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自己的遠方
從詩文中看,陶淵明在從事農(nóng)耕的時候,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多么偉大和崇高,只是高興和愉快而已。他這樣做,妻子兒女和朋友或許還會感到惋惜,因為他們并不一定理解和贊同。在一般人看來,一個人從官位轉(zhuǎn)向平民生活肯定有些難言的苦惱,這必然是被動而不會是主動的。而陶淵明在記載中明明白白是主動辭官的,但是人們會認為他有說不出的苦悶,也就是說仍然是一種被動。這樣說也可以,不過“苦悶”這個詞包含的東西太多了,有點不分青紅皂白。厭煩和輕視,還有對更高理想的追求,這算不算“苦悶”?
在中國的文化里,什么都可以丟棄,唯有官職不可以。這是珍寶中的珍寶,前提中的前提,標準中的標準,失去了它就意味著失去了全部,再也無從談起。這種文化就這一點來說是一種中蠱的魔怔的文化,既無法理喻也無可救藥,是整個民族背負的沉疴。人們認為像陶淵明這樣一定會很失落,他自己一時昏聵,也害了全家。
是的,一個人要服從個人理念,完成個人的信念和追求,常常要犧牲與他共同生活的一大撥人的利益,甚至讓人覺得有點不近情理、自私。做出這種決定的人自己也是痛苦的,其痛苦并不亞于一場蛻變的掙扎。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這句話被后人強調(diào)得太多,所以也就放大了。因為這句話說得那么堅毅、解氣,算是擲地有聲。我們后來人在陶淵明這次痛快的發(fā)泄面前,會有同樣的快感。但是我們卻忘記了,一個人做出如此酣暢淋漓、斬釘截鐵的社會宣示,背后肯定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陶淵明經(jīng)歷了許多曲折,29歲踏上仕途,時間很短便返回,然后再接再厲嘗試到中年。這種經(jīng)歷前后重復(fù)了四次,顯現(xiàn)出曲折和蜿蜒的痕跡。最后一次的末尾才有那句痛快的宣示,但下半句的“向鄉(xiāng)里小兒”常常被人省略了。因為這樣講就更簡單,更直觀,更通俗好解也更有力。但是“向鄉(xiāng)里小兒”該怎么解釋?如果將這句話做前后統(tǒng)一觀,可知這里的“鄉(xiāng)里小兒”是指那些簡陋粗鄙的人,是沒有基本文明和道德水準的官場人物,比如當時來彭澤巡視的那位督郵。就為了“五斗米”與這些“小兒”為伍,太不值了。
陶淵明內(nèi)心深處有知識分子的清高、細膩和潔凈,他在文明和文化方面見過大世面,盡管忙碌在日常生活中,糾纏周旋于那些粗鄙的功利主義者當中,但生命底色和素質(zhì)與他們差異太大了。完整地理解那句宣示,弄清它的起因與后果是非常重要的。在詩人的心中,有必要拿來時時對比日常庸俗、繁瑣糾纏的官場的,就是記憶中不能泯滅的那片燦爛的原野,那份流連其中的自由與舒暢了。這些既有兒時記憶,也有生命誕生之初就已經(jīng)存在的一些元素。只要這些元素還在血液里流動,他羈絆于官場就永遠不會安寧,永遠要被一個自由的聲音隱隱地呼喚,最后也必定要迎著這聲音走去,走向自己的遠方。
—桿老槍
陶淵明辭官前因為要守住這“五斗米”,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委屈個人的天性和興趣去做事,先是令人沮喪,進而就是憤怒。這種扭曲感和壓抑感不只是陶淵明,所有人都可能程度不同地體驗過,都不愿忍受。但我們每個人忍受的時間、憤怒的強度,以及最終怎樣去應(yīng)對,會是千差萬別的。
放棄這“五斗米”的結(jié)局會怎樣,大概詩人當時也無法預(yù)料。因為他的祖上畢竟有不算太薄的遺產(chǎn),出過晉室屈指可數(shù)的權(quán)勢人物曾祖父、名士外祖父以及做過太守的祖父,這樣一個家族雖不能說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但總還算鄉(xiāng)間的富裕之家。他到了晚年竟然是去要飯,被餓死,相信這連詩人自己都沒有想到。一切的后果比原來預(yù)料的要嚴重許多倍,這就是人生的嚴酷本色。
不過陶淵明乞食時并沒有悔意,可見他覺得要飯也還不是最壞的,總比忍受官場的屈辱要好許多。因為他討要食物,卻并不需要聽命于施舍者去做違心的事,甚至不需要去回報施舍者,不需要按照對方的要求去完成一系列極不情愿或討厭的動作,既不受其差遣,也就不受其“役”。從這里對比一下,討來的糊口之物比官場分配的俸祿使人更有一些尊嚴。要維持個人的生命就要吃飯,但是向誰討要食物卻是一個關(guān)鍵問題:是向野蠻武力維持強權(quán)的官府,還是向普通老百姓,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差別嗎?陶淵明顯然是明白這一點的。
王弘、檀道濟都給陶淵明送過酒,他們都是官場人物,不同的是前一個他接受了,后一個他拒絕了。想象中可能王弘在氣息上讓陶淵明更能接受。此外還有一個接受的時間、地點和現(xiàn)場氣氛問題。如果刺史檀道濟送他“粱肉”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說了不得當?shù)脑挘蛘咔∏膳錾咸諟Y明正在非常激烈的心理狀態(tài)之下,比如發(fā)著脾氣,那么拒絕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同樣是食物,要看誰給、怎么給、在什么時候給。這要看陶淵明的尊嚴所能夠承受的范圍。陶淵明的晚年是極其絕望、悲傷和憤怒的,所以這種來自官方的施舍可能會極大地刺激他。
從“久在樊籠里”的苦悶到“采菊東籬下”的閑適,這中間經(jīng)過了多少掙脫和張望,包含了一次次決心,直到最后的沖決。這是走向自由、找回個人尊嚴的過程。兩種生活方式反差太大了,在這里,對一種理想境遇的向往和對另一種壓抑的厭惡是成正比的,越是愛這閑適和自由,越是不能忍受折腰的屈辱。
如果“粱肉”和尊嚴不可兼得,也只有舍粱肉而取尊嚴了。
這時候的陶淵明當然是相當沖動的,即所謂的不夠理智。但這樣的時刻也許只有這樣了,因為人總有“不理智”的時候,因為人一般來說總是太“理智”了。讓我們理解詩人的“不理智”,痛惜他同時也寬容他吧。
陶淵明的田園生活看起來平淡恬然,實際上大部分時間可能并不如此。這只是我們從他留給后人的最明亮動人的那些文字中感受的,以至于永難忘懷。但是只要深入理解詩人本身,弄清一些生活細節(jié),就會改變許多既成的看法。
詩人不但不是完全淡然的人,反而直接就像是一桿老槍。這桿老槍隨著歲月的增加,無數(shù)事件的積累和疊加,正在一點一點充填火藥。而到了檀道濟贈他“粱肉”的時候,這桿老槍的火藥也填完了,于是他就扣響了扳機。
有時候一個人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沖突,會讓人感受到其中的不可調(diào)和。我們津津樂道的這個“采菊”人,這個雙腿疊放臥于北窗下的“羲皇上人”,是絕對不會激烈如此、危險如此的,他該是一個笑吟吟的、最好接近的人,怎么可以像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筒一樣?
這一切也只有回到文本中去感受了。如果我們像詩人一樣掙扎了六十年;如果我們也躺在那兒忍受和等待;如果我們也忍饑受凍,睜大一雙午夜不眠的焦干的眼睛,那么就會相信他真的有可能變成一桿老槍的。
(如夏摘自中華書局《陶淵明的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