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尋
孟子要求國君在進(jìn)賢、黜頑、生殺等諸國政大事中(更不用說,和戰(zhàn)、遷都等等),皆需有“國人皆曰”的程序,完全近于全民公決。這豈是賢能者所可把持?又豈可說這是什么Meritocracy?
“賢能政治”,近來很熱。但人們熱傳的這個(gè)詞,是Meritocracy的翻譯——更具體地說,是從在中國執(zhí)教的Daniel Bell(中文名“貝淡寧”)的新作翻譯過來的。
而據(jù)我們所知,“Meritocracy”一詞,是英國學(xué)者M(jìn)ichael Young在定義一種“英才教育”之崛起時(shí)的首創(chuàng)(1958年),有著明顯的“新貴族主義”的色彩。貝淡寧既然想把它作為一種全新的政制設(shè)計(jì),就該說明它與“貴族制”和“寡頭制”的區(qū)別(更別說其他政體),而不是要藏起Meritocracy在西語中的背景,只用“儒家政治的‘選賢與能”去為它背書。
其實(shí),即使說儒家政治的根本原則就是“選賢與能”,這一背書也可能毫無幫助:因?yàn)橐磺姓沃贫戎灰ML久維持,都無不需選賢、舉能,差別只在于何種制度更有利于賢、能的選、舉。反過來,證明儒家政治確實(shí)是“反對按照平等原則分配政治權(quán)力,而唯以政治才能和德行是從”——按一些人的定義——這才能算得上有點(diǎn)理論的挑戰(zhàn)性;進(jìn)一步證成這是一種全新的政制安排,再說Meritocracy即儒家政體,或儒家政體即Meritocracy,才能算大功告成。
然而,儒家政治學(xué)說的基本原則,是否能夠支持Meritocracy要求的全新的政體邏輯,首先就是一個(gè)必須分辨的問題。
以《孟子》為例,他雖也說過必使“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天下方有平治之望一類,卻不能說孟子主張的是“賢能政治”,更不是所謂Meritocracy:因?yàn)?,從?quán)力的來源看,明確主張“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萬章上》)的孟子,毋寧是強(qiáng)調(diào)權(quán)力來自“天與-民與”或者說“天民”所與的;而從權(quán)力的獲得上看,孟子則一再強(qiáng)調(diào),必須謀之于“國人”。故而,一向?qū)χ袊糯鷮V坪敛粚捈俚氖捁珯?quán)先生(1897-1981),晚年在對“國人”制度研究有更深的了解之后,也對孟子的“國人”理論大加贊美。
為了不使“國人皆曰”成為一些人眼中的孤證(參拙文《孟子的“國人”與自然權(quán)利》),這里再舉一例: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之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讎。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之視君如國人”一語,以“犬馬”與“國人”對言——前后兩句以“手足-腹心”、“草芥-寇讎”對言——展現(xiàn)出一種“比率的平等”(an equal of ratio)原則:君以“犬馬”待臣,臣以“國人”待君。當(dāng)然,此處的犬馬并非玩物,乃作為前鋒與驅(qū)持,堪稱為手足之延長與輔助的犬、馬;而“國人”更非流行通解的“路人”。這就相當(dāng)有意思了。
從目前已有的研究來看,“國人”的來源和身份已然清楚:他們并非貴族或下層官吏,也非同宗親族,而是在國家建立過程中形成的具有土地資源和戰(zhàn)爭技藝的下層卿、士。
以齊國為例,“國人”在管仲為相期間,其來源已突破國家都城的范圍,包括了城外的農(nóng)人甚至“野人”等。所以《國語·齊語》中,在鄙之人尚未服兵役,而《管子》“小匡”篇的記載卻表明,居于鄙的野人也和“國人”一樣被編組成軍。據(jù)春秋列國兵制改革的歷史來看,這正是春秋中晚期的情形(參杜正勝:《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之形成》)。
由此回頭去說孟子要求國君在進(jìn)賢、黜頑、生殺等諸國政大事中(更不用說,和戰(zhàn)、遷都等等),皆需有“國人皆曰”的程序,完全近于全民公決。這豈是賢能者所可把持?又豈可說這是什么Meritocracy?
進(jìn)而言之,就《孟子》而觀,政治不僅涉及人民的同意,且好的政治,根本就不過是使所有人自我完善的方式:《盡心上》以“霸者之民歡虞如也”“王者皞皞?cè)缫病钡闹麑Ρ龋瑸槠洹巴跽咧弊鹘K極說明。盡管“皞皞?cè)缫病迸c“歡虞如也”的詮解,一向?yàn)殡y,但卻肯定不僅在安樂與歡娛的久、暫之別,而是其下所云,能否使“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亦即是否能在政治中,獲致日進(jìn)一日的自我發(fā)展和完善而已。
所以,王者之政對孟子來說,不僅并非政治的終極之境,且僅是對未來的新政治的預(yù)備:它有如一個(gè)“文明”的學(xué)校,是教化之所在,菁華薈萃,人人欲往。然而,這實(shí)亦不過“一國之治”。唯有充其極,疏之導(dǎo)之,達(dá)于天下,方符孟子“平治”之旨。然此新的天下,絕非先世圣、賢之天下,而乃人、民之天下;絕非一人、一家、一族、一教之天下,而乃天下之天下,“天下為公”之公天下是也。
那種把Meritocracy奉為中國政治傳統(tǒng)者,如果不是惡意的誤解,也該是對華夏圣賢之意的不解與扭曲罷了。
(作者為香港大學(xué)研究員)