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再過幾個月,太婆鄧狗帶就要迎來她的一百歲生日了。她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開始牽動龍灣峒人的心思??墒沁B日來,她本人卻越來越寢食難安。她懊悔于自己點錯了一次頭。
幾個月前,她嫁在本村的二女兒的大兒子,她的嫡親外孫姚新建,當上了這個自然村的村主任,這是件值得她老太婆歡喜的事情。她歡喜的同時,又頗為不解:聽說幾年前,姚新建把當西嶺鄉(xiāng)鄉(xiāng)長的機會都放棄了,為什么現(xiàn)在卻突然愿意當這個小小的自然村的主任了呢?她也不想弄明白,只是覺得晚輩歡喜就該跟著歡喜。但是她還沒歡喜幾天,就傳來她那一直在北方大城市漂泊的嫡親長孫唐泉龍,患癌住院治療且急需一大筆醫(yī)療費的壞消息。當時她有些急壞了,這個剛當上村主任的親外孫,進來探望她,給她出了個救急的主意,讓她帶頭同意將佑護滋養(yǎng)了龍灣村子子孫孫幾百年的麒麟泉,賣給外地一個大老板,開發(fā)成礦泉水廠,只要她一點頭,外孫馬上先給她親孫子墊付五萬元的醫(yī)療費。
她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問過當村主任的外孫:五萬塊錢,買得下多少頭牛的命呢?外孫覺得老外婆問得有些奇怪,但還是耐住性子回答了她:大概四五頭牛吧。以前窮困,買不起健壯的耕牛,她同老伴,總是去屠宰場,花比牛圩上低很多的價錢,從刀口下買下老弱病殘的耕牛,牽回家精心照料,也許是牛通人性,也許是祖先庇佑,那牛竟然總能多活幾年,而且還給她家?guī)拖虏簧俅竺?。于是她就想,五萬塊錢,能救五頭牛的命,難道還救不下她孫子的一條命嗎?她當時救孫心切,糊里糊涂就點了頭。
村里一片嘩然。
人們紛紛來找太婆鄧狗帶討說法:太婆啊,聽說麒麟泉一經(jīng)同意賣給老板搞礦泉水廠,就不允許我們捕撈雜魚了,您的一百歲生日,我從穿開襠褲時起就開始盼望,現(xiàn)在都盼望四五十年了,好不容易要熬到吃您的大生日了,卻吃不到麒麟泉的野生雜魚了,這多么讓人失望?。∩倭索梓肴甜B(yǎng)的野生魚蝦,還算什么“百歲宴”啊?
其實只要同意賣掉麒麟泉,全村至少有十幾戶人家,可以馬上到手幾千到幾萬元不等的賣田錢。這些田都是麒麟泉周邊的,太婆鄧狗帶名下有幾分田,剛好靠近泉眼,所以首先得征求她老人家的意見。雖然老板答應(yīng)馬上給付現(xiàn)金,不少留守村民還是不太樂意。外地老板請來的推土機開來麒麟泉邊那天,十幾個村民螳臂擋車,企圖阻止老板開工,可是立即被當村主任的外孫請來派出所的人給抓走了。
五萬塊錢已經(jīng)匯出去給遠在千里之外的嫡親孫子治病,太婆鄧狗帶也沒臉面反悔拒絕人家動工。她剛開始想象得很天真,以為外地老板只是將泉眼周邊用水泥砌一砌,泉眼邊那棵幾百年的烏桕樹都能得以保留,沒想到人家請來龐然大物般的挖掘機,不僅要刨掉古樹,就連泉眼下邊的巨石,也要刨出來拉走。龍灣村人慌了神。龍灣村人不答應(yīng)了。
那些人雖然能建起四五層的樓房,可是遇事他們還是慌亂,他們一個個佝僂了腰背,低眉順眼地笑著,來求鄧狗帶太婆出面。太婆住在村中唯一保留的一座磚瓦房四合院里,她棲身那座老屋,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外墻都長滿了青苔。自從幾年前老伴過世,太婆就很少走出這座老院子了。人們猜測太婆也許是出于對老伴過世的內(nèi)疚,才不愿走出這座老院子的。
幾年前,太婆的老伴,村人習(xí)慣叫太公的老頭兒,九十多歲了,本來還總是習(xí)慣黏著太婆的,可是他的腿腳卻不如太婆的靈便,太婆便經(jīng)常撇下他一個在老屋,獨自出“新村”串門玩耍。沒想到太婆被一幫四五十歲的孫輩婦女,纏住要太婆教唱“蝴蝶歌”,說是“蝴蝶歌”成了國家非遺,學(xué)會唱說不定能上中央電視臺露下臉呢。太婆一時高興,就忘了屋中老頭兒,結(jié)果,等太婆趕回老屋吃晌午,才發(fā)現(xiàn)老頭兒手腳早已經(jīng)冰涼,估計都斷氣一個多鐘頭了。老伴臨終時,自己居然不在他身邊!說什么太婆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吧。眼巴巴望著老伴被兒孫們送出老屋之后,太婆就再也沒走出過這座老院子。她好像發(fā)誓要將自己變成一塊長滿青苔的老火磚,鑲嵌進古舊的磚墻里,讓誰都認不出她來。
漸漸地,村里人,包括她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來老屋探望她的次數(shù)都少了。因為,孫子們一次又一次勸說太婆搬出老屋,去跟兒孫們住貼瓷磚帶衛(wèi)生間的樓房,太婆總是搖頭不同意,兒孫們都難免厭煩她了吧。
太婆獨自住在老屋,人少了,夏天,老屋里癩蛤蟆特別多。太婆總是說癩蛤蟆是雷公養(yǎng)的雞,不能驚擾,有時又神秘兮兮地指著,某只碩大無朋的正旁若無人一步一步跳過門檻進屋的金蟾蜍,說是太公回來看她了??吹侥侵唤痼蛤?,大有跳上太婆床鋪的架勢,即使是她的嫡親兒孫,也有點被她的話嚇著了。深夜,太婆更愿意將樓板上嬉鬧的老鼠,當成過世多年的祖宗或者族親。哪怕是屋角默不作聲的某只巨型蜘蛛,太婆也總覺得自己同它心靈相通??墒莿e人無法像太婆一樣處之泰然,就是她的嫡親曾孫也做不到。所以來太婆老屋玩耍的人是漸漸稀疏了。
這回是十幾個人一起來到太婆的老屋,他們假裝看不到太婆屋里的癩蛤蟆、老鼠和大蜘蛛,他們故意只留意太婆屋里那些老古董:屋角落里仿佛時刻等待主人歸來的犁耙和斗笠蓑衣;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織布機和紡車;緊貼青磚墻從石臼里跳出青蛙或者癩蛤蟆的舂米碓;早已成為蟑螂樂園的那扇石磨;灶火上頭盛瓜豆種子的古銅色葫蘆瓜;柜子里不知幾代人穿戴過的狗頭帽狗頭鞋;木樓上不知何年何月從山里采回來包糍粑用的香竹葉等等。他們心知肚明,太婆多么希望他們的目光激活這些舊事物的生命。當人們的目光故意在這些行將被人們遺忘的舊事物上流連忘返竊竊私語時,他們早已察覺溫度在太婆飽經(jīng)滄桑的核桃臉上攀升。
就這樣太婆心甘情愿中了晚輩們的心計,被小心翼翼攙扶著走出了百年老屋。
太婆走出磚瓦老院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整個天地間既熟悉又陌生。南邊綿延不絕的山嶺上,好像從天掉下幾架天神風(fēng)扇一般的巨大風(fēng)力發(fā)電裝置,時針一般的扇葉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使她神思恍惚,不知身在天堂還是人間,不知今夕是何年。她想起去年冬間,大孫子唐泉龍帶她下鐘山縣治眼睛白內(nèi)障的事,想起大孫子背起她在車流人流之間艱難地穿行,城市的氣味令她反胃嘔吐;想起孫子說,當她被醫(yī)生扶進手術(shù)室,孫子就感覺冰涼的刀刃在眼球上切割的驚心動魄,他靠不停的念佛安頓自己;夜里,當她疼醒過來,聽到孫子屋檐滴水一般的念佛聲,心里就仿佛看到了光明;第二天,當醫(yī)生幫她拆下眼罩,她拽著孫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回旅館的路上,當她發(fā)覺任何東西都變得慘白慘白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陰間,可是孫子的胳臂卻散發(fā)著人世間的親情。
想到孫子患癌,太婆忍不住掙脫眾人的攙扶,當著天跪到泥地上,摸著胸口對天地起誓說:“天地有眼,您收了我這老婆子去吧,換我孫子多活幾年!”
眾人面面相覷,趕緊扶起太婆,賭咒發(fā)誓地說:“您不用跪天拜地,您孫子肯定能渡過這一關(guān),您也肯定還能多吃幾年?!?/p>
太婆想起攙扶她的男男女女,曾經(jīng)貶損她的孫子沒本事,曾經(jīng)屁顛屁顛在夜里跑去巴結(jié)她的外孫;這會兒,這幫男女又想在她面前極力抬高她孫子,貶低她外孫。她心里明鏡似的,這些口里抹了蜜的男女,不過是想拿她孫子做擋箭牌,從她外孫那里多謀些個人利益。但是她馬上又想開了,覺得這些人的小心眼也是值得體諒的。
人們在太婆耳根旁竊竊私語:多少年來,龍灣峒人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患癌的,這回一聽說要賣掉麒麟泉,立馬就傳回子孫患癌的壞消息,十有八九是祖宗給龍灣峒的不孝子孫敲的一記警鐘!太婆看穿了他們的私心,但仍然為他們不無牽強的說法感到震撼驚駭。
太婆看到十五歲的自己,一身土布衫褲,做了龍灣峒的新嫁娘。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就爬過丈夫的身子,翻身下床,摸下麒麟泉挑水。龍灣峒的習(xí)俗,新媳婦頭一天清早,一定要搶在全村人面前,給夫家挑回一擔(dān)新泉水,日后的生活才能和和美美。親爹親娘疼惜她,特意請木匠給她箍了一對略為小一點的水桶,可是當扁擔(dān)上了她稚嫩的肩,她還是得努力踮起腳尖,才能不讓桶底磕碰到路上的石頭土坎。盡管她一再小心,回到夫家,桶里的泉水還是灑出了小半。早起的家公家婆不但沒有責(zé)怪她不會走路,反而為水桶里變戲法般出現(xiàn)的一尾活魚興高采烈。村里人都贊嘆是麒麟泉特別眷顧她這個小小新媳婦,居然讓她挑水都能挑回一條野生魚。
狗帶做新媳婦的頭兩年,真正體會到家公家婆親過親爹親娘,夫家左鄰右舍親過她同胞姐妹。嫁過來頭兩年,她還是龍灣村的“明星大腕”,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是她的“超粉”。家公家婆,村里姐妹,都想著法兒逗她開心。飯前飯后,家公家婆總有講不完的“古人”。天冷一大家子圍炭盆而坐,天熱一大家子門前葫蘆瓜棚下?lián)u扇賞月。狗帶被家公家婆講的“古人”迷住了。
家公講,二十幾代前的一位祖先,趕了一頭母牛進龍灣峒,邊放牛邊砍柴。當時的龍灣峒啊,連個人影兒都瞅不著,鳥獸出沒,白云悠蕩。祖先只能唱山歌給云朵上的神仙聽,神仙聽了,灑下甘露。云中一條龍,也不甘寂寞,化作一道彩虹。龍頭還在云端上攀著,龍尾卻探下荒草峒,左搖右尋地,居然尋摸到了那頭老母牛健壯的屁股上。祖先被那龍牛交歡的神秘場景驚呆了,嘴巴發(fā)不出半點兒聲音,四周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枝枝杈杈都像伸出的手指,暗示他切勿泄露天機。
祖先知道這是塊風(fēng)水寶地,知道那頭被龍臨幸過的母牛不再是凡牛。祖先悄悄帶了老婆,進到龍灣峒,搭茅草棚,過起了刀耕火種繁衍生息的幸福日子。
后來,祖先明明遠遠看見母牛產(chǎn)下了一頭牛犢,那牛犢長著鹿的腦袋,身上披著龍鱗,甩著一根牛的尾巴,跳下被母牛碾壓出的泉水坑嬉戲。祖先走近了,卻怎么也找不到牛犢了。祖先回去跟老婆說,母牛產(chǎn)下的是頭麒麟,麒麟害羞,見到人來就躲到泉眼下面的巨石縫底下去了。
那母牛每天被牽出欄,便直奔麒麟泉,泉邊的青草長得真快啊,頭一天才被母牛啃得見泥皮,第二天就又長出一兩寸長的嫩芽了,所以母??偰茉谌圻吘徒纻€肚腹?jié)L圓。人一走遠,躲在泉眼底下的麒麟就跑出來同母牛玩耍,人一走近,麒麟立即鉆回地下。
狗帶做新媳婦時,村里姐妹傳聞有月亮的晚上麒麟會鉆出泉眼呼喚母牛,狗帶跟著村里姐妹去泉眼邊埋伏守候過。后來,狗帶的第一個孩子,就取名叫麒麟牯。
泉眼邊長出的那棵烏桕樹,老人說是龍的化身。龍來守護它跟母牛生的麒麟兒。
麒麟泉還真是神奇。據(jù)老人說,幾百年來,它只混濁過一次,據(jù)說那是麒麟長大了,要將它水底下的窩弄寬敞些導(dǎo)致。幾百年來,即使天下大旱,泉眼邊赤地千里,禾稻枯焦,泉眼也從未停止過汩汩涌冒。泉水幾百年來都是甘甜清冽,冬暖夏涼。夏天,只要走近距離麒麟泉幾米遠的地方,人們身上的汗鹽立即就被泉水涼嗖嗖的水汽化解了;冬天,天氣越冷,泉水溫度越高。在那些燒不起柴炭的歲月,多少龍灣峒人大冷天等著出太陽的正午,便跑來麒麟泉痛痛快快洗個澡。麒麟泉的水還能抵餓。最艱苦的歲月,龍灣峒也從沒餓死過人,原因是麒麟泉的泉水能養(yǎng)人,據(jù)說有人光靠喝泉水,七天七夜不沾顆米,也能活命。麒麟泉水煮的粥,再熱的天,放過夜都不餿。
麒麟泉的野生魚蝦還特別多。挑水水桶氽上活魚是常有的事。麒麟泉就像龍灣峒的公共冰箱,誰家有客人來了,架上鍋,燒起火,再跑出麒麟泉撈些魚蝦回去,都來得及。糯米漿醋泡出的糟辣煮麒麟泉野生小魚小蝦,那個美味,多少來客鼻子都要舔缺。
就在二十多年前,麒麟泉還是整個龍灣峒百來戶人家最自由最快活的交際場所,挑水、洗菜、洗衣服,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濾芝麻殺雞鴨,麒麟泉總是匯集了整個村子的所有歡聲笑語。每年大年三十早上,邀集全村壯年男子的一次大捕撈,更是成為龍灣峒“奧運會”一般的盛事。
拐過幾個屋角,太婆眼前豁然開朗,從田峒吹上來的拂面風(fēng),讓她頭腦清醒了不少,她不知不覺間就甩開了晚輩的攙扶,仿佛聽到了田野的召喚。十幾年前,她還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參加田間地頭的勞作,要不就是有一頭老水牛,跟她形影不離。龍灣峒的哪一寸土地,沒有被她的赤腳反復(fù)踩踏過呢?麒麟泉邊還有哪一株草,沒被她反復(fù)端詳研究過呢?她雖然識不了幾個字,肚子里卻像裝著一冊彩色的中草藥醫(yī)書。幾十年來,龍灣峒子孫有個頭疼腦熱,或者醫(yī)院治不了的疑難雜癥,都習(xí)慣了找她想辦法,她呢,從不推辭,習(xí)慣了一次次叩問大地,田野總會給到她治病救人的辦法。原來,她鄧狗帶的魂魄,跟這片土地,從來沒有分離過,即使她因老伴過世,孤獨地蜷縮在百年老屋里,做夢仍然在這熟悉的田峒里貼地飛翔。麒麟泉的水啊,一定滋養(yǎng)出了治療她孫子癌癥的草木,這些花花草草,也一定能被她找到的。
尾隨太婆的一伙男女,看到太婆腿腳仍然穩(wěn)健,都不由得心情振奮起來。
五月端午節(jié)過了嗎?
太婆回頭問她的晚輩。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望望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婆,對不住,端午節(jié)過了,今年過節(jié)都沒包粽子,也沒人組織龍舟賽,糊里糊涂就過了,都沒想到請您吃餐飯。”
“我說呢,身上怎么像有螞蟻爬樣熱起來了?!碧抛匝宰哉Z地回答,“六月十三祭祀盤王,這個你們不敢丟掉吧?”
眾人擔(dān)心太婆一不高興轉(zhuǎn)身回屋,趕緊陪起笑臉回答,“盤王還是要拜的呢?!?/p>
田峒中央那棵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烏桕樹的虬干,遠看真像一條扎到泉眼里的巨龍呢。幾百年來,這條“龍”默默地佑護著這一方水土,使地震啦干旱啦洪澇啦一切自然災(zāi)害都遠離了龍灣峒子孫,太婆能不對它頂禮膜拜嗎?多少年來,哪家的孩子半夜哭啼,或是生了些怪病,人們都心照不宣地習(xí)慣了向這棵老樹尋求化解的辦法,老樹的根部,常常有一些“迷信”的人燒的香紙灰,“龍樹”軀干上,也常有人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符咒”。
可是現(xiàn)如今這棵“龍樹”,卻要自身難保了。太婆和眾人都被那條高高擎起的鉤土機的鐵臂,驚駭住了。
樹下兩幫人發(fā)出的喧嘩,像洶涌的波濤激蕩著太婆一行人。眾人擔(dān)心太婆因著急腳步不穩(wěn)絆倒,趕緊將太婆團團圍住。
“太婆啊,我娘難產(chǎn),說我是腳先鉆出來,要不是請您接生,恐怕娘倆都保不下呢,您的經(jīng)驗,比大醫(yī)院里的醫(yī)生,還讓人放心呢?!币粋€剛做了爺爺?shù)闹心隄h子說。
“太婆啊,六歲那年我肚皮生麻鎖,要不是您給燒治,恐怕都長不成人呢,您一定要多活幾年,晚輩們一些怪病,還得您給拿主意,這麒麟泉邊的野花野草,也只有您最懂它的藥性?!币粋€黑瘦卻顯得精明強干的女人說。
當村主任的外孫果然能干,太婆不讓她將麒麟泉邊的烏桕樹拉走,他就命人在新修建的龍灣廟大殿前,使鉤機挖出個幾米深幾米寬的大土坑,又叫人拉來幾車麒麟泉邊的田土,將一棵根須都保留完好的老樹栽種了下去。
太婆還是擔(dān)心這樹離開了麒麟泉水的滋養(yǎng),不能活得像以前一樣根深葉茂。她要日夜守在這棵無端被移栽的古樹旁邊,像照顧自己的父母一樣照顧它。她是有個秘密的,其實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過是在她現(xiàn)在患了癌癥的長房長孫狗龍(對唐泉龍的昵稱)小時,為保他順順當當長大成人,她做祖母的悄悄替孫子拜認過這棵古樹做干爹,她是在這棵古樹根部燒過孫子八字的。她內(nèi)心深處固執(zhí)地認為,孫子的命運跟這棵古樹的命運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的:如果移栽的古樹能成活,那她患癌在大城市做手術(shù)的孫子也一定會平安回來。
她的兩個兒子,在兩個名叫狗姐狗妹的中年婦女的再三保證下,才勉強同意了老母親搬到廟旁邊的小耳房住下,由狗姐狗妹兩個極想多學(xué)太婆幾只山歌的女人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
太婆換了個地方睡覺,又有兩個貼心的孫輩婦女陪伴,不免有些興奮,很晚才入睡,睡著不久就做了個奇怪的夢。
她那七十多歲的大兒子麒麟牯,陪她下麒麟泉邊拔藥草。陽光明艷艷地從烏桕樹冠篩漏下來,照得汩汩涌冒的泉眼底石色彩斑斕,恍如龍宮。兒子的聲音像是一縷從稻花間吹來的軟風(fēng),“娘,要治您孫子的癌癥,只有一個辦法,您自個兒一頭撞下去,正中泉眼,當即斷流血葬,您孫子的病不但能治好,還能榮華富貴,興旺八代?!?/p>
兒子笑嘻嘻的,一副頑皮相,娘兒倆幾十年來是開慣玩笑了的,所以太婆聽了心里反而輕松起來。其實封堵麒麟泉眼血葬的說法,是幾十年前由一個跑江湖的地理先生不經(jīng)意間泄露的。龍灣峒人信以為真,數(shù)十年來,龍灣峒人團結(jié)一致,對外人嚴防死守,就是不給外人任何跳泉眼自殺以圖子孫后代榮華富貴的可乘之機。不過幾十年前,在吃一個九十八歲過世的老人的喪宴上,幾個龍灣峒德高望重的老人倒是談?wù)撨^,說龍灣峒誰要是能活過一百歲才過世,龍灣峒子孫就給他最隆重最尊貴的葬禮,特別恩準他葬進麒麟泉眼。反正龍灣峒又不止麒麟泉一處可挑水的地下涌泉。龍灣峒人敢這么議論,是因為龍灣峒幾百年來沒人活過一百歲,活到九十多歲的卻不少。準許葬進麒麟泉眼,那是對長壽老人繼續(xù)長壽最大的激勵。
狗帶太婆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活這么久。她六十多歲那年,她的孫女狗娥從麒麟泉眼摸田螺回屋,忽然連續(xù)昏迷了七天七夜,之后據(jù)說就開了天眼,擁有了一些常人沒有的“特異功能”,比如誰家的耕牛走丟了,按她指引的方向去找,保準能找回來;誰家的老人生了大病,她要是主張這家人砸鍋賣鐵也要給老人治病,那老人的病就一定能治好;她預(yù)測人的壽命也預(yù)測得很準,有人問她,你看看你奶奶能活多久?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超過一百歲。當時的狗帶太婆,還當著村里的婦女主任,被鄰近村子的人叫做“呱拉婆”,她的嗓門可真夠大,她說:“活那么久做什么?活到八十歲夠了?!彼穆曇粽鸬梦萃呋洌瑵M屋的人都呵呵笑。
是的,她活得越久,越覺得罪過,她老擔(dān)心是自己霸占了兒孫輩的壽源。幾十年來,她一次次到盤王塑像跟前祈禱,讓她少活幾年,保她子孫榮華富貴長命百歲。
葬身麒麟泉眼,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她還來不及細想,腳下一滑,就一頭栽了下去。
一陣暈眩過后,世界一片清涼光明,那頭溫柔害羞的麒麟迎接了她。她正想騎到麒麟背上戲耍呢,沒想到麒麟猛然間被什么響動驚擾,將她掀翻在地。
她從驚懼疑惑中醒來,只感覺屋里一片黑燈瞎火,龍灣峒麒麟泉那一帶人聲鼎沸。
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就是狗姐的男人,諢名叫頭疤二,跌跌撞撞跑來拍門,驚惶失措地喊:“太婆太婆,碎了碎了,鉤機挖出了麒麟,一塊巨石,真真像極了一頭麒麟,您外孫想偷偷拉去大城市,高價賣給房地產(chǎn)老板,被我們幾個發(fā)現(xiàn)了,他就叫人故意用鉤機將麒麟石砸碎了,碎成了兩三塊!”
“碎了也要追回來!”太婆喊出這句話,一骨碌滾下了床,甩脫狗姐狗妹的攙扶,赤腳摸黑走出門去。
狗姐狗妹摸黑拉亮了屋里電燈,燈光立即地毯一般鋪出門外,照出一個圓規(guī)樣細腳伶仃的老太婆,雙手緊緊摟住白天才移栽來的那棵古樹,好像擔(dān)心它也長翅膀飛走似的。
狗姐的男人看了幾眼老婆,立即跑出門去,黑暗里一邊跑一邊對隱藏在不遠處的人喊:“太婆說,碎了也要追回來!”
黑暗里的人,聽了這句話,就跟得了令箭的將軍那樣,馬蹄嘚嘚地往麒麟石被拉走的方向趕去。
太婆和狗姐狗妹,聽到村子里摩托車、三輪車、面包車等各種車輛發(fā)動的聲音。三人的心里,不約而同地想:房子越砌越高,四層五層,房子越砌越多,東村西村,可是能從樓房里走出來的人卻越來越少,要是多些人追趕,那陣勢,恐怕都讓盜賣麒麟石的人因恐懼而不得不回頭了呢。
三個女人只能推開廟門,向盤王、劉仙娘禱告。
三天后的一個下午,太婆正坐在烏桕樹下發(fā)呆,一個因化療頭發(fā)全部掉光的中年男人忽然微笑著弱弱地叫了她一聲“奶奶。”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她一直引以為榮的長孫狗龍。狗龍卻笑著說“麒麟石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回來給您操辦百歲宴的,奶奶?!?/p>
她不知道她的孫子跟她的外孫有過一場怎樣的交涉,她親眼看到了她當村主任的外孫,指揮著人用大卡車,將好幾噸重的麒麟石拉回來了。
人們驚嘆于麒麟石的形肖神似,驚嘆于麒麟石的碩大無朋,驚異于麒麟石的完好無損。當然,人們仔細一察看,才發(fā)現(xiàn)碎成三塊的麒麟石是被人用水泥重新粘和起來的。
但麒麟石一經(jīng)安放于移栽來的烏桕古樹下,立即活了過來一般。人們紛紛給石頭下跪。太婆當村主任的外孫,也不敢呵斥村人的迷信了。太婆的心也才安定下來。前些日子,被當村主任的外孫抓進派出所的幾個村民,也被放回來了,一個個跑來,對太婆說些感恩戴德的話語,太婆的心暖融融的了。
當村主任的外孫對村人發(fā)出話來:要讓全村人過中秋節(jié)前像城里人一樣喝上自來水,這水還是麒麟泉水,不用辛苦去挑,擰開水龍頭,張口就能喝上幾百米深處涌冒上來的地下礦泉水。
眾人被這話鼓舞著,似乎忘了麒麟石差點被盜賣成功帶來的困擾。
兩個月后,龍灣峒人果真家家戶戶裝上了自來水管。太婆擰開水龍頭,水管就汩汩地淌出麒麟泉水,澆灌移栽到高處的烏桕古樹。樹下的麒麟石,得了泉水的沐浴,仿佛真的擁有了靈性一般,祥瑞端莊,憨態(tài)可掬。人們紛紛議論說:還是挖出來的好,不然,幾百年來藏在泉眼底下,人們只能憑空想象。更有一些貌似對傳統(tǒng)文化頗有鉆研的人,抬頭望望龍灣村的來龍去脈,摩挲著麒麟石搖頭晃腦地說:麒麟出世,興旺萬代,萬眾矚目,必出人才!
龍灣峒的長壽公園初具規(guī)模。秋日早晨的陽光都是金澄澄的,靜靜地撒在公園的上空,一些樹木的葉子金黃了,或者紫紅了,大部分的樹木仍然調(diào)皮地保留著象征青春活力的綠色。公園里有兩塊大石頭,是最樂意接受秋陽的裝扮的,第一塊是公園門口用金粉鐫寫了“長壽公園”幾個大字的黃臘石,第二塊就是移栽的烏桕古樹下安詳站立的麒麟石了。
麒麟石始終凝視著誕生它的那眼泉。麒麟石現(xiàn)在幾乎是站在了龍灣峒的最高處,它俯瞰著麒麟泉周邊的田野。這個時候的田野美麗極了,有稻田大塊大塊沉甸甸的金黃,有甘蔗田獨霸一方的青翠,有油菜花的鮮艷欲滴的鵝黃,以及菜田高低錯落各種層次的碧綠。往日烏桕樹樹冠傘蓋一般遮庇的地方,用鋼筋水泥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蒙古包”?!懊晒虐睂装倜组L的灣灣泉河占去了一半,剩下半截泉河也淺了許多?!懊晒虐迸赃呥€修起一座高高的水塔,就像一棵鋼筋水泥的巨樹,將根根須須探到了每家每戶,不管是淘米煮飯,還是洗衣沖廁所,龍頭一擰,城里人花錢都難買到的礦泉水,就嘩嘩流淌了。龍灣峒人用上了自來水,讓人驕傲,似乎又有些隱隱約約的失落:他們再也體會不到挑水的那份樂趣了。不過長壽公園將代替麒麟泉,成為新一代農(nóng)民最自由最快活的社交場所。
唐泉龍走來龍灣廟,探望他奶奶。自從回到龍灣峒,他每天都會來探望幾次他奶奶,比探望他父母,還要勤快。他對他表哥姚新建的感情,有些復(fù)雜。如果不是姚新建請鉤土機挖掉烏桕古樹,又被迫移栽到龍灣廟大門前,他奶奶鄧狗帶恐怕不可能愿意搬出老屋。他進廟旁的耳房看了看,發(fā)現(xiàn)奶奶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鍋里的番薯湯還冒著熱氣,一百歲的老人,卻不見了蹤影。狗姐從外面回屋,說,太婆給你找草藥去了。
唐泉龍走出耳房,走到麒麟石身旁,眺望田峒下面“蒙古包”四周,隱隱約約看到了奶奶的身影。他想,礦泉水廠不僅在田峒里修建了水塔、廠房,還修建了一條能通拉水大貨車的水泥路,以前長滿各種野生草藥的泥地溝渠,大多數(shù)都被填平了,都被水泥覆蓋了,哪里還能找得到草藥呢?可是奶奶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她的夢境是現(xiàn)實的反映,她總是在夢里夢見她孫子喝了她親手采回的草藥煲的湯,病就好了,頭發(fā)又如春天的野草一樣長了出來。于是每天早上,吃過點早餐后,就獨自出門。她誰也不讓跟,說有人跟著,那治病救命的草藥,就不會跟她相見,她總說跟某株“仙草”在夢里約好了的。
他不知道,奶奶是否真能給他采回“夢里約好了的”那株“仙草”,但是有這么一位一心一意牽掛著他的奶奶,他終于感覺到了踏實。在醫(yī)院住院治療那些日子,他總感覺是在云朵上飄,而妻子和女兒,卻總是在另一朵云上飄,盡管他每次總是聲嘶力竭地呼喚她們,可是她們總是跟他擦肩而過,她們聽不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覺察不到他內(nèi)心深處害怕失去親人的恐懼,他抓不住她們。不過她們好像并沒有因為他的缺席而表現(xiàn)出多少不安。于是他迫切地要回到家鄉(xiāng)。當然,妻子也已經(jīng)為了治他的病而背負了高額的債務(wù),對于妻子,他只有歉疚。
面對鄉(xiāng)親們的詢問,他總是微笑著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們母女倆都沒空回,一個要上班,一個要讀書呢。
奶奶總能覺察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她總是凝視著他悄悄地嘆息,然后偷偷跑去向盤王、劉仙娘禱告。
他最值得炫耀的就是擁有一個馬上就要過一百歲生日的奶奶。他多么希望他唯一的親生骨肉——他讀初一的女兒,也能像她父親一樣,為擁有一個長壽的祖母而倍感振奮。但是事情總沒有那么令人滿意,女兒受了妻子的影響,總是不太愿意談起他的老家,認為那是窮根難斷。
村里出一位活過一百歲的長壽老人,田地里出產(chǎn)的任何東西,都會被城里人有意無意地打上“長壽”的標簽,都會成為搶手貨呢。這些年,龍灣峒種果種菜的農(nóng)戶,都嘗到了打“長壽牌”的甜頭。不少精明的人主動來探望百歲老人,都希望她還能多活幾年,為他們的果菜以及糧食多打幾年義務(wù)廣告。
唐泉龍在從長壽公園到他奶奶以前住的百年老屋之間那條水泥村道上慢慢地踱著步,秋天的太陽曬得他光禿禿的腦袋油汪汪的,感覺整個人都即將要被蒸騰而去。他抬頭望眼蔚藍的天空,心里自問,我真的要被蒸騰到云朵里了么?
如果這已經(jīng)是命中注定,那么,他多么希望能在空中俯瞰到世人從四面八方來朝拜他奶奶——一位一百多歲壽星的熱鬧場景。他唐泉龍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實在無關(guān)緊要,但要是他奶奶活到一百零幾歲,甚至一百一十幾歲,一百二十幾歲,那將引起全世界新聞媒體的關(guān)注,全世界的各個學(xué)科的專家,都將涌來龍灣峒,龍灣峒的每一粒泥土、每一滴水、甚至每一抓空氣,都能提煉出長壽因子,那他就真的能含笑九泉了。到那個時候,龍灣峒將寸土寸金,他的妻女肯定會放棄城市生活,回到龍灣峒,回到祖先的懷抱。
這么沉思冥想著,他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不知不覺回到了奶奶曾經(jīng)棲身的百年老屋。整座村子,這是碩果僅存的古老建筑,一座略顯破敗的南方磚瓦四合院。
幾個農(nóng)民工,正騎在院墻或者屋頂上翻修,一個高大肥壯眼睛細瞇的年輕人叫了唐泉龍一聲“大哥”,然后專注地往院門口磚墻上釘一塊牌子:長壽博物館。他是狗帶太婆二兒子的長子,學(xué)名叫唐泉牛。
一輛白色的小轎車慢慢滑向唐泉龍,車輪在距離他腳尖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紋絲不動了,車窗慢慢搖下,露出一張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這張臉一點不像村干部的臉,倒有幾分像明星的臉,細皮嫩肉的,像是打過羊胎素。唐泉龍趕忙叫了對方一聲:“大表哥”。來人便是這個自然村的村主任姚新建。
唐泉龍將奶奶棲身的老屋改造成供游人參觀的“長壽博物館”的想法,得到了他不動聲色的物力、人力方面的支持。唐泉龍對他心存感激。姚新建比唐泉龍大好幾歲,在唐泉龍面前總是表現(xiàn)出面無表情的一副官相。
唐泉龍雖然在大表哥面前表現(xiàn)出卑微巴結(jié),其實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警惕著他,提防著他順手撈走奶奶的某件老古董。姚新建當然能覺察到唐泉龍的小心眼,所以他不動聲色地用鼻孔直噴冷笑,將他的不屑噴向虛空。姚新建在“博物館”里視察兩圈,就走了出去,也不跟誰打招呼,就發(fā)動車子走了。屋頂上干活的工人,卻攆著冒屁的車屁股問候:“姚主任,就走了???”
姚新建雖然對唐泉龍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令人難以捉摸,他卻將他外婆鄧狗帶的一百歲生日宴席操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
一座荒草萋萋野貨出沒的破舊磚瓦四合院,經(jīng)過一番精心裝修,立即煥然一新,光彩照人,人氣倍增。姚新建特意請縣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給外婆寫了個大大的“壽”字,做成屏風(fēng),擱置到了院子里,百歲宴決定在老院子里擺。緊貼“壽”字屏風(fēng),擱一張一百多年前留下來的太師椅,這是專門為壽星準備的。
龍灣峒九十歲以上的老人,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圍坐百歲壽星座位兩側(cè),為一大圓桌。龍灣峒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分兩桌,分列兩邊。緊接著又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坐了四桌。那幾個因阻攔麒麟泉礦泉水廠施工,被派出所抓去關(guān)過幾天的村民,也坐了一桌。還有就是壽星的嫡系親屬,也坐了幾桌。
鄉(xiāng)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一桌,村干能人一桌,媒體記者一桌,攝影家民俗專家一桌。
姚新建特意從十幾里外的大水庫買回銀魚幾十斤,幾十斤重的大魚幾條,說,難道這個不比麒麟泉小魚小蝦高檔體面?姚新建請回來的廚師,據(jù)說是在大酒店干過的,龍灣峒大多數(shù)村民都沒見識過。所以個個都陪著小心,等著開眼界長見識。
龍灣峒村大街小巷停滿小車。太陽還老高,就準備開席了。院子里還特意準備了夜間照明的大燈。請了打油茶的能手,請了會唱蝴蝶歌、會跳瑤族蘆笙長鼓舞的民間藝人助興。墻角幾株四季桂,也善解人意錦上添花地悄悄送出暗香。院子里從來沒有過的熱鬧。唐泉龍卻有些魂不守舍,因為今日的主角,他那一百歲的奶奶,還沒出場。
老人有睡午覺的習(xí)慣,下午三四點鐘,唐泉龍才叫了狗姐狗妹去叫奶奶起床,幫助奶奶梳洗打扮,奶奶是要上電視的,自然不同往常。
廚師們廚藝精湛,幫工的人多,手腳麻利,一桌桌菜迅速上齊。有人喊:陳四掌來了!眾人不約而同扭頭,都聽成了“陳市長”,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還趕緊離了座,準備接駕,誰知門口晃進來一個衣衫不整的光棍漢,像只打算偷嘴的癩毛公雞那樣探頭探腦,于是人群爆發(fā)一陣戲謔的哄笑。又有人故意叫:牛排長來了!原來是鄰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山上放養(yǎng)幾十頭牛的土老板,于是大伙兒又發(fā)出快活的笑聲。
院子里歡聲笑語一浪高過一浪,唐泉龍終于坐不住,打算去長壽公園催催奶奶,還沒離開座位,門口沖進來一個神色慌張的女人,一看竟是狗姐,只聽她語無倫次地叫嚷道:狗帶太婆掉進泉河里了,剛剛撈上來被送往縣人民醫(yī)院了!她的話就像一根燒紅的鐵,扔進一盆冷水里,立即騰起許多水霧,搞得眾人不知所措。
狗姐發(fā)現(xiàn)那么多人拿疑惑的眼神看她,更慌張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新衣服新鞋襪都穿好了,頭發(fā)也梳好了,我就想出去上趟廁所,回來就扶她過來入席,誰知道,我上廁所那會兒工夫,她又跑出麒麟泉河找草藥去了,我趕出去想拉她回來,她說趁今晚來的有見識的人多,她非要找到夢里那株能治好各種癌癥的草藥不可,讓人捎到大城市,讓專家檢驗檢驗,這種藥草能不能治好她孫子的病。老人家很固執(zhí),還不讓我跟著,一個勁趕我走開,我剛走開沒多遠,躲在一個稻草垛后面偷看著她呢,她果然就出事了,滑落泉河里了不是?我沖過去撈她上岸,全身衣服都濕透了,估計老人家已經(jīng)被嗆了幾口水,上了岸又冷,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我守住太婆,趕緊打電話給我男人頭疤二。頭疤二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往田峒跑,掛了我的電話,一邊跑一邊打電話給他弟弟頭疤三,叫頭疤三開面包車出到礦泉水廠,幸虧水廠把路修好了,能通面包車,車子一到,我跟頭疤二也把太婆抬到那里了,來不及先請示泉龍、泉牛兩兄弟了,我做主讓頭疤二火速將太婆送大醫(yī)院搶救著,我再跑回來報告大家,看怎么辦?
大伙兒總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這會兒沒誰還對面前的美食饞涎欲滴了,爭先恐后地出謀劃策起來,紛紛表態(tài),要去醫(yī)院探望百歲壽星。
唐泉龍在人群里搜尋著他大表哥——村主任姚新建,心里沒了丁點兒主意,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
姚新建正拉著匆匆趕到的林鄉(xiāng)長準備入座,林鄉(xiāng)長聽明白了事情來由,雙手使勁往下壓,示意大伙兒安靜下來,等眾人的喧嘩像一團棉花一樣被他壓結(jié)實了,他才鏗鏘有力地發(fā)表指示:舉全鄉(xiāng)之力,一定要將百歲壽星搶救回來!鄉(xiāng)長的話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將人們鐵屑一般飄散的目光牢牢吸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