,即使是非常簡單的簡譜,她也唱得明亮優(yōu)美。她滿臉的生動表情,感染了我們這些童心未泯的少年。記得她教我們簡譜的方法很特別,讓我們一組一組排成隊列,然后每個人唱一個音符,從低到高,從高到低。她教我們唱歌,都要帶上舞蹈動作,這樣的課程很適合我們的年齡,也讓我們喜歡上了欒老師。時間不長,欒老師的課由別的老師代替了,讓我們失落了好久。
大約過了十年,我又成了欒老師的學生,這已經(jīng)是在當時的呼倫貝爾盟群眾藝術館了。她被落實政策,調(diào)回了工作多年的文化系統(tǒng),當了副館長,分管美術和舞蹈創(chuàng)作。我畢業(yè)后輾轉(zhuǎn)到這里當了文學刊物《綠野》的編輯。為什么說自己又當了她的學生呢?并不是她還像從前那樣,領我動口動手,教我一招一式,具體去學習一個什么專業(yè),而是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時時在吸引著我向她靠近,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欒老師生于戰(zhàn)亂,長于動蕩。幾乎時代的每一次風吹草動,都會在她的身上打幾鞭子。她若心冷,也是正常。的確,我沒少看過她的面如冰霜,那是在別人是是非非,為蠅頭小利劍拔弩張之時她的沉默。事不關己,不參與,不評價,不臧否,是她的經(jīng)驗,也是她的習慣。身邊的一些事情她是視而不見的,哪怕是貌似弱者的眼淚,似乎她也無動于衷。只有我知道她既是寒冰也是火焰。她兀自燃燒,不畏浮云遮望眼,不為身上衣裳口中食,只因骨子里的自強不息,其結(jié)果證明了“工作著是美麗的”,欒老師身上那些誰也奪不走的本事,不僅使她的生活一直充實向上,也在災難中庇護了她。
在欒老師應我約稿撰寫的回憶錄中,有這么一段故事。說的是1967年大抓牛鬼蛇神的時候,冰天雪地的某個早晨,她一走進校園,就看到滿地是澆水凍在雪上的大字塊,什么“打倒周揚黑線人物欒延琴”“打倒蘇修、蒙修、朝鮮特務欒延琴”“揪出文藝界黑干將欒延琴”等,全是沖她來的。她走進教師辦公室,沒有一個人敢和她說話。她正想著如何應付即將來臨的災難,工宣隊的師傅推門走了進來。原來那時候全國都在跳“忠字舞”,學校急需欒老師這樣的人才。欒老師趕緊抓住機會,一口氣編了四個“忠字舞”,有藏族的《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蒙古族的《敬愛的毛主席》、朝鮮族的《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維吾爾族的《毛主席呀我們熱愛你》。很快,這些廣場舞由學校風靡到全呼倫貝爾,再也沒有人要抓她這個牛鬼蛇神了。
欒老師十四歲就參加了歌舞團,文字功底不厚。我開始編輯她的文稿時,常常發(fā)現(xiàn)她“的、得、地”混用,還習慣一個逗號用到底,她那些來自實踐的寶貴經(jīng)驗和藝術見解,因而不能得到準確、充分的表達。記得當時她的辦公桌上,總是放著一本《新華字典》和一摞美術資料。過了不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文章變得觀點明晰、語言精練了,難能可貴的是,她一個舞蹈家,因為工作的需要,竟寫了一系列有關美術展覽的短文,而且還上了很專業(yè)的期刊。她說,我就是認學。
記得有一次,欒老師帶著我們?nèi)ゲ祭飦喬孛晒抛寰劬訁^(qū)西公社搜集民間舞蹈資料。當?shù)匚幕^的同志引薦之后,那家的老太太連頭都沒有抬,繼續(xù)用小閘刀切肉餡,一時氣氛特別尷尬。欒老師脫下羽絨服就幫著老太太擦鐵爐子上的油垢,直至把那個雪花鐵的爐子擦得錚亮,又忙不迭地去打掃地上被羊羔尿濕了的羊草。我們在旁邊一看,眼睛里有了活兒,急忙出去提牛糞、掃雪。等我們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jīng)笑逐顏開,正和欒老師背對著背,牽著手,轉(zhuǎn)著圈跳舞。欒老師說,寶庫打開,金子銀子噼里啪啦自己跑出來。那時沒有照相機,欒老師也不知道啥時候?qū)W會了畫圖記錄,她就這樣走遍了呼倫貝爾的蒙古族、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聚居區(qū),把即將失傳的民間舞蹈一個一個地收入囊中,給呼倫貝爾的未來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資料。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下鄉(xiāng)深入生活,和牧民獵民交朋友,每每都能想起跟著欒老師下鄉(xiāng)的情景。
有一年,欒老師公出到北京,順便將脖頸處的一個小凸起異物做了活檢,沒想到竟然是一種可怕的皮膚癌。單位得知后,大家無不懸心掛念。幾天后,欒老師回來了,依舊滿面春風,照常工作,讓大家寬慰了不少。只有我還是放心不下,總是悄悄地觀察她。她去醫(yī)院復查的時候,我就跟著她。那天,呼倫貝爾盟醫(yī)院的候診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靜得要命。我突然聽到了欒老師的嘆息,看見了她眼睛里強抑制住的淚水。我嚇得連忙安慰她。半晌,欒老師給我講了兩件她經(jīng)歷的事情。
欒老師的姐姐去世了,欒老師和她的弟弟妹妹心中的思念無法克制,聚到一起的時候,就打開姐姐的骨灰盒,撫摸著姐姐留下的遺骨哭訴一場。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這樣,后來大家就沒有眼淚了,也沒有什么可以說的話了。從此大家平靜地把姐姐放在心的最深處。
在20世紀50年代,欒老師參加慰問團,到朝鮮抗美援朝戰(zhàn)場演出?;疖囘M入朝鮮不久,突然遇到停車通知。她們一群女文工團員,結(jié)伴下車方便。天蒙蒙亮,地下坑坑洼洼的,欒老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鐵路旁邊的荒野上,下蹲的時候,感覺有什么捶了自己一下,也沒在意。等到站起來時一看,哎呀媽呀,那是一只張開的男人的大手,淤黑色的,還連著半條被炸斷的胳膊。欒老師說,當時她嚇得連滾帶爬地上了火車,坐下來就放聲大哭。后來進了前線,那里才是血流如河,尸骨遍野,走路時常常要跨過尸體,因為演出任務重,加上不斷聽說我們志愿軍犧牲的消息,滿腔革命豪情不斷高漲,一心想著早日把美國佬打出朝鮮去,所以全身心投入每一場演出,慢慢地就不知道害怕了。
欒老師沒有提她的病,但是她的話意味深長。
八十年風吹雨打,欒老師以淡泊而綿恒,守住了她最想留下的東西。她嘔心瀝血寫出的《呼倫貝爾民族民間舞蹈》一書,從勞動與藝術的關系、宗教對藝術的影響的角度,深入研究了呼倫貝爾獨有的民族舞蹈,從原始到當代,記錄了這些舞蹈的發(fā)展演變,還分析了其中蘊含的文化特質(zhì),是當?shù)匚幕慕?jīng)典讀本,也是呼倫貝爾舞蹈創(chuàng)作的基本教材。說句題外話,當今的旅游為什么制造了大量的偽文化垃圾,就是沒有抓住文化之根,壓根不知道文化典籍的重要性,甚至都不知道文化典籍的存在。欒老師當年幾經(jīng)爭取,這本書也未能出版。當我看到欒老師的手稿,看到那泛黃的稿紙,看到上面欒老師那秀麗的字體和一次次修改的痕跡,不由唏噓長嘆。直到欒老師退休二十多年后,她的一個學生做了政府官員,幫助欒老師出版了這本書。舉辦首發(fā)式的時候,我也跟著四處宣傳呼吁,然而來參加者皆是文化朋友圈中人士,就連欒老師原單位的領導都沒露面。就在同時,有一個官員的攝影展覽開幕,盡管毫無審美意義可言,卻是門庭若市,頭面人物云集。當時我非常氣憤,欒老師說:“我寫這本書只是想給這片土地一個交代,十年二十年不晚,會有需要它的人。”
欒老師比我母親小兩歲,今年八十二歲了。你看她雖然個子變矮了,也沒有當年春風楊柳一般的姿態(tài)了。但是她兩腿依然筆直,走起路來一陣風,說話和當年教我上音樂課時一樣清脆作響,而且詼諧幽默,妙語連珠。我請她寫一篇回憶錄,也有讓她吐一吐人生不盡之言的意思。結(jié)果她給我拿來的全是一篇篇生動詼諧的短文。就說前面提到的寫忠字舞那一篇吧,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我很幸運,是“忠字舞”救了我,使我逃過了一大劫。從最低谷成為學校的紅人,你不覺得有點紅得發(fā)紫嗎?
每次和欒老師見面,我都事先安排車去接她,每次都被她拒絕。她一走上我們單位的樓梯,我就能聽出來她那輕盈有力的腳步聲。有這樣一個老太太在眼前,我怎么敢萎靡不振、不思進取呢?
四
我小時候癡迷于聽故事、看小人書,整天迷迷糊糊的,對大人的教導如風過耳。我媽讓我自己動手洗襪子,我就把襪子弄丟一只;困難時期,家里吃了一次細糧,我媽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往外說,結(jié)果到了幼兒園老師一問,我就脫口而出,饅頭,牛奶??次夜郧傻拿妹萌思艺f的——大碴子粥,窩窩頭。因此我挨媽媽一撇子是常事兒。家里人一致認為我又笨又傻,就連最呵護我的太姥姥也叫我“傻小大兒”。后來我便有了心理障礙,變得很自卑。老師叫我參加接力賽,我就想自己那棒肯定會被別的班級超過去,結(jié)果不但被超過去,還被落下挺大的距離;老師叫我把花盆拿進教室,我就想自己肯定得給摔了,結(jié)果就真的給摔碎了。1970年珍寶島事件發(fā)生,海拉爾居民全線疏散,我轉(zhuǎn)到大興安嶺東麓的扎蘭屯第三中學讀書。我的班主任是孟昭峰老師。如果說,我這輩子有幸見到過君子,那就是孟昭峰老師,是他使我重新認識了自己。
孟昭峰老師的言談舉止,無不一絲不茍,可謂完美無瑕。他在講臺上,永遠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制服,領口的粗布襯衫干干凈凈,腳上一雙舊皮鞋是修補過的,但是打理得整整齊齊。他從不動怒,也從不說粗話,從未在黑板上寫錯過字,對每一個同學都是敦厚包容,和藹可親。他教語文課,很看重閱讀和作文。當時社會風氣不好,學校里僅有我們班沒有出現(xiàn)過與社會上小混混有牽連的人和事,更為可貴的是他在我們班里營造了一種溫文爾雅的氣氛。那所學校曾經(jīng)是一所農(nóng)業(yè)試驗中學,剛剛改為普通初中,還保留著校辦農(nóng)場,每年要種幾萬畝的農(nóng)田。所以我們經(jīng)常下鄉(xiāng)勞動,住在食宿條件很差的農(nóng)場。孟老師從來沒有像有的老師那樣以各種理由推諉,總是和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既當老師,又當生活管理員。每當雨休,還組織我們搞各種娛樂活動。
我從遠近聞名的海拉爾肉聯(lián)廠職工子弟學校轉(zhuǎn)到扎蘭屯三中,在別人眼里是個穿得好吃得好細皮嫩肉的嬌女孩,自己卻很自卑,覺得樣樣不如人,例如勞動不行,一元二次方程不行,不知道角瓜和香瓜的區(qū)別,見到柞蠶蛹會哭,等等。我因此不大合群,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有一天,班級女生之間發(fā)生了矛盾,全班女生孤立一名女生。這個女生個子很小,學習不錯,外號小辣椒,屬于又厲害又咬尖的那類人。當時我看見她一個人在操場上徘徊,感覺到她那么孤單,那么可憐,就走過去和她說話,并和她一起進入教室,因此遭到全班女生的一陣大哄。沒想到,孟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我,并讓大家向我學習。后來大家都學著我,主動找那個同學說話,矛盾終于平息,我引以為榮,也和同學們漸漸成為朋友。
第一次到校辦農(nóng)場勞動,是鏟鋤大豆地里的野草。每人把著一條長至天邊的大壟,從早上鏟到天黑。美其名曰,磨出兩手老繭,練就一顆忠于毛主席的紅心。那年我才十三歲,從來沒干過農(nóng)活,兩手連鋤頭桿都抓不牢,動不動就把苗給鏟掉了。我急得要哭,索性就丟開鋤頭,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用手拔起草來。天黑了下來,同學們都鏟完自己的壟,聚在地頭嬉鬧,孟老師返回來接應著我。我覺得非常難堪,可是孟老師看過我用手拔過草的田壟,把同學們召集了過來,他說,我們勞動不僅是為了收獲,也是磨煉自己的意志,劉艾平同學用手拔草雖然慢,但是體現(xiàn)了一種認真的精神,并不比大家差。第二天同學們都來幫助我,我也慢慢地學會了使用鋤頭。
我明白了自己的笨和傻,原來是一種好。
我至今保留著當年孟昭峰老師給我的第一首長詩所做的批語。當時我們的一篇課文是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節(jié)選,激情澎湃的我雖然并不知道詩為何物,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課后就寫了長長的一首詩當讀后感,其實就是一些階梯式的句子和不知從哪里學來的空洞辭藻而已。正自以為得意,作文本發(fā)了下來。孟老師的批語寫滿了一頁十六開的稿紙。沒有過多的肯定,重點是直言不諱的那部分——你過于追求華麗的辭藻,反而掩蓋了真實的情感。世界上的好詩,都是靠真實的情感征服讀者的。你應該多讀書,多練筆,將來是可以寫出好的作品來的。
孟老師就是那個把我點亮的人。
遺憾的是,我至今還沒有一部滿意的作品,可以雙手捧到滿腹詩書的孟昭峰老師面前,對他說,這是獻給您的。
五
現(xiàn)在,扎木蘇哥哥和他老師的故事還在草原上延續(xù)。
布爾古德老師去世后,扎木蘇哥哥組織了一批布爾古德老師的學生和當年在草原插隊的知青,成立了志愿者團隊,到草原支教,繼續(xù)幫助牧民的孩子讀書,他們還參與了草原治沙活動。人們看到扎木蘇哥哥就想起了當年的布爾古德老師。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征求了他的意見,他說:“寫寫這個故事也好,就別點我的真名了,這也不是多么好意思的事情。”
我也常常告誡自己,別讓老師哺育你心靈的那一滴水在歲月里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