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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六歲初長成

2017-06-03 21:24許連順金蓮蘭
民族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丈夫媽媽老師

許連順+金蓮蘭

我不禁犯了躊躇,不知該怎樣拉開這扇門,下意識地縮回了手。圓圓的褐色銅把手,冰冷而堅硬。那冰冷和堅硬,如同不吉利的預感一般瘆人。就像是不慎觸摸了什么符咒,暗黑的氣息爬上手掌。我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緊張過。好像扭動這個把手,進了這扇門,就會被永遠幽閉在這個空間一般。極度的恐懼令我胸悶氣短,連下腿都軟軟的、顫顫的,像融化的蠟燭。

結(jié)婚五年了,才盼來下腹似鼓非鼓,我和丈夫認定這次肯定是懷上了??墒?,都快兩個月了,我就是沒能去醫(yī)院。好想正式接受診查,確認懷孕,可遲遲未能登醫(yī)院之門,只是揪著心等待。不是我多么的沉著,會忍耐,這五年間,不知去過多少家醫(yī)院,多少次躺在冰冷的診查床上,那累積下來的失望,那無數(shù)次的自虐,令我恐懼令我躊躇,不敢輕易拽動那門把手。沒經(jīng)歷過的人肯定不知道,三十五歲不尷不尬的年紀,因不孕出入婦產(chǎn)科,是多么令人自愧讓人畏縮的啊。但愿這次用不著自愧,也用不著畏縮。

從認定懷上孩子的那天起我就到處購買嬰兒服。其實,這些年買的嬰兒服早已夠開一個時裝展了,可我兀自癡迷于購買嬰兒服裝。因為好看買,看著小得稀罕買,也許會生男孩買藍色的,說不定是女孩再買粉色……每次購買都自找理由,把自己的瘋狂購物合理化??赡軅魅窘o丈夫了,他也在考慮孩子的小床是買現(xiàn)成的呢,還是自己打一個。

丈夫還把家里所有的藥品統(tǒng)統(tǒng)收了起來??嗫谄判牡囟谖?,懷孕的時候可不敢吃藥,哪怕是感冒藥消化藥都不能吃,一句話所有的藥都不能吃。連偶爾喝一口兩口的啤酒葡萄酒都不讓沾。說的還振振有詞呢,說懷孕頭三個月喝的酒,有可能造成胎兒面部畸形,頭六個月喝的酒有可能損傷嬰兒的大腦,生出低能兒。我不由得心生好奇,你一個男人家怎么知道這些,他拿出一本書,封面赫然印著《孕婦指南》四個大字。

哎呀,這種書得我看,你讀個什么勁兒???

咱的寶寶嘛,我想親自來。你不要生氣,你的記憶力真不敢恭維。

其實,他不相信的豈止是我的記憶力,在他的心目中我的一切的一切都顯得不靠譜,沒有一樣放得下心。從關煤氣到拔吹風機的插頭,關水龍頭,甚至從車上下來,回頭看一看座位……這些瑣細的事情,他都得事必躬親。似乎沒有一樣相信我。平常有個頭疼腦熱、腰酸背痛需要吃藥,他自己沒看見愣是不相信我吃藥了。我再怎么堅持,他也硬讓我當著他的面吃下,鬧得有時候一樣的藥要吃兩次。在他刻意打造的家庭秩序中,我一個人能做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沒有。我為此感到憤怒。因為我知道,他的這種干涉和不信任,純粹是因我的不孕而起的。身為女人而不能生育,竟然會遭到全盤否定,這個事實真是令人心寒。

他總是為我設定這個不許,那個不準,最近的禁忌令就是為了胎兒不準吃藥。

那天早晨,算起來這是我們認為懷孕整整兩個月零第四天的時候。從被窩起身,我發(fā)現(xiàn)白白的睡衣衣襟染成了玫瑰色。噗通!下意識中清晰地聽到我的心臟下沉的動靜,簡直比光速還迅捷。那是堪比臉上敷上石膏的冷冽,恰似突然遭遇的斷電的絕對的黑暗。一瞬,我失魂落魄地僵在那里,只顧呆呆地盯著那抹玫瑰色。我生平第一遭感到玫瑰色竟然是這么令人詛咒的色彩。似乎要氣絕暈倒。人們驚愕之極,會說差點暈倒,可這暈倒的心情絕非憤怒、悲傷或絕望,不過是茫然罷了。一時頭腦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我怎么就這么倒霉,怎么事事砸鍋,因為這樣丈夫才覺得我不靠譜的吧,好容易想到的只是這些。

茫然間,丈夫氣急敗壞的嗓門匕首般飛來:

這是什么?這不是血嗎?

……

我被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口氣嚇住了,禁不住往后縮著。

原來……又不是懷孕!

沖著我的老公的臉龐是扭曲著的。遭到背叛般的厭煩和憤怒,加上些許的輕蔑,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人家在為自己這兩個月受到的蒙騙,不,可能是為漫長五年無謂的等待而憤怒的吧。說不定在蔑視我,蔑視我這個枉披著女人的外衣,卻連孩子都生不出來的生靈呢吧。真是不可思議,我的雙唇間竟然不合時宜地迸出了一絲冷笑。老公冰凌般的視線刺過來。

你竟然冷笑?

那我應該咋樣?

你還仗義了……

倒是沒什么可仗義的,可也沒做錯什么吧。我想分辯,想想又作罷。因為我實在沒力氣跟他吵了。

老公呼呼地喘著粗氣,背過身走到陽臺上。雖然已是初秋,早晚天氣還很涼,丈夫不管不顧地拽開陽臺窗戶,開始抽煙。那神經(jīng)質(zhì)地狠狠吸著的動靜,伴隨著燒壞嗓子眼的粗重的呼吸,聲聲鉆入臥室。丈夫沖著我的背影,像是決絕的抗拒或徹頭徹尾的斷絕。巨大的反感,油然生自心底。

怎么?你討厭我,是吧?難道,生不了孩子就不是你老婆了?沒有了孩子,我倆的關系又有什么改變?我們不是一向過得挺好的嗎?假如,夫妻之間的和平以生孩子為前提,那么結(jié)婚的目的只是生孩子嗎?你說呀,難道只為了這個嗎?

我真想這樣吼出來,可我知道,其實最不能容忍無法生育的,并不是丈夫而是我自己。這些年,我從心底里不知有多少時間,在默默地逃離丈夫。

要是真的不能生孩子,我沒有理由再待在丈夫身邊。自打結(jié)婚起,這個想法可謂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的腦海。這么說來,婚姻生活對我也是一場以生育為目的的戰(zhàn)爭吧。似乎,女人沒有孩子,是無法真正擁有男人的吧。

我這心里真是又氣惱又納悶。雖說來醫(yī)院是由于丈夫的堅持,可既然不是懷孕,為什么整整兩個月不來例假呢?那長在我身子里的會不會是什么腫瘤呢?是啊,有可能是腫瘤,這個想法令我緊張萬分。來到醫(yī)院門口,我突然想回家了。

回家吧,我們……

咋啦?都到這兒了。

我害怕。

怕什么?

要是……

想說不好的話,就別說了?;逇?。

丈夫飛快地打斷了我。

我們改天再來,好不好?

我好想好想躲過這個瞬間。仿佛不躲過這個瞬間,就會招致一生的不幸,我的預感是那樣的急迫。雖然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可我還是想盡量拖延,哪怕拖后那么一點點。

丈夫拍拍我的肩膀,哄孩子般說,沒什么,不會有什么事的,不是有我嗎,你相信我就是了。說著,他上前拉開了婦產(chǎn)科門診的門。也許來得早了點,屋里沒有看起來像病人的人。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醫(yī)生,在熱心地敲打著電腦鍵盤,看見我們進來,也沒挪開手只是抬眼望了望。不知是想留下照顧我,還是不大相信我,想親眼確認一下,丈夫把我扔在那里自顧自地走近大夫,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小凳子上。他在一五一十地講述早晨的事情,還有這兩個月一直錯以為是懷孕的事。丈夫說話的當兒,我只是偷著察看大夫的神色。醫(yī)生只是瞟了我一眼,毫不夸張真的只是一眼,就唰唰地往處方箋上寫著什么,竟然沒有一絲驚訝或同情的神色。接著,他用下巴頦指了指床,示意我躺下??磥聿皇鞘裁创髥栴}吧,我稍微放下心來,猶猶豫豫地朝著那張床走去。鋪著白布的床邊B超顯示器兀自開著,畫面上定格著洞窟般陰森的圖像。那肯定是某個女人留下的,是她有可能的話永遠不愿示人的子宮吧。而今,我的子宮也要不知羞慚地被儲存在那里,成為不再屬于我一個人的、眾多人們的研究物吧。我緊緊地閉住雙眼,借以掩飾心里的羞慚。

醫(yī)生先把又涼又滑的潤滑劑擠在我小腹上,接著輕撫一般地緩緩移動著探頭。俄頃,當我開始適應那涼涼的感覺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在用衛(wèi)生紙揩拭著探頭了,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

完了嗎?

弄不清楚是不是該穿衣服,我只好開口問大夫。

結(jié)束了。

沒事吧?

醫(yī)生沒有作答,只是把椅子慢慢拽到顯示器跟前。接著,他指著畫面對我說:

你看看這兒。

我和丈夫不約而同地湊到顯示器跟前。同樣像深深的洞窟一般陰森的畫面,不同的是那中央部分盤踞著三塊白色的塊狀物,就像小小的山頭。醫(yī)生指著最大的那塊說,腫瘤長得太大了,得趕緊動手術(shù),不然會錯過時機的。

最好是今天就預約。晚一天,手術(shù)的風險就大一分。

這手術(shù),是不是說子宮摘除???

我仿佛被什么追趕著,迫不及待地問道。

是的。

那孩子呢……是不是永遠不會有了?

要是說只摘除腫瘤,那腫瘤未免長得過大。我想,還是放棄孩子為好。

醫(yī)生表情凝重地望著我。

在懸崖邊上,岌岌可危地拽著的救命繩砰然折斷,我的肉身在無邊無際地墜落著,一點不受理智的支配。意識變得朦朧了,最終像是掙脫軀體而去,我終于暈了過去。

為什么,為什么欲望總是棄我而去?

多少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我苦苦地等待著我的小寶寶,一個有著綠葉上滾動的露珠一般清澈的眼珠,鮮嫩的桃肉般柔嫩的臉蛋的小寶貝,夢想著聞著那既像草茉莉又像剛剛冒芽的露葵般清香的孩子的體香,撫著那粉嫩的小臉蛋的夢幻般的日子。我是那樣地堅信這一天鐵定會到來,至今我的軀體還記著也許是幻覺的穿透胸乳的麻酥酥的感覺,還有那撫摸著媽媽的嘴唇的小蟲子般柔柔的手指頭的觸感,那感覺已化作我身體的一部分,融入我的血液當中,難道我真的要丟掉這最后的夢幻和期盼嗎?在我的身上抹去孩子的痕跡,那不是刑罰,簡直是死亡。人們時常會說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不會知道這個或那個,殊不知那是他們單方面的高傲和偏執(zhí)。其實,沒有生育過的女人,身子上照樣鏤刻有孩子的痕跡,只不過是在精神層面上而已??稍捰终f回來了,是不是因為那是超越了現(xiàn)實的,才配說是永恒的呢。人們大都以為只有能看得見的才是存在的,而看不見的就是不存在的,可我早在六歲那年就已經(jīng)明白并非是這樣的。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分明也有著存在的東西。對離別的不安和恐懼,對屢屢錯身而過的期盼的失落和隱忍,要是說我六歲已經(jīng)體驗到這些,會不會被以為是扯謊呢?

一個不那么大的小小的城鎮(zhèn),頂著粗糙的瓦片的單層屋擠擠挨挨的一個狹窄的胡同。在倆人碰面一個人得側(cè)身讓路的狹窄的胡同盡頭,有一棟圍著紅色的磚墻的房屋。那就是我小時候上過的幼兒園,可我每天進那圍墻里面簡直比死還難受。就像剛才被丈夫硬推進醫(yī)院的門,我每每被媽媽硬塞進那紅色的圍墻里。為了不被推進那里面,我每天早晨的同一時間會在幼兒園圍墻外緊緊拽著媽媽的衣襟耍賴。為了不離開媽媽我死命地哭啊叫啊,鬧得死去活來,而為了把我塞進去,媽媽也要做一番苦苦的掙扎。

就為了你,媽媽每天遲到,眼看要被工廠開除了。你要是這么不聽話呀,媽媽只好扔了你,一個人跑到遠遠的地方去!

我最害怕最不想聽到的話就是媽媽要扔了我,跑得遠遠的。只因為害怕這句話,我才每每拽住媽媽的衣襟耍賴,也正因為害怕這句話,我才不得不放開媽媽的衣襟,極不情愿地往圍墻里走去??墒牵瑡寢尯孟裰恢牢液ε侣犨@句話,而不知道我多么地討厭它,每當我耍賴,動不動拿這句話威脅我。

其實,我不愿去幼兒園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不愿在睡覺時間睡覺。我害怕我睡覺的時候媽媽扔了我走掉,在沒有媽媽的地方無論如何睡不著。睡覺時間成了我和老師的拉鋸戰(zhàn),老師走近了,我閉眼裝睡,等老師走遠就睜開眼睛。這小小的把戲被老師看穿之后,老師干脆拿毛線或彩色紙,邊織東西或剪紙,邊在一旁專門盯著我。我甚至懷疑她跟媽媽會不會有什么貓膩,結(jié)成逼我睡覺的同盟之類。每逢想到這里,我的眼睛越發(fā)變得亮晶晶的。

老師當然不會放過我,她找各種機會懲罰我。有的時候讓我上前罰站,有的時候只是用話敲打我。啊,此外還有一樣。那就是孩子們?nèi)巳擞幸环莸募艏?,單單不給我。那是用花花綠綠的彩紙剪出來的老虎、獅子、麒麟、兔子,還有好看的花兒,小朋友們每天會一人分到一樣,只有我兩手空空。人人都有而我獨無,這真是無可名狀的孤獨和悲傷。

其實,小朋友們一點不拿它當寶貝。他們有的鼓起嘴把它吹到天上,有的用力攥著,要是叫汗水泡軟了,就毫不吝惜地丟掉。有時候,我會背著他們撿起他們?nèi)拥降厣系?,偷偷拿回家。也會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麒麟、老虎等亮給媽媽看,夸耀自己今天當上模范領的。媽媽總要說,那麒麟為什么折了脖子,兔子的一條腿哪兒去了,伴著苦笑。我一點也不知道,媽媽其實知道我這些都是撿來的。

我仿佛不明白只要我不睡覺結(jié)果永遠是一樣的,每當總結(jié)的時候總是堅信老師會給自己剪紙的,不管是獅子還是老虎。每逢叫到一個孩子的名字,總盼著下一個就會是我,要是這次不是,還盼著下一個肯定是。我自認為自己是很聽話的乖孩子,不過是老師不知道這個罷了。為了喚起老師的注意,我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老師的眼睛,等待著老師的嘴里蹦出我的名字,一直等到最后一個孩子被叫出去??磥頍o論是什么人,不是被自己所形成和定位的,而只能是依靠他人被定位。我渴望成為被老師夸獎的孩子,可老師最終什么都沒給我,我總是被老師定格為全班老末。

有一天,一個男孩子掉進了幼兒園的廁所里。老師戴著到肘部的長長的膠皮手套,把那個孩子扒得光光的,在自來水旁邊給他洗身子。孩子們圍著觀看,男孩子害羞了,伸出小小的手擋住了自己的胯間。老師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罵道知道害羞就不該掉進屎窟窿里,接著粗魯?shù)叵粗南律?。男孩子的小雞雞好像也懂得害羞,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兒。小朋友們看著那樣子感到好笑,嘎嘎直樂,可我卻在擔心要是讓他蓋我的被子可怎么辦……我的緊張一點也不亞于那個孩子。

男孩子終于洗完了,老師吩咐小朋友們進教室安靜地等著。我知道睡覺的時間到了,就搶先跑了進去,拿下我的被子。因為害怕掉進廁所的男孩,會占住我的被子。被子摞得高高的,我不管不顧拽下自己的被子,被摞頓時嘩啦啦塌了下來。老師發(fā)火了,說覺都不好好睡,還搶什么被子,一把奪過我的被子放在自己前面。接著就是長長的車轱轆話,翻過來覆過去地說今后要如何如何注意,避免不再發(fā)生這種事情。老師說話的當兒,充斥在我腦海里的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怎么拿回被老師拿走的我的被子我的枕頭。我直直地盯著我的被子,就像賽跑的運動員等著槍響??墒?,沒等我動手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老師正拿我的被子蓋在那孩子身上呢。我實在太震驚,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心里一千遍一百遍地叨咕,我再也不會蓋那個被子了,久久地久久地沒有睜開眼睛。

六歲的傷心,說不定它比我此時此刻的傷心還要大。我用小小的身軀,全身心地感受著那巨大的傷心,時刻為世界上所有的不確定性而感到不安和忐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了六歲的時光。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兀自躺在剛才做B超的床上。真的做了手術(shù),我會怎么樣呢……要是真的生不了孩子,我只好跟丈夫分手吧。我想,無論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婆家,這應該是最佳選擇。其實,我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每當冒出這個想法,我總是想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肯定能夠毫不留戀地、不流一滴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可是真的得到永久不孕的通報,將要被推上手術(shù)臺,卻想死死地拽住丈夫,永遠不離開。心里雖然這么想,我嘴里蹦出來的卻是:

我們立馬分手吧……跟你在一起,我真是感到太累太苦,而且覺得我太掉價太可悲了……總而言之,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聽我說完,頹喪失落地說:

你以為我不累啊。這事回頭再說,還是先做手術(shù)吧。

他的口氣很輕很低??晌衣爜韰s是那樣的冰冷而絕情,那是因為隱藏在他話語之間的不透明,不,應說是他隨時可以接受我的建議的確切性使然的吧。其實,說這話我內(nèi)心盼望著他能慨然否認,說些這是哪兒的話,絕對不會有這種事之類的話,哪怕言不由衷甚至是假話。我們分手吧,要是從他嘴里說出這樣的話我恨不得去死,正因為怕他說出這樣話我才先下手為強說出這樣的話,沒想到丈夫卻像早已料到一般,無比淡定地照單全收,只是拿回頭再說做最后的遮羞布。

一直到現(xiàn)在,我總是一個人獨自承載著孤獨,努力將我一切的忍辱負重解釋為不能生育的報應而加以正當化。我不停地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捧著他哄著他,一切以丈夫為重。我何嘗不想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可我到底沒能說出半個字,就像六歲那年最終沒能開口說出那是我的被子一樣。也許可以說,那時候我才六歲才會那樣,可如今到了完全能夠自己做主的三十五歲的年齡,沒想到還是有太多太多沒有勇氣說出的話。

丈夫愛吃的東西,沒等他開口就會擺上餐桌,早晨上班的時候,他只需伸伸手,手上就會放上一塊洗得干干凈凈還熨得平平展展的手帕。我像影子般生活在丈夫每個細微的動作和習慣當中。我容忍他的一切,包括他當著我的面向任何一個女人打電話,也包括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去和他的朋友鬼混,我只是一味地默默忍受。我只當它是沒有孩子的男人排解孤獨的方式,想只要他能得到些許安慰,忍耐就是我的本分。我想,哪怕為了抓住丈夫的心,也得早日生個孩子。這該是我身為女人最后的自尊吧??墒牵慨斘也活櫱?,委曲求全地服從和忍受,我沒有一次不感到羞愧。我總是淹沒在腌臜的不純物中間喘不上氣,為了找到可以透氣的窗口,死命地掙扎不已。感謝世上存在著繪畫,才使我這種躁動不安的心稍微得到平復。

從結(jié)婚那年起,我就為地區(qū)雜志社畫封面和插圖。平心而論,我的水平與其說是畫家,不如說是一個業(yè)余的畫匠,可人們還是大度地把我稱作畫畫的。要是說專業(yè)畫家是點燃篝火的人,我充其量是一個烤火的人吧。因為還有那么一點自知之明,我從來沒把畫畫當成什么事業(yè)。正如跟丈夫一起過日子,也只把自己當成過客,我對畫畫的眷戀也只到這個水準的吧。以為任何時候,只要有必要就會痛快地放下。

苛刻的評論家們卻沒跟我特別地過不去,說什么我的畫用絕對的靜謐中冷凍般的沉默和內(nèi)在的孤獨,締造了擺脫時間束縛的絕對的世界。盡管不大懂,也算是好的評語吧??烧f老實話,我提筆的時候從沒有做過什么宏偉的構(gòu)思。我也鬧不懂,我一個三十五歲的成年人,為什么頻頻回到六歲孩童的世界里。不知是為了回味六歲的悲傷,還是為了忘卻三十五歲的痛苦,反正我時常用六歲的記憶畫畫。也不知說我六歲已經(jīng)長大,抑或說我的生長停留在六歲那年,哪個說法更接近真實。不管怎樣,我明白我的畫里浸透著過于濃郁的我本人的生活印記。無邊無涯的不安和恐懼,日常的不確切性,緣于這些的孤獨和凄冷,心里充盈著憤怒和拒絕,卻因無力只好無助地當個旁觀者的六歲的無奈……我的畫,真是畫如其人,它和我的生活何其相似乃爾,簡直是拓印版了。正因為這樣,我常為自己的畫生氣。

還用回頭再說嗎,要分手現(xiàn)在就分吧。既然分手,還管什么早晚。說真的,這些年我們就是形同陌路。因此,我做不做手術(shù),用不著你操心。

是的,雖說身為夫妻,可我一次都未能擁有他。換句話說,還沒真正地擁有就要失去了。既然從來不是你的,也就無從失去,可我的心中為什么燃燒著憤怒呢?我在憤怒一個事實,也許我早已明白卻刻意回避的事實:身為女人而沒有孩子,你最終無法守住你的位置,不管你多么地忍辱負重,多么地委曲求全。

一時,我找不到進來的門而惶惑著,要不是丈夫幫我推開門,我肯定沒法打開那扇門,一如我走進這個房間的時候。

手術(shù)結(jié)束的時候,我尚未從麻醉中完全醒來。倒不是毫無意識。仿佛淹沒在水中迷蒙而飄渺,可我的意識卻比平常更清晰更透明。我仿佛聽見了血液流淌在我毛細血管的聲音,連沉淀在手術(shù)室里的時間的流逝聲也依稀可辨,甚至還能觸摸它,總之一切都是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

被推離手術(shù)室的時候,我聽見了有個男人哽咽的聲音,恍如在夢境。

啊,這就是從我內(nèi)人身上摘除的嗎?

噴吐著掉入冰窟般的嗚咽和抽泣的男人,正是我丈夫。當時,我好想睜開眼睛??上г趺匆脖牪婚_。不可思議的是我沒睜開眼睛,竟然看見了那物什。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端著個白得耀眼的金屬盤子,一塊黑紫色也就是死亡的顏色的肉塊兒擱在那盤子上,那正是我的子宮。我那臉色蒼白的丈夫,正有些失魂落魄地盯著被別的男人端著的自己媳婦的子宮。呃——我似乎聽見了我丈夫喉嚨的聲音。它刺耳如被槍聲驚飛的鳥群的轟鳴,凄厲如被撕破的旗幟的悲泣。

丈夫在哭泣。他可能為我們的小寶寶的家,承載著我們五年的夢想和希冀的神圣的生命毀于一旦而感到委屈和冤枉,才流下并不輕彈的男兒淚的吧??上?,這一切對我已然毫無意義了。就像天天眼巴巴等著,最終未能得到一只剪紙的兔子的六歲孩子空空的小手……現(xiàn)在,我面前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的,哪怕是理論上的可能性了。我的子宮在盤子里,我的肉身則像另一個肉塊,置放在床上,只有這點差別。

我不想睜開眼睛,可能的話真想永遠不睜開眼睛。就這樣忘記世上一切煩惱,平平安安進入永眠當中。要天天看著丈夫、婆家的人,以及周圍所有人過日子,這本身就是痛苦、悲傷和折磨。我真的沒有勇氣睜開眼睛??墒?,手術(shù)的第一天起親朋好友,還有單位的同事們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地前來探望。連平常不那么走動的人都過來,小心翼翼地留下了多保重這樣的話。間或也有人口無遮攔,直接說些“都說無兒無女真福氣,你不要太傷心,加油啊”之類的話??蛇@話對永久不育的我來說,不是安慰簡直是殘忍的刑罰。世上的人似乎都那么生機勃勃,活力四射,除了我一個。說這話的人早已有倆孩子,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因為,我直到手術(shù)第二天都不睜開眼睛,熱心的訪客們只好跟丈夫說說話,就掃興地走了。

我是不愿見人才故意閉上眼睛的,可這急壞了大夫,他們竟要打什么恢復神智的針了,鬧得我再也沒法撐下去,第三天早晨只好悻悻地睜開眼睛。

第一眼見到的丈夫的面容,竟是那樣的陌生。整個人脫了形,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巴頦長滿了粗糙的胡須。他這個變了的模樣令我既高興又傷心??墒?,這樣的情感只是短短的一瞬,我很快發(fā)現(xiàn)裝出笑模樣的丈夫的眼睛是那樣的空洞而冰冷,一股類似被陌生人觸摸肌膚的排斥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我把臉扭了過去,平靜地說:

給我找個護工吧。

是啊,我這好幾天沒上班,正想去單位看看呢。找護工的事,我已經(jīng)托付大姐了。這兩天就會過來的。

我想這樣挺好??傆X得跟外人在一起,倒會心安一些,可能還是因為潛意識里抖落不掉的負疚感作祟的緣故吧。

剛跟丈夫提起護工還沒到十分鐘,大姑姐突然走進了病房。她把跟在身后的女人推到前面,說等我出了院她也會在我家當保姆的。是不是我太神經(jīng)過敏了呢,總之那個女人身上籠罩著一種壓抑。大姑姐湊到床邊跟我咬耳朵:

是從鄉(xiāng)下老家找來的,雖說有些生硬但管吃管住一個月才一千塊錢,你說這不是挺劃算嗎?

說完大姑姐沖我眨巴眼睛,攛掇我點頭。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人來。雖說一身衣服式樣和大小都不合身,但她身材苗條,似乎穿什么都不會太難看。因為是大姑姐老家的人,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口拒絕。大姑姐說的劃算不劃算的倒還是其次。

請問你多大了?

那人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望了望大姑姐。

三十二了,也就是比你小三歲。

大姑姐直接替她作了答。丈夫瞟了女人一眼,好像察覺到我的視線,趕緊避開了目光??墒?,我卻看得清清楚楚,像掃描般掠過女人身子的那微妙的視線。該叫新鮮的好奇呢,還是朦朧的希冀?不管怎樣,我感覺到一股力道不小的不好界定的引力。

大姑姐找這么個人進門,是不是另有所圖呢?我感到一陣暈眩,索性閉上了眼睛。退一步說,就算事情真的是那樣,我還能怎么辦呢,我有力量阻止嗎。

我閉著眼睛的工夫,丈夫正用簡單易懂的話一一交代完護工應該做的事情就走了,大姑姐也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女人和我。女人按丈夫的囑咐,用溫熱的濕毛巾幫我擦干凈手和腳。接著,開始打掃病房。用濕抹布擦掉桌子和窗臺上的浮灰,再用拖把拖地。我微睜著雙眼,把她的一舉一動悉數(shù)看在眼里。

驀地,冒出一個有些突兀的想法:那個女的會有孩子嗎?要是有能有幾個?鄉(xiāng)下結(jié)婚早,至少有兩個吧??煽此纳聿?,還真不像是倆孩子的媽媽。孩子多大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盡管心里很納悶,我還是忍住沒開口。因為,聽到別的女人說她孩子的事兒,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拷問。那女的,也不知是天性沉默寡言,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跟我連目光都不對一對,只是一味地埋頭干活。一天下來,她竟然 一句話都沒說。這樣倒好,要是攤上個不停地問這問那的,或不懂裝懂的,我自己先會崩潰的吧。

第二天早晨,主治醫(yī)過來查看,醫(yī)生剛走丈夫就過來了。下巴刮得干干凈凈,還換上了秋天有些艷的淡粉色襯衫,黑色的西裝筆挺。平常,丈夫愛穿隨意的襯衫或夾克,沒有應酬是幾乎不穿什么西裝的,今天這是怎么了?丈夫察覺到我盯著他衣著的視線,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解釋般地說:

今天要跟韓國客人會餐,才特意穿的這一身。人家是我們的客戶,得鄭重一點啊。啊,你身體怎么樣?早晨吃點東西了?

我點了點頭。

那護工怎么樣?還行嗎?

我照樣用點頭代替了回答。

啊,有這么一件事。那些韓國客人想見見我家那個護工,中午吃完飯,你讓她出去一趟吧。

為什么找她?人家有病了?

我的反應未免過于敏感。丈夫不會聽不出我挑釁般的口氣,還是撫慰般地說:

也沒什么大事,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些韓國人想要幫她一點錢物什么的,滿足一下他們的優(yōu)越感。這對她也是好事,你包涵一下,?。?/p>

我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我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壞了人家的好事吧。

丈夫早晨點個卯就走,中午卻趕在吃飯前過來接護工了。一說韓國客人想請她吃飯,那個女人一點都不猶豫就跟著走了。不,應該說她更愿意跟著丈夫走,而不愿意留下來陪我這個病人……好討厭!看起來,我這被掏空的肉身在做本能的嫉妒了。

真他媽不是東西!天知道,我為什么不罵丈夫而罵雇來的人。要說起來,身為親人的丈夫的責任不是遠遠大于昨天才過來的那個女人嗎。

不被任何人看重,對誰都不重要,其實跟遭人拋棄是同樣的意思。在周圍的人完全徹底的漠不關心當中,我不僅要品嘗孤獨,而且還要咀嚼被冷落和遭到背叛的痛苦。

恨歸恨,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竟然在等她了。因為,我隱隱感到我的膀胱在充盈著。

走過走廊的腳步聲,鄰屋低低的咳嗽,甚至風兒掠過的動靜……每當細微的動靜傳來,我都會條件反射地望著門口。

待到隔窗望見漸漸變暗的灰色的光亮,我心中的等待開始變?yōu)閼嵟?磥硪呀?jīng)到了晚飯時間了。走廊上領餐的人們腳步紛紜。加上碗筷碰撞的聲音、咀嚼食物的動靜,互相交談的聲音,絲絲鉆入耳房,終于我把一泡尿全撒在床上。心中的凄涼無可名狀。

一直等到就寢時間,那個女人才像夜貓子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病房。她去了哪里做了點什么,我壓根不想知道。只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壓住了讓她快滾的沖動。

她連燈都不開,踮起腳尖走到自己的床邊,和衣躺進了被窩。

開燈,坐那兒,我有話要說。

可能是我的嗓門透出了憤怒,要不就是以為睡著的我竟然還沒有睡著,讓她吃了驚,開燈望著我,她的目光混亂地搖曳著。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腦袋呀?

隔著桌子,她局促地坐下來,一臉無辜,仿佛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但凡知道點常識,你至少要說聲對不起吧?難道你連這點最基本的禮儀和常識都不懂嗎?這都幾點了?你扔著剛動完手術(shù)的病人不管,一整天在外面瞎竄,半夜了才回來,你說這像話嗎?你要是不想干可以不干啊,不想干活又想白拿錢,是不是啊?

我想,我發(fā)這一頓飆,人家總會說聲對不起,可她竟然一聲不吭,只顧往桌子上的一張紙胡亂寫著什么。露骨地帶著反抗的沉默,散發(fā)著以故意的麻木顯示自己的存在的一股力道。

怎么?我說的不像人話,聽不懂是不是?

我的心已經(jīng)不像是我的,我都管不住我嘴里吐出的話了。

你到這兒是為了護理我而不是來玩的。換句話說,我已經(jīng)拿錢購買了你的勞動。你既然拿錢了,就得用勞動回報。這是必須的,因為是雙方的約定。我想你肯定有了錯覺,告訴你吧,從昨天起你的時間已經(jīng)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我的。你沒有權(quán)利隨心支配你的時間……

我刻意尋找?guī)в写碳ば缘脑捛么蛩?,對她來說這一番話不啻于侮辱吧。這是因為我想用這話砸碎她的護甲——仿佛堅硬如烏龜殼的,仿佛套上好幾層衣服的她的堅固的保護膜。說來可氣,她依舊麻木不仁,仿佛說你愿意瘋就瘋吧,兀自在那里亂劃拉著什么。

活了小半輩子,我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么多話。也從來沒有不加任何掩飾地赤裸裸地吐出這么多想說的話。還以為痛快地倒了出來,心里會很爽呢,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的。反倒感到有些空落落的,而且?guī)c莫名的苦澀?;钕裥U橫地贏下一場根本不是勢均力敵的對峙的感覺吧,這明明是一場完敗。

她拿著盆去打水了,我從桌子上拿過她剛才劃拉的紙。我感覺到這不會是單純的涂鴉。而且,我還真有點好奇,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女人會寫些什么。

天啊!我情不自禁發(fā)出驚叫。這是一張涂鴉,密密麻麻地劃滿了一張A4紙,連螞蟻爬過的空隙都沒有。不用細細辨認,我就認出了那些字,那竟然是一個詞——媽媽。瞬間,我翻騰的心平靜如虔誠的祈禱前夕。沒想到我們以超越名字跨越時間的某種神圣,竟然殊途同歸。

她該用多么急切的心情,聲聲喊著媽媽嗚咽不休的啊,想到這兒我先自哽咽了。記不得是多少年前,我也曾經(jīng)有過撕心裂肺地聲聲喊著媽媽哭叫過的時刻。

六歲的某一天,我在幼兒園難得地睡了個好覺。這么說可能沒人相信,這真是那段日子的頭一次。鬧得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竟然有些飄飄然。我覺得今天該理直氣壯地領一個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或沒有折斷脖頸的麒麟了吧。可是,這天老師卻宣布,因為老師沒空剪紙,今天誰優(yōu)秀,就給誰把壁報欄的飛機往上提兩格,而不是往常的一格。每當老師給一個孩子提上飛機,孩子們都哇哇歡呼著,還拍著巴掌。我比任何時候都賣力地鼓掌,因為我有著自信,待會兒孩子們也會為我鼓掌的??墒?,老師只是給那些已經(jīng)爬得很高的孩子們升上飛機,卻對留在最低處,連一格都沒動的我的飛機視而不見,竟然就那么過去了。老師,我今天做得很好的呀。我?guī)е耷徽f了一句,可是因為孩子們鬧騰,老師似乎沒聽見,留下一句“今天的總結(jié)到此結(jié)束”,就起身離開了。我終于哇地哭了出來,大聲喊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差點憋過氣。老師有些慌了,盤問我為什么哭,可我沒有回答,只是哭得更悲切了,哀哀地喊著媽媽。我旁邊的孩子說我因為不給升飛機而哭,我不假思索地搶白說不是,卻哭得更歡了。我怎么就說不是呢……那天,我真是好想好想媽媽。

當年,我曾經(jīng)因老師的麻木無情而放聲痛哭,而這個女人應該是為我的蠻橫無理而痛哭的吧,我突然感到有些對不住她。多虧她提醒,我也難得地想起了我的媽媽,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我的媽媽。小時候,媽媽真真切切是我的宇宙。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卻有意無意地從我的宇宙推出媽媽。想想也真怪異,也沒法解釋。我怕失去媽媽,坐立不安地焦慮著,曾因這個接受過神經(jīng)科治療,我怎么能把媽媽忘得干干凈凈呢。我打定主意,等我出了院,第一個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媽媽。

第二天早晨,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qū)γ娴拇惨呀?jīng)空無一人。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而不見了那個女人過來時拎著的咖啡色的布包,也沒有昨晚回來時拎著的白色的塑料袋。

紙條上寫著一行字:

我想媽媽,回家了。

只有這寥寥幾個字。她就這樣離開了。曾經(jīng)在我身邊待過兩天的,至今不知道姓甚名誰的那個女人走了。我這才意識到她根本無法理解我的城里人的思維方式,而因為無法理解,對我的怨懟也會更大。但凡能忍受,人家能大清早地匆匆離開嗎?我后悔我太過分了,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丈夫上班之前過來了,聽說那個女的走了,顯出很惋惜的神色。

哎呀,這下怎么是好。

丈夫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焦躁,在病房里踱來踱去。

你那么擔心,趕緊去找?。?/p>

聽我冷嘲熱諷,丈夫火了。

得馬上找護工,冷不丁上哪兒去找嘛!

他是想辯解自己的焦慮不是因為那女人的吧。他說,人是姐姐找來的,說不定人家去找她的吧。還說,要是真的在姐姐那里,讓姐姐好好說說,重新帶回來,就匆匆走出病房。說心里話,當時我真心希望她能重新回來。可是,她最終沒有回來。不知她是回到鄉(xiāng)下媽媽身邊,還是繼續(xù)漂泊在這座城市。

接著昨天,今天仍然淅淅瀝瀝地飄著細雨,濡濕著黃黃的楓葉。聽著暮秋的冷雨聲聲,我暗自心傷?;厥淄拢业纳坪跬晖耆菫榱俗瞿赣H的掙扎,而今我度過的三十五年歲月頓時成了一片空白。我就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什么也沒有剩下。說不定,我正在借此逃離一切都不靠譜的我自己。

原本住在城里的媽媽,不久前到了鄉(xiāng)下哥哥的家。說是嫂子到韓國打工,去給哥哥和侄兒做飯。

媽媽!

我像六歲時那樣喊著媽媽推開了門。瞬間,熱淚奔涌,我也說不出是為什么。這可是沒有預告的淚水啊。哎呀,這是誰來了?媽媽踢翻小狗的飯碗,慌慌張張跑下院子迎我。

你怎么才來呀?這都多少日子了,難道你丫頭就不想媽媽?

媽媽邊數(shù)落著,邊放聲哭了起來,像個小孩子。

媽媽彎腰駝背,個頭還不及我腰高。我一把摟抱矮矮的媽媽。

媽媽,你還好嗎?

好好,我當然好了。你呢?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也挺好的。

我沒說我剛動過手術(shù)。怎么也說不出口。媽媽心疼地撫摸我的手,還是那樣的溫暖。那是害怕遠離,夢中也曾苦苦追索的手啊。突然,我想起同樣喜歡這只手的一個男人。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有個西裝楚楚的男人登門找媽媽。那是父親去世大約一年之后的事。據(jù)說是媽媽兒時的伙伴的那個男人,特喜歡攥著媽媽的手,可我最討厭他這么做,不只是討厭簡直比死了還難受。他先是裝著握手,可寒暄過后也不知放下手,拉住媽媽的手沒完沒了地說著什么話。我悄悄地走過去,用力推開了那個男人的手。男人說看這死丫頭,想要摸我的臉,我抽開身子跑掉了。

下個星期天,那個男的又來了。仿佛決定每個星期都過來似的。這次,那個男人和媽媽好像忌諱我,徑直進了媽媽的臥室,只是倆人見面。他們倆會干什么呢?會不會又在那兒拉著手……可惜,媽媽房間的窗戶太高,在外面看不見。我就搬來媽媽刷墻的時候踩的凳子,站在那兒踮起腳望屋里。

果不其然,那男人雙手攥著媽媽的手,好像在求著她什么。不,應該說是逼著她吧。媽媽扭過臉,坐在那里總往后退。我以為那個男人要殺媽媽,嚇得身子一踉蹌,就從凳子上摔了下來。聽見我的哭聲,媽媽赤著腳跑了出來,那個男人也跟在后面……

過后,那個男人倒沒再過來,可我夜夜都要做噩夢,每每見到媽媽跟著那個男人走。說起來,我六歲時的不安就是這么開始的。

哎呀,你在想什么呢?看你臉色這么不好,是不是哪兒疼???要不,給你枕頭你躺一會兒?

正感到手術(shù)縫合處隱隱發(fā)痛,正想躺下歇歇,看來媽媽和我還是心有靈犀啊。媽媽似乎有著摸準孩子心思的神技。當我想躺下的時候,媽媽就遞過來枕頭,坐在那兒感到屁股底下有些涼,早有墊子塞進我屁股。

我躺在那里摩挲著媽媽黑黑的手指甲。歲月在媽媽的指甲上也刻下了痕跡。這十個指頭的指甲沒有一個是鮮活的。為了孩子,年紀輕輕就把歲月的重負獨自扛了起來(我這才想到,那個時候媽媽才是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媽媽的背早早地彎下來,可她死也不肯放下孩子們的手。記得當時媽媽的手是多么的好看呀??涩F(xiàn)在,那雙秀手已被老年斑和硬角質(zhì)所蠶食。

哎,你看我很怪嗎?

驀地,媽媽氣呼呼地霍然起身。我也嚇得跟著起來了。

哪里,一點都不怪呀,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可你哥他,說我老糊涂呢。都說不是老糊涂,人家總說老糊涂,也會真的變成老糊涂,你哥他口口聲聲埋汰我,我都沒法活了。

怎么,有過什么事嗎?

能有什么事?還不是看我老了好欺負。上次,勝兒做高考復習像是吃什么藥,我問他什么藥,他告訴我吃了腦子變聰明的藥呢。你也知道,我記性很不好,也需要變聰明是不是?我就拿勝兒的藥吃了幾次。這不,你哥他就說我老糊涂了,偷吃孫子的藥!

聽著媽媽的話,我心口辣辣地發(fā)痛。一輩子從來沒要求過什么,只是一味地犧牲自己,可媽媽這小小的欲望,就會被當成毛病,我們這做孩子的就是這樣把媽媽的奉獻和犧牲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的啊。

我馬上答應,下次一定幫媽媽買來藥,媽媽才消了氣,重新躺了下來。

這天夜里,我在媽媽身邊難得地睡了個好覺。似夢非夢間,我察覺到有人撫摸我的臉,睜開眼一看媽媽并沒睡覺,正在那里輕輕撫摸我的臉呢。

你怎么不睡?

我怕你趁我睡著走了,睡不著啊。

真像面對過去的我。六歲的我那么渴望擁有的媽媽,而今變成了渴盼擁有我的六歲孩子,正為害怕失去我而揪著心。我和媽媽是多么地相像啊,再次確認我們是為了彼此而來到這個世上,再次涌出眼淚。

哎喲,我的寶貝,你放心吧,我哪兒也不去,快睡吧,???

我一把摟過媽媽,拍打著她的后背。

可你,什么時候當媽媽呀?怎么還沒有消息???

……

你怎么不回答?

媽媽哪知我沒法回答的心啊,執(zhí)拗地催我回答。

媽媽你就是我的孩子呀。我就是媽媽的媽媽呀。

說這話,我的嗓音分明是哽咽的,萬幸媽媽的耳朵也不比從前了,并沒有聽出來。

媽媽的媽媽?

像是我說了多么逗的話,媽媽嘻嘻笑了出來。那彎曲的后背隨著笑聲一顫一顫的,像是在偷著樂。我也跟著笑了,就像幸福知足的女人。

媽媽想把背負了一輩子的母親這個重負傳給我,而我呢,想用接過那重負放下我靈魂所有的重負……

(譯自《道拉吉》2013年第6期)

責編手記:

《女兒六歲初長成》其實寫的是成人世界——在男權(quán)社會中,一個不能生育的女性在精神上所承受的不能承受之重。小說著力探究了造成女性依附心理的社會文化氛圍和個人人格缺陷,將筆觸直抵主人公成長過程中,最關鍵的六歲所經(jīng)歷心靈的創(chuàng)傷,那個最初的動因。一個人的成長,必然被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方方面面所左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個人的也即是社會的。當今,女性自尊自愛自強的意識空前覺醒。如果讀者對于朝鮮民族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狀有一定了解,也就不難理解這樣一篇女性題材的作品會出自朝鮮族女作家的手筆。雖然小說的結(jié)尾并沒給出明確的出路,主人公只能回到媽媽的身邊,“做媽媽的媽媽”,以獲得心靈的安慰,但這樣的安慰卻帶著辛酸的淚花。歸根到底,文學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小說的復雜性,來自社會現(xiàn)實的復雜性。

責任編輯 哈 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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