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玲
一
每天上班,我都要經(jīng)過一個紅燈十字路口。左拐,是去單位。直走,下坡,鉆進(jìn)一條巷子,不遠(yuǎn)就是母親家。
多數(shù)時候,我能準(zhǔn)確地?fù)缸r間,在上班前提早二三十分鐘,毫不猶豫地直走,在綠燈通行的時候,騎著摩托車所向披靡地沖回母親家里,喝上兩碗油茶再去上班。這已經(jīng)是多年來的習(xí)慣。母親知道我必將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因此,每天都會打好一壺油茶等著我回去。
也有特殊的時候,例如,熬夜起晚了,或者有事耽擱了,離上班的時間只有十來分鐘,這十來分鐘,去上班早了些,回母親家又晚了些,于是我就在十字路口不停地糾結(jié):回,還是不回?有好幾次,車明明已經(jīng)停在左轉(zhuǎn)的車道上,想著正倚門而望的母親,最后還是把摩托車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過了直走的停車道上。有時候在直走的停車道上,突然想起單位有急事要處理,不能不早點(diǎn)去,又只好在左轉(zhuǎn)的綠燈亮起的時候“哧溜”繞過幾輛準(zhǔn)備直走的車,隨著左轉(zhuǎn)的車子融進(jìn)車流,讓直走的人好一陣白眼。
遇到又冷又是大雨的天氣,只好讓丈夫開小車送我去上班。但他就像實施精細(xì)的審計工作一般摳著上班時間出發(fā),限于交通堵塞,又不愿意在十字路口停車放我下來,于是每次坐小車,我就無法回母親家去,這時候心里總是不停地抓撓,像掉了魂一樣。好在單位離母親家較近,如果下班時仍下大雨,我便以天氣不好為由,讓丈夫下班自己回去,自己步行回母親家吃中飯。中飯,自然也惡補(bǔ)似地喝上好幾碗油茶,拼命地彌補(bǔ)早上沒喝的那幾碗。母親看著我喝油茶的樣子,也從不勸我吃米飯,她知道,勸也沒用,就這么由著我喝,還一臉欣慰。我經(jīng)常是喝得實在喝不下去了才打住。起來走動,感覺肚子里全都是水在晃蕩。我常常懷疑,剖開我的身體,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并不是血液,而是一種血與油茶融合的奇怪液體。
丈夫沒有喝油茶的習(xí)慣,也并不贊成我每天都跑回家去喝油茶(他或者是并不贊成一個嫁出去的女兒老往娘家跑),他那堂而皇之的理由認(rèn)為,油茶會影響蛋白質(zhì)特別是鐵質(zhì)的吸收,而且茶點(diǎn)多是燥熱之物,吃了容易上火。他把我臉上經(jīng)常長痘,臉色不好這一現(xiàn)象,歸結(jié)為是愛喝油茶的結(jié)果。對于他的高論,我一直都充耳不聞。就像一個抽煙成性的男人,明知道抽煙有害身體健康,但如果你讓他戒煙,就是要了他的命。更何況在我們身邊,喝油茶長得水嫩的漂亮妹子和長壽老人到處都是,誰敢說油茶不是好東西?
婆婆與丈夫也是同一論調(diào),婆婆胃不好,有一次喝了油茶不舒服,便將責(zé)任推到油茶身上,視油茶為異物,拒而遠(yuǎn)之,因此在喝油茶這件事上,婆家人與我觀念是對立的。但我還是愛喝,不聽勸阻天天往家里跑。有時候丈夫發(fā)火了,會沖我吼上這么一句:不喝油茶你會死???我想了想,答案是肯定的。不讓我喝油茶,比什么都難受。誰讓我從小都是喝著這種東西長大的呢,我甚至懷疑自從我會吃奶的那一刻起,就會喝了油茶。母親月子里一定是喝了油茶的,她通過乳汁把油茶傳給我。于是在我的生命里,油茶成了我的另一種乳汁,它與母親的乳汁一起,流淌進(jìn)我的身體里,成為我血液的一部分。所以,外人是沒法想象我是有多愛喝油茶的,就像婆婆說我,喝油茶像抽大煙那么上癮,這個比喻,算是到家了。
結(jié)婚以后,與婆婆公公生活在一起,因為公公不是瑤人,婆婆也不是本地人,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打油茶的習(xí)慣。遇到周末下冷雨,不方便回家,就忍不住自己打油茶自己喝,雖然喝得有些沒勁兒,但也聊勝于無。在冬天,我還特意把油茶打多一點(diǎn),這樣便于一壺油茶能喝上兩三天。而這兩三天,我就可以不用冒著冷風(fēng)冷雨回母親家了。但母親就會打電話來問,怎么兩天不回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卻不好說自己打了油茶不回去了,這樣會讓母親認(rèn)為油茶比她還重要,也怕她因為我自己打油茶成習(xí)慣,就不再天天念著再為我打油茶。于是,我只好暫時放下自己打的油茶,又跑回母親家喝她打的。回到自己家,看到自己打的油茶沒喝,又覺得可惜,等肚子有些消化了,又開始喝自己打的油茶。就這樣,有時候一日三餐都喝著油茶,喝到連飯都不用吃,整個人,就像被油茶浸淫著,晃到哪兒都是一股子油茶味。到最后,只要母親還在縣城的家里,我自己極少打油茶,一念及油茶,咂吧咂吧嘴,騎上車,就飛奔回去。
二
喝油茶這個習(xí)慣,必須得追溯到我的奶奶,一個從大山里嫁出來的過山瑤,能打一手大山油茶的過山瑤。
傳說以前的瑤族人,為了逃脫官府的追剿,從一座大山遷徙到另一座大山。他們長年居住的深山老林,濕氣瘴氣像滿山的云霧,繚繞不散。為了驅(qū)趕身體里的濕氣,瑤民們便發(fā)明了這樣一種用油、茶葉和老姜打出來的茶并一代代傳下來,從大山深處傳到廣闊的平地上,再傳到了更多人的手里。奶奶嫁給爺爺之后,打油茶的習(xí)慣從山里帶到了白鷺塘我的老家,之后就一直傳下來。之后是母親嫁給父親,從奶奶手上學(xué)會了打油茶的手藝,搬到縣城之后也把這一習(xí)慣堅持了下來。到了弟妹嫁入我們家,也是從不喝油茶到喝油茶成了習(xí)慣,最后發(fā)揚(yáng)光大還開了一家油茶鋪?zhàn)?,把?jīng)營油茶當(dāng)成了一種營生。
奶奶打的油茶,有山里人的特點(diǎn),偏重姜味。每天早上,她都到村里的小溪邊舀上半桶山泉水來打茶,將曬好的干粗茶葉用溫水泡洗過一次,濾去第一道茶水的澀味,用炒米、老姜和上幾瓢泉水,敲打出澄黃色的液體。打好的油茶香中帶著少許澀辣味。那時候,父親跟叔叔、奶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家里的勞動力下田干活的時候,奶奶就負(fù)責(zé)在家收拾家務(wù),接近中午,就開始燒柴起灶打油茶,等著饑渴勞作的家人回來,大碗大碗地喝下去。
母親打的油茶則偏重香味??赡苁且驗樯詈昧?,母親舍得放米放油去做底料,茶葉也舍得買貴的,因此打出的油茶香味更濃厚,味道也更香。
到弟妹這一代,生活變好,油茶從傳統(tǒng)的大鍋抹炒,升級到將茶葉與各種底料用豆?jié){機(jī)混合打碎,再將茶沫放到鍋里直接燒開,一鍋香到蝕骨的油茶便出鍋了。
到了我這兒,就只會喝了。雖則自己也會打油茶,但打茶的功夫,跟她們差遠(yuǎn)了。兒子的民族成份跟我,也是瑤族。盡管每次打油茶,我都要逗他喝,培養(yǎng)他成為自己的油茶伴侶,但他始終不肯接受。兒子長得極像我,卻沒有遺傳我身上的嗜茶基因,這很奇怪。在孩子的哺乳期,婆家人是禁止我喝油茶的,怕油茶過奶傳給孩子。因而孩子的哺乳期,簡直成了我的惡夢。那些整天喝雞湯蛋湯骨頭湯的日子,并沒有帶給我多少精神和身體上的滋養(yǎng),反而因為不能喝油茶而落下了念想憂郁癥。現(xiàn)在,我把孩子沒有遺傳喝油茶習(xí)慣的原因,歸結(jié)為月子里沒有喝上油茶。母親卻懂得心疼我,知道我半年沒喝油茶,難耐,常常打電話來說想外孫了,就讓我抱兒子回家玩。我回去她自然少不了打一大鍋新鮮油茶,讓我喝上一兩碗,說沒事,你小時候,剛出生幾天,我就開始喝油茶了,你還不是照樣好好的?而事實也證明,我喝了油茶,孩子也沒有事,于是之后動不動就以外婆想外孫為名,抱著兒子頻繁地回母親家。一回母親家就放開了喝,喝到高興才放手。婆家人還是看穿了我的借口,但因為孩子沒事,也知道怎么勸,也勸不到我,最后還是聽之任之,不再約束。
三
喝油茶需要各種茶點(diǎn)一起喝,沒有茶點(diǎn)的油茶,是單調(diào)乏味的。就像喝咖啡需要咖啡伴侶一樣,缺了茶點(diǎn)的茶事就不叫喝油茶。在我生活的這座小城,除了爆米花、果馀、花生米、蔥花各這些必須組成的佐料之外,還包括超市里各種餅干,一切我們覺得可以當(dāng)茶點(diǎn)吃的食品。在母親家里,每天都放著一包茶點(diǎn),里面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各種蛋糕、曲奇、麻花、花生、雞爪雞翅、香辣豆腐干、牛肉干……茶齡幾十年,超市里幾乎所有零食區(qū)商品,都未能逃過我們的掌心。各類超市美食漸漸地吃煩了,就吃大街上賣的糍粑、油條、燒餅、烤羊肉。去到鄉(xiāng)鎮(zhèn),就會在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上搜羅縣城里沒有的小吃,比如福溪村的奶子粑、朝東集市上的排散、麥嶺鎮(zhèn)的黑狗粑、柳家鄉(xiāng)的油炸泥鰍……過年過節(jié),母親也積極地做各種面食來就油茶:棕子、艾糍、大肚糍、芝麻果條、油煎餃子……最后,當(dāng)一切食物都吃完,湊巧沒有時間買的時候,油茶喝得不是滋味,只好拿當(dāng)天煮的菜來就油茶喝。如果碰巧連菜都沒有,必然得有一兩個人立馬出去,到街上去,兜一圈回來,就又有一大堆茶點(diǎn)攤到了桌上。油茶讓我們對零食變得刁鉆,挑剔,我們仿佛有了獵犬一樣靈敏的嗅覺,只要聽說哪里有好吃的,就能循著味道去,非吃到手才罷休。因為油茶,我們走遍了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集市、鄉(xiāng)村。多年的廣泛獵食,讓我們到了外地,吃別人的東西時,總覺得沒法跟家里的比。親戚朋友到母親家來玩,也是買茶點(diǎn)的多。他們知道,只有各式的茶點(diǎn),才能讓我們兩眼發(fā)亮。
以前,在農(nóng)村,最貴重的茶點(diǎn),要屬果條了,這是一種把面粉和芝麻加工制作成跑道狀的食品,吃到嘴里“嘎嘣”脆,浸到油茶里又特別軟。生活不那么富裕的時候,不是貴客,這種果條是不輕易送的??腿艘仓拦麠l的珍貴,不輕易收,但主人又特別熱情,非得給到手不可,一個非要送,一個堅決不要,為了一根果條,兩位農(nóng)村婦女可以一搶就是半天。有些從家門口追到村口,到了村口還在搶,看著讓人忍俊不禁?,F(xiàn)在,民間竟有婦女自發(fā)組成做果條的作坊,一到過年,就大批量地做了來賣,很是滿足了愛吃果條的油茶吃貨們。生活好了,農(nóng)村婦女們做果條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為了一根果條而客氣地爭搶半天。但農(nóng)村人的熱情,總還是不變,那就是不管你去到哪個村,從哪家門口經(jīng)過,只要打了油茶,那家人都會招呼你進(jìn)去喝碗油茶,就像喚自家人一樣。過年的時候,當(dāng)我們?nèi)マr(nóng)村走一遭,車上總?cè)麧M了果條,這家塞一些,那家塞一些,最后,分不清果條是誰的了,總之這些果條在過年之后,還能吃上好一段時間,每每看著這些成色不一樣的果條,那濃香的油茶與親切的鄉(xiāng)音總在眼前縈繞。
四
堂妹打電話回來,說過幾天又要回富川了。自從她們家買了車后,回家的次數(shù)就多了,我之前的憂慮與埋怨,也漸漸平息。
幾年前,在廣州打工的堂妹告知親戚們要跟一個江西的小伙子結(jié)婚時,我無法抑制的生起悶氣。如果我早知道她的跨省戀愛,是必定要反對的。在我的人生觀里,愛情永遠(yuǎn)不值得一個女人背井離鄉(xiāng)去飽受那些鄉(xiāng)思之苦。更何況那時候,她要丟下嬸嬸和一個貧困的家庭,去投靠另一個也不算富裕的家庭。
去參加她的婚禮,十多個親戚租了整整一輛中巴走了整整一天。叔叔過世得早,嬸嬸又不能坐車,父親作為家族中最有權(quán)威的長輩,帶領(lǐng)著七大姑八大姨千里迢迢地奔赴江西的某個遙遠(yuǎn)小鎮(zhèn)。堂妹看到我們來時,眼淚馬上就掉了下來。我知道,她縱然有離鄉(xiāng)的孤獨(dú)無助之悔,現(xiàn)在也于事無補(bǔ)了。三妹熱情地招待著家里人,臉上放著光,忙碌的身影穿梭在親戚當(dāng)中,仿佛親戚們一來,就給她撐足了腰。她不停地替父親、姑姨們拿著糖果、水果,高興得不亦樂乎。
父親有些沉痛地說:“三妹啊,這回嫁得這么遠(yuǎn),要回去一次就難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啊。”幾位姑姑忍不住淚眼婆娑。堂妹從小都是她們最乖巧的侄女,一直以來每個姑姑都拿她當(dāng)女兒寵著護(hù)著。
堂妹也是掉下了眼淚,狠狠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說話。
后來她對母親說:“娘娘,我想再喝一次你打的油茶呢”。堂妹又何嘗不是跟我一樣,是喝著奶奶打的油茶長大的,父親的六個兄弟姐妹,沒有一家人是不打油茶不喝油茶的。堂妹在縣城讀書的時候,跟我一塊兒住,一起喝母親打的油茶,在縣城打工的時候,也是?;啬赣H家喝油茶。對于母親打的油茶,自是深有感情。
可是江西沒有打油茶的茶葉。母親只好委屈了一包高檔的碧螺春,找了一些姜、米,在遙遠(yuǎn)的江西小鎮(zhèn)打起了油茶。那天的油茶吃起來并沒有家鄉(xiāng)的味道,但有著家鄉(xiāng)的親情。姑姨們開玩笑,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油茶,因為用了高檔的茶葉,用了最濃的親情。我依然記得那天的油茶顏色是褐綠色的,碧螺春在油鹽的混合下,已經(jīng)失去了本身的甘味,油茶的香也不是專用茶葉敲打出來的香味,而是一種經(jīng)過加工后精致的混香。而這油茶在彼時彼刻喝下去,也并不是滋味。
堂妹喝著油茶,淚濕了妝容。我們不忍再哭,只是一味地說話,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
轉(zhuǎn)眼五六年過去,堂妹每次回來過年,都要帶一大包家鄉(xiāng)的茶葉和果馀過去,如果茶葉打完了,還會囑我再幫寄些過去。我也常常是連茶葉、果馀、爆米花這類佐料一起打包寄過去的。家鄉(xiāng)的味道,少一點(diǎn),都不純正。堂妹知道大家擔(dān)心,常常傳回信息,說在那邊生活還好,她也經(jīng)常打油茶喝聊解鄉(xiāng)愁。我常常想,如果并不純正的油茶能讓一種鄉(xiāng)愁獲得慰藉,那也不失為一件讓人欣慰的事。
五
父母親到廣州姐姐家度假去了。姐姐想父母去那邊兒玩玩,當(dāng)然也是想讓母親過去給她打幾天油茶,好讓她嘗嘗久違的味道。她就幸福了,可這就意味著,我的時間每天都空出一段,這段時間,像電影突然斷片出一幕空白,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要自己打油茶,才能度過這漫長的沒有油茶喝的一個多星期。想到父母一段時日不在身邊,多少有點(diǎn)沮喪和落寞。
我只好自己在家打油茶,一個人喝油茶。我喜歡奶奶傳統(tǒng)的打法,澀澀的味道,仿佛帶著大山里草木的香味。拍幾瓣金黃色的老姜,用鏟子把茶葉翻來炒去,抹出茶葉的香味,然后放水,這樣的油茶,更接近原味而不會被其他食物的香氣所遮掩。油茶飄著熱氣,我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坐在奶奶身邊,看奶奶在泥磚灶里燃起一把火,把柴火湊進(jìn)去慢慢打茶的情景。油茶在灶上“咕咕”地冒著白色的霧氣,香氣從鍋里溢出來,飄出褐色的木窗,飄到黛瓦的屋頂上去。
一個人喝著油茶,想念父母在家的種種好。但油茶總是喝得索然無味,仿佛缺少了什么。
喝完油茶,一個人悻悻地去上班。車子到了紅燈十字路口,習(xí)慣性地停在直走的車道上,等著車燈亮起來,又像平常一樣所向披靡地沖回去。等左轉(zhuǎn)的車子魚貫而出的時候,才猛醒父母親還在遙遠(yuǎn)的另一個城市,想蹭過左邊的車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綠燈亮起,我必須直走。那就只好將錯就錯,回到母親家去,看看空空的房子,清冷的灶臺,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一個多月前,母親在我上班的時候,特地打了個電話給我,讓我回家一趟。母親的話里仿佛帶著一些無法言喻的情緒,讓我好一陣揣摩。
回到家,是滿桌子的好菜和滿滿一壺新鮮的油茶。
“有什么好事?”我到廚房問母親,她正從鍋里盛出一碗峨嵋豆炒瘦肉。
“今天親家讓了塊地給我們?!蹦赣H說,臉上帶著喜悅。
“不是說不建房子了嗎?還要地干嘛?”我不解。
“那塊地是用來作墳的,我跟你爸死后,就葬去那里?!蹦赣H平靜地說。對于未來有著落安頓,他們內(nèi)心好像充滿喜悅。母親還請了親家和表哥來幫忙,把那塊墳地用磚圍起來,算是與別人的地劃清了界線。大家似乎都表現(xiàn)出做了一件大事之后的欣慰,只有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突然想到作家慢慢,也曾寫到她的母親說到死,說到后事。當(dāng)我看到那些文字的時候,那話像刀在不遠(yuǎn)處閃著冰冷的光?,F(xiàn)在,這話也出現(xiàn)在了母親的嘴里,那種痛,是刀子直接剜到了心上。
“不是回老家的嗎?”我強(qiáng)忍著淚水問,連“葬”字都無法說出口?,F(xiàn)在,許多在外工作的老一輩人,去世了也都會葬回家鄉(xiāng)去,父母為什么不是葬回自已的家鄉(xiāng)。
“老家哪里還有地。”母親說,我看得出,她平靜的表情下極力地遮掩著一種痛楚。如果說到死,已經(jīng)是一件悲痛的事,那么不能葬回自己的家鄉(xiāng),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痛?
我不忍再聽下去,出了廚房,心情沉重。父母親如此早地就給自己安排好了后事,而我每天沉浸在做女兒的幸福中,從來沒有為他們的后事著想過,就算想過,也覺得是許多年以后的事了。人生必須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總會在將來的某天降臨,但不到臨近的那一刻,我們總是喜歡選擇回避。
那天,我沒有喝一口油茶,推說有事就走了。一出門,淚水洶涌而出。
如果沒有了父母,我們會不會像斷乳的孩子一樣營養(yǎng)不良萎靡不振?而我們終將會面臨這一天的到來,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
這是唯一一次,我不在家里喝母親已經(jīng)端上桌的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