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美君
省中周公者,年逾四旬,因案牘積勞,致成羸疾,神因食減,時多恐懼,通宵不寐者凡半年余。而上焦無渴,不嗜湯水,或有少飲,則沃而不行,然每夜必去溺二三升,莫知其從來,且半皆如膏濁液,尪羸至極,自分必死。診其脈,猶待緩,肉亦未脫,知胃氣尚存。乃用歸脾湯,去木香,及大補元煎,一以養(yǎng)陰,一以養(yǎng)陽,出入間用,至三百余劑,計人參二十斤乃愈。此神消于上,精消于下之證也。
(明·張介賓《景岳全書》)
不寐之病機
人之睡眠的生理機制,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即有明確的敘述?!鹅`樞·大惑論》指出:“夫衛(wèi)氣者,晝?nèi)粘P杏陉?,夜行于陰,故陽氣盡則臥,陰氣盡則寐?!比酥撸巳梭w陰陽盛衰交替運行的結(jié)果。若陰陽失調(diào),當盛不盛,當衰不衰,則可發(fā)生不寐。
不寐,即失眠,亦稱“不得眠”“不得臥”“目不瞑”等,是指由于各種內(nèi)外因致使臟腑功能失調(diào),心神不安,以致經(jīng)常不易入眠的一種病證。《內(nèi)經(jīng)》已較詳細地論述了多種不同的病因病機,如《靈樞·大惑論》曰:“衛(wèi)氣不得入于陰,常留于陽,留于陽則陽氣滿,陽氣滿則陽蹺盛……故目不瞑矣”,是指陽盛陰虛可致不寐。又《素問·逆調(diào)論》曰:“逆氣不得臥,而息有音者是陽明(足陽明胃經(jīng))之逆也”,“陽明逆不得從其道,故不得臥也”;“胃不和則臥不安”;“太陰(足太陰脾經(jīng))之闕,則腹?jié)M?脹,后不利(后,大便),不欲食,食則嘔,不得臥”,可知脾胃失和亦是不寐的原因之一。《靈樞·營衛(wèi)生會篇》述及老年人不寐的機制曰,“老者之氣血衰,其肌肉枯,氣逆澀,五臟之氣相博,其營衛(wèi)衰少而衛(wèi)氣內(nèi)伐,故晝不精,夜不瞑”。
歷代醫(yī)家對不寐的認知亦漸趨成熟。隋《諸病源候論》從心、膽而論:“若心煩不得眠者,心熱也;若膽虛煩而不得眠者,膽冷也。”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則指出,脾虛冷,或心與小腸火熱,皆可致不寐:“病苦泄注,腹?jié)M氣逆,霍亂嘔吐,心腹悶滿,不得寐,名曰心、小腸俱實也?!泵鳌埥橘e《景岳全書》提出,以邪正、虛實為辨證總綱,“不寐癥,雖病有不一,然惟知邪正二字則盡之矣。蓋寐本乎陽,神其主也。一由邪氣之擾,一由營氣之不足乎。有邪者多實證,無邪者多虛證。”“凡如傷寒傷風癥疾之不寐者,此皆外邪深入之擾也;如痰、如火、如寒氣水氣、如飲食忿怒之不寐者,此皆內(nèi)邪滯逆之擾也?!薄胺菜紤]勞倦,驚恐憂疑及別無所累而常多不寐者,總屬真陰精血之不足,陰陽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鼻濉ど蚪瘀棥峨s病源流犀燭》詳述了不寐的不同癥狀和病因病機:“有通宵不寐者,有寐即驚醒者,有喘而不得臥者,有虛勞煩熱不寐者,有肝虛驚悸不寐者”,“勞心之人多不寐,年高之人多不寐,痰多之人多不寐,虛煩之人多不寐”,“有勞心膽冷,夜臥不寐者;有癲狂病發(fā),火盛痰壅不寐者;有傷寒吐下后,虛煩不寐者;有心膽俱怯,觸事易驚,夢多不祥,虛煩不寐者;有失志抑郁,痰涎沃心,怔忡不寐者。”由此觀之,歷代醫(yī)家對不寐的認識已逐步形成了較完整、獨立的辨證體系。
心脾腎和,不寐愈
臨床上,凡以失眠或不易入睡,或睡而易醒,睡中多夢為主要表現(xiàn)者,均診斷為不寐。導致不寐原因頗多,但不離心脾肝腎諸臟功能紊亂,陰陽失調(diào)。若體倦神疲則病在心脾,若虛煩、口舌生瘡、腰痛耳鳴等則病在心腎,若心悸多夢、睡眠易醒則病在心膽,故歸納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心脾兩虛,氣血不足,心神失養(yǎng)。
二、陰虛火旺,或心陰不足,心火上擾;或陰腎不足,心腎水火失濟,心神不安;或肝陰不足,肝血虛而夜不歸藏,神魂不安于宅,皆可致不寐。
三、心虛膽怯,或因體質(zhì)素虛,善驚易恐;或突受驚嚇,緊張煩擾;或陰郁久灼,痰熱互結(jié),擾魂失寧。
四、胃氣不和,胃失和降,氣機擾攘,夜寐不安。
本案周公,案牘積勞,食減,易恐,夜尿頻數(shù)如膏,可知心脾腎俱損,氣血陰陽不足,神擾于上,精虧于下,故徹夜不寐。張介賓治以歸脾(去木香)合大補元煎,脾腎、陰陽并補,滋養(yǎng)精血,心神得寧。且因周公“脈緩,肉未脫”,知其“胃氣尚存,脾為后天之本可恃”,故治療有效。
歸脾湯,含四君子湯(去茯苓,加茯神)、當歸補血湯,加木香、棗仁、龍眼肉、遠志合而為方。功用益氣補血,健脾養(yǎng)心。方中參、芪、術(shù)、草(四君子去茯苓加黃芪),補氣健脾;黃芪合當歸(當歸補血湯),補氣生血。兩方相合,心脾同治,氣血并補,血足則心有所養(yǎng)。茯神、棗仁、遠志、龍眼肉、養(yǎng)血和脾,寧心安神。木香,理氣醒脾,于補養(yǎng)藥相合,使之補不礙胃,補而不滯,但古代醫(yī)家常以其性燥而不用,張氏在本案中亦去木香不用。歸脾湯,原載宋·嚴用和《濟生方》,但方中無當歸、遠志,后至明·薛己補入,養(yǎng)血寧神之效尤彰。隨著后世的醫(yī)治實踐,本方的適應范圍不斷擴充。原治思慮過度,勞傷心脾之健忘、怔忡,后至元·危亦林《世醫(yī)得效方》中增加治療脾不統(tǒng)血之吐血、下血。明·薛氏《內(nèi)科摘要》增補了治療驚悸、盜汗、嗜臥少合、月經(jīng)不調(diào)、赤白帶下等證?,F(xiàn)代臨床常用于心脾氣血兩虛、脾不統(tǒng)血之胃及十二指腸潰瘍出血、功能性子宮出血、各類貧血、血小板減少性紫癜、神經(jīng)衰弱、頑固性失眠、心律失常等證。
大補元煎,張介賓《景岳全書》自制方,人參、山藥、杜仲、熟地、當歸、枸杞、山茱萸、炙甘草為方。以六味地黃湯方取熟地、山藥、山茱萸三補,去三味瀉藥(茯苓、澤瀉、丹皮);四物湯取熟地、當歸,去白芍、川芎;四君子湯取人參、炙甘草,去白術(shù)、茯苓,三方相合,再加杜仲、枸杞為方。益氣養(yǎng)血,補精壯腎,用治氣血大衰,精神失守之證。
張氏辨證精確,立方全面,堅持久服,故療效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