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明
朱光潛先生有一篇《咬文嚼字》,撰寫于1943年,后收入1946年出版的《談文學》論文集。文章對“你這”“你是”“你有”的辨析和對“推敲”的推敲等都有很精妙的新見解,提出“在文學,無論閱讀和寫作,我們都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內(nèi)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 “在文字上的推敲,骨子里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文學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勉,推陳出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煉和吻合,你才會逐漸達到藝術(shù)的完美”[1]等觀點也都令人信服。這篇文章選入了人教版和蘇教版的高中語文教材。雖然從所舉例子、所作分析及相關(guān)具體表述來看,這篇文章的期待讀者應(yīng)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應(yīng)具有較高的語文素養(yǎng),但一般語文學習者也能從中獲益匪淺。而作為語文教育工作者來說,就更應(yīng)該重視語言文字的內(nèi)容和形式相隨而變,養(yǎng)成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精神。因此,對朱光潛先生關(guān)于王若虛改《史記》李廣射虎一段的相關(guān)評述,筆者認為有必要遵照朱先生的思路,再次咬文嚼字。
《史記》李廣射虎原文為“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更復(fù)射,終不能入石矣?!蓖跞籼撜J為“凡多三石字”,當改為“以為虎而射之,沒鏃,既知其為石,因更復(fù)射,終不能入?!被蚋臑椤皣L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朱先生對《史記》原文的評價是“這本是一段好文章”,對王若虛的改文評價為“表面上看,改得似乎簡潔些,卻實在遠不如原文?!?/p>
朱先生認為《史記》原文比王若虛改文“好”。何謂“好”呢?一定要有標準。根據(jù)朱先生對賈島的推敲的論述“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么妥當”“問題不在于‘推字和‘敲字哪一個比較恰當,而在哪一種意境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diào)和的”,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好的或者說妥當?shù)奈淖謶?yīng)當能恰當?shù)乇憩F(xiàn)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情感,且要與作品整體相協(xié)調(diào)。但問題在于,讀者憑什么判斷作者所言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作者所思呢,朱先生也說“究竟哪一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現(xiàn)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朱先生作為讀者如何確認《史記》原文就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司馬遷的思想情感呢?顯然,朱先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實際上,朱先生的闡述中有矛盾的地方?!霸谖淖稚系耐魄茫亲永飳嵲谑窃谒枷肭楦猩稀魄谩薄拔膶W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勉,推陳出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煉和吻合,你才會逐漸達到藝術(shù)的完美”是從作者的角度說的,且只有在作者角度才能成立。而對《史記》原文和王若虛改文的評價,則是從讀者角度評價的。對同一段文字,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評價,正如對《史記》原文,王若虛與朱先生評價就有差異。
這是否意味我們無法評價具體話語或語言運用的好與不好、恰當與不恰當呢?當然不是,具體話語或語言運用是交際的產(chǎn)物,若置于交際視角考察,基于特定交際主體及其傾向,低成本高效率地達成交際目的和效果,即為好的、恰當?shù)脑捳Z,反之則否。其中,是否達成交際目的及效果是最核心的評價指標,交際主體及其傾向是影響交際目的及效果的核心因素,交際成本和效率是效益指標。
一、基于交際目的及效果
任何具體的話語—語言運用,不論其呈現(xiàn)方式如何,語音或文字,實用文章或文學文本,都是交際行為的產(chǎn)物,沒有交際目的,就沒有話語意義,離開交際效果,何論話語好壞?對任何具體的話語—語言運用的好與不好的評判,首先要基于交際目的和交際效果。交際目的達成效果較好,即為好的話語-語言運用。任何脫離交際目的及效果的外在考量標準都是值得懷疑、見仁見智的標準。而交際目的和交際效果只能置于“交際者——話語——交際者”互動的框架中進行具體考察分析,因此,朱先生對《史記》原文的評價“這本是一段好文章”和對王若虛改文的評價“表面上看,改得似乎簡潔些,卻實在遠不如原文”是有待商榷的,因為朱先生只能靜態(tài)地從讀者理解的單向角度進行品評。
《咬文嚼字》一文中,朱先生認為語言文字“形式和內(nèi)容相隨而變”“從來沒有一句話換一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變”,舉了王若虛改《史記》李廣射虎段的例子,并對《史記》原文和王若虛改文進行了三處具體對比分析:(1)“見草中石,以為虎”并非“見草中有虎”(2)原文“視之,石也”有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樣的意味(3)原文“終不能復(fù)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便覺索然無味。
這三處對比分析,說的是二者之間的差異,但差異本身并不能等同于“好”與“不好”。按照朱先生的邏輯,朱先生認為《史記》原文“好”,必須確認《史記》原文更能恰當?shù)谋憩F(xiàn)司馬遷的思想情感,這是無法確認的。而確認“見草中石,以為虎”比“見草中有虎”好,“視之,石也”比“既知其為石”好,“終不能復(fù)入石矣”比“終不能入”好,也是以確認三者中的前者更能恰當?shù)乇憩F(xiàn)司馬遷的思想情感為前提,這也無法確認。那朱先生到底是如何確認前者比后者好呢?再次細讀朱先生的分析,“‘視之,石也有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的意味”,“‘終不能復(fù)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不難看出,朱先生是從表達效果來立論的,而這效果是朱先生作為讀者讀出來的,并不是經(jīng)由司馬遷作為作者明確確認的,雖然司馬遷作為作者肯定有明確的表達目的(具體明確的思想情感)。所以,朱先生所論述的語言形式恰當?shù)乇磉_了作者思想情感這一“好”的標準值得商榷,因為作者的具體的語言形式是否恰當?shù)乇磉_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只有作者知道,——事實上,作者是否知道,也有待討論。故從作者維度考察“思想情感——語言形式”是否恰當,缺乏科學性和可操作性,即使是朱先生本人,也只能從讀者維度解讀“語言形式——思想情感”。
不考量交際目的及效果的達成情況,不在“交際者-話語-交際者”互動的框架中進行具體分析,具體話語-言語運用形式的好壞便因人而異、見仁見智。恰如“推”“敲”哪個更妙,文人雅士各抒己見,恰如《史記》李廣射虎一段好不好,王若虛朱光潛見仁見智。
二、基于交際主體及傾向
交際目的及效果的達成情況,需置于“交際者—話語—交際者”互動的框架中進行分析,因為交際者及其交際對象的性別、身份、權(quán)勢、地位、教養(yǎng)及具體交際情境—語境中的相關(guān)因素等都會影響交際者的話語——語言運用,任何交際者都會有自己的交際傾向,影響對話語的使用和理解,從而影響交際目的和效果的達成。王若虛和朱光潛對《史記》李廣射虎原文的不同評價,正是不同讀者基于不同傾向的差異化理解。
朱先生對王若虛改文的三處具體對比分析還可細致分析。(1)“‘見草中石,以為虎 并非‘見草中有虎”,這是事實陳述,不涉及價值判斷,單看沒問題。(2)“原文‘視之,石也”有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樣的意味”,這是對二者思想情感異同的解讀的陳述,單看也無問題。但兩者放在一起看,就可能產(chǎn)生問題。“視之,石也”的確可以表達出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的意味,問題是這意味是僅限于表現(xiàn)李廣的驚訝,還是讓讀者與李廣一起發(fā)現(xiàn)而驚訝,以及這驚訝的程度如何。如果只表現(xiàn)李廣的驚訝及一般程度的驚訝,《史記》原文的表述更妥當。若讓讀者與李廣一起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并且強調(diào)這驚訝的程度,那么竊以為將“見草中石,以為虎”改為“見草中有虎”會更妥帖。再細讀《史記》原文“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不難發(fā)現(xiàn),若表述為“見草中石,以為虎”則讀者已知是石、非虎,驚訝的效果會大打折扣。且李廣之所以能夠一射中石、沒鏃,再射、三射終不復(fù)入,若不考慮一射射入的位置較特殊,那么合乎常理的解釋是,一射李廣眼中心里射的都是虎,二射、三射射的是石,特殊的情境和心理作用使然。故“見草中有虎”的敘述,更符合李廣的視角,也更符合故事時間,畢竟“見草中石,以為虎”放緩了故事時間,消解了情境中的緊張感和“那時快”的感受。(3)“原文‘終不能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便覺索然無味”,這也是對二者思想情感異同解讀的陳述,陳述本身有可商榷之處。首先,“終不能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的意味,但是否有“很斬截”的意味,待商榷。其次,“終不能入”也含失望而放棄的意味,與前者相比,前者的“矣”字能夠表現(xiàn)較明確的失望而放棄的意味,但這并不意味著后者不明確含有,甚至不能斷定后者的強烈程度一定就比前者弱,因為兩者都有的“終”字已經(jīng)能夠明確傳達出“失望而放棄”的意味,至于強烈程度,讀者可以通過語氣語調(diào)予以區(qū)別、調(diào)整,因人而異。
討論任何具體的話語—語言運用的好與不好,都應(yīng)考慮交際主體及其傾向。不同的敘述者和不同的敘述視角,不同的接受者和不同的接受視角,交際效果不一樣。恰如朱光潛先生和王若虛對同一段文字的評價不一樣,朱先生從“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練與吻合”視角出發(fā),王若虛從簡潔與否角度出發(fā),又如不同的閱讀者對朱先生的《咬文嚼字》的接受程度不一樣,有人讀不進去,有人為之喝彩,有人欲與之商榷。
三、基于交際成本和效率
王若虛出于“凡多三石字”改《史記》李廣射虎段,聯(lián)系王若虛的行文,考之《史記辨惑》,參以前人對王若虛的評價“為文不事雕琢,唯求當理,尤不喜四六”[2],王若虛對語言文字的運用大約追求“簡潔”之好。
具體話語——言語形式作為一種交際行為的產(chǎn)物,當然不能僅以“簡潔”與否作為評判標準,但從交際行為的成本和效率層面看,在能較好地達成交際目的的前提下,追求簡潔——降低交際成本、提高交際效率也是一種應(yīng)然的追求。在書寫困難時代,如甲骨文時代、竹簡時代等,這很好理解;在按字數(shù)收費如拍電報或付費發(fā)表、閱讀時,這也很好理解。即使書寫容易,提供免費的發(fā)表和閱讀或其他交際方式或平臺,于交際雙方而言,時間、空間都是成本,效率仍需考慮。
基于此,再來看《史記》李廣射虎原文和王若虛的改文?!妒酚洝防顝V射虎原文本身因不同版本會有差異,本文無意作版本學的考證,但還是有必要比較一下四種不同版本文本間的“石”字以外的差異。
因復(fù)更射,終不能復(fù)入石矣。[3]
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4]。
因復(fù)更射,終不能入石矣。[5]
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6]
通過對比,可見“之”字去掉,不影響交際目的的達成,第二個“復(fù)”字去掉,亦不影響交際目的的達成,且去掉一“復(fù)”字這一無必要的直接重復(fù),更符合中文使用的藝術(shù)性。朱光潛先生的“形式和內(nèi)容相隨而變”并無問題,問題在于有些形式本身就是多余、空洞、無意味——無“內(nèi)容”的,故從降低交際成本、提高交際效率層面看,在不影響交際目的和效果達成的前提下,追求簡潔是語言文字運用的一種應(yīng)然追求。
基于此,王若虛提出“凡多三石字”自有其合理性,前文已有相關(guān)分析。然而,《史記》原文中, “見草中石”“中石”“視之,石也”“終不能復(fù)入石矣”四個“石”字的連續(xù)重復(fù)使用,客觀上也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即作者有意強調(diào),李廣射的是石,李廣能夠一射入石。即使如此,朱先生對王若虛改文的細部分析依然值得商榷,基于交際成本和效率考慮,司馬遷《史記》李廣射虎一段原文依然有可簡潔的空間。
語文教育者和語文學習者都應(yīng)養(yǎng)成咬文嚼字的習慣,同時也應(yīng)養(yǎng)成明確的交際意識,意識到任何話語形式都是交際行為及其產(chǎn)物,評價任何話語——語言運用的好與不好、恰當與否,都應(yīng)置于交際視角,基于交際目的和效果,考慮交際主體及傾向,不忘交際成本和效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作者的行文思路,才能更低成本高效率地達成交際目的,提高語言運用能力,落實語文教學目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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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三)》[M].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4.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